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托孤

2025-03-04 00:00:00周建勇
三角洲 2025年2期

編 者 語

不可否認,人類社會不同年代有不同年代的悲苦。任何一段歷史時期,無論經歷怎樣的波折與磨難,總有人被碾成時代的煙塵,一生過得潦草;也總有人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一路披荊斬棘,逆風翻盤,做出一番成就。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屬于后者,父親早逝,母親被拐下落不明,孤苦伶仃的三個孩子“榮”“華”“富”在族人鄉親的幫襯下,相依為命,艱苦奮斗,長大成事后知恩圖報,最終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親,還意外收獲一個母親后來生養的妹妹“桂”。人間正道是滄桑,滄桑踏遍,終有“榮華富貴”。

“媽……媽……我餓了!”榮娃離家老遠就扯著嗓子喊,妹妹華兒也跟在后頭喊餓。

當天下著大雪,學校特意安排了“一段教學”,把上午和下午的課連著上,等到孩子們放學回家都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放在往常,兩個娃到了放學時間,何淑芳一定早早做好了飯。要是娃們遲遲未歸,何淑芳一定會趕往學校查問情況。然而,這次兩兄妹的大聲呼叫并沒有得到回應,他們的媽媽并沒有出來迎接。

榮娃先跑到家門口,看到一把鐵鎖鎖著門,等到華兒也到了,榮娃從木門門檻后的地上摸出鑰匙,打開門,發現家里冷鍋冷灶。

“媽呢?沒做飯呢!”榮娃皺著眉頭,肚子很餓。家里的地窖里有紅苕,榮娃掏出兩個洗干凈了,也不削皮,遞了一根給妹妹。兄妹倆坐在門檻上啃著紅苕,眼巴巴地等著媽媽回家。此刻的兄妹倆完全不知道已經大禍臨頭,還愉快地想著昨晚和他們媽媽的對話。

“媽,我的膠鞋又爛了。”周維榮說。

“就你費鞋,華兒的鞋子咋個沒爛?”何淑芳手里納著鞋底,正在抓緊給兄妹幾個做新棉鞋。

舊時的農村,主婦們都會一項手藝,那就是做布鞋。農村的房前屋后都種有粗壯的竹子,主婦們會在竹子比較粗壯的嫩筍子上拔下裹在外面的筍殼,把上面毛茸茸密密麻麻的小刺用石頭或瓦片剔除干凈,家里人多就多剔幾片,壓平晾干。等到農閑時候,比著鞋子畫出鞋底子形狀,拿剪刀剪掉多余部分,鞋底鞋樣就成了。然后把家里不穿的舊衣服拿糨糊粘到筍殼鞋樣上,整塊兒的、細碎小塊兒的,平平整整重重疊疊地粘,厚度約有一公分,再將鞋底的上下兩個面兒粘上比較好的整塊布料,用剪刀再次比著筍殼鞋樣仔細修剪,直到完全與鞋樣一致。粘布料塊兒通常不停頓直到一只鞋底板的厚度完全合適,等修剪完畢,用重物壓緊壓實,直到鞋底子完全粘住,干透。等到后期,用幾股麻絲搓成線,穿到一根大針上,先在鞋底的邊上完整地縫下一圈,固定成鞋底的樣式。麻線隨著大針穿過鞋底,一針一線地穿透,拉出來再扎進去,把一雙布鞋底子密密麻麻地縫上麻線針腳,整個冬天漫長的黑夜,昏黃的煤油燈下,那是主婦們全部的工作。即便在白天,見縫插針地納上幾針麻線,很多次到了過年的時候,娃娃們望眼欲穿的新鞋子還沒有做完。像何淑芳家里總共5口人的鞋子還不算太多,家里有10來口人的家庭也不在少數,主婦們即便整個冬天通宵達旦地納鞋底子做新鞋,也做不完!

“媽,我的膠鞋也爛了。”10歲的華兒伸出腳,大腳趾的位置也頂穿了個洞。

“先將就著再穿一天舊布鞋,明天給你們買新膠鞋。”何淑芳放下針線活,搓搓被麻線拉得生疼的手掌,用蜂蠟小球拖了一遍麻線,活動了一下右手中指的“頂針”。

“再有兩天,你們的新棉鞋就做好了!”何淑芳輕輕一笑,拿手指往兩個趴在床邊的娃娃額頭上各點了一下,轉身給睡得憨實的富娃掖緊了被子。富娃才6歲,上幼兒班,不費鞋,慢慢再給他做棉鞋。

“今晚風大,估計明天要下雪,你們早點去睡,明早還上學呢!”榮娃和華兒兩兄妹戀戀不舍地轉身回屋睡覺。

第二天一早,吃完飯上學時,兄妹倆還不忘了盯著他們的媽看:“媽,今天趕場買新膠鞋,莫忘了哈!”

誰也不知道,此后的數十年,這一聲“媽”、這盯著的一眼,竟是最后一聲、最后一眼!

“可能趕場還沒有回來。”周維榮一邊啃著紅苕,一邊對妹妹說。

“今天可以穿新膠鞋了!”華兒一臉興奮。

“你猜媽今天買糖還是餅干?”

“我想吃糖!”

“我想吃餅干!”

就在兄妹倆為了糖和餅干爭執不休的時候,生產隊幼兒班的周老師來了,20歲左右的一個大姑娘,上過初中,所以隊里辦幼兒班,就請她當了老師。周老師抱著弟弟富娃,一步三滑到了家門口。富娃哭著,一看見哥哥姐姐坐在門檻上,沒看見他媽,哭得更響了。

“你媽還沒回來嗎?她趕場去了。”周老師招呼著,“榮娃、華兒,你們吃飯沒有?”

“今天放的一段學,還沒吃飯呢!”榮娃回答。

“我把弟弟交給你們了哈!”周老師放下富娃就走了。

周維榮過去,一把抱起弟弟,拿袖子揩干凈他的鼻涕。富娃抽抽噎噎的,一直哭,大半天沒見到媽了。

“我來煮飯,哥哥你燒個火盆。”煮飯這事,華兒是輕車熟路的,她媽在地里忙活時,哥哥到地里幫忙,煮飯這事都是華兒的。

哥哥姐姐各忙各的,富娃一會兒跑去看姐姐生火煮飯,一會兒幫哥哥吹火加柴,媽媽在哪兒,也就不管了。

華兒把紅苕稀飯熬好了,就著自己家里腌制的咸菜,一屋三個娃娃很快就吃完了。榮娃飯量大,把鍋里剩下留給他媽的飯一通稀里呼嚕吃了個干凈。吃完飯,兩個娃就在柴火盆前放條板凳,做起了家庭作業。

富娃一邊烤火一邊看著哥哥姐姐寫作業,一個人耍得沒勁,不停地吵著要媽媽。華兒在火盆里煨了幾個紅苕,富娃不停地拿棍子撥弄,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媽媽趕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后半下午也不回來的。每天中午孩子們放學回來要吃飯,她是從來不會忘記了做的!哥哥榮娃寫著作業,心里也有些納悶。兄妹倆寫完作業,又在院子里堆了雪人,三個娃興高采烈,全然忘了他們的媽還沒有回來。只有最小的富娃不時地望著屋邊的路,探頭探腦地看,一雙小手凍得通紅。

周大有曾經上了幾年學堂學過幾年文化,后來公社的三山水庫招工,大隊部把他推薦上去,從此就吃上了商品糧。24歲那年,周大有迎娶了當時才18歲的何淑芳,第二年就有了大兒子榮娃。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醫療條件比較差的年代,子女成活率不高,所以多生幾個更保險,而且在廣大農村山區“多子多福、兒孫滿堂”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在周大有的計劃里還差一個子女。為此,周大有工作勤奮任勞任怨,月月工資如數上繳給妻子何淑芳,一家子盡管生活貧困,但還算勉強能夠度日。

周大有每日里的工作就是巡查水庫及大壩安全,排查安全隱患,防止被人搞破壞;巡查連接水庫的眾多溝渠,確保公社周邊的大隊、生產隊在農忙時節能夠順利地引水灌田,保障農田水利基本建設順利進行。對周大有來說,在水庫上班,自從孩子多了,漸漸地又多了一層私心。家里娃多,靠妻子何淑芳在生產隊里掙的那點“工分”,一年到頭也分不了多少糧食。娃娃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說啥也不能虧了娃娃!周大有從小就窮,以前跟著他爹沒少挨餓,所以他知道挨餓的滋味。絕不能讓自己的娃也跟自己小時候一樣,所以周大有很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工作,同時也竭盡所能地想要填飽幾個娃娃的肚皮。

周大有工作盡心盡力,當然水庫的伙食還是不錯的。每天早上總會有兩個饅頭或者包子,中午和晚上不管稀飯干飯總能填飽肚皮。周大有每天有好吃好喝的就想著家里的幾個娃娃了。那年月,山區農村家里能吃上饅頭和包子的,極其稀少。

周大有想了個法子,每天早上的饅頭省下一個不吃,抽個時間帶回家去給娃吃。打定主意后,周大有就按計劃照辦,他把每天省下的一個包子或者饅頭裝進一個小紙箱里,為了防止耗子偷吃,特意在寢室的房頂拉下一根繩子,把紙箱子吊起來。這法子冬天還行放多久都沒事兒,可夏天不成,過個夜都得餿。后來食堂的人知道了,特別照顧他,每天少拿一個,存下的等他回家時再單獨給他蒸,帶回去的也新鮮。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于停了,周大有回家的路還有一個小時。天色漸漸晚了,山路泥濘,周大有步步小心。連著兩天下雪,這種天氣在川東山區并不多見,通常是雪花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已經開始化了,能在樹葉草坪里停滿厚厚的雪,這在周大有的記憶里好像沒有兩回。周大有無心欣賞稀有的美麗雪景,那些重重疊疊壓在路邊松枝上的積雪時不時地掉落一塊兒,厚厚的一層雪把堅硬的芭蕉葉都壓彎了,一只驚慌失措的野兔竄出來,一溜煙沒了影兒。周大有在山路上走了10個小時,早已疲憊不堪了。背包里有今早從食堂拿到的一整籠饅頭還有幾個包子,那是他這些天里湊的。因為下雪的緣故,周大有把回家的日期提前了,娃們腳上的黃膠鞋不只是何淑芳看得見已經破了,長身體也長腳丫子的娃們,前年買的膠鞋早該破了。周大有匆匆忙忙地回家,還跟水庫預支了工資,這筆錢可以給娃們買鞋,再買幾斤毛線,給娃們加緊織兩件過冬的毛衣,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太多了。

何淑芳打毛衣的技術那是十里八鄉沒人比得上的,那手巧的,不管啥子花鳥圖案,經她的手三下兩下織出來活靈活現的。那做布鞋的手藝更是沒的說,周大有腳上常年都是穿的妻子做的布鞋,至于膠鞋,太貴了,給娃們買,他舍不得給自己穿。能娶到何淑芳這樣又漂亮又能干的妻子,周大有常常感嘆那是自己三生三世修來的福氣。只可惜他的爸媽至死都沒有見過這個兒媳婦,要是爸媽還在世,見到這么賢惠的媳婦兒不曉得有多高興呢!周大有的爸媽,一個早年餓死了,一個病死了,周大有一邊急忙趕路,一邊想著他那早死的爸媽,心里有些酸。他計算著到家的時間,轉過前面的一個大灣,就到了。馬上又能見著妻子和三個娃娃,他心里一陣暖和。

“榮娃……華兒……富娃!”周大有還在離家很遠的田埂上,就早早扯開了嗓門,就跟他兒子扯開嗓門喊媽一樣。

緊閉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榮娃抱著富娃,華兒跑在前頭,開開心心迎接他們的爸爸去了!

“爸爸……”幾個娃同時大喊大叫,黑得看不見人影的院子里,三個娃蹦蹦跳跳。

“爸爸,我媽趕場還沒回來呢!”華兒的焦急與擔心讓聲音有些變調。

周大有從榮娃手里抱過富娃,親了親,有點著急地問:“還沒有回來嗎?”

“我媽說了,今天趕場給我和華兒買膠鞋。”榮娃的臉漲得通紅,仿佛很責怪自己昨晚問他媽要鞋子,他正在變聲的嗓子里發出的聲音有點粗也有點啞。

“走,走,進屋去!”周大有心里盡管著急,但一家子站在院子里,實在太冷了。

“我媽不會丟了吧?”一家子人圍在柴火盆邊,華兒著急地問她爸。就在剛才她爸還沒回來的時候,她心里害怕得不行,“咱媽不會丟了吧?”這話,她剛剛問過她哥。

華兒小時候丟過一次,也是跟她媽去趕場。沒見過好吃的好看的華兒一溜煙跑沒了,把她媽急得滿場找,還好同隊的人見著了她,幫她找到了她媽。她媽見到她的那一刻,抱住她痛哭的樣子,華兒從來沒有忘記過。媽媽今天趕場,也跟自己小時候一樣走丟了嗎?華兒的眼里早就眼淚汪汪了。女兒顫抖的哭聲,讓周大有預感到不祥。

“不會的,媽媽是大人,走不丟。”周大有輕聲安慰著兒女們,小兒子在他的懷里乖巧地摸著他下巴上的胡子,他放下小兒子,從背包里取出包子和饅頭,交給女兒,“去燒水蒸幾個,蒸熱了你們就吃,我去接你媽回來。”

周大有心里的焦急沒有人知道,雪后濕滑的山道隨時都有失足掉下懸崖的危險。“這多年不見的大雪啊,害苦我了!”周大有手里的火把是家里常備的,一根竹筒倒進煤油,一團布塞住口子,點燃的火光在山道里忽明忽暗。周大有的心情也跟火把的光線一樣:“要是淑芳掉下懸崖了呢?要是真的丟了呢?”

