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披星戴月奔向革命紅村:借宿
我走出機場時大約是晚上8點鐘。在機場服務臺聯系了一輛快車,司機是一位年輕的帥哥,身材高大而壯實,攜老婆一路同行,他說只要老婆有時間都會跟他的車一起接送客人。司機說我去的這個革命紅村名氣很大,他和老婆不但喜歡,而且崇拜,因此他倆熱情洋溢地幫我把行李提上車。行程中,司機和他老婆給我詳細介紹本地紅色美景、美人、美食,甚至給我描述了曾經貧困的紅色縣和紅村的未來發展。感覺他倆像是本地發改委主任和招商局局長。他倆得到了我很給面子的贊嘆之后,給我的車費打了6折,而且一定要把我送到村子里面住下。
當晚11時,快車進入了革命紅縣縣城的主干道,我看見縣城里的燈光夜景并不輝煌,但是穩重大氣,幾乎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治安安全,這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感覺確實像來之前大家傳說的“中國紅色第一縣”。
奔過地界路標指示牌,到達村口已接近11點半,我們仨商量后我決定今晚暫時借住在農民家里,當然必須付住宿費。因此司機慢慢開車,讓我注意看路邊的民宅,哪家像“財主家”,我們就去哪家敲門,爭取住下。司機說:“姐,你看這路兩邊的房子都像財主家蓋的,像別墅,到底進哪家啊?”
第一家黑燈瞎火,估計沒人。第二家別墅里有亮,估計還沒睡覺。我下車先去觀察了一下,從大門縫中看見院子里停放著一輛白色的小汽車,好像是本田系18萬左右的。我告訴司機夫婦,就這家吧,這是真財主,估計不怕外來人借宿。于是我們仨一起叫門。
出來一位大伯帶著一只狗,這狗很聰明,跑到我們仨面前上下嗅量一番,一聲沒吭返回院里臥著了。我當時想,村里的狗都這么高水平,聞一聞就能分辨出好壞人,估計這村里的農民水平也不會低。因為我從小到大很怕狗,每次遇見狗,我一緊張,狗就緊張,汪汪大叫威懾我。但是這家的狗溫順、友善,讓我油然而生出一種安全感。
大伯沒有反對我的借宿請求,正在思考如何安排時,他兒子出來了。這是一位30歲左右的年輕人,衣冠整齊。我問他:“這輛車是你的嗎?”他用本地普通話回答:“是啊,咋了?”我說我是來村里參觀學習的,現在時間很晚,想借宿他家一夜,付房費的。他回頭跟爹用方言商量幾句后,又用本地普通話痛快地回答:“可以吧?!本驮谖覀冐砀吲d地準備轉身去搬行李時,一位年輕的女子忽然閃現在我們面前,她很不高興地跟大伯小聲說方言,又瞪了幾眼男子,又盯著我們仨打量,她的表情十分機警。大伯立刻滿臉無辜地用方言對我說:“不行啊,我家媳婦不同意。這是我家媳婦,主事情的?!蔽耶敃r很尷尬地愣住。大伯微笑著用手一指說:“那邊是鎮上的商業街,有賓館可以住,你就住在那邊,可以?!贝蟛膽B度溫和慈善,聲音不高不低,讓人很愿意接受他的話。我身旁一臉驚愕的司機夫婦,一聽這話立刻高興地用方言答謝這位大伯。之后,我們仨跑上車迅速向大伯指示的方向奔馳而去。
子夜的驚喜
這是村鎮的一條商業街,模仿江南水鄉的建筑風格,青石條鋪路,兩邊楊柳依依,招商的彩旗迎風呼呼作響。街道兩邊是商鋪門面,有兩家中型規模的超市、五家中型規模的餐館,還有多家商貿專賣店、接收郵件的菜鳥驛站,還有書畫文學社、幾家客棧賓館等。街中心有一個十字路口,形成一個四方廣場。這條步行街的建筑風格和布局,如同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江南古鎮。在四方廣場的一角,有一座畫壁飛檐的小樓客棧就是我的居所。
當晚,我們仨找到這樓客棧,見第一層是茶餐廳和字畫屋,都很寬敞、潔凈;第二層是棋牌室,里面有嘩啦啦搓麻將的聲音和男士們的說笑聲。樓管大爺帶著我來到第三層的房間,這個吉祥的房間號碼似乎是一種祝福,告訴我一個座右銘“做人兩袖清風,做事認真負責”。樓管大爺用比較標準的普通話嚴肅地對我說:“你不要害怕,打牌的都是自己人,一會兒我讓他們回去。我們村里很安全,沒有壞人。壞人也進不來。”我放心地應和著,這種絕對安全的感覺真讓人舒心。進入房間放下行李,大爺又給我送來兩暖瓶開水和水杯,并溫馨提示說他們全家人晚上就睡在一層大廳里,有事隨時叫醒他們。
