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詩歌中的酒意象

曹寅作為康熙年間著名的詩人、詞人、戲曲家、藏書家，在清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文學發展史上，他的地位不容忽視。雖然他的詩作還稱不上清代詩歌藝術的最高峰，但是他的詩歌創作數量頗為可觀，意象豐富，可以說是古代文學的傳統精神和古典審美特征完美結合的又一個典范。曹寅詩中酒意象蘊含著豐厚的文化底蘊，值得我們深入學習和了解。

曹寅（1658年—1712年），字子清，一字幼清，號楝亭，亦號荔軒，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今存《楝亭集》包括詩鈔八卷、詩別集四卷、詞鈔一卷、詞鈔別集一卷、文鈔一卷。曹寅的詩歌流傳下來的有1200多首。曹寅近六分之一的詩歌都提到酒和與酒有關的意象，可見曹寅是一個嗜酒之人。《梧門詩話》記載：“曹楝亭性豪放，縱飲征歌，殆無虛日。酷嗜風雅，東南之士多歸之。”曹寅與歙縣姚潛、宜興陳枋、昆山葉藩、長沙陶煊、邗江唐祖命并稱為“燕市六酒人”。

酷好醇香一杯酒

酒不僅是一種物化的日常飲品，還具有衍生的文化價值。這種文化價值可以從歷史、美學以及社會交往等多個角度進行分析。

從歷史的角度看，自古以來，酒這個意象就沒有離開過文人墨客的筆端。凡有詩歌處，皆有酒詩。李白的“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客中作》）寫出了酒香和酒色的美。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刻畫出八位酒仙的醉態和性格。曹寅在《泛舟虎丘觀獲得菊字》中寫道：“坐持一杯酒，移賞競云木。”這里的觀虎丘、飲美酒都是生活藝術化的表現。“角酒量文帖乞花”更是一句寫出了三種文人雅事。

詩人們愛酒不單單是追求感官上的享受和情感宣泄，更是追求一種高雅脫俗的意境，因為品酒本身就是一種藝術。這就自然而然地強化了酒的美學價值。詩人把對酒的贊嘆之情滲透于詩歌的字里行間，他多用“醇”“香”二字概括酒的特性。“造酒醇而旨”“醇醴”“早市酒花香”“珠醇”“醇醪”“酷香頻詫騎”都直接寫出酒味的厚重和酒氣的芳香。如果說“毗陵臘酒白如酥”和“綠釀葡萄金叵羅”只是對酒的色澤加以描述的話，那么“涓涓瀉醇酎”和“滄州酒滑碧琉璃”則摹寫出酒傾倒時的動態美感：涓涓如水一般地滑過碧綠的酒器，仿佛還帶著清脆的聲響。這一切都是那樣唯美。作者愛酒，所以他同所有的愛酒人一樣贊美酒，并不認為飲酒有害，相反他還認為酒有益氣養目和延緩衰老的功效。他在《菊園和酒》中提道：“久飲目絕翳，腦滿發不斑”。然而曹寅并沒有做到他期望的那樣康健，很早便“視茫茫發蒼蒼”了。

酒是即席紀實的載體，也是社會交往的媒介。《楝亭集》中，作者似乎沒有寫到對某種酒有特殊的偏愛，往往是南北酒皆愛：“緩著揚州酒”“何由懶酌秦郵酒”“醉倒邗溝酒”“滄州酒滑碧琉璃”。作者為了寫酒的芳醇，特意提及水的清冽和甘甜。他在《和靜夫謝送惠山酒》中這樣寫道：“神瀵惟甘秋露辛，內家法釀只愁醇。滑嵇腹大原無論，畫榼仍留待晚春”。惠山酒，即惠山泉所釀之酒，泉址在江蘇無錫惠山第一峰白石塢下。作者多次寫惠山，如《惠山納涼歌》《舟中望惠山舉酒調培山》，留下了“臨風叩齒漱寒泉，今夜移舟太湖尾”和“宿山不飲水，不知山氣靈”的佳句。唐代的陸羽和元代的趙孟頫都認為惠山泉為天下第二泉。可見名泉孕好酒，山氣生芳香了。作者寫浭酒和淶酒用了相同的襯托法，他在《飲浭酒》中寫道：“眷言酌昆友，陶然知水奇……寒泉伏百里，憶出孤竹時”。在《淶水》中寫道：“殘山逝紫涼，向時逐飛放。零落少年場”。作者以山的清秀、水的清純來寫酒的品質，使山、水、酒三個物象三位一體，彼此融合，酒這個意象從而有了更豐厚的蘊涵。

大多數情況下，曹寅的座上賓客是極多的。喝酒不僅是他結交士子文人的手段，更是維系友誼、增進友情的紐帶。他認為“杯酒論文后，忘年交益親”（《送舒康伯南還》），他喜歡的生活是“偶有旨酒，爰念好友。二簋相享，薄醉攜手”（《放愁詩》）。“百年文酒西軒會”“滿坐滄浪客”“置酒良賽會”寫出了雅集時高朋滿座的氣勢；“最惜江南呼酒處”寫出了作者對往日江南生活的留戀；“婪尾易消為別酒”寫出了對朋友的思念；“莫易一杯酒”“西望長安無一杯”反映出作者惜故人、重友情的品格。

