奔跑的決心

42公里處，立著“離終點還有195米”的醒目標志。計時鐘在一秒一秒地跳動，跑者似乎忘記了滿身的疲憊，本來在走的，又跑了起來；在跑的，也加速向前沖刺。

這是我第七次沖過上海國際馬拉松賽的終點線。人們常說“七年之癢”，但對于熱愛馬拉松這項運動的人來說，“七年之癢”是不存在的。七年光陰恍若白駒過隙，跑步仍然是跑步，該堅持的依舊在堅持，而我已經不是當初的我了。

“平凡而卑微的喜悅”

“當初的你是什么樣子？”有人會這樣問。

十年前，我的體檢報告中有一行字令人觸目驚心：“脂肪浸潤、高尿酸、腰椎間盤突出……”我隱隱感覺到身體發出的抗議：腰痛、疲勞、倦怠感接踵而來，衣服開始變得不合身，褲腰也日漸膨脹起來。

記得那天，我從上海地鐵10號線的終點站走出來，在瑟瑟寒風中，看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從我身邊奔跑而過。他頭上蒸騰著薄薄的熱氣，腳步輕快，精神抖擻……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當時裹著厚厚的棉服仍感覺到寒意的我。

想起小時候，我總喜歡一路小跑到離家五公里的鄉村小學，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天，如不跑得快一些，腳就會被凍得麻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評書表演藝術家袁闊成的評書《三國演義》深深地迷住了我。評書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午時段的“小說連播”節目中播出的。那時，我家里還沒有半導體，只能守在自家堂屋的廣播喇叭下聽。下午的課是不能遲到的，于是，在聽到“且聽下回分解”的時候，我雖意猶未盡，但還是要收斂心思，撒開雙腿向學校跑去。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聽到上課鈴聲響了，我便會拼盡全力加快腳步，搶在老師之前沖進教室，坐下來后，心里仍“咚咚咚”地像擂鼓一樣。

評書《三國演義》連播了差不多有一年，我就像《孤獨的長跑者》中那個男孩一樣，每天拼盡全力往學校跑。漸漸地，我的耐力提高了，速度加快了，半小時的路程跑完已不在話下。從此，我喜歡上了跑步，它讓我體會到了奔跑帶來的“平凡而卑微的喜悅”。

完成雨中的“上馬”

攥在手里的體檢報告，就像是一團火，它讓我暗下決心，是時候做些改變了。這個改變，就從2018年雨中跑“上馬”開始。

那是一場特別艱難的比賽。天公不作美，跑到后半程，蒙蒙細雨變成瀝瀝中雨，我全身上下都被徹底淋透了，寒風沁到骨子里，腳底長時間泡在水里，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痛，更別說跑了。

“何苦呢？”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傳來。我一路上和內心的“小惡魔”纏斗，最終，還是咬著牙沖過了終點線。當天晚上，我在朋友圈留言：“當你完成了雨中的‘上馬’，還會有什么困難能阻擋你呢？”

回憶起來，當時的我因一個“炸裂”的畫面而感到深深的震撼。一位颯爽的女跑者，銜著一朵火紅的玫瑰，她腳下濺起的水花仿佛激越的鼓點，激勵著她大步流星沖向終點拱門。我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句話：“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雖然語義本不是這樣，但我仍固執地認為，用這八個字描述當時我眼前的畫面，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猛虎”是什么？就是跑完42.195公里，就是一百公里甚至更遠的目標，就是奔向更遠方的壯志雄心。那“薔薇”呢？不就是奔跑給予跑者的昂揚、慰籍、詩意和美好嗎？

與風和日麗相比，那次雨中的“上馬”仿佛更有一種魔性，讓每位沖過終點線的人，都有了一種英雄加冕般的感覺。

跑出萬念俱灰的感覺

1996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參加在日本北海道佐呂間湖畔舉行的超級馬拉松比賽，全程100公里，從55公里到75公里的路程變得異常艱難。他心里念叨著要向前沖，身體卻不聽使喚。他拼命擺動手臂，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在絞肉機里艱難移動的牛肉，累得幾乎要癱倒在地……類似這種經歷，在我第三次跑“全馬”跑到32公里處龍騰大道折返點的時候出現了。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突然降臨了。果然，我心里念叨著要向前沖，身體卻不聽使喚，腿像灌了鉛一般，怎么都使不出力，速度斷崖式下降。這應該就是跑者所說的“鬼門關”，人的意識幾近空洞，身體感覺要被耗竭干凈了。據說這時候，很多跑者都有撞墻的念頭。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絕望感襲上心頭：“跑馬拉松這么辛苦，為什么還要堅持下去？”“何苦呢，放棄吧！”內心深處一個個聲音傳來。放棄，就是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再難都要挺過去！”終于，內心深處喊出了另一個聲音。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人生。如果說人生如同一場馬拉松，那么前20公里，就像是人生的盛年，“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進入馬拉松的后半程，就像是人到中年，已閱盡世事無數，正一步步走向人生的折返點。這后半程，力量不再充沛，我們需要調整配速，換個更合適的方法繼續走下去，去領略不同的風景。

38公里、39公里、40公里……我小步碎跑、齜牙咧嘴、面目猙獰地沖過終點線，完成了我的第三個“上馬”全程。這也是最艱難的一次跑馬經歷。拿著完賽毛巾，我鼻子一酸，竟有一種想要掩面而泣的沖動。

說真的，如果沒有萬念俱灰的感覺，怎能說你經歷過一次“全馬”？

跑馬拉松像極了人生

有人問：“你在跑馬拉松的時候，除了和自己較量，還會想些什么？”這真是一個“村上春樹般的問題”。跑馬拉松像極了我們的人生，有上坡，有下坡；有彎路，有折返。你會碰到很多困難和挫折，雖然做好了各種準備，但總會有意外不期而至。它不斷地讓你產生放棄的念頭，唯有內心那份堅持，才能支撐你繼續前行。

當一個個跑者沖過馬拉松的終點線，拖著早已麻木的雙腿，拿到夢想中的獎牌時，這一刻的欣喜與滿足是任何語言都難以形容的。很多人會覺得，這種滿足感單純源于完成比賽的那一瞬間，但事實不是這樣。真正的成就感早在開始前就有了，在每一次訓練之后，它都會一點點積累起來。

“跑步，真的就像一個充滿哲學智慧的運動。它能讓你在吃苦中認清自己，幫你擺正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村上春樹是一位熱愛跑步的作家，他的感悟非常真切。

在人生的跑道上，我們從來不是“外卡選手”，上天不會垂憐，別人不會施舍，我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