周大有莫名其妙地緊張,因為他的確聽說過有婦女兒童被人拐走的事,水庫同事的親戚就在上個月被人拐走了。寒冷的夜風一陣一陣吹過,周大有的心頭一陣一陣毛骨悚然。

周大有邊走邊大聲呼喊何淑芳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呼嘯的凜冽的風。周大有趕到供銷社時已是深夜,商店早已關門落鎖了。周大有沙啞的叫喊聲穿過空曠的街道,沒有一個聲音回應他。

周大有回到家的時候,小兒子富娃已經被他姐華兒哄到床上睡著了。推開門的那一刻,火盆上方兩雙帶淚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兩個娃娃跑出門去,他爸身后沒有媽媽。

“爸爸,媽媽……丟了嗎?”華兒已經哭了。

“爸爸,我媽……”榮娃正在變聲的嗓子粗聲中帶著沙啞。

周大有吹滅火把,關上門,把兩個娃摟在懷里:“你媽回外婆家了,買鞋錢不夠……”周大有強忍淚水。

“真的嗎?爸爸……”華兒止不住地哭。

“不叫媽買鞋就好了……”榮娃在心里不知道責怪了自己多少回了,此后的歲月,這句話從榮娃的嘴里無數次說出來,他無數次地淚流滿面。

“爸爸,你吃包子。”華兒從鍋里拿了幾個包子捧到他爸面前,淚痕掛在她小小的臉上,怎么也抹不干。整個晚上,華兒在灶里不知添了幾回柴,她心里想著爸媽回來立馬就有熱包子吃。

“乖,你們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我把你媽接回來……”周大有接過盤子,摸了摸兩個娃的頭,輕輕推他們回房間。周大有仰起頭,不讓孩子們看見他淚水縱橫的臉。他坐下來,把包子放在凳子上,包子上騰騰的熱氣在火盆的微光里蒸騰而上。

“淑芳,你在哪兒啊?”周大有雙手捧著頭,“明天,再去供銷社商店看看。”忽然一陣劇烈的胃痛襲來,周大有拿手使勁摁住,豆大的汗珠落在火盆里,發出一連串“噗噗”聲。

周大有從鍋里舀了一碗熱水,強忍著胃里的劇痛喝下去,他這時才想起,除了早上喝過一碗稀飯吃過一個饅頭,到現在滴水未進。但是現在,看著盤里的包子,他怎么也吃不下。

“一個女的,30多歲,昨天在你們這里買過黃膠鞋沒有?娃娃穿的。”周大有清早給娃娃弄好了飯,送走榮娃和華兒上學,又把小兒子送進生產隊的幼兒園,再一次去了鄉場的供銷社商店。

“瘦高瘦高的,挺漂亮的,是吧?”一個營業員接過話,“昨天在這兒挑了好久呢,還想買襪子、糖、餅干。”

“對,對,對!”周大有立馬就說,“趕場那天,娃娃就等她買個香香嘴兒回去呢!”他家的幾個娃好這口兒,他知道。

“還沒買呢,一個女的進來把她拉走了。”

“哪樣子一個女的?”周大有著急地問。

“沒看多清楚,急急忙忙的,很年輕,30多歲,穿得挺時髦的!”營業員回憶了一下,“好像問了一句‘吔,淑芳,你還不曉得哇?’……對,就是這句,我記得清楚,當時就她一個人在這里買東西!”

“我婆娘就叫淑芳!”周大有明白了,肯定是熟人拉走了淑芳,“曉得哪兒去了不?”

“這我就沒注意了,急急忙忙就走了的。挑好的膠鞋、襪子都放這兒好一陣我才收進柜臺的,結果沒有回來買。”營業員就知道這么多了,再問還是這些話。

會是誰呢?急急忙忙地拉走淑芳?周大有拼命地想著自己認識的人里30多歲還穿得很時髦的女人,但他怎么也猜不到。周大有的記憶里,沒有這樣的人。淑芳除了到過鎮上,沒去過哪兒,認得的都是山區里的女人,認識不了有錢的人,平時就在家照看三個娃娃,下地掙工分,哪兒也去不了,能有啥有錢人認識她,還是熟人?這讓周大有百思不得其解。

昨天是趕場天,街上人多,但今天不是,沒有啥人了,周大有根本問不到啥人。周大有分析了所有生產隊里的人,即使有人有啥急事拉走淑芳,她當晚都必定會回家,家里有娃娃嘛!周大有知道淑芳心疼娃,肯定不會不回家。會不會是淑芳娘家出啥事了?對!去老丈母娘家看看去!

周大有急急忙忙慌不擇路地跑了幾個小時山路,到了淑芳的娘家,一問,淑芳還是去年過年跟周大有一家子一起回去的!老丈母娘家的人也慌了,一個大活人,叫誰拉走了呢?各種分析一大堆,沒個頭緒。

“姐姐莫不是遭拐賣了吧?”小舅子的話一落音,頭上早挨了他老娘一錠子,“你個挨千刀的,咒你姐呀!”

周大有心里一激靈,昨晚在山路上想著他同事的親戚被人拐走的事又從腦子里翻了出來。

“哎!”周大有一聲長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喲!自己有胃病,家里還有三個娃娃,這可怎么得了!”

周大有出了老丈母娘家,急急忙忙往回趕,再晚點天黑也回不了家,家里三個娃娃不得急死了!周大有一路急奔一路想著營業員的話,如果那個時髦女人拉走了淑芳,就在本鎮的話,昨天回不了家,今天一定要回家的,她不可能連續兩晚不回家,家里的娃娃是她的命根子!說不定自己出來找人,她已經回家了呢!周大有想到這里,心里舒坦了些,腳步也就輕快多了。

榮娃和華兒學校今天還是放的“一段學”,兩個娃娃一路小跑回到家,“鐵將軍”把門讓人心生不妙。還是昨天一樣的情形,他倆坐在門檻上啃紅苕,幼兒班周老師抱著富娃回了家。哥哥生火盆,妹妹煮稀飯,包子饅頭留下來,他們的媽還沒吃。富娃一個勁兒哭著要找媽媽,榮娃從爸爸的包里取出一個包子,架在火盆上,哄著弟弟,烤熱一點就掰一塊兒喂弟弟。華兒煮好了一鍋稀飯,三個娃三個碗。吃過了飯,寫完作業,三個娃都開始焦躁不安了。媽不回來,爸去找媽也不回來,三個娃娃都哭起來,很凄慘。

周大有抄近道往家趕,一路上那心情好一陣歹一陣。他現在已巴不得是鎮上哪個婆娘把淑芳拉走的,在本鎮,就算再遠的路,兩天打一個來回,也是可以回家的。怕只怕拉走淑芳的不是本鎮上的婆娘,而是更遠的縣上或者別的公社,那路途遙遠的可就不是兩天可以打個來回的。周大有咋個想也覺得不對勁,淑芳不是可以撂下娃娃不管的人,晚上不回家那可是結婚10來年從未有過的事。她會到哪兒去呢?如果去了離本鎮更遠的地方,走路不太可能。換成淑芳一個人可以,但同路的有個時髦的女人,走遠路就不太可能了。周大有好像記得鎮上有錢人有買手扶拖拉機的,拉個貨,拉個糧油種子,拉個修房造屋的磚頭瓦片的,會不會在那里有點發現呢?天快黑了,娃娃們在家指不定有多著急呢。他轉念又一想,自己在這兒瞎琢磨,說不定淑芳早已回家了呢。

周大有趕回家的時候,榮娃和富娃坐在火盆邊,華兒的稀飯也熬得差不多了。華兒在灶屋(廚房)聽見爸爸的聲音,放下火鉗就出來了,沒看見她媽那一刻,又哭出來了。弟弟富娃看見姐姐哭,也跟著哭。

“爸爸,你不是說媽去外婆家了嗎?”華兒問。

“你外婆病了,照顧外婆呢!”周大有只好編瞎話。

“外婆家有小舅和舅娘。”榮娃粗聲粗氣地說。他感覺爸爸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在撒謊。

“你舅娘的媽先病了,你小舅跟她一路都走了。你媽在外婆家,等你小舅回來,她就回家了。”周大有好不容易圓個謊,那眼睛都不敢看幾個娃娃。

華兒將信將疑,回灶屋繼續添火熬稀飯。榮娃一個勁兒問外婆啥病,富娃不管那么多,賴在爸爸腿上不下地,一個勁兒扯他爸的胡子玩兒。

華兒煮好了稀飯,看爸爸回家,又炒了一盆蘿卜片,從壇子里舀了一碗咸菜。一家四口人都上桌吃飯。

“包子和饅頭呢?”周大有問。

“給媽留著的!”華兒說。

周大有心里一酸,多懂事的娃娃喲!他不敢說今天去外婆家的事,也沒說有個女人拉走了他們的媽。

“最近有沒有啥穿得很好的阿姨來過咱家里?”周大有忽然問。

榮娃和華兒相互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沒得!”

周大有心里一緊,胃又隱隱作痛,今天是第二次吃飯。周大有想著最近這胃痛得頻繁,莫不是真的會像去年醫生說的那樣,再不治怕是要得胃癌了?淑芳要是有個意外,眼前的三個兒女,怕是要遭大難了。

周大有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他的胃潰瘍查出來也有幾年了。他是坐水庫的拖拉機去縣醫院的,醫生給他開了很多藥,但他沒有錢拿藥。時發時好的胃痛他也沒當回事,周大有知道,農村人都那樣,經濟上緊張,能拖就拖,實在不行就買點止痛藥。他也從來沒把胃病當病,飯都吃不飽,哪兒有錢治病呢。

周大有的家和別人家沒有什么不同,盡管他有個工作,但他家的實際情況遠不是一般人看到的那樣。他的媽早年餓死了,他爹拉扯他長大,后來他爹得了肺癆,為了治病,大隊生產隊親戚家都借遍了,欠下一大筆錢還是沒有活下來。生產隊推薦他到了公社水庫,才有了固定收入,那點工資除了養家還得拿出一部分還賬,到現在也沒把他爹當年借的錢還完。淑芳勤儉持家,三個娃都健健康康的,周大有在水庫上班也放心,用不了幾年他爹欠下的賬也就還完了。周大有覺得好日子有了盼頭,自己年輕,所以沒把胃痛當回事兒。但淑芳的突然消失,讓周大有感到緊張,他記得小時候他爹一個人帶著他生活的那種艱難。但不管怎么艱難,好歹一家子有個爹在,有個依靠。這段時間頻繁劇烈的胃痛常常連續幾天不停,去年水庫附近一個大隊的赤腳醫生警告過他的,周大有不禁擔心起來了。淑芳去她娘家挖回來的“焦耳母子”樹根皮熬了水喝,好像沒有多大的用處。“要是自己這病真的……”周大有不敢想象。一定要找到淑芳,不然,三個娃不知道要比自己小時候遭罪多少倍了!

周大有一宿難眠,臨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等到醒來,天已大亮,周大有“哎喲”一聲:“晚了晚了!還沒給娃弄早飯呢!”等他著急忙慌穿好衣服,跑到灶屋,才發現鍋里有一大碗稀飯和一個包子,鍋底的水還是燙的!兩個娃不在家,已經上學去了。周大有的眼眶一瞬間就濕潤了,他知道娃們的早飯向來都是淑芳起大早做的。周大有的心里百感交集,娃們小小年紀,懂事了,一絲欣慰浮上心頭。周大有給小兒子穿上衣褲,父子倆吃完飯,他送富娃到幼兒園后,拔腿又趕往鄉場。

周大有運氣極好,他想找一臺手扶拖拉機問問有沒有啥人知道他婆娘的下落,剛到供銷社商店門口,就聽見一陣拖拉機轟隆轟隆的叫聲。鎮上就幾臺拖拉機,周大有看見的那臺還就是拉走淑芳的。不過得來的消息讓他感到大事不妙。拖拉機司機恍恍惚惚記得兩個女人在車里的對話,大意說的就是暈車的那個女人的男人掉進水庫,被拉到縣醫院搶救去了。

周大有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妙,淑芳多半被人拐走了。拖拉機司機記得那個女人的容貌,那時髦的穿著不是尋常山里人家能穿得起的,出手也大方,給了自己雙倍的車費呢。按著拖拉機司機的描述,周大有知道兩個女人下車的地方離火車站還有很遠的路,他大概知道那個地方。鎮里到縣城沒有通班車,周大有決定先回家安頓好三個娃,回水庫請領導派車,還得去公安局報案。

周大有到商店買了那天何淑芳選好的那兩個碼子的黃膠鞋和襪子,還買了點糖果和餅干,付了款。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營業員關心地問他找到娃兒他媽沒有,周大有搖搖頭,眼淚又流了下來。

周大有把帶回來的錢全部放在包裹里,留了一張紙條:榮娃,華兒,爸爸回水庫了,你媽過兩天就回來了,你們照顧好弟弟。

周大有寫著那行字,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心里知道,此去縣城,只怕兇多吉少。他又去了生產隊長家和幾個鄰居家,說了家里的情況,拜托他們照看幾個孩子。

水庫領導聽說周大有的情況,立馬派拖拉機送他進縣城,又預支了一些錢,周大有本來不要,但自己的胃病也真該好好看看了。他到了他先前問到的那個地方,縱橫交錯的巷子讓他感到焦頭爛額,附近的旅店住戶都問遍了,沒人見過他描述的兩個女人。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去公安局報了案,留下了單位的電話。從公安局出來,他已經虛脫了,近期關于婦女兒童丟失案件有好多起,警察局像大海撈針一樣一個也沒有頭緒。

水庫的工資雖然微薄,但可以還一部分欠賬,養活家里的娃娃。若是不要這份工作,就周大有這身體,隊里掙工分一年到頭分下的那點口糧,啥也做不了。周大有蹲在公安局外面的街上一臉茫然。送他的拖拉機司機提醒他,必須得去醫院看病了,這兄弟幾年前就送他去看過胃病,當時那結果就挺嚇人,最近還老是聽說他胃痛,這會兒不能不提醒他。司機心里同樣想的是周大有的婆娘丟了,可家里還有三個娃娃要他養大。周大有不想去醫院,怕查出個大毛病,但拗不過司機的生拉活扯,被強行拉到縣醫院。接待周大有的仍然是幾年前的那個醫生。周大有蠟黃帶黑的臉色讓醫生有所警覺,“鋇餐”造影結果吻合了醫生的初步判斷,必須立即住院治療,否則后果很嚴重。但周大有哪兒有錢呀,無奈之下,醫生只好給他開了些口服用藥,一再囑咐他必須堅持服用。周大有連聲答應,去藥房交錢,差了蠻大一筆,司機翻遍口袋給他湊了一點,也只抓了小半個療程的藥。一路回轉,司機問他家里娃娃咋辦,周大有心亂如麻,腦子都銹掉了,不知怎么回答。司機問他丈母娘家的情況,這讓周大有有了想法,他讓司機載他到丈母娘家。拖拉機從縣城到達老丈母娘家的時候已是下午時間,周大有說完想法,老外婆可憐幾個外孫,當即決定立刻去周大有家,周大有感激涕零。送走拖拉機司機,老外婆和周大有抄近道往家趕去。

老外婆趕到女兒家時,天剛擦黑。推開門的那一刻,榮娃和華兒已經明白他們的媽媽再也回不來了,那一屋的哭聲一瞬間爆發。

“外婆……我媽丟了嗎?”華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都怪我!”榮娃嘴里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不叫媽買鞋就好了。”

火盆邊的凳子上,兩雙黃膠鞋捆得扎扎實實,原封原樣沒有打開。

多年以后,這兩雙黃膠鞋再度現世,依舊保持著原樣。榮娃和華兒一次也沒有穿過,那是兄妹倆心頭永遠的痛。

老外婆60多歲的年紀,身子骨還算硬朗。想著以后照看孩子的事情都得落到老人身上,周大有心里充滿了內疚。但老丈母娘話語不多,只是讓周大有安心工作,家里餓不了娃也凍不著娃,她說娃娃們洗洗涮涮的事情也不費事。

離開家,周大有一步三回頭,盡管他心里期望奇跡的發生,但在公安局聽到的話,又讓他心灰意冷。但是無論如何,這三個娃他一定要養大,這是淑芳的命根子,也是自己的命根子。周大有心里揮之不去的童年噩夢又一次在自己的兒女們身上上演,他發誓不讓兒女們比他小時候過得艱難。

周大有一如既往地十天半月往返一次家,他的背包里永遠少不了從他口糧里省下的包子和饅頭。看著兒女們比以前更加懂事,更加地拼命學習,周大有的心里再度充滿了希望。然而,劇烈的胃痛一次又一次襲擊著周大有,無情的病魔沒有打算就此放過重擔在肩的他。為了節省藥費,周大有搜集了民間治療胃病的土方子,甚至自己學會了辨認草藥。各種方子都試過之后,周大有的病情沒有絲毫緩解。

兩年之后,荒山野嶺里周大有風雨飄搖的家還是迎來了塌天之禍,奄奄一息的周大有一手拉著榮娃一手拉著華兒,劇烈的胃痛把他的話撕成微弱的低語。

“榮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

“華兒,你最懂事,幫著哥哥把弟弟帶大……”

“爸爸對不起你們……爸爸把你們的媽弄丟了,爸爸到了地下……也要幫你們把媽找……回來。”

周大有艱難地把三個兒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留下最后一句話:“我……的……兒吶!”

