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神話所孕育的民族性格

在當前這個文化多元性空前發展，物質需求充足、文化發展高度繁榮的時代，人們的精神世界需要更多的探索。神話作為一種經典傳統的文化形式，集中體現了古代人們對自然、人生、宇宙的認識和想象，匯聚了古代人們的豐富想象和智慧，以及對于世界的理解，展現出了強烈的民族特色和精神內涵，具有不朽的認知價值。

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有著悠久的交往史，在文化上有著許多相似性和共通點。探究兩國神話所孕育的民族性格特質，是增進對兩個民族認識的過程，也是對本民族文化的認真梳理，具有重要的時代價值。

我們將基于善惡觀和集體中心意識這兩個性格特點對此進行探討。

善惡觀

善惡觀是人們最基本的情感和評價的道德范疇。神話中則蘊藏著原始社會和古代人們對于與自身相關利害關系的認知和感受，即這里所提到的善惡觀。在神話故事中，任何故事主體人物或事物之間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聯系與矛盾，而由于神話在最開始是沒有文字記載的，是由人們口口相傳流傳下來的，那便可以從中窺見先民善惡觀的形成。

縱觀中國為后世稱頌的神話故事，三國時期徐整所著《三五歷紀》中記載，盤古為人類開天辟地而犧牲自我，死后身體亦化作能夠為人類造福的自然萬物。

關于女媧，西漢劉安所著《淮南子》中記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被看作創世女神、人類始祖的女媧除摶土造人之外，因為不忍看到人類受難而寧愿自苦也要補天，由此也留下了補天的神話故事。女媧身上所具有的偉大創造力、高尚而無私的奉獻精神，是古代人們所追崇的精神價值的具體體現。

此外，《山海經·海內經》中還有記載：“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這鯀禹治水的故事在后世卻常常被拆分為“鯀竊息壤”和“大禹治水”。在后世記載中，大禹也因為民奔波，十幾年“三過家門而不入”，以疏通方式成功治理洪水而為人所稱頌。同出于《山海經·大荒北經》的“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大戰之后“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在這個神話故事中，黃帝與蚩尤大戰，黃帝召喚神女女魃助陣而取得勝利，從此來看女魃本應是功臣，但因為女魃所到之處滴雨不落，在當時的農耕時代這對人們來說便是災禍，所以叔均舉報了女魃，女魃被驅逐，而叔均因舉報有功被封為田祖。此后關于女魃的記載出現在東方朔等著的《神異經·南荒經》中“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此時神女女魃已然成為引起旱災的妖鬼“旱魃”，且形象在后續的民間故事里繼續惡化，一步步惡化演變成為人人避而遠之的旱魃。

總體來說，在中國，古代人們幻想和認可的偉大神靈和英雄的形象是這樣的：“偉大的神靈和英雄所作所為定是無私奉獻，為蒼生造福。”在神話故事里的偉大神靈和英雄，他們從不顧及自身的利益，永遠無私奉獻，這般完美無瑕的形象顯然已經超脫現實，只能存在于神話中。這也反映出了中華民族“尚德”的崇高追求，高尚的品德作為神的根本從遙遠的神話——文化的搖籃里開始，便深深刻在了中華民族人們的骨子里。

并且，中國神話中將善、惡劃分得很明晰，善與惡絕不相容。人們通常把人或神分為善、惡兩種類別。

關于日本神話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和銅五年（712年）太安萬侶獻給元明天皇的《古事記》中。其中詳細記載了遠古時代日本國民對宇宙的理解和想象，神話里講述的諸多故事反映了日本文明的起源，也折射出神話所孕育的日本民族的性格特質。

日本神話中，天神命令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兄妹“去造成那漂浮的國土”，兄妹兩神結為夫妻后，生育了日本的諸島和諸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所生之子建速須佐之男在日本神話中也是一個傳奇的人物。在他誕生之后伊邪那岐命令他去治理海原，他卻因為想念母親而哭鬧不去，伊邪那岐便將他驅逐出去。之后建速須佐之男想去和他的姐姐天照大神告別，天照大神卻擔心弟弟是來搶奪自己的國土，建速須佐之男為了證明清白便與之立誓。但得到姐姐的信任之后就趁機胡鬧，毀壞田塍、填塞溝渠、玷污了新嘗祭上神圣的神壇，導致天照大神因害怕而關閉天之石屋的門，世界因而進入永夜。他也因此被眾神懲罰，曾一度被看作污穢、災難的象征。然而在建速須佐之男被流放之后，他到達出云國的鳥發，遇到了當地的神足名椎和手名椎，因要將女兒名進奉給八岐的大蛇吃了而悲傷。建速須佐之男勇敢地解救了少女的危難，斬獲大蛇尾部的神劍草薙大刀并且獻給天照大神。自此之后建速須佐之男的形象便轉變成為神話中的英雄形象。由此可以看出，日本神話中的建速須佐之男的人物形象是復雜的，幼時頑劣，長大后卻為了普通民眾戰勝八岐大蛇；他注重親情，因思念母親而哭鬧并因此得罪父親，也和姐姐有過一段誤解和爭斗，找到寶物時卻獻給姐姐。可以說他是一個普通人的神明具象化，就像一個頑劣孩童在不斷成長和改變。