曹寅寫獨酌的詩很少，獨酌之時常伴隨著病痛的折磨。其中一首寫于康熙三十七年，作者北行進京途中經過山東蒙陰（今屬臨沂）時生病，他寫道：“壺觴聊自屬，疢疾可同湔”（《九月七日蒙陰曉發》）。這首詩寫得并不感傷，作者很樂觀，希望自己快快痊愈。而另一首《苦雨獨酌，謝竹村使君見貽盆蘭有作》中的“舊雨誰來殢酒頻，苦吟消得落花嗔”就寫出了蒼涼凄苦的意境，與杜詩的“老病有孤舟”意味頗似。

沉湎愁苦一杯酒

作者在《和程令彰十八夜飲南樓》中寫道：“能置歲華杯勺里，一帆終古浩無涯。”在《雪后和晚研澄江載酒人至兼憶真州昔年聲伎之樂》里說道：“依然衫袖感年華。”曹寅是一個早慧的人，“束發即以詩詞經藝驚動長者，稱神童”，同樣他也是一個早年心態就很衰老的人，所以似乎他更有資格去感慨歲月易逝的蕭瑟和撫嘆時間飛馳的無奈。作者要想暫時消解“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愁苦，只好靠“泥飲”來疏導了：“泥飲秋無度”“泥飲春風無是非”“泥飲新荷葉”“為君古淡非今日，泥飲醇醪味得真”。這種痛飲使詩人暫時忘記了勁秋葉落的悲涼和芳春風飛的生機，忘記了年華滑過的迅速，從而把握生命的現在時刻，那就是享受美酒的真味，感悟人生的真諦。“何甘糟粕群容與”（《詠桐君木枕》）一句為正話反說，作者實要表達“我就是靠沉湎于酒來尋求精神自慰”的意思，這一句詩起強調和加強語氣的作用。

作者在京城任侍衛時寫過《飲酒四首》，這四首五言律詩寫出了作者的人生觀和哲學態度，用典適當，富有理趣，頗似宋詩。第一首中的“才見塞山雪，忽已芳甸晴”寫出了事物變化發展的哲學命題。第二首“悠悠百年內，苦樂常相違”和第四首中的“人生貴自足”寫出了曹寅理解的人生定義及他自己對生活的態度。

在曹寅的酒詩中，《哭醉行為蘿山哭勁飛作》這首詩字字見血，感人至深，直接抒發了作者失友后的無限悲慟：

醉后歌薤露，降讖曰不祥。枯目睨飲器，放誕為佯狂。逆情過禮神中傷，貍首之斑安可方。憐生捐死不旋踵，何以解憂惟杜康。人言醉與冥理會，又言哭為死者忌。君不見，長風烈烈吹繡被，寂寞忍欺泉下睡。我愛汪倫篤友誼，蓬頭瀉淚驚群兒。失聲不怕犯日將，強飲一日嗟庸誰。抱病不能救，聞之不下咽。長歌聊當哭，古義人所羨。皇皇東方星，吳墻亂如薺。鋸檣作槨眠幾人，長安游客大可畏。

《世說新語·任誕》中王孝伯曾講：“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從這一點上看，曹寅已經是一個名士了，但他依舊執著追慕魏晉文人尤其是竹林七賢那樣的風度和生活方式。曹寅在詩中常提及阮籍、劉伶，“時尚饒名理，吾人醉入微。清談原不飽，白日豈徒歸。竹葉杯無底，桃花水忽飛。風流兼二阮，秋被滿書帷”（《東署飲竹下，喜上若自維揚來》），“半醉憐攜鍤，長歌羨采薇”（《見雁懷馬伯和》）。

而曹寅、阮籍、劉伶“對影成三人”的共通性就在于都沉湎于酒，都追求狂和醉，都借酒消愁。魯迅說“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而“劉伶可以算是中國古代最有名也是最純粹的酒徒”。阮籍本有濟世之志，但是迫于司馬氏的黑暗統治，只好采取明哲保身的態度，放浪佯狂，沉醉不醒。劉伶寫《酒德篇》，也反映出文人不得不借酒澆愁以酒避禍的痛苦。

曹寅寫狂與醉的詩句有“平生狂飲無拘泥”“放浪東軒內，庸誰寄酒箴”“放浪江湖載酒船”“人間清夜無拘束，千古歡場孰冠群”“醉鄉廣大歸去來”“神來須醉會，痛定紀勞歌”“醉吟俱不輟，世許作狂猜”等。與阮籍、劉伶二人比起來，其愁苦程度弱很多。

他的愁苦源于與朋友別離時的傷感“雄心作達深杯見，老眼題愁素紙空”；源于喪父之悲和對政治生涯變幻莫測的郁塞“殘杯澆濁浪，滾滾散清愁”；源于青年人的莫名閑愁“寂寞一杯酒，消磨萬古才”“舊事隔城愁上馬”。對待這些“重攄舊緒”，他只好“沉湎滑稽內”“一盞洗萬慮”“只合澆春罄百鐘”了。

人生化解愁緒的方式很多，其中最快、最徹底、最具宣泄作用的方式只有這杯中酒了，它可以起到麻醉神經讓人忘掉塵世一切煩惱的作用，即追求“醉”。當一個人的痛苦超越了他的極限而無法解脫的時候，飲盡那一杯酒就有了超越的價值和生命意義。曹寅的一生都在飲酒中度過，他的醉、狂、愁都是與自己和別人的遭遇深深連在一起的。

從藝術角度上看，曹寅這200多首關于酒的詩歌中雖不乏佳作，但有一部分散文化成分過重，缺乏詩味；或是用典過實，從而也折損了詩歌的藝術價值。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齊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