娃娃們哭成一片,周大有的手從榮娃的手里滑出去,從華兒的手里滑出去……三個娃的爸就此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滑下來,再沒有說話。

山風嗚咽,雷鳴電閃,暴雨如注……

生產隊和水庫的職工幫著料理了周大有的后事,老外婆成了家里脆弱的主心骨。按照周大有臨終前的遺愿,水庫領導上報公社批準,虛報了榮娃的年齡,讓他頂替了父親的工作,成了水庫職工。那年周維榮16歲。從此小大人的周維榮代替了父親的工作,也接過父親的接力棒,十天半月往返一次家。他背著父親背過的背包,里面永遠少不了給弟弟妹妹們的饅頭和包子,那同樣是從他每天的口糧里省下來的。他同樣也接過父親死后留下的債務,每個月的工資里總會分出一份償還,而那剩下的工資一分不留地交給老外婆,就那一點錢根本不足以填飽家里一個老人兩個小孩的肚皮,更不夠怎么省也省不掉的開銷。沒有了從前老媽的工分,分不到隊里的口糧,家里的日子舉步維艱。

周維榮承擔起了“父親”一樣的角色,他也很快就忘了他還只是個16歲的少年。

此后的歲月,當時只有8歲的富娃永遠都記得一個場景,那個場景無數次在眼前浮現,正如他哥哥無數次地重復“不叫媽買鞋就好了”一樣,同樣無數次地淚流滿面。那是富娃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人死了,一張白布蓋在臉上。白布下面,是他從此再不能看見的爸爸的臉,和他下巴上怎么扯也扯不完的胡子。

突如其來的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震耳欲聾的炸雷,嚇得富娃哇哇大哭,驚恐萬狀的華兒緊張地拿被子掩住弟弟的頭臉。從門縫和茅草屋頂穿進來的雪亮的閃電一遍又一遍照亮家徒四壁的屋內。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屋頂的茅草唰唰作響,仿佛再來一陣大風就將卷掉整個屋頂。天崩地裂的雷鳴電閃之后,大雨傾盆而下,剎那間,茅屋里四處漏水,整個屋內一片噼噼啪啪的水滴聲,地上一片泥濘。灶屋、堂屋、臥房,沒有一處不被泛濫的雨水淋透。老外婆和華兒躲在床頭,一人一邊揪著一張油紙的角,把哇哇大哭的富娃圍在中心。

富娃不斷的“媽媽”聲里,華兒的嘴里忽然冒出一句她哥哥念了無數遍的話:“不叫媽買鞋就好了……”

自從來到女兒家,老外婆的眼淚早已流干了,猛然聽見華兒的話,一把摟住瑟瑟發抖的姐弟倆,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我苦命的娃呀!”兩行老淚從老外婆的眼里滾出來,在白得刺眼的閃電的光里閃閃發亮。

就在閃電照亮屋子的時候,華兒看見暴雨從土墻的內壁滾滾而下。

“外婆,外婆……土墻……不得垮嗎?”這是華兒膽戰心驚的聲音。

傾盆大雨同樣驚醒了睡夢里的哥哥周維榮,一陣驚雷讓他在床上躺不住了,家里的茅屋去年夏天就有地方漏水,他爬上去處理過的。但今晚的雷陣雨太大了,周維榮心急如焚,室外的狂風暴雨碾壓著他的心臟,他仿佛聽見華兒和富娃的哭聲,聽見老外婆無能為力的嘆息聲。他幾乎可以肯定他家的土墻房子茅草屋頂今晚肯定遭了大殃。老爸臨死前的那一句話又響在耳邊:“榮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明天,不論刮風下雨,一定要趕回去!

老外婆祖孫三人蜷縮在床頭,肆虐的狂風暴雨直到天亮才結束。家里僅有的財產——幾床鋪蓋卷早已濕透,米面柜子在老外婆蓋的一張油紙下幸免于難。整個屋內積水還沒有流干,清掃積水時濕滑的地面閃了老外婆的腰。

正在老外婆一籌莫展的時候,最近的鄰居來了,生產隊長來了,老外婆祖孫三人的慘狀讓在場的人沒有不落淚的。

山雨說來就來,必須立即修復被狂風吹破的茅草屋頂,否則再來一次暴雨,被雨水浸泡過久的土墻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生產隊長敲響了緊急集合的鐵鐘,整個生產隊的壯勞力全部出動,砍樹做檁子的、從家里抱谷草的、搬梯子來的、砍竹子的、捆扎篾片的……一派忙碌景象,把個閃了腰動彈不得的老外婆感動得口里念著“阿彌陀佛”,不停地給前來幫忙的人們打躬作揖。榮娃和華兒的書包被雨水淋濕,里面的書本全部被水泡脹。學校老師了解情況之后,給兩個娃煮了面條當早飯,發動學生捐課本和作業本……

周維榮晚間趕到家的時候,看見屋門大開,茅草屋頂變成谷草屋頂,老外婆和弟弟妹妹不見人影。周維榮進了泥濘的屋,摸到煤油竹筒火把,點燃之后,整個屋內一片狼藉,地上沒有一處是干的,抬頭望見好多根新檁子橫在屋頂。

周維榮趕到最近的鄰居周大成二爸家,果然看見老外婆和弟弟妹妹都在,他們已經在二爸家吃了飯。社員們拿來了跌打藥給閃了腰的老外婆抹上了,把周維榮感動得眼淚嘩嘩的,一個勁兒地跟二爸道謝。周維榮把背包取下來,把里頭的包子饅頭往二爸手里塞,說啥人家也不要,最后二爸家的小孩財娃拿了兩個。慢慢地周維榮才知道隊長發動整個生產隊的壯勞力,一天工夫就修好了他家的土墻屋,幾乎把整個屋頂都換掉了,明天就準備把滿屋的稀泥巴清理了,再平整平整。這讓周維榮感動萬分,說啥今晚也得去隊長家里一趟。

說起來整個生產隊的老祖宗其實是一家子,幾乎都姓周。傳說是明末張獻忠在四川燒殺搶掠,后來清軍又在四川各地屠城,四川的廣大地區被殺得雞犬不留,到處都是荒無人煙。老輩人說本地的周姓祖先是清初“湖廣填四川”時,從湖北麻城遷徙來的。當時很多人是被強制遷徙的,把手捆在身后,一群一群的人被挨個串聯在一起,所以后來的人站立的時候習慣性動作都是雙手交叉背在腰后。真的假的不知道,不過周維榮知道的是,他們隊里周姓取名字,按“字輩”來取名,順序是“……仁、成、興、家、國、大、維……”,周維榮這輩是“維”字輩,他爸是“大”字輩。隊長周國雄是更高的“國”字輩,按輩分周維榮得叫他爺爺,周國雄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周維榮叫他三爺爺。周維榮趕到周國雄家時,周國雄一家子正在扯著周維榮家里的事,一看到周維榮打著火把到了他家,就笑了:“說曹操曹操到!榮娃你硬是經不得念叨,我們正說你家的事兒呢!”

周維榮吹滅火把,直通通地就跪了下去,泣不成聲。對于周維榮來說,最大的感謝無以言表,給三爺爺下跪才是最誠摯最厚重的感謝。

周國雄一家子看著周維榮雙膝跪地,趕緊拉他起來。周維榮跪在地上雙手平鋪十指朝前,穩了穩情緒,口中說道:“三爺爺的大恩大德,榮娃無以為報……”周維榮說不下去了,只有那眼里的淚水在無聲地表達著他的感激之情。三婆婆一邊抹眼淚,一邊拉他起來:“榮娃,你們一家子受苦了哦……你三爺爺他是應該的!都是一大家子人,你家遭了難,就是外人,哪個看到了都得搭手幫一把。快起來,娃娃……男兒膝下有黃金!”

三婆婆的兒媳婦早端了條凳子過來,拉他坐下:“榮娃,我們這兒正在說你家的事,你喲,跟你爸一個脾氣,欠的賬以后慢慢還嘛,你一個月才幾個錢的工資,還了賬,你家弟弟妹妹還有你外婆吃啥子?我那天去,看你老外婆吃的谷糠粑粑!你那弟弟妹妹碗里幾顆米,凈是蘿卜顆顆,看得我都淚水長流!”周維榮一聽,又哭了。

“跟娃娃說這些做啥子嗎?”三爺爺喝住兒媳婦,“榮娃有志氣,我看你娃以后有出息!”三爺爺拍拍周維榮,又說:“我們都商量好了,準備明天跟大隊部寫個申請,把富娃和華兒小學到初中的學費減免了。隊里呢,你家也出不了工,榮娃和華兒合起算一個成人,給你們家一份口糧!明天動員全隊給你弟弟妹妹捐點衣服糧食,先把眼時的難關渡過去!榮娃,你老外婆就歸你養了,要得不?”

周維榮在家待了兩天,和三爺爺周國雄帶領的一幫隊上的青壯年勞動力鏟平屋內被大雨浸泡得無法下腳的爛泥,再填上黏土平整。第三天一早,周維榮挨家挨戶地去說道謝的話,本隊大都是同祖同宗的周氏族人,爺爺婆婆叔伯嬸娘平輩的哥嫂晚輩的侄子,沒有一家落下!周維榮想著自己一個月才回來一兩次,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小,外婆年歲也大了,本該享清福的年紀還得起早貪黑地照顧弟妹,也就只好托付給隊上的族人了。

“榮娃,你安心上班,你爸欠下的錢,有了你就還,沒有就算了!”

“榮娃,你外婆年齡大了,華兒和富娃我們都得幫忙照看的……”

“榮娃,不易呀!今后你就是你家的主心骨了,弟弟妹妹都靠你了……”

“榮娃,聽說你媽是給人拐走的,我們都在打聽,有消息給你說……”

“榮娃,那天看你老外婆吃谷糠粑粑……好造孽哦,你就莫忙還賬了,先緊著家里,弟弟妹妹長身體呢,華兒好懂事哦,看看我們家的娃娃,哎!”

“榮娃,叔看好你,你有出息!華兒和富娃肯定給你爭氣,等哪天考上中專大學,也不得忘了你當哥哥的恩!”

“窮人的娃娃早當家!榮娃,你爸是為還賬帶你們幾個娃娃累死的,你莫學你爸拼死拼活,你得把你個人身體弄好些,過幾年華兒和富娃念書學費貴,你擔子更重了!”

族人的千言萬語,周維榮聽在耳朵里記在心頭,爸爸臨死前的托付響在耳邊:“榮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

還能說什么呢?

“不叫媽買鞋就好了……”周維榮的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這句話,他一次又一次地淚流滿面。

周維榮又一次踏進大隊部學校的大門,那個滿心滿意看好他能考上大學的老師握著他的手哭了:“周維榮同學啊,可惜你這棵好苗子了哦!我教過恁多學生,唯獨對你有期望,要是以后條件好了,你再進學堂,肯定……哎!”這個縣里下來的老師萬分惋惜,但是沒有以后,沒有要是了。周維榮得養活養大弟妹。

“老師,我妹妹周維華,您給關照下,她讀初一比我刻苦,她得上大學!弟弟周維富也在這兒念二年級……”周維富忽然說不下去了,他這是代行父親的職責,可這擔子實在是太重了,他忽然意識到他的父親英年早逝就是被他們兄妹幾個給拖垮了身子的,“我得接過擔子,我不能倒!”

“周維榮來了?好好好!正要帶信給你們隊長,你來了,正好!”說話的這位,是大隊部學校校長。

“經大隊部和學校研究決定:同意周國雄隊長提出的申請,免除周維華、周維富兩位同學從小學到初中的全部學雜費!”

老外婆帶著兩個娃這兩天都在最近的鄰居家吃著住著,心里怪過意不去的:“他二姨,家里房子弄好了,我們今天就搬回去住了……”

“嗐!老干娘哦,那屋頭才平了地沒干,不能住人呢!”周大成婆娘何成芳趕緊勸說,“干娘,你看大有跟大成是本家兄弟,跟一屋人是一樣的!你莫說那個話,等屋干透了再回去!”

“你看嘛,都在你屋吃你屋住……怎么好意思嘛?”

“平時大成大有兩兄弟最好了,大有那晚來尋淑芳,大成沒在家,第二天回來曉得了,帶著隊上的人滿山滿溝地找,怕是雪大,腳打了滑……哪兒曉得遭拐走了!挨千刀的人販子哦……他們現在啥都不怕了!前些年,哪兒有這些事兒嘛!”

“淑芳哦……就看到娃娃們大了些了,該落個輕松些了,一哈兒丟了……”老外婆淚眼婆娑,又想起不能在人家屋頭哭,趕緊把眼淚抹了,“幾個娃娃硬是好懂事哦!榮娃是大哥就不說了,華兒才12歲,硬是跟個大人似的!前幾天還跟我說,買幾個蛋孵幾個雞娃兒,說以后天天給富娃兒蒸雞蛋。”

“哎喲!老干娘哦,不早說,就看到這兩天華兒盯著小雞娃兒看,是為這個?過兩天你們逮兩只回去,還認不到公母,等大了,公雞殺了吃,母雞就生蛋給娃娃吃!”何成芳笑了,拿外傷藥又給老外婆抹了腰,“老干娘,你這腰不要緊吧?”

“好多了,好多了!勞慰你喲!雞娃兒就不要了,在你家又吃又住的……”

“老干娘,你曉得我跟你姑娘淑芳名字就差一個字,我們關系好哦!應該的,應該的!去年聽她說還要給大有生個娃……”何成芳想了想,“不曉得懷起沒得?”

“哎!又不是以前那樣,都說多子多福!把幾個養好了都不錯,還生啥子嘛。”老外婆一聽,恍惚覺得是在和自家的姑娘何淑芳說話,晃眼又覺得不對,自己姑娘淑芳早丟了……

“榮娃……華兒……富娃……”何成芳沒注意老外婆的心思,自顧自話,“還差個貴呢!她還說了,要是個兒子就叫貴娃,要是個姑娘就叫桂花!”