我推開小屋里的一扇窗,下面正是十字路口的四方廣場。此時正值8月底,北方初秋的夜晚氣溫宜人,一陣濕漉漉的微風吹來,混合著麻辣香氣撲鼻。仔細一看,四方廣場上燈火通明,到處都是扎堆兒的人群在吃夜宵:熱氣翻滾的火鍋紅鍋、鴛鴦鍋以及九宮格等,煙熏火燎的炭火烤羊肉和烤蔬菜,手推車上的鮮拌鹵菜,特別突出的是鹵汁肉夾饃、烤大肉串夾饃、火腿腸配煎雞蛋西紅柿制作的三明治,用的是白吉饃和老潼關酥皮兒饃,以及各種山羊奶、牛奶、酸奶、果奶飲料,幾乎每一桌上都有西鳳酒。
我在想,如此壯觀的高品質吃貨場面確實體現出振興鄉村的成果,曾經的貧困村紅村的村民們,現在的生活是多么幸??鞓?。突然我看見司機夫婦站在樓下街邊還沒走,一邊等制作肉夾饃、烤素饃,一邊抬頭觀望我并問我還有什么需要照應的。我立刻跑下樓來到他們面前想表達對他倆此行陪伴的感謝。司機老婆說:“姐,你還沒吃飯呢,稍等一會兒,這是給你的肉夾饃快好了。你要愛吃素烤饃就吃烤饃,多撒孜然、多刷油?!甭犃诉@話,我心里感動得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表達我對他倆的感謝。
我們仨在街邊燒烤攤吃完美食,已經是夜里12點半,我的頭發有些濕。哦,不知何時,天空中開始星星點點地飄落細雨。燒烤攤老板告訴我們這里全年的降雨量偏少,有句老話兒“夜雨,惜如金”。我們的到來能不能給這個曾經的貧困縣紅村帶來致富的好運呢?天上的細雨,告訴我;子夜的味道,告訴我……
第一頓午餐
我住的小樓距離參觀學習的革命景區很近,就地招手坐上一位老伯村民開的電動三輪車往返,他堅持不收我的車費,他告訴我說鎮里都知道來了一位博士教授是研究品牌的,老伯認為我是來給村里扶貧的,因此堅決不收我的車費。于是我從背包里亮出一小瓶西鳳酒,這是我清早在步行街超市里購買的,用于祭祀革命先烈。老伯的眼睛立刻閃閃發光,他用本地方言夾雜著普通話高興地對我說:“姑娘,我不收你車費,你要用車只管告訴我,就把這瓶酒送給我,我一生只喝西鳳。哎?你哪來的這東西?”我說這是我剛在街邊超市里買的,背去孝敬老革命的,紀念一下。老伯感慨地雙手扶著車把說:“他生前最喜歡喝的酒就是西鳳!我也是?!?/p>
此時已經過了正午時分,老伯下車帶我來到街邊一家餐館。他說今天過節,他自己要返回家里吃午飯喝這瓶西鳳,也紀念一下,讓我在這家餐館里吃午飯,說飯菜都極好。這是我來紅村里的第一頓午餐。
這家餐館的餐食實在便宜,我毫不猶豫地點菜和飯:一份素炒青菜6元,一份炒牛肉18元,一份米酒湯圓6元,一份米飯2元,一共32元。點完一抬頭,我發現館子里所有人都停箸觀望我,他們的表情十分驚訝。我怎么了?很快菜、湯、飯一起端上,我生平第一次望著美食而無從下手,因為盛菜盤子是跟標準籃球的直徑一樣大的橢圓形狀,滿滿一大盤還冒著尖兒;盛米酒湯圓的碗跟我家的小號洗臉盆一樣大,也是滿滿一盆;米飯也是裝在“臉盆”里冒尖兒的。這個份量至少是省城餐館的4倍以上。面對我的尷尬,老板娘十分體諒地說:“沒事,你吃不完就存在這兒,晚上來吃?!蔽以谥車迕駛兊年P注下點了點頭。新的問題是:我怎么個吃法?老板娘告訴我就用筷子和勺子直接從里面舀出來吃。我在幾秒鐘之內實在無法適應有悖于此生飲食教育的吃法,因此我要了兩個小碗和一個小盤子,把它們工工整整地擺在面前,把盆里的美食舀出來分盛,然后用筷子吃小盤和小碗里的菜和飯,用勺喝小碗里的湯,吃完再從盆里分盛到小碗和小盤里吃。館子里的人,無論吃完的還是正在吃的都觀望我,尤其是吃完的人也不走,坐著看我。此時我發現我一個人霸占了整個圓桌,我的餐具和紙巾就擺滿多半張桌子。也許是怕我面子難堪,老板娘熱情地坐到我的桌旁跟我聊天,問的都是我們南方的生活。
老板娘把我沒吃完的飯菜存放進廚房并關切地問我啥時候回來吃晚飯,好給我熱飯。我告訴她6點半吧,一般我家都是這個點吃晚飯。她問我現在去哪里,我告訴她去村里看望一些殘疾人。今天過節,我們這些缺乏生活經驗的大學教師理應走進廣袤的農村大地,深入農民的家庭生活中學習。
兵兵的世界