從日本神話中神的形象可以看出日本民族對于神的善惡沒有明顯的界定，他們在對神明的性格塑造上不是絕對的完美無瑕，即使是神明也是有成長的過程、犯錯的時候，他們允許神明也有軟弱恐懼的時候。例如根據日本著名神話研究學者河合隼雄在其專著《神話與日本人的心》中的分析，根據天照大神自閉天巖洞的故事顯示出她不僅僅是光輝耀眼的存在，她的內在也有著陰影。建速須佐之男犯下錯誤后雖然因為自己的惡行而受到懲罰，但也并沒有被當作“絕對惡”的勢力完全排除，反而在出云系又成為了英雄，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從中折射出來的人性批判精神，也是從日本神話中孕育而出且延續到日本后世文學和民眾思想中的，日本民族認知中認為遵從本心即為“善”，這一點上與中華民族認知中的道德約束有本質上的區別。

集體中心意識

中國古代神話中，“帝”是一個非常核心且重要的形象。在整個神話所構成的世界里，“帝”都是作為一個統領角色貫穿始終來維系整個神話世界體系的穩定。這樣的以某一作用主體為中心而維系一個穩定的整體來進行社會活動的意識自神話孕育而出，在后世得到延續和發展。在古代中國，明顯存在著一種“上下等級型倫理關系”，這種關系即指政治上的君主和臣民關系。君主擁有絕對的權力地位，從而令人敬重，獲得民眾擁戴。如堯、禹等人歷來是君主道德的典范，而臣則要忠于君主。在這種倫理觀念統治之下，統治者利用這種倫理關系制約和統治著臣民。由此可見，維護一個集體中心的統治或者維持一個集體的長期穩定，中國古代神話認為宣揚服從是“善”違背是“惡”，是必要的途徑。

關于如何維系以“帝”為中心的穩定集體，可以從蚩尤和鯀的故事中窺見一二。蚩尤本是一位天神，與黃帝、炎帝并稱“中華三祖”，雖說關于蚩尤是如何從“戰神”到最后“墮落”成為一個反面人物的故事自古以來說法不一，但從關于蚩尤的記載中可以看出他的結局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背離了“正統”。例如《山海經》中：“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和《史記》中記載：“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由此可見，蚩尤除暴虐之外，正因為背離正統，才招致了此般結局，且被后世認為是惡神。在中國神話里關于“治水”這一壯舉歸功于大禹，雖然鯀和禹都為民治水，禹被當作是善良的神和領袖，而鯀的功勞并沒有被后世銘記稱頌，就是因為鯀違背了帝的旨意，鯀未經帝命允許而偷竊息壤以治洪水引得天帝震怒，帝于是派火神祝融下來，在羽山把鯀殺死。而大禹遵從了帝的旨意，成功之后被帝嘉獎，并為歷代后世所稱頌。

從中國古代神話中不難看出，對于主權神的絕對服從和對維系以主權神為中心的集體的重視和追崇，這大概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母體起源。同時，在一個群體或集體中，一個領袖角色是必不可少的，在中國神話中，主權神便是一個領袖角色，他代表的是集體總體利益，故而對主權神的絕對服從也是對維系以主權神為中心的集體秩序的高度遵從和尊重。

然而日本神話故事的敘述中，經常會在一個集體中對立矛盾發生之前，通過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來解決矛盾，在各種勢力之間創造出均衡的力量，使其能夠和諧共處。可以運用日本著名神話研究學者河合隼雄提出的“中控均衡理論”來理解這點。河合隼雄認為：“日本神話的結構特征如下：中心存在著無為的神，雖然其他諸神之間有局部的對立或沖突，整體而言卻是和諧的。那并不是因為中心的力量或原理統合了一切，而是因為整體取得了良好的均衡。這樣的均衡并非來自邏輯上的整合性，而是一種美的協調感。我稱之為日本神話（特別是《古事記》）的‘中空均衡結構’。”

這種“中空均衡結構”在《古事記》中關于“讓國”神話的記載中得以凸顯，神話中講道：天若日子辜負了使命，高御產巢日神派遣了其他神傳訊給大國主神：“你視為己物之葦原中國，應為我子統治之國，你意下如何？”大國主神與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致同意“讓國”，但提出了為他建造住所的條件，這樣一來自己就會避居幽處，讓國的偉大事業就這樣和平地在協商中得到了解決。讓國的故事體現了日本文化特有的屬性，與中國甚至世界其他民族的神話非常不同的是，中國和世界其他民族的關于“國”的歸屬幾乎都是通過“戰爭”，這些戰爭通常都有善惡雙方對立斗爭的特點。但是日本的“讓國”神話，并沒有體現出兩方勢力之間的孰善孰惡，也不是一方完全抹殺另一方，而是在接受對方的同時自己也可以得以保全。

在全球化進程加快、世界文化多元性復雜性空前發展的時代浪潮中，我國如何才能在站穩腳跟的同時，讓自己成為更具判斷力、表達力和責任感的時代大國，是我們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問題。

神話作為遠古時代以來的歷史文化結晶，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受到了嚴峻的挑戰，甚至可以說現在是一個神話正在面臨逐步消解的時代。如果一個民族的神話被消解掉，該民族將如無根的浮萍，在時代飛速前進的浪潮中沉浮不定。所以我們必須追尋自己的根，即便它深埋于遠古的記述中。

我們從當代文化作品和現象中看到了神話的影子，那么承載著民族歷代思考的神話故事則是古往今來每個時代的精神照明燈，有光才有影，光影交錯中我們才能利用神話所迸發出的力量讀懂時代，改變世界，創造未來。

從不同維度解讀神話，重新探索神話的現代性價值，對于重新梳理審視本民族文化和精神，激發本民族文化的活力和生命力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簡介：

龔鈺婷，2002年出生，女，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日語。王藝璇，2004年出生，女，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日語。陳蓉，2003年出生，女，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日語。汪麗影，1970年出生，女，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日本語言、文化。本文為江蘇省高等學校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神話故事孕育的民族特質和精神——基于中日神話的對比研究”（202310287182Y）。作者單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