兩個人正說話,周維榮從學校回來了,喜滋滋的樣子,半大的娃,上嘴唇開始冒胡子了,聲音正變得粗壯:“外婆,二姨,看哈兒我帶啥好消息了!”周維榮老遠就嚷嚷著。按他爸的輩分,他該叫何成芳二媽,但兩個女的在一塊處得也親,后來就叫二姨了。

“啥子好事?”何成芳趕緊問,老外婆也湊過來,一轉身,腰痛得不行,忍了忍沒吭聲兒。

“大隊免了華兒和富娃的學雜費!三爺爺跟大隊部申請的!”周維榮掏出一張紙,“看嘛,蓋的大隊部公章。”

“這哈兒好了!就該體諒困難戶!”何成芳說,“我說榮娃,你爸欠的錢,莫還了!你那幾個工資,養你一個人都費勁,哪天華兒和富娃還要讀大學,你得把錢攢起來,花銷大得很!過兩年,二姨給你介紹個婆娘,你自己還得養家呢!”

“二姨,我還小呢,莫說那啥……”周維榮不好意思,“爸欠的錢,得還,就是……就是隊上的人差不多都說了不急還,欠人情……不好!”

“啥好不好的,榮娃!”何成芳急了,“怪不得隊里的人都說你跟你爸一個脾氣,就那點工資兩輩人都在還欠賬!你聽二姨的,先顧好你老外婆和你弟弟妹妹!”何成芳本不打算說但終究沒忍住,“你是沒看見,你老外婆吃谷糠粑粑!”

“你老外婆吃谷糠粑粑!”

周維榮家被暴雨淋垮回來那晚,第一次聽三爺爺的兒媳婦說,這幾天不斷有人說,今天又一次聽二姨當著老外婆面說,周維榮再也忍不住,抱著老外婆傷心地哭了。

“榮娃!如今你長兄當父,你也是長身體的時候,聽二姨的,以后莫省著包子饅頭往家里帶了!你爸咋個死的?餓死的,累死的!你要拖垮了身子,你弟弟妹妹怎么辦?”何成芳拍拍周維榮,“你三爺爺都跟隊上說了,哪天算華兒和富娃一份口糧,不多,總是有口吃的了,一個老祖宗發下來的,未必還能餓死你家呀!聽二姨話,你看你都瘦成皮包骨了!”

“哪天我報答大家!”周維榮抹干眼淚,“二姨,勞慰你了,今晚外婆和弟弟妹妹就回家……”

“你也是這個話,你那屋才平整了,干透了再回去住,有二姨一碗飯就餓不著你弟弟妹妹!”

老外婆看看何成芳,又看看周維榮:“榮娃,先我們正說回家住,你二姨就攔了,屋頭濕氣重,華兒和富娃住不得,就依了你二姨……”

正是:天災擋不住,人間有溫情!

周維榮離開家回去水庫上班,耽擱了一大上午,趕回去都得天黑盡了。走過家門外的山灣,轉過去就再也看不見家了,周維榮回頭望一眼山腰的茅屋,已成指甲殼那么大一點。不曉得當初老爸離開家去水庫上班時,到了山灣這個位置是不是也停下腳步,回望一眼。腳下這塊兒山路,哪兒留的有老爸的腳印呢?淚水迷糊了周維榮的眼睛,恍惚之間,他已不再是個少年,而山腰那指甲殼大的地方有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兩個娃!

“外婆,二姨!我們回來了!”華兒和富娃飛奔進了何成芳家的院子。

“咯咯咯……咯咯咯……”華兒蹲在地上,逗弄著幾個小雞娃兒,眼里凈是喜歡,又飛快地進屋,幫二姨添柴燒火。

“二姨,今天老師說了,免了我跟富娃學費了。”華兒興高采烈的。

“好生讀書,讀了初中讀高中,考大學!”何成芳一邊切著蘿卜顆兒,一邊回答。

“二姨,我讀完初中就……不讀了……”

“為啥子?”何成芳一驚。

“不想累死哥哥……”

這哪兒是12歲小姑娘的話?但何成芳分明是聽清楚了。自己家里的娃也才不過12歲,成天貪玩好耍,哪兒說得出這樣的話!

“不怕的華兒,隊里,你三爺爺說了,哪天也給你家一份口糧……你哥不用帶包子饅頭回來了……”何成芳顯然不知道如何安慰灶前火光映照下的華兒。

“這回哥哥回來,又瘦了一圈兒……”

“華兒,過幾天你家地板干了,回家住了,給你逮幾個小雞娃兒……”何成芳沒說她外婆說的話,看華兒小小年紀說著成年人的話,怕傷了她的自尊心。

“好啊!二姨,道謝了!”華兒笑了,“長大了生蛋給富娃吃!”

何成芳雖然聽她外婆說過,但心里還是吃了一驚,怪不得都說“窮人的娃兒早當家”,華兒才多大點兒,就想著弟弟了。她哥榮娃更是擔起了一個家!可惜何淑芳是聽不到看不到自己的兩個娃娃有多懂事多會照顧弟弟妹妹了!這可不得了,這家兄弟姊妹長大了都不是自私自利的主兒,怕都是些有大出息的娃娃們!

“二姨,中午吃啥子?”富娃逗夠了小雞娃兒,在老外婆那里玩了會兒,也進灶屋了。

“今天中午吃蘿卜顆兒干飯!”何成芳切好了一筲箕蘿卜顆兒,正準備拿筲箕瀝米,“富娃去跟外婆耍哈,等哈兒飯好了喊你。”瀝米倒筲箕滾燙的米湯,燙著了娃娃那可不得了。

飯食很簡單,一鍋蘿卜顆兒白米干飯,瀝米的湯燒的一鍋菜湯。

周大成趕場還沒回來,桌子上就老外婆和華兒、富娃,還有何成芳和12歲的兒子。老外婆和何成芳碗里有白米不多的幾顆,幾乎都是蘿卜。幾個娃碗里半白米半蘿卜顆兒。

“弟弟吃白米飯,姐姐吃蘿卜顆兒……”華兒邊說邊把碗里的白米飯全部盛到富娃兒碗里。

“喊你趕場割一塊兒肉回來,你怎么沒割呢?”

“就那點錢兒……”周大成有點心痛。就自家三個人,還從沒趕場割過一塊兒肉,就算割塊兒肉回來,自己的娃娃也吃不成獨食,家里還有另外三個人呢!隊里的田地,坡地多水田少,一年到頭隊里分糧分瓜果蔬菜也就那點,他家一個全勞力一個半勞力,年終分紅不至于倒補錢,那日子也是緊緊巴巴的,省吃儉用的倒不至于餓飯,那也是紅苕出來紅苕是主食、苞谷出來苞谷當頓、青菜蘿卜各有當頓吃的時候,莫說娃娃,就是大人,成天不見油葷,盡是菜吃得人打擺擺……就算他家還是好的,白米也有斷頓的時候,上頓下肚凈是菜。隊上多少戶人家,家里娃娃多的,就是菜啊蘿卜紅苕的都不夠吃,青黃不接的時候,餓飯的太多了!這幾天家里多了三個人,周大成還是去別家借的米,家里的米早沒了,山里氣候不好,壩下都抽穗了,山上的水稻還是青苗苗。

“大有哪回回來,淑芳姐不給我們財娃分兩個包子饅頭,你就舍不得!”何成芳生氣了。

“好,好!下一場我保證把肉割回來!”

“你又不是沒看見,華兒每頓吃飯都把米飯盛到富娃碗里,我都難受……”

“華兒懂事!長大了有出息!”周大成也感嘆,忽然又說,“三叔今天說了,就這幾天,等榮娃家地板干了,發動隊里給他們捐點吃的穿的呢!”

“哎!都這個時候,隊里有幾家人不缺糧食,都窮得叮當響哦!穿的倒是有幾戶可以捐點,你看隊上大娃細崽哪個不是穿的補巴褲子補巴衣服?”

“都窮啊……隊上這個樣子,怎么養活人咯?”

“聽外頭回來的人說,外省都有分田分地到戶的了!”

“分田地?那不得遭哇!”周大成也聽說了,就不曉得自家這里山區好久能有這政策。

“你看嘛,隊上出工都在磨洋工,就自己家那點自留地弄得勤快,就是太少了,不靠自留地種點菜啊瓜果的,隊里餓飯的更多哦!”

“華兒前天還跟我要苞谷秧、番茄秧、黃瓜秧、辣子秧,在她家自留地種呢!”

“她會種?”

“咋不會?”何成芳說,“華兒能干呢!你曉得不?她今天說讀完初中就不讀了,體諒她哥呢!好懂事的女娃,把我眼淚都聽出來了。”

老外婆和華兒富娃祖孫三人又在何成芳家待了幾天,地板天天敞風吹,總算干了。晾在院子里的水泡透了的鋪蓋卷也曬干了。整飭一新的土墻草屋,地板干凈平整,灶屋、臥房、床鋪柜子等都被隊長周國雄帶人弄得干干凈凈,挪開了的都復原到了老位置。老外婆又是感激得打躬作揖。到了半下午,家里有余糧的,有穿不著的衣服褲子又三三兩兩地送來了,都洗得干干凈凈的,破了的也都縫好了。老外婆激動得又是“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何成芳幫著老外婆把吃的穿的都分別歸置了,忙到兩個娃放學回來。老外婆鼓搗把一包米給何成芳,要感謝她這幾天又是吃又是住的打攪人家。何成芳說啥也不要,臨走了就說:“老干娘,莫吃糠粑粑了,榮娃回來看了傷心……”

“外婆,今晚上吃啥子?”富娃在板凳上寫作業,朝灶屋的老外婆問。

“今晚吃頓好的,三爺爺家送的掛面!”

“外婆,我要吃肉嘎嘎!”

“把你好吃的!二姨家一年都沒吃回肉嘎嘎,就我們住她家,二爸才趕場割的肉!你一個人吃得最多!”

“嗯!好吃嘛!我還想吃!”

“曉得以后感謝二姨不?”華兒敲敲富娃的腦殼。

“以后我長大了,天天請二姨吃肉嘎嘎!”

“外婆,你碗里凈是菜?”華兒看著自己和弟弟的碗里都是滿滿一碗面,放下筷子進了灶屋,鍋里只剩了湯。華兒把碗里的面挑了一半給外婆,再把外婆碗里的菜挑了些到自己碗里。外婆怎么攔也攔不住,又想把碗里的面給富娃。富娃想接,華兒眼睛一瞪,富娃把碗縮回去,趕緊說:“外婆,明天煮面條多煮點,就都有吃的了。”

“三爺爺送的面,哪有多的?明年我們在自留地里都種麥子。”華兒說著把自己碗里的面給富娃挑了一筷子。老外婆看著華兒,不知道說啥好……

“外婆,等下我洗碗,你耍哈兒。”華兒又問,“外婆,你的腰還痛不?”

“不痛了,不痛了……”老外婆不知咋的,一滴淚滾下來了,就算自己的腰再痛,她也不說,說了也沒用。人老了,誰沒個三災兩病的,說了倒讓孫子們擔心。其實老外婆的腰也不是現在才痛,老毛病了,那晚暴雨地滑扭了一下加重了。

洗過了碗,華兒清點下午隊里的人送的吃的,一包米、兩把掛面、一袋子紅苕、一袋子洋芋、一袋子苞谷、一袋子蘿卜干……還有冰糖餅干之類的。掛面在山區農村那可是稀罕東西,城里人吃不算稀奇,機器掛面在農村是沒有的。農村的面條只能是手搟面,面粉是用石磨推出來的,用籮篩曬出細面粉,麥麩子再用石磨反復磨,磨細之后摻到面粉里。在川東,大多數農村坡地里種麥子,但產量并不高,所以一年里能吃上面食的時候并不多。紅苕、苞谷、青菜、蘿卜、洋芋和南瓜等農作物收成更多一些,所以米和面不夠的時候,多數時間能當頓吃的就是紅苕、苞谷、蘿卜和南瓜了。至于四季豆、豇豆、番茄、小白菜、卷心菜、萵筍、茄子、辣椒、黃瓜、綠豆、黃豆等應季的菜,因為產量低種得也不多。華兒家的自留地不多,就兩分地,其實種不了啥,但華兒有心,總想就那點地里種些能填飽肚皮的。就隊里鄉親們送的這點吃的也堅持不到隊里分谷子的時候。何況隊里也只給一份口糧,三個人吃怎么也不夠。就算自己和外婆省點,就弟弟富娃那張嘴,吃多少也不夠,一年到頭難見多少油葷,不頂餓。

華兒今年12歲,下半年就是初中二年級了。但華兒打算讀完初中就不讀了,就靠哥哥剩下的工資除了還賬,沒剩多少,那錢不能用了,得攢下來,以后富娃上高中上大學……華兒的腦子里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其實不應該是個12歲小姑娘應該想的事,但她沒有爸媽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該不該想這些事兒,每天放學回來,能吃上什么吃不上什么,她太清楚了。

在哥哥周維榮心里,“不叫媽買鞋就好了”這句話千百次重復,其實在華兒心里,同樣被反復念叨。媽媽是去買鞋丟了的,所以她也常常責怪自己。后來爸爸買回來的黃膠鞋哥哥沒穿,她也沒穿,藏在家里的箱子里,那個箱子是媽媽的嫁妝。華兒有時會找出來聞聞新膠鞋的香氣,再包好了藏起來。為什么要藏起來,她也說不好,也許那算是對丟了的媽媽最后的念想了吧。

華兒從隊里人送的衣服和褲子里翻出來一套,放到弟弟的床頭,明天得換洗衣服了。

周維榮躺在宿舍里,心里又想著“你老外婆吃糠粑粑”的話。吃糠粑粑這事兒從前只是聽說過的,他也沒吃過。吃糠咽菜也聽說過,書上說那是以前窮人家吃的東西,但現在外婆在自己家吃糠粑粑,讓他很傷心,媽丟了爸死了,自己家回到從前的窮苦時代了。大家都在給他講不忙還爸爸和爺爺的欠賬,家里那情況別人都不怪,但自己自打領了工資也跟老爸在世一樣地還著,可就苦了家里的外婆和弟弟妹妹了。周維榮很責怪自己沒照顧好家人,所以想了幾天,決定先管好家人,欠賬慢慢再還。家里的房子是三爺爺和隊里的族人幫忙弄好的,這人情以后也慢慢還吧。等弟弟妹妹長大了,也算對得起老爸臨死前的囑托了。過幾天回去到供銷社商店買些米面油和鹽巴,也不知道三爺爺動員隊里的族人捐吃穿的有沒有人家捐。周維榮太清楚隊里的情況了,哪家都缺糧食缺衣物,沒有一家寬裕的。即便能給弟弟妹妹捐點那也是咬緊牙關給擠出來的。老外婆和弟弟妹妹住在二爸家好多天也不曉得搬回家沒有,他可是親眼看見二姨在隊里借米的!周維榮心里裝滿了感激,就是要把這種感激變成實實在在的回報,不曉得要等到哪一年。

“都記下吧,就算我又欠了很多親人一筆賬!”周維榮的心里擠滿了還不完的賬,同時又對弟弟妹妹滿懷歉意。如果不是自己那晚要老媽給自己買黃膠鞋,等到第二天再說買鞋,老爸就回來了!老爸回來了老媽咋個也丟不了!內疚感與負罪感折磨著他,說到底,是自己欠著弟弟妹妹和老外婆了。老爸老媽在,就算家里窮,也不至于餓飯,不至于弟弟妹妹的碗里只有幾顆米。

一定要讓弟弟妹妹碗里有白米飯!二姨家里吃飯,周維榮也看見了華兒把白米都趕到富娃的碗里了……懂事的妹妹,只知道肚皮餓的弟弟……讀書成績都好!自己這個哥哥不懂事弄丟了老媽累死了老爸,那就應該承擔起撫養他們長大的義務,一定要讓他們吃上白米飯!水庫上班管吃管住,工資一分不花都拿回家,先養大弟弟妹妹再說。等他們上完初中都得上高中考大學,把自己沒有完成的學業都給完成了。以后弟弟妹妹有出息了,算給自己犯錯贖了罪,也算完成老爸的臨終遺言。

周維榮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看見妹妹華兒進了屋,華兒摸摸他的手臂,摸摸他的臉,然后哭了。周維榮想動就動不了,又聽見華兒說:“哥哥,你都瘦完了,你可不能跟爸爸一樣累死餓死,你要死了,我和弟弟都得餓死!你不要送包子饅頭回家了……”華兒說完就不見了。

周維榮一驚,醒了,原來是個夢!“家里莫是又有事了?”忽然記得走前那晚華兒說過不要帶吃的回家了,迷迷糊糊睡下一覺到天亮,枕頭濕了。

“外婆,我要吃白米干飯!”富娃回家放下書包就進了灶屋,外婆在生火煮飯。柴火灶里,火苗舔舐著鍋底,火光照在外婆臉上,很難受的樣子。

“外婆,你咋了?”富娃有點怕,“姐姐……姐姐!”