村干部帶著我去腦癱兒兵兵家。我們走在村中的小路上時,他告訴我,他一眼看見我就打心眼兒里高興,我不是穿著白大褂背著醫藥箱的城里醫生,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我這人一定有能力幫助這么痛苦的家庭。他說對我的第一印象很好。
兵兵家的大門上貼著一副對聯,內容是歌頌黨的恩情,祝福祖國繁榮富強。我心里想:這是多么善良的一家人。村干部說這家是特困戶,是目前村委會重點幫扶對象。
村干部叫門,女主人出來看見是村干部就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廳堂。我感覺這屋里很冷,四周像是到處通風。因為風吹著太冷了,我提出去女主人的臥室里談話。我們走進這家夫婦的臥室里,看見除一張木板床和上面的薄褥之外,連張桌子都沒有。女主人告訴我兵兵出生一個月時發現是個腦癱兒,作為母親,她在感情上無法割舍,不忍心拋棄兒子,因此養育了21年。目前兵兵只能躺在床上,吃飯時把他抱起來,他可以跪在地面的毯子上,身體靠著床或者凳子,媽媽爸爸一起給他喂飯。有這個兒子在家,媽爸每天哪里都去不了,要看護著他。
當在里屋看見兵兵時,我發現真實的情況比媽媽的描述要嚴重得多。由于從未直立行走過一步,從未進行過手臂的運動,兵兵的四肢肌肉已經萎縮,只保留著細如柴棍的骨骼。21歲的男孩,只有正常孩子11歲的身高。兵兵仰面癱陷在床上正在看平板播放的動畫片,似乎這是他喜歡的一集,因為他的面部表情中有一絲動人的微笑。
我們發出一些聲響呼叫兵兵,他把眼睛轉過來看我們,頭無法轉動。媽媽大聲告訴他,有阿姨來看望他了。兵兵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盯住我目不轉睛。我感覺他真的能聽懂媽媽的話語,他尚有一條思維線的存在。此時媽媽高興地沖我大喊:“你快看,快看!他這是在激動呢!他知道你們會救他的!”
一行眼淚從兵兵的眼角流出,滴落在床褥上。媽媽一步沖上去彎腰為他擦眼淚,又大聲地對我說:“他能聽懂咱們說的話,他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會說話!”
村干部的眼眶紅了,轉身走出屋。媽媽激動地哭起來。而我默默地佇立在兵兵的床前,我站在他眼睛上方一點的位置,我要看清楚他眼睛里的變化,他是否還有喜怒哀樂?他是否還能感覺到人間的愛恨情仇?他眼中是否還能放射出渴望生命的亮光?這種亮光在我們離開后,是否會驟然熄滅?此時,我面前的這個男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全身僅有的肌肉都在緊張地收縮著,甚至全身的骨骼都很僵硬。他纖細的頸椎幾乎支撐不住他拼命仰望的頭顱。他想看著我,他想活,他在求救!
此時我無淚,無聲,因為我要看得清楚,更清楚一些!我內心火焰般燃燒的激情和爆發出的摯愛都集中在我和兵兵的對視上,集中在一點點沉默的喜悅當中。
幾分鐘之后,我和他媽媽一邊大聲說話告別,一邊走出屋子。為了判斷兵兵的器官反應,我又立刻返回到他的床前。我看見了一個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男孩,他幾乎死亡了,目光呆滯,神情黯然,臉色慘白,軀體癱軟在床上。這一刻,他已不知道我是誰,我卻知道他還活著!
在我準備離開紅村的時候,一位在縣城做生意的村民哥哥趕回來給我送行,他用本地普通話對我說:“讓每一位農村老人都能在家鄉老有所養;讓每一位農村的幼兒都能在家鄉少有所依;讓每一位年輕力壯的農民都能在家門口打工掙錢,?;丶铱纯?;讓每一個農村家庭都能四世同堂地生活在一起,健康幸福。這就是我們這些村民一生的愿望。”
作者簡介:
趙津晶,1972年1月21日出生,女,漢族,天津市人,傳播學專業博士,教授;王東森,2001年11月15日出生,男,漢族,貴州畢節人,2021級廣告學專業本科學生;許成豪,2003年11月2日出生,男,漢族,河南新鄉人,2021級廣告學專業本科學生。作者單位:武漢工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