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人們心中的“長信燈”

180萬年前，兩個猿人在黃河邊，點燃了中國有據可查的第一堆篝火，漫漫寒冷長夜，就此結束。自此，追尋光亮，成為人類亙古不變的運轉法則。

公元前155年，長安。數九隆冬，漫天飛雪。一盞名曰“長信”的宮燈，溫暖亮起，宮殿如影。時光輪轉兩千年，這盞長信燈，永恒不滅，被譽為中華第一燈，它照亮了人類心靈某些不斷閃爍的瞬間。

時間長河中的光亮，哪怕僅是一瞬，也將極為鼓舞那些與時光賽跑的人。于是乎，通過訪古，發現那些逝去的智者們留下的光亮種子，成為當代人心中的涅槃。當2024年的酷暑炙烤重慶時，我在仙女山中讀到強雯的這本《訪古記》，甚為驚喜。

四五年時間，數十個博物館和文保地，數百件文物，便是這本《訪古記》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磅礴浩瀚，但它著力的卻又是一個個生活小器物，仿佛古人日常生活中歷經洗滌后的人與事也隨之一一浮現。強雯用腳步在殘碑石刻中穿越天南地北的物理界限，用眼睛透視它們縱橫交織的時間經絡，再契合當代視野的文化角度，用游記感悟式的隨筆，把“古物生活化”，讓它們在繁華城市的生活脈動中，與大家面對面坐著，親切交談。強雯拋棄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考古文獻式論述，更像一個帶你游覽的溫潤大姐姐，把渺小得你眼中稍縱即逝的器物和浩博的山川大地巧妙結合，并涓涓細流般講給你聽。她娓娓道來的筆觸，就像酷暑中的一縷清風。

“清風明月之間，爵中好酒，一飲而盡。”這是強雯寫陜博和三峽博物館里的獸面紋爵，也是寫洛陽博物館的華夏第一爵，對酒當歌時，香氣和煙霧中，好爵相伴，貴若黃金，這和我們酒桌上的玻璃酒杯，自當有別。

“如此小巧之物，真是機關算盡。”這是寫四川邛窯聞名全國的陶瓷省油燈，這種寒門子弟常用之物，原本其貌不揚，卻深得家世不遜的大詩人陸游喜愛。涪陵博物館所藏的宋代省油燈、四川宋瓷博物館所藏的龍鳳窯省油燈，都在強雯的筆下穿越了時間和空間，是五代十國前后，唐宋的“網紅品”，更是中華大江南北的“長銷品”。它樸實無華，卻在暗含的夾層中，曲徑通幽。它光芒四溢，真是技藝如斯，當驚嘆為那時的AI黑科技。

“銅錢掉滿細如發絲的枝丫，說‘金枝玉葉’一點也不為過。”這是強雯寫搖錢樹。“杯中盈光，嘩然四射，光芒彌漫。”這是寫“豬油白”蓋碗茶杯。強雯也寫恐龍和牛鼠，寫飛禽和植物，寫崖墓與石刻，古人生活的疊影，便像舞臺上排好的戲幕，一一登場，點連點，線接線，終成一個時代的劇目。盡管強雯感懷“那個枝繁葉茂的時代，似乎一去不復返”，但我們卻能在她的文字中，在她筆下器物背后那些智者的閃光鏈接點中，仿佛瞬間認清自我的粗糙與渺小。

如今，這是個文物熱的時代。在博物館網紅的喧囂中，又有多少人能夠突破人潮涌動的走馬觀花？時間的洪流中，那一盞燈、一把瓷壺、一只鼠、一片葉，原本不過是日常一瞥的物化注腳。跟著強雯，和她的這本《訪古記》，我們卻能從此洞悉到那個瞬間鏈接的時間線。這條線的上下，是物與技術的進化，是人們生活所需和精神所需的演變與迭代；這條線的左右，是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的文化融合，是一個地域與另一個地域的交融與共。

作為一個小說家，強雯視野如蒼穹，卻盯著當時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微妙一角，甚至是日常生活用品，它們穿過時間的縱橫，看似磅礴，卻又被強雯打破慣常，用我們容易忽視的細膩角度，深入淺出，瞬間猶如醍醐灌頂，但又忍不住會心一笑——強雯用當代最熱潮的筆墨詞匯描繪了一個個小技藝中的大美麗。譬如：省油燈是愛折騰的科技、棺槨上的愛與性、搖錢樹是把謊言坐實、豬油白才是真富貴、消防頭盔的酷帥進化史、地球上的租客、貴賤忍冬……此類觀點，比比皆是，我真是看得忍俊不禁，又為其中專業知識的輕松解讀拍案叫絕，為那新銳但真實的理解角度，通俗易懂中會心咧嘴，暢然而樂。強雯一把扔掉文物訪古的嚴肅死板，卻又嚴謹不失溫度，把小器物的生活故事放在大時代的冷暖中，這大概也是擅寫小說的學者氣了吧？

毫無疑問，公眾眼中的考古，是一門嚴謹的學術學科，它生僻而冷傲，雖然神秘，卻是“不可言說的冰冷歷史”。強雯的這本《訪古記》卻給我們大眾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她記筆記，她寫心得，她發感悟，她描圖像，她與物交流對話，她的個人化視覺映射成了一種特別的符號，這可能是當今中國唯一的訪古現象。都說千人千面萬人萬解，當我們習慣于以歷史學、考古學的方式來解讀文物時，強雯用個人的方式，去尋訪、去求證、去觸及那些不被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們目光聚集的微小細節，把當時的社會風貌和民俗文化生動故事化，真不得不說是一種“大眾的巧妙訪古筆錄”。這是透過文物的表，向里求索的深刻洞察，這才是大眾訪古“源頭活水來”的方式與方法。都說萬物有靈且美，倘若我們不能看透文物背后訴說的趣，那藝術的美，多少有點讓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從黃河岸邊點燃篝火的那兩個猿人開始，到科幻大師阿瑟·克拉克在《太空漫游》中寫到的那個名叫望月的猿人，我們會發現，世界在光暗交替中，規律運轉。杜牧在揚州的月夜聽到玉人吹簫，李白在長安的月夜聽到萬戶搗衣。所有古人，幾乎都是在昏黃燭影下，靜候長夜的結束。而當今的我們，則是在漫長的時光甬道中，找尋點點光亮，解鎖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和對未來的暢想與瞭望。文明的進化史其實就是與黑夜的博弈史，我們需要一盞照明的指路燈。這盞燈，不能高高在上，不能晦澀難懂，不能令人敬而遠之。而強雯的這本《訪古記》，我覺得會在某個時間段落悠長的歲月中，成為一盞永恒不滅的“長信燈”。

相信我吧，尋個周末，帶著這本書，我們可以順著這本書中的小小文物，做一次自帶向導的訪古人，找到那些智者在浩瀚中灑下的點點亮光。

作者簡介：

王富中，1984年生，現居重慶，小說寫作者，有小說發表于《芳草》《紅巖》《天津文學》《青年作家》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