“咋了?”聽見富娃的喊聲,華兒進來了,看見老外婆臉上都是汗。

“外婆……你咋了?”華兒覺得不對勁,外婆不說話,“是不是腰桿痛?”富娃一聽,跑出去了,拿了一個瓶子回來,給了姐姐。

“外婆,給你抹藥……”華兒擰開瓶蓋,小心往手心里倒,一滴也沒有了。

“二姨……”華兒讓弟弟寫作業,自己跑去二姨家,二姨家隔著幾個田坎,飛跑的華兒差點摔倒,田坎下面就是懸崖,“二姨,外婆腰桿痛,藥水……還有沒得?”

“大成,老干娘的跌打藥水是哪個給的?”二姨也急了,“前幾天問老干娘不是說好了不痛了嘛!”

“把瓶拿來,我去問看二叔家里還有沒得?”周大成趕緊出門,“華兒,你回去,找到藥我給你拿家里去。”

“道謝了二爸……”華兒就怕外婆有啥事兒,家里就剩自己和弟弟了。

“華兒,你舅舅來過沒得?”二姨問。

“就爸爸死的時候來過……”華兒此刻有點可憐巴巴的了。

“這人!不怕,明天我喊你二爸找你舅舅來!”何成芳安慰華兒。但何成芳早就聽說過,華兒的舅舅不務正業,娶個婆娘也不咋樣,兇得很。老干娘在家管不了她也管不了兒子,凈受兒媳婦的氣,也難說把他找來能管啥用。自己個兒的親媽,他總得管吧?明天讓大成找找他再說。

華兒回了家,外婆正想起身攪鍋里的稀飯怕粘鍋,一個趄趔從凳子上滑下來坐在地上,一手撐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的。華兒伸手拉,老外婆不讓,說得緩緩勁兒。華兒撩開外婆腰外的衣服,想給外婆揉,一碰,老外婆痛得直叫喚。

“這可咋個辦?”華兒嚇到了,富娃在外面聽見外婆的聲音,著急跑進來,看見外婆坐在地上。姐姐急得掉眼淚,也怕了……

周大成從隊上二叔家拿來了跌打藥,在外屋就聽見灶屋里哭聲一片,嚇了一跳,還以為老干娘不好了!

周大成把老外婆抱起來,讓她坐在堂屋的靠椅上,抹了藥。富娃抽抽噎噎的:“二爸,我外婆不得死嗎?”

周大成轉過身,抱著富娃:“不得!不怕!外婆就是腰桿痛……”周大成不知道該咋個安慰富娃,這家的光景……老天要他們咋個活呀。

富娃是真怕了!8歲的富娃永遠都記得一個場景,那個場景無數次在眼前浮現,正如他哥無數次地重復“不叫媽買鞋就好了……”一句話一樣,那是富娃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人死了,一張白布蓋在臉上,白布下面,是他從此再不能看見的爸爸的臉,和他下巴上怎么扯也扯不完的胡子。

“老干娘,明天我去找他舅舅來……”周大成哄完富娃,又轉頭說。老外婆沒有吭聲兒,不知道是因為痛得說不出話還是其他原因,反正一句話也沒說。周大成進了灶屋,華兒已經熬好了稀飯。一鍋菜稀飯里,數得清有幾顆米……

“明天我去找你舅舅來……華兒……”

“二爸,我外婆不得……死嗎?”華兒站起來,一臉都是淚。

“幺女兒,不得……不得!”周大成轉身就走。

“你做啥子了?大成!”何成芳忽然發現輕易不落淚的男人,那眼淚斷線似的。

“造孽喲……”

“老干娘要死了?”何成芳嚇一跳。

“兩個娃娃都哭,都在問……外婆不得……死嗎?”周大成說不下去了。

何成芳聞言一顫。

“我看那鍋里……一鍋菜……幾顆米。家里揭不開鍋了……揭開鍋凈是菜。”

何成芳想著老干娘祖孫三個,再想想聽說的華兒她舅那德行,無話可說。

第二天一大早,周大成先去老干娘家,叫何成芳隨后去看看。周大成看著老干娘還坐在昨晚抹藥那椅子上,一問,才曉得昨晚抹了藥沒見多大效果,動不了,只能坐在那里,心里一陣干著急,說了聲去找孩子舅來,就轉身匆匆出了門。剛出門就看見隊長周國雄和二叔一塊兒來了,說了幾句話,周國雄叫周大成快去快回。周國雄進了門,聽見“哎喲”聲不住。

“老嫂子,你怎么回事兒?”周國雄扶著老外婆。

“老毛病了,活不活死不死的……”

“千萬莫說那個話,一屋娃娃還小……”

“怎么升天哦!”老外婆唉聲嘆氣的。

“老嫂子,你這腰桿原來檢查過沒得?啥毛病?”

“哪兒有錢檢查?拖得過就拖,怕是要斷了……”

“那還不進醫院?”周國雄聽錯了,以為說的“腰斷了”,“二哥,你看著點,我去找人做副滑竿,抬到區醫院去,公社醫院怕不得行!”

周國雄找人做了滑竿,又叫了幾個青壯年,輪流抬著,不好抄近道,山坡太陡,只能走通往公社那道兒,半道兒遇見了華兒她舅,一臉晦氣的樣子,他是被周大成押著來的。臨走屋頭那婆娘還在抱怨:“跟女兒家干活兒閃了腰,要我們承擔醫藥費!”周大成懶得跟她扯,拖了華兒她舅就走。一路上華兒舅舅還在說:“大成哥,我家也沒錢,老娘閃了腰,咋個弄嗎?”周大成懟他:“你小時候生病,你老娘也不管你,你就活恁大?你老娘生了你養了你,你不該養老不該管?你姐一家遭了大難,你出了力,幫過忙沒得?幾個娃娃靠隊里救濟才沒餓死,你老娘還跟著一塊兒挨餓,你提過一口糧食去看過沒得?你老娘養你算是白養了!你姐在世幫你張羅討個婆娘,她算是白心疼你這個弟了,一家子咋養了你個白眼兒狼?”

一行幾個人輪流抬輪流休息,緊趕慢趕地走了4個多小時,總算到了區醫院,幾個人掏遍了口袋湊了檢查費,說是腰椎錯位,主治醫生說要住院手術。隊長周國雄先聽說是錯位不是斷了,松了口氣,再聽說要住院手術,這可就難了,哪兒來的錢?華兒她舅一聽說住院手術,當時就癱了!不說家里沒錢,就算家里有錢,那母老虎婆娘也是個一毛不拔的主兒。老娘這腰痛的毛病有些年頭了,家里窮就拖著,一直也沒有弄藥,痛得實在不行了就買幾顆止痛片。老外婆那晚閃了腰,昨晚又從凳子上滑到地上,錯位就更嚴重了,動也動不了了,痛得那就更難受了。

“醫生,住院是住不起,家里實在沒錢!能不能想個法子緩解哈,回去養著?”周國雄看華兒她舅那德行,想要不管,又是華兒外婆,沒奈何!

“做個推拿,看看能不能暫時復位,能的話開點止痛藥,回家養……后來咋個樣,就不好說了。”主治醫生只好打個折中。

周國雄去了區公所,好不容易找個熟人借了點錢,交了費,做了推拿,果然好多了,又開了些藥,一并拿了。主治醫生再交代,回家臥床休息半個月,今后再不能用力,走路起立坐下都得輕手輕腳的。

“這下,華兒姐弟可咋個辦?華兒她老外婆只能抬回她舅舅家了,再也不能幫兩個外孫子煮飯洗衣打雜了!”周國雄買了饅頭給一幫子人充饑,又趕緊抬上老外婆往華兒她舅舅家里趕。

離開華兒她舅家,就聽見她舅媽罵道:“把你能干的,腰斷了又抬回來,哪兒弄斷的上哪兒接好再回來!”

“二姨……我外婆呢?”華兒和富娃中午放學回家,不見了外婆。

“走,走,今兒上我家吃飯,三爺爺送外婆上醫院了,你二爸叫你舅舅去了。”何成芳拉著富娃和華兒往自己家走。

“二姨……”華兒不走,“我外婆不得……死嗎?”

“不得,就是……閃了腰。”何成芳編個話。早上她也聽說了那話“腰斷了”……腰斷了咋活?她也不曉得醫院能救不。

“二姨,我會煮飯了。”華兒拉過弟弟,“不能再給二姨添麻煩了。”

“哎喲!”何成芳冷不丁聽華兒這樣子一句話,嚇一跳,這哪兒是個小姑娘嘴里的話呢,“嫌二姨家飯不好吃?”何成芳試探。

“不是的,二姨。我哥給我說了,你家也借米呢……他過兩天回來,買米……二姨,我們柜子里有米……我早就會做飯了,真的。”華兒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

“二姨是大人……是大人,二姨做好飯了,不怕,二姨家有米……有米……”何成芳沒法說太多,就是心里忽然覺得,家里再難,借米煮飯給這倆娃娃吃,值得,“吃了飯上學去,等你煮好飯,上學就遲到了。”

“姐姐……”富娃拉了拉華兒衣服,他怕遲到了被老師罰站。

“道謝了,二姨……”華兒只好拉著弟弟跟著何成芳走。

吃完飯,華兒搶著洗碗。

“二姨,晚上我們就不來吃飯了,我給弟弟蒸紅苕吃,煮苞谷糊糊,哥哥快回來了。”

何成芳再不能說話,送走了三個娃,她悄悄抹了眼淚。等到天黑盡,周大成回了家,連聲嘆氣。

“老干娘怕是再也過不來了。”

“腰斷了嗎?”何成芳著急了。

“說要住院手術,那狗日的何二娃,今天一分錢都沒帶,檢查費還是我們幾個湊的,藥費是三叔借的……做了個推拿,抬回何二娃家了。”

“早聽說何二娃是個二桿子,又討了個兇婆娘。老干娘回家,不得等死?”何成芳擔著心。

“那倒不得死,就是養好了也出不了力,就這幾十里山路,她也走不來了,華兒跟富娃要遭罪了哦!”周大成喝完苞谷糊糊,抹了嘴,裹了一根葉子煙,點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奈何。

“華兒好懂事哦,中午就不想來吃飯了。我看那,華兒是想自己帶富娃,可惜了個好娃娃了,榮娃還想他弟弟妹妹考大學,這哈兒,華兒怕是連初中也讀不完了。”

“大有哥不死,三個娃娃都能考上大學,老了享福哦!這哈兒……”

華兒家里,點了煤油燈,富娃寫作業。華兒在蒸紅苕,她打算再熬一鍋苞谷菜糊糊,把明天的早飯和午飯一塊兒做完,到時候臨時熱熱就能吃。外婆能咋樣,她不知道,昨晚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呻喚了一晚上,嚇得她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

早上起來,看外婆痛得直叫喚,華兒又想去找二姨。外婆不讓,只說坐哈兒就好了,讓華兒自己煮掛面和富娃吃了上學去。她這腰痛是老毛病,哪次都是痛幾天就沒事了,就這次厲害些,拖了好些天了,正說好些了,昨晚不小心滑地上了,更痛了,動一動就鉆心的痛。老了,不中用了。心里就想著別是大限到了,這次躲不過了,要丟下淑芳的三個娃,想管管不了了!

華兒姐弟倆回家沒見著外婆,估計還在醫院里,先寫完了作業。華兒又給弟弟另外布置了些作業,讓他多練習,自己打算好了今晚和明天的生活。

“富娃,姐姐呢?”外面傳來三爺爺的聲音。華兒趕快跑出來。

“華兒,你外婆我們送去醫院看病了,暫時又送回你舅家了。沒得事,養幾天就好了!”三爺爺周國雄怕嚇著娃娃,盡量說得委婉。就是他這一路上一直琢磨,這倆小娃咋個辦?生產隊里就這個情況,保管室倉庫里啥也沒有,早分給社員了,哪家哪戶都難過日子。再有就是,一家沒個大人,兩個娃都上學,咋個辦?華兒大些,也不過才12歲。

富娃看看三爺爺又看看姐姐。

“外婆不得死。”華兒安慰弟弟。

“三爺爺,勞慰你們了!”華兒出人意料地說了感謝話,還有讓三爺爺更吃驚的,“三爺爺,你來看……”華兒轉身去了灶屋,周國雄跟著。

“蒸紅苕。”華兒揭開鍋蓋,繼續說,“等哈兒再熬苞谷糊糊,把明天的都熬起。”

周國雄明白了,華兒把明天的生活都安排好了。那后天呢?以后還長,這屋就姐弟倆,她哥榮娃離得遠,也不過16歲。

“華兒,就你們住,怕不?”周國雄還是擔心。華兒家是個單家獨戶,不像大院子十幾戶人相互有個照應。就上次那黑風暴雨的,大人都怕,這半山腰的一戶人,土墻屋淋垮了也沒人知道。

“不怕,三爺爺,我是大人了!”華兒堅定地說。

“好!華兒有志氣!”三爺爺心里著實感動,難得這小女娃早就有了計劃,怪不得隊里的人個個夸華兒懂事,長大有出息!心里一陣感嘆,大有要是在天有靈,能看到他家的榮娃和華兒恁有志氣,就多保佑他的子女喲,家里這個樣子,把這一個個娃小小年紀都逼成大人,要自力更生了,也不曉得淑芳被人拐到哪里去了,要是她曉得大有死了,娃娃們一個個都爭氣,是高興呢還是……三爺爺周國雄摸著華兒的頭,“華兒,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你代你爸媽照顧弟弟,三爺爺相信你,你是個小大人,比花木蘭還能干!”

“三爺爺,我背得那首詩……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華兒背完了詩,三爺爺坐在灶前的凳子上,從兜里掏出一截葉子煙,就著柴火點了,吧嗒了兩口。

“我們學校有個縣里下來的張老師,昨天就叫我去了辦公室,給我講了這首詩,還鼓勵我以后像花木蘭一樣,有志氣不怕困難!”華兒給灶里添了柴火,“還說有志者事竟成,誰說女子不如男!”

“好哇!好老師!”三爺爺就想有文化的人多開導幾個娃娃,自己沒讀過啥書,講不出道理,就只會替娃娃們難過,又找不到咋個來幫娃娃的法子。

“張老師還說了,哥哥是他教過的最好的學生,哥哥沒繼續讀書,他很難過。哥哥前幾天還專門去學校找他了,要他照顧我和富娃。”灶里的火光照著華兒臉紅撲撲的,兩個眼睛晶晶亮。

“三爺爺,讀完初中我就不讀了。”華兒忽然說。

“為啥?”

“聽張老師說,大隊部的初中可能要合并到公社去,因為老師不夠了。原來的老師有的是外面城里插隊來的,考上大學走了,有的回老家了,像他們這些下來的也要回去了……”

“哦……”怪道前幾天去大隊申請給倆娃免學費的事,大隊書記也提了一嘴。

“以后就弟弟一個人讀書,我不能讀了!”

三爺爺的煙頭閃了一陣,他也無話。

“要是大隊部初中垮了,我得去公社讀住校,富娃沒人管了。讀住校要好多錢,以后讀高中讀大學,哥哥那點工資……還有弟弟,以后初中也得住校,再讀高中大學……三爺爺,累死哥哥了,家里就剩我和弟弟了。”

三爺爺無話可說,他想說她哥哥榮娃有工資,隊里也給兩個娃一份口糧,但榮娃一個月20塊錢那點工資,頂不了啥用,隊里一個人的口糧就富娃一張嘴半年都不夠。再說兩個娃住校讀完初中、高中、大學,只怕榮娃又得東拉西扯到處借錢,這輩子也還不完賬。榮娃大了,還得討個婆娘生個娃娃,就家里這光景,哪個女人敢嫁?不得拖累死榮娃了?三爺爺嘆口氣,他是咋個也沒想到自己這個活了大半輩子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才能想到的事,這華兒才12歲,咋個想了恁多。

三爺爺當然想不到,華兒自打她爸咽了氣,老外婆來了,哥哥每次回來都得瘦一圈,弟弟天天吵餓,她心里就暗暗較了勁,要讓弟弟吃飽飯讀好書,要讓哥哥也吃飽不往家里帶包子饅頭。她爸臨死前對哥哥說他是老大帶好弟弟妹妹,又給自己講,要幫著哥哥帶好弟弟。她要對得起她爸,在她心里,她媽是被她弄丟的,她哥那腳費鞋,但自己腳上的鞋補補可以穿,為啥非要媽趕場去買呢?華兒永遠都記得那天早上上學時,哥哥不好意思說,是自己拉著哥哥盯著媽媽喊的:“媽,今天趕場買新膠鞋,莫忘了哈!”

華兒沒想到,哥哥也沒想到,此后的數十年,這一聲“媽”竟是最后一聲,這盯著的一眼,竟是最后一眼!

再后來,爸爸死了,隊里人都說是餓死的,累死的。華兒很傷心,就怪自己弄丟了媽才累死了爸。現在外婆為了照顧自己和弟弟,也累斷了腰桿,外婆昨晚那樣子,自己嚇得半夜睡不著,好在外婆沒死回舅舅家了,不然家里就再沒個大人了。要再累死了哥哥,自己也養不活弟弟,更別說讀書考大學了!

“不能累死哥哥!”華兒下了決心。

從小就聽說爸爸在還賬,還爺爺的欠賬,再后來又聽隊里人說哥哥也在還賬,華兒心里難受。就那點工資,爸爸沒還完,哥哥接著還,家里到底欠了多少錢還不完?問了哥哥,他不說,叫她別管,有哥哥在,啥都不怕!但華兒怕,怕那些賬還沒還完,哥哥也累死了。

哥哥讓她帶好富娃,說外婆身體不好,還說了要帶外婆看病去。家里的鹽巴也沒了,煤油燈里還有一點點油……今天外婆去看病……

“三爺爺,今天外婆看病,我舅舅給錢了嗎?”華兒忽然問。周國雄明顯又吃了一驚,這女娃腦殼里到底要裝多少事?這哪兒是她該問的該關心的?這是大人的事啊!但華兒剛才說了,她是大人。三爺爺服了,華兒的確是大人了!

“你舅舅……”三爺爺不知道怎么說那個二桿子,他回來這一路上還想著二桿子那婆娘罵娘的話。

“華兒,你莫管,你安心讀書,把弟弟照看好……”

“三爺爺,你叫我不管,哥哥也叫我不管,外婆是在我們家斷了腰桿的。”

“沒有斷,沒有斷,就是閃了腰,養養就好了,沒花幾個錢,三爺爺有,給了的。”

“舅舅果然不給藥錢。”華兒心里想著,家里又多一個欠賬了。

“三爺爺,舅舅不給錢,我們給,就是現在沒得……也不曉得外婆的腰桿……”華兒臉上的憂傷讓人心痛。她的思維展示出了超強的心理承受能力。

三爺爺默默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姑娘,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他可以看到十年后,不,用不了十年,眼前這個小姑娘即使上不了大學,也必將遠遠超過那些天之驕子的大學生。與她少年老成的哥哥相比,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三爺爺再一次見識了全隊人眼里懂事的華兒是個多么堅強的孩子。華兒平靜地說話,平靜地添柴燒火,三爺爺怎么也想不到內心承載著巨大壓力的小姑娘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好像她講的是別人家的故事。

“華兒,家里有啥困難就跟三爺爺說,隊上解決。”

“不了,三爺爺,您和隊里已經幫我們很多了,這份恩情一輩子都還不完……我們今后得靠自己了!”

周國雄站起來,拍了拍華兒瘦削的肩,慢慢出了灶屋。身后的華兒起了身,送三爺爺。富娃在煤油燈底下寫作業,燈光漸漸暗了,三爺爺拿起煤油燈,里面沒有油了。

“富娃,咋個不倒點煤油?”

“沒得了……”富娃咬著鉛筆。

“把煤油瓶拿來……”

富娃趕快找出來,三爺爺接過去,說了聲“你們先去吃飯”匆匆就走了,院子外面的天暗下來了。

華兒關上門,屋里一下啥也看不見了。姐弟倆摸著到了灶屋,把灶里的火吹燃。華兒揭了鍋蓋,拿盆子裝了紅苕,就著鍋里的水攪起了苞谷糊糊。

富娃添著柴火,還是不放心:“姐姐,外婆不得死嗎?”

“不得,不得!回舅舅家了,過幾天就過來!”華兒的回答很有力,仿佛跟真的一樣。

“外婆來了,就不怕了。”富娃滿心歡喜。

“怕啥子?”

“怕鬼……二姨屋頭財娃說的,后山有鬼!他說聽見鬼叫了。”富娃說話時,聲音里滿是恐懼。

“那是貓頭鷹!外婆說的,頭像貓的鳥。”華兒也聽過那鳥叫,她爸死前叫了好久,聲音嚇人。此刻家里就自己和弟弟兩個人,華兒心里也怕,整個屋子除了灶里的火光,黑黢黢的。

華兒不停地拿鏟子攪拌苞谷糊糊,防止粘鍋,她個子不夠高,要踮著腳才夠著鍋底,一頭一臉都是汗。華兒心里怕,但她不敢哭,她哭,弟弟怕也要哭。昨晚外婆坐在地上,三個人都哭,弟弟的哭聲讓華兒難受。外婆坐在地上痛得直掉眼淚,“哎喲哎喲”的呻吟聲讓人害怕,她怕外婆也死了,但是今晚她不敢哭,沒有人知道華兒臉上流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華兒,開門!”是三爺爺的聲音!

富娃趕緊爬起來,一頭往外屋趕,差點摔了,屋里黑。

富娃打開門,三爺爺把煤油瓶放在屋角,把手里的馬燈放在桌子上,把亮調暗了點,教富娃旋轉馬燈上的一個旋鈕,火光就可大可小了。

華兒已經熬好了苞谷糊糊,滅了灶里的火,出來正看見富娃學調亮光。三爺爺拿起手里另一個馬燈上面的玻璃罩子,教姐弟倆點火。兩個馬燈亮著,屋里一下亮了很多。

“山里風大,點馬燈吹不熄。”三爺爺摸著富娃的頭,“富娃,你是男子漢,要保護姐姐,知道嗎?”

“哥哥也說了,我是男子漢,要保護姐姐!”富娃點點頭。

“好了,華兒富娃,你們吃飯,啥都不怕,有三爺爺呢!”

周國雄提上一個馬燈,華兒送出門:“三爺爺慢慢走!”

華兒送走三爺爺,把煤油燈里也倒了油,點燃放在灶屋,舀了兩碗苞谷糊糊,拿土碗裝了兩個紅苕。馬燈的燈芯燒成了一朵花,紅彤彤的,亮在燈火中央。燈光下,華兒和富娃喝著糊糊,吃著紅苕。

“哥哥快回來了!”華兒說。

“姐姐,你怎么曉得?”

“燈芯燒成花,家里有喜事。媽說的。”

“有喜事就是哥哥回來有包子吃了!”

“富娃,你有沒有看見哥哥瘦了?”

“看見了!哥哥尖下巴了。”

“為啥尖下巴了?”

“不曉得。”

“餓瘦的!”華兒喝口糊糊,“富娃,你一頓能吃幾個包子?”

“三個。”

“哥哥呢?”

“五個。”

“你曉得哥哥帶回來的包子哪兒來的?”

“哥哥說了,他們伙食團蒸的,大蒸籠,好多個,他都吃不完。”

“哥哥一個都沒吃,都拿回來了!”

“他怎么不吃?”

“都留著,給我們了!”

“他不餓嗎?他說他能吃五個!”富娃伸出手,比畫了一個巴掌。

“都給我們了,他能不餓嗎?”

“姐姐,我曉得了。哥哥都給我們了,他的尖下巴是餓瘦的!”富娃恍然大悟的樣子。

“那你還吃哥哥的包子不?”

“不吃了。”富娃搖搖頭,忽然又說,“姐姐,包子好吃。”

華兒不知道說什么好。弟弟才8歲,怎么也吃不飽,其實就那包子,他一次也能吃五個。華兒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天天都有包子吃,天天都能吃飽飯,她也餓。

“哥哥沒笑過了,富娃你看見哥哥笑過嗎?”

“看見了!我吃包子,哥哥就笑!”

華兒也看見了,哥哥除了看著自己和弟弟吃包子笑過,別的時候沒笑過。華兒記得哥哥小時候逗著弟弟很會笑的,他也跟弟弟搶過包子,那個時候是爸爸帶包子回來。爸爸看著哥哥和弟弟搶包子吃也笑。

媽媽丟了,爸爸不在了,哥哥再也不跟弟弟搶包子吃了。華兒眼里那個笑起來一臉燦爛的哥哥再也不會笑了,也越來越瘦了。華兒看著燒成一朵花兒的燈芯,心里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姐姐,姐姐……”華兒睡到半夜,被富娃搖醒了。

華兒嚇一跳,摸黑抓著弟弟:“咋的了?”

“姐姐,我怕……”富娃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睡過,以前和媽媽睡,后來和外婆睡,黑咕隆咚的房間,山里時不時的狗叫聲著實嚇人。

“上來,跟姐姐一塊兒睡。”華兒挪進去,富娃爬上床,一會兒又爬到里面睡,睡外面也怕。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華兒醒了,屁股底下濕漉漉的,一摸,盡是水……富娃尿床了。

華兒點了煤油燈,把弟弟背下床,換到他和媽媽睡的床,一覺到天亮。

“富娃,不準尿床了!”早上喝苞谷糊糊時,華兒教訓弟弟,“你都8歲了,羞不羞?”

“我沒想尿床,就是夢見和財娃在山上掏鳥窩,憋不住,屙尿了。”

“姐姐,我不想吃紅苕了。”

“那你想吃啥子?”

中午放學回家,姐弟倆吃的是昨晚熬的苞谷糊糊和紅苕。那個紅苕都有蟲鉆過的洞,苞谷糊糊喝到人實在難以下咽。華兒沒法,家里就隊里人送的吃的,哥哥沒有回來,米口袋子那點她想留著等哥哥回來蒸洋芋干飯吃。自從富娃在二姨家吃過幾天白米飯,就念念不忘米飯的香味,富娃是不知道,二姨家也是借的米。

“那今晚煮洋芋吃!”

“好!洋芋不苦!”地里出產的不苦的恐怕也只有洋芋了,華兒不曉得那袋子洋芋是誰家送的,其實也沒多少。洋芋產量低,沒幾家愿意種。現在華兒算是知道這一日三餐有多難辦了,知道書上說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但她不知道,就她們隊里有的人家沒有三餐,只有兩餐。華兒姐弟倆餓,還能有隊里人接濟,隊里只吃兩頓飯的,苞谷糊糊也喝不上。好在快放暑假了,地里的紅苕和苞谷也快接上頓了。新鮮的嫩苞谷和紅苕怎么也比陳年的好吃。

富娃不敢說,他心里還記著姐姐昨晚說的“燈芯燒成花,家里有喜事”。哥哥應該回來了,哥哥帶回來的包子就是比紅苕洋芋都好吃。在富娃心里,巴不得哥哥天天都回家,天天吃包子。

“姐姐,哥哥遠嗎?”

“很遠,要走一天路。”華兒忽然回過味兒,富娃惦記上哥哥的包子了。華兒啥也不能說了,弟弟才8歲,怎么說他也很快就忘了他吃的是哥哥省下的。弟弟快快長大就好了,長大了也能跟哥哥一樣掙錢,就不餓了。

富娃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哥哥比他還著急地正往家里趕,他的背包里塞滿了包子和饅頭,那是食堂的老李師傅一大早起來專門給蒸的。

“小周啊,以前你早上還吃一個省一個,現在咋個全給省下了?”

“媽不在了,隊里沒工分,上年沒分到糧食,隊長說了下年也算一個工,分一份口糧,就是……就是家里的弟弟妹妹現在沒有吃的。上回回去,隊長說讓隊里人捐,隊里窮,怕也捐不了啥。”

“哎!你跟你爸一個脾氣。”老李師傅嘆口氣,“你還年輕,得吃好了……你也長身體。”老李師傅不想把話說得太明白,周維榮也是半大的娃,怕傷人自尊。

周維榮離開水庫,天剛麻麻亮,一個人穿行在人煙稀少的山路上,還是有點怕。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冷不丁一只鳥被驚飛,也能嚇他一跳。比山路和黑更讓人害怕的,是家里的老外婆和弟弟妹妹有沒有一口吃的。前些天外婆還有糠粑粑吃,現在還有嗎?弟弟妹妹的菜稀飯里原先還有幾顆米,又過了這些天,怕只剩菜了。

“小周,我聽說過,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你先得把你自己身體弄好,牛犢也是吃飽了才有勁跟老虎斗哇!”老李師傅很想說他別跟他爸周大有一樣為了照顧家人,結果落下了病,一命嗚呼之后給家人更加致命的打擊。還能說啥子呢?就一個窮字,一個餓字,能把人逼瘋了!小周是瘋了,在老李師傅看來,才16歲的小周實在是太難了,不瘋又怎么能養活弟弟妹妹?老李師傅想盡一份心幫周維榮,他特意多加了面,那饅頭和包子的個頭就比平時大了些,個數是對的就成!臨走時,老李師傅特意塞了兩個饅頭給周維榮,說:“路上吃,算李叔請你的!”周維榮很感激,盡管家里遭了難,但家里有三爺爺和族人,水庫里有同事幫襯,他覺得自己有信心養活弟弟妹妹。

“初生牛犢不怕虎!”周維榮又想起早上老李師傅說的話。在他心里,自己就是初生的牛犢,沒有什么可恐懼的,他現在是家里的頂梁柱,他要是怕了,那要弟弟妹妹怎么活?毛主席說過,“一切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現在自己面對的困難也不過是“紙老虎”,等弟弟妹妹都長大了,就更不用怕啥了。

想到妹妹華兒,周維榮心里升起一絲欣慰。以前他老擔心華兒照顧不了弟弟,但他似乎錯了。在二姨家里,華兒把碗里的米飯全部都給了弟弟,自己只吃蘿卜和菜。怎么看也不該是個12歲的孩子能做出來的事兒。但華兒做了,而且很體面地照顧了二姨的面子。她說她是大人,應該和大人一樣吃菜,盡管她也是后來才知道二姨家的米也是借的。

周維榮也不知道隊里的土地到底能不能養活一個隊的人,但他聽說了同樣的土地被生產隊集體耕種養不活人,分到各家各戶家家都吃飽了飯。他很羨慕報上說的那些地方,就不知道自己的生產隊幾時也能那樣。

周維榮在中午時分趕到了一處山泉水處,一路風塵仆仆早就饑腸轆轆了。喝飽了水吃了幾口饅頭,洗了一把臉,忽然看見泉水里自己的臉,摸了摸,的確瘦了!忽然又想起那晚做的夢,夢見華兒捏了他的手臂摸了他的臉,然后哭了。他還記得夢里,華兒說了上次離開家時說的同樣一句話:“哥哥,你都瘦完了,不要帶包子回來了!”周維榮心里一暖,不知道他的老爸是不是當年趕路回家在這里打尖喝水,也會想起家里的妻子兒女,如今,老爸不在了,老媽也丟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不就也成了自己的娃娃了?周維榮肯定地對著水里的人說:“是的!你家有兩個娃,你得養活他們!”

周維榮算著弟弟富娃下半年讀三年級,妹妹華兒下半年讀初二。他去過學校了,像個父親一樣請老師們關照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弟弟妹妹都很爭氣,成績都很好,老師說了以后考個好大學沒啥問題。這讓周維榮很高興,也讓他有些憂慮。如果弟弟妹妹讀書不行,不是考大學的料,那就讀哪兒算哪兒,沒法強求。現在是兩姐弟個個爭先,都是好成績,那就得自己鉚著勁兒送他們讀書成才。還是個錢字!

周維榮不算也知道,弟弟妹妹讀完大學,那是個天文數字的開銷!首先是學雜費,其次聽說以后的初中得去公社,那得住校,高中更不用說了。然后是,弟弟妹妹都大了,總不能還跟在大隊部讀書一樣,穿得破破爛爛的吧?住校的吃穿樣樣都不該比別的同學差。周維榮上初中時可是聽幾個同學背地里議論他穿得破爛,衣服褲子總是有很多補丁,鞋子也老是穿不了多久就爛了,補了沒幾天又開口。也不說攀比,穿太破爛的確沒啥面子,弟弟妹妹現在小,不懂,慢慢大了,哪兒能沒有面子呢?周維榮都想好了,等今年過年,給弟弟妹妹置辦一身新衣服,歡歡喜喜過個年。弟弟也不能老是撿自己穿過的衣服穿,過年再給弟弟妹妹買雙新膠鞋。是的,新膠鞋!

想到新膠鞋,又觸碰到周維榮的傷心處了,但此刻急忙趕路的周維榮來不及傷悲,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不穿老爸買回來的新膠鞋,華兒為啥也不穿呢?也是睹物思人,想留個念想嗎?

先不管華兒穿不穿老爸買的黃膠鞋了,盡快趕路回去才是。自打前晚夢里驚醒,華兒哭了的事就一直糾結在心里。算算時間,離開家又快十天了,也不知道老外婆的腰有沒有事,背包里的包子饅頭得盡快送到家里。大夏天的容易壞掉,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壞了扔了就太不劃算了。周維華眼前仿佛看見富娃吃著包子歡歡喜喜的樣子,他管不了華兒不要他帶包子回去的話。

周維榮終于趕到家里院子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遠遠地就看見富娃在門檻上坐著,前面放了條高板凳還在寫作業。

“富娃,富娃!”周維榮高聲叫喊。

“姐姐——哥哥回來了!”富娃朝里屋大叫一聲,跨過板凳迎接哥哥去了。富娃心里肯定想著姐姐昨晚說的那句話:“燈芯燒成花,家里有喜事。”對富娃來說,喜事就是有包子吃。

周維榮一把抱起弟弟,親了一口:“想哥哥了沒有?”

“想了!”富娃的鼻子早就聞到了哥哥背包里包子的香味了,昨晚跟他姐姐說的不吃包子的話早就忘了。

“華兒,外婆……”周維榮大聲招呼著。

“哥哥!”華兒正準備燒火蒸洋芋,聽見富娃大喊,趕快也出來了。

“華兒,叫外婆把包子熱了,好吃得很!”周維榮招呼華兒。

“哥哥,外婆……外婆……”富娃期期艾艾的。

“外婆咋個了?”周維榮看看富娃,問華兒。

“三爺爺和二爸他們把外婆抬去醫院了,說是閃了腰,開了藥,送回舅舅家了!”華兒沒敢說外婆腰斷了的話。她也搞不清楚是不是斷了,如果沒有斷,養幾天就能好,那三爺爺咋個不抬回家,非得抬老遠送回舅舅家呢?

“啊?”怪不得這兩天自己心神不定,果然家里出大事了。周維榮放下背包,取出包子饅頭,找了兩個大筲箕,都攤出來晾起,在背包里捂了一天,怕壞了。

周維榮叫華兒先蒸幾個,忽然看見桌子上有個馬燈,就問哪兒來的。富娃嘴快,把昨晚煤油完了的事都說了。周維榮嘆口氣,心里很責怪自己忘了煤油不多的事。周維榮滿屋轉滿屋看,地板干凈平整,家里的桌子柜子床鋪都歸了原位,不用問都知道,還是三爺爺帶著族人安放好的。

富娃挨著哥哥,又說三爺爺給的掛面,隊里的人給了衣服還有紅苕、苞谷、洋芋等吃的。

“姐姐,給哥哥留的餅干呢?”

周維榮一聽,知道也是隊上的族人送的,虧得弟弟妹妹有心,還給自己留著,心里一陣幸福感覺。

“我給哥哥拿!”華兒從灶屋出來,進了里屋翻出一個袋子來,果然還有好幾塊兒。

“弟弟說的,給哥哥留著!”華兒的眼睛亮閃閃的。

“富娃,你咋不吃?”周維榮摸著弟弟的頭,就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幾個月前老爸那樣子摸著弟弟的頭,那個時候老媽還在。

“姐姐說了,哥哥喜歡吃,得留著!”富娃眼睛盯著餅干,憨態可掬的樣子。

“哥哥不吃,給你留著。這兩天都吃包子,要不?”

“好!”

“華兒,蒸好了,你們先吃,我去二姨家看看。”周維榮故意停下,又問富娃,“給財娃哥哥幾個包子,要不?”

“好嘛……”富娃想了想,還是有點舍不得的樣子。

“富娃,我們家房子被雨沖壞了,外婆和我們在二姨家吃住好多天,還給你割肉嘎嘎吃,為啥?”周維榮看著弟弟,“因為我們家有困難了,二姨家想幫我們。他們家的白米都給我們吃了,現在沒飯吃也沒包子吃,我們有吃的了,是不是該分給他們吃?”

“嗯吶!我曉得了,哥哥!”富娃忽然說,“老師說,要互相幫助!”

“富娃乖,這叫助人為樂!”

“財娃……”周維榮提著馬燈,進了二姨家門。財娃寫完作業,正跟他媽在灶屋添柴火燒鍋,一聽是榮娃哥哥的聲音,飛也似的出來了。

“榮娃哥哥!”財娃也知道,有好吃的了。

“你看你榮娃,每次回來都不忘給財娃帶包子!華兒和富娃還餓著呢!”何成芳出來,一看又是一包吃的,轉頭又對財娃說,“你就知道吃,你曉得不,這是哥哥嘴里省下的,都給你們幾個小崽兒吃了!”

財娃撿了兩個包子,又進了灶屋。

“二爸呢?”榮娃問。

“外頭幫忙去了……坐,榮娃!”何成芳看著周維榮,“又瘦了!不是給你說了,你自己吃,不要往家里帶了嗎?你長身體呢!”

“我吃得飽,二姨。”周維榮摸摸腦殼,有點不好意思,“家里的事,凈給二姨二爸添麻煩了。”

“說得些啥子話,你們幾個就跟我家娃是一樣的!你媽在時,就我倆親,名字里就差一個字!”何成芳嘆口氣,“也不曉得淑芳姐哪兒去了……你爸你媽要是曉得你們幾個娃娃現在這光景不曉得多難過。”何成芳忽然覺得話不對,不該說這些,又轉過話頭,“慢慢就好了!榮娃,你是哥,大些,照顧弟弟妹妹,這隊上,全大隊也沒有哪個比得上!就是華兒,我看她呀跟個大人一樣,照顧富娃,硬是跟她媽跟她外婆一樣!”

“辛苦華兒了。”周維榮點點頭。

“榮娃,聽說你外婆的事了吧?”

“二姨,我來就是問外婆……”

“沒得事,沒得事,就是閃了腰,老了嘛,哪個沒病沒災的。”二姨也不敢說得太嚇人,“就是苦了華兒了。哎!財娃你們好久考試?”

“后天!”財娃正手忙腳亂地掰著滾燙的包子吃。

“這下好了!不用上學了,華兒就松活些了。”

周維榮真是沒想到家里出了這大事,外婆傷了,華兒得早起煮飯上學做家務。還有個惱人的事兒呢,富娃從小就尿床……

“二姨,華兒說二爸去叫的舅舅,三爺爺去找人做的滑竿抬去區醫院的,花了好多藥錢?”

“沒多少,沒多少,是你三爺爺墊的。就是你那舅舅一分錢也沒帶……”

“我舅舅那人,我曉得……”周維榮見二姨不肯說太多怕他擔心,還得問三爺爺去。

“二姨,那我先回去了,走了一天的路……跟二爸也道個謝,光給你們添麻煩。”周維榮說完就出了門,肚子餓得呱呱叫,本想去三爺爺家,又累又餓的,只好先回家。

“哥哥,快來吃包子!”華兒一看哥哥到家,苞谷糊糊也端上來了。華兒本來想給哥哥蒸洋芋干飯的,又看這回帶回家的包子饅頭多了很多,天氣暖和,怕壞了,就這兩天都吃也夠,索性熬了些苞谷糊糊。水缸陰涼,放里面保管兩天沒問題。

“哥哥,你早上一個也沒吃嗎?”華兒心里有疑問。

“哪兒能呢?我吃不完!”周維榮拍拍肚皮,“你看這大個兒的,伙食團還有稀飯。”周維榮看那包子饅頭的個兒,心里感激老李師傅專門加大了。

“哥哥,還有幾天就放假了,萬一大隊不辦初中了,我就……不讀了。”

“不行!你得去公社讀初中,以后考大學,就你的成績,讀完初中考個中專也沒問題!”

“我就是一說,學校現在還沒定。就是怕富娃一個人在家……”華兒埋著頭,她心里的打算也不敢和哥哥說,怕他著急。其實,華兒也想住校讀初中,可家里太窮了。

“明天我去外婆家看看。”周維榮心里沒底,但覺得絕不能把富娃一個人丟家里。

周維榮早上起來,去了華兒房間,席子沒了,鋪里的濕草還沒換,不用說,又是富娃尿床了。鍋里一鍋苞谷糊糊,還有兩個饅頭熱著。周維榮吃著饅頭,去翻柜子,米口袋子里還有一把米。柜子上,蘿卜干一小袋,紅苕還有幾個,洋芋多一點。現在周維榮回家,已經習慣性地翻看家里的糧食。得把米面油鹽巴和煤油買回來,這些都只有鄉場的供銷社才能買得到,現在不那么嚴格地要求要米票油票了,現鈔也行了。不過按照周維榮兜里的鈔票計劃著來,一個月20塊錢的工資,啥也做不了。昨晚沒在二姨家問到外婆看病花了多少錢,這得去問三爺爺。周維榮又喝了幾口苞谷糊糊,用背簍裝了米袋子和油壺,又找了一個空瓶子裝進去,先去了三爺爺家。

“三爺爺,還你馬燈來了!”

“榮娃回來了?還啥子嘛,家里用嘛!”三爺爺周國雄剛喝碗粥,準備敲鐘安排隊里出工。周維榮看三爺爺忙,長話短說:“三爺爺,我外婆勞煩您找人抬去看病,道謝的話都說不完,就是……花了好多錢,這個得還給您!”

“沒花幾個錢,榮娃先欠著!”

“三爺爺,我不在家,家里還有弟弟妹妹,還得您和隊里的人照看,您不能又出勞力又往里頭搭錢。以后要有啥事,哪個還敢幫忙啊?隊里家家戶戶都缺錢。”

“啊?這!你娃想得周到!”三爺爺周國雄把葉子煙裹好了,點了吧嗒了兩口,想了想,上回一趟醫院花了40塊,榮娃一個月工資才20塊錢。

“這個樣子,你把幫忙抬的人湊的5塊錢給我,我還給他們。剩下欠的都在我名下記起!”周國雄就這話,別的不讓周維榮說了。周維榮只好摸出5元錢,請三爺爺代還給幫忙的人。

“三爺爺,您老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弟弟妹妹長大了也還您的恩!”周維榮站起身,“我去供銷社買些米回來,上回你們捐湊的米沒了,油和鹽巴啥都沒有了……要不是您給了煤油、馬燈,華兒他們晚上得摸黑了。”

“我看見了嘛!隊上哪個看見了也得幫忙嘛!你把你妹教育得很好,她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獨立自主思考問題,我看吶,你家幾個娃長大了都有出息!老話說得好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周國雄站起身,拍拍周維榮肩膀,“榮娃,人呢都是逼出來的,家里有華兒,還有隊里一幫子人,你莫怕!等你們個個有出息了,莫忘了帶些鄉里鄉親就是了!”

周國雄一番話給了周維榮鼓勵也給了他信心,“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活著就有希望,壓力就是動力。

周維榮一時間豪情萬丈起來,心里頭舒坦極了。山路彎彎,鳥兒的鳴唱都顯得歡快悅耳,路邊各種不知名的花兒都開得格外鮮艷。周維榮聽著隊里人個個都稱贊華兒,說將來華兒一定有大出息,當哥哥的說啥子也不能拖了妹妹的后腿,一定要讓她讀書,多讀書讀好書,給家里人爭氣。

周維榮決定抄近道去舅舅家,看了外婆傷情,心里才有底。轉回來再去供銷社買米面油等,到時候裝它滿滿一背簍。

“那個老不死的!腰桿斷了就抬回來了,成天躺床上!”這是舅娘的聲音。

“你個死婆娘,你不是媽生娘養的,老娘就是閃了腰,躺幾天,不死也讓你咒死了!”舅舅急了眼就罵人。

“我上輩子做了啥子缺德事落了報應,嫁了你個凈會吹牛的二桿子!”

“就是報應,下輩子還是報應!”

周維榮剛到舅舅家院子外就聽見屋里頭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一時間他進退兩難。

周維榮聽著難受,但舅舅話里的意思,外婆真的只是閃了腰,不是腰桿斷了,這下也就放了心。就在剛才來的路上他還想著要是華兒住校讀書,把富娃放到舅舅家讓外婆照看著的事兒,這舅娘恐怕容不下,那母老虎也不是自家這個潑皮無賴的二桿子舅舅能奈何的。農村有句話,說是“橫妻孽子犟媳婦”,外婆家就占了倆。老外婆日子難過,好歹聽著舅舅的語氣還不至于餓死外婆,那也算好的。周維榮不知道,就在前幾天,他那二桿子舅舅讓二爸一頓教訓,到底還算有點良心發現。周維榮想著馬上就要放暑假,華兒堅持幾天也不用起早貪黑做大人的事兒了,先拖過這幾個月,看外婆的身體狀況再做打算了。一時心里黯然,也不進屋去看外婆,埋著頭,落荒而逃。

周維榮到了供銷社,買了米面油和鹽巴,打了煤油,又買了一個新馬燈。結賬時一低頭晃見腳上的鞋,想起他媽就是在這里買黃膠鞋時被人拐走的,心里一陣作酸。后來老爸又來買了回去,兩雙鞋都包扎得好好的,華兒放在箱子里,藏寶一樣藏著,一次也沒穿過。周維榮忽然想著,要是哪一天家里不困難了,有錢了,一定要出去找媽去。現在華兒和自己腳上的鞋子還是穿的他媽親手做的。他媽丟的時候,鞋底子都已經納完了麻線,鞋面子是專門扯的新布做好的,就差縫到鞋底子上去。還是上次家里遭了暴雨淋濕了曬在外頭,隊上一個嬸娘看見了拿回家幫忙縫上去的。華兒不肯穿,周維榮好說歹說總算穿了一回,現在洗干凈了掛在墻上,夏天打赤腳上學也不穿。周維榮清點了兜里的錢,全部放到柜臺上,一元的,一角兩角的,分子的鋼镚兒,湊一塊兒,剛好夠買雙黃膠鞋。把鞋裝進背簍,他不好意思地朝售貨員笑笑,提上煤油瓶出了門,心里挺美。

周維榮走在山道上,背上的背簍越來越沉,他也只能一步一步硬撐。背著弟弟妹妹們的吃的,那感覺就跟小時候背著弟弟妹妹走是一樣的,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弟弟妹妹總有一天會長大,甩開腳丫子大步朝前。

周維榮從沒像這一次回來這么輕松過,也從沒像這次回來這么沉重過。華兒和弟弟在家獨自生活,讓他擔心,但三爺爺和隊里的族人,還有二姨一家對自己無私的幫助既讓自己寬心又讓自己感覺到壓力,要對得起所有人的關愛,要記著有能力的時候回報,但現在家里的窘迫有時還是讓人喘不過氣。三爺爺早上說,是他把華兒教育得好,很獨立,但周維榮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說,華兒也會變得堅強跟獨立起來的。自己承受的壓力是經濟上的,而華兒直接面對的是一日三餐要填飽弟弟的肚皮,照料弟弟的起居,還得兼顧自己和弟弟的學習。

周維榮很慶幸自己有這么一個妹妹。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父母不在了,但他還有妹妹一起分擔著壓力,華兒小小年紀已經學會了承擔責任,她瘦削的肩頭接過擔子已經在履行老爸臨死時說過的話“華兒,你最懂事,幫著哥哥把弟弟帶大”。有了妹妹的接力,周維榮覺得肩頭的擔子卸下了很多壓力。想著這些壓力責任,想著弟弟妹妹們成長帶來的希望,周維榮一陣興奮,腳下的步子就算再沉重,心里也就敞亮了許多。

老爸剛死的時候,那些恐懼與無助,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家子都在變得堅強獨立。而16歲的哥哥周維榮也正在被恐懼與壓力追逐的倉皇里掙扎著擺脫著,迅速成長。

“姐姐,哥哥走了嗎?”

“沒呢!”

“家里進小偷了?”

“哈哈!富娃,我們家有啥好偷的?進個小偷都得氣死呢!”華兒忍不住笑。

“馬燈不見了呢!”

“三爺爺借的,不得還給人家呀!”

姐弟倆說話的時候,周維榮正到了三爺爺家,他把手里的煤油瓶給了三婆婆就匆匆往回走,三婆婆不收攆著他要他拿回去自己家里用。周維榮只好說:“三婆婆,有了就還,再借不難!大家都在幫我們,我也不能不識好歹呀,哪天還要三婆婆多照顧華兒和富娃呢!”三婆婆聽周維榮這樣說,只好收下了。看著周維榮回去的身影,心里直感嘆榮娃有志氣。

周維榮終于到家的時候,天剛剛擦黑,自家的屋子里亮起了燈。周維榮把背簍放到地上,坐在板凳上直喘氣,汗水滿頭滿臉,衣服早已濕透了。富娃喊一聲“哥哥回來了”,趕緊拿把扇子給他哥扇。

“哥哥,洗把臉。”華兒早打過來了一盆水。

周維榮看見盆子,立馬想起水缸里水沒有多少了,早上就覺得啥事兒忘了記不起,這陣子一看見水盆立馬想起了。

“哥哥,我跟姐姐抬水回來的!”富娃忽然說。

周維榮一陣不自在,咋個就忘了呢?富娃才多大點,哪兒能做這事兒。明早,一定不忘了挑一滿缸水!家里的水缸很大,是后山里一塊大石頭,把中間一鑿一鏨挖空挖出來的,能裝好幾桶水,挑滿了夠用好多天。

“哥哥,買啥了?”華兒和富娃湊到背簍前,富娃早把黃膠鞋拿在手里了,湊在鼻尖使勁聞那股子香氣,轉手又湊到華兒跟前,“姐姐,給你買的,好香哦,你聞嘛!”

“謝謝哥哥!”華兒拿在手里,聞著新膠鞋的香味,滿心歡喜。

“馬燈!”富娃看見嶄新的馬燈,伸手要拿。

“莫動,弄壞了!”周維榮小心把玻璃罩子和馬燈的油桶底座取出來,放到桌子上,“富娃,玻璃罩子打爛了就擋不住風,不小心還把手劃條口,痛不痛?”

富娃點點頭,一陣歡呼!

“姐姐,米,白米飯!還有灰面,搟面條!還有油!鹽!”富娃像個挖寶的人挖到了金礦,用任何語言也不能形容他這一刻的歡喜。餓怕了,蟲子鉆過的紅苕,滿鍋凈是蘿卜青菜的苦味太難吃了。二姨家的白米飯太好吃了。8歲的富娃此刻心里除了白米飯的美好,別的想不到個啥。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回來的哥哥,除了能帶回來大包子白饅頭,還有香噴噴的白米飯。

看著欣喜若狂的弟弟,周維榮笑了。這情景不就跟幾個月前他還活著的老爸帶回來包子饅頭一家人歡歡喜喜的場景一模一樣嗎?那時,老爸一定也跟現在的自己一樣看著孩子們笑。周維榮再一次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年幼的弟弟妹妹,而是自己的兩個娃。

“富娃,還不謝謝哥哥!”華兒拍拍弟弟,端走水盆。

“謝謝哥哥!姐姐,哥哥是大人!我長大了也跟哥哥一樣買好多米回來,吃不完!”

“好!哥哥等你長大,買白米,吃不完!”周維榮一把抱起富娃,像抱起了自己的孩子。

從昨晚到現在,兩次聽見小孩說“哥哥是大人”,一次是財娃,一次是富娃,周維榮心里隱隱升起一股子自豪感:“不錯!我是大人了!”

在富娃眼里,哥哥是無所不能的大人,家里缺啥都能帶回家。他還沒有多少“錢”的概念,他不知道隊里沒有了他媽掙的工分分不到糧食,現在都得靠哥哥的工資買回來。周維榮終于下了狠心暫時不還欠賬,全部都換成吃的背回家。那些關于外婆吃糠粑粑、弟弟妹妹的稀飯碗里數得清幾顆米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所以當他在水庫的食堂打飯時,總是會想起弟弟妹妹碗里的青菜和蘿卜,那難以下咽的苦味吃過一回就再也忘不掉。

“哥哥,姐姐說你不笑了,為啥不笑呢?”

周維榮一驚,剛才看見弟弟妹妹們歡天喜地地圍著背簍不是笑了嗎?華兒大了,會觀察哥哥了,家里的窘迫有時像心里壓了一塊兒巨大的石頭,水缸那么大,那么沉,怎能笑得出?華兒也許不懂“相由心生”這個詞,富娃更不懂,但周維榮閑下來的時候會看報紙看書,他明白相由心生的意思,心里塞滿了要填飽弟弟妹妹肚皮的想法,還塞滿了隊里族人的嘆息聲和老爸以及自己欠下的還不完的債……所有這些事本不該是16歲的少年能承受的,但現在,他只能咬著牙關拼命頂著。

有人說,從出生到墓地,過程不同,長度不同,但歸宿是一樣的。所有人都想在這個過程里活得快樂一點,坦然一點,但周維榮享受不了快樂,做不到從容,除了自己那點微薄的工資,別的沒有什么辦法能讓這個連遭打擊重創的家更加有生機跟活力。也許,在周維榮心里,妹妹華兒的成長和弟弟富娃童真的笑臉,是唯一能讓他欣慰和快樂的。也許只有這些才能讓他把心底深處被壓得死死的快樂情緒釋放出來,由衷地快活地笑一笑。

“你看,我不是笑了嗎?”周維榮拿手撓弟弟的癢癢,咯咯大笑的弟弟一邊躲閃一邊還擊,也偷襲哥哥的腋窩,兩兄弟同時大笑。在灶屋里的華兒終于又聽見了久違的哥哥的笑,那一刻,笑容像鮮花盛開在她小小的臉上,她的笑容在灶里熊熊燃燒的火光的映照下格外燦爛。

“作業寫完了嗎?”

“今天沒作業,姐姐布置的作業我寫完了,明天考試了,考完就放假了!”

“放假了就好了!”

“嗯吶!放假了天天睡懶覺!”

兄弟倆嘴里的“放假就好了”有著完全不同的意思。在哥哥心里,放假就意味著華兒不用早起不用每天那么緊張地安排飯食洗衣做家務,可以輕松一點。才8歲的弟弟,可以不用緊張地背書寫作業,不用擔心遲到了被罰站。貪玩總是小孩兒的童心使然,正如尿床是免不了的童年糗事。

“你為啥尿床呢?姐姐每天都得給你曬席子換床鋪里的草!”

“我沒想尿床。”

“你每天晚上都尿了。”

“就是做夢嘛……財娃叫我去偷后山地里的黃瓜,吃了一個還想吃,吃了就想尿尿,到處都是人,我跟財娃進了山洞才好意思尿尿,尿完了……就尿在床上了。”

“哈哈哈……你怪財娃叫你偷黃瓜?”

“就是嘛!”富娃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富娃,你說了人多不好意思尿……跑山洞就好意思了?”華兒端了菜稀飯出來,笑著問。

“就是嘛!褲子兜里還藏著一根黃瓜。”

周維榮忍不住笑,轉眼看見清湯寡水的稀飯,似乎明白了,弟弟晚上凈喝稀飯,尿當然多了。

“華兒,以后晚上蒸干飯吃,米不夠了找二姨幫你借,我回來就去還!”

“頭戴紅帽子,身披五彩衣,從來不唱歌,喜歡吊嗓子。”富娃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歌,每天對著家里的小公雞念念叨叨喜歡得不得了。

家里的幾只雞是放暑假之后二姨捉來的,富娃沒事兒就去地里挖蚯蚓喂它們。日子飛快地過,小雞也在慢慢長大,家里的糧食還不夠人吃,那當然沒有小雞的份兒。不過散養的土雞自然有辦法在土里刨食,看著小雞不斷地長大,華兒和富娃都開心得不行。華兒計劃著到了過年,家里有大公雞吃,大公雞鮮艷的羽毛還可以做成毽子。母雞生蛋了,弟弟每天都可以吃到雞蛋,當然還可以提到街上換成錢。二姨送來的雞就算是家里最大的一筆財產了。華兒還計劃著自己孵小雞,她見過二姨家的母雞孵蛋。有了雞有了蛋,以后還會有很多雞很多蛋。華兒見過二姨家從外面大隊買來的小豬,她甚至計劃也養一頭小豬,以后家里也有肉吃了。但哥哥沒有同意,讀書才是她的主要任務,吃的穿的等生活開銷不準她多想。華兒自打有了讀完初中就不讀了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合計不讀書了,要干些什么才能讓富娃在學校里吃飽穿暖不被人看不起不被人笑話。

初中合并到公社去那是遲早的事,富娃住校也是必定的,替哥哥分擔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難以想象12歲的華兒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想法,她想把自己的學業固定到初中畢業。華兒是幸運的,因為她總算是讀完了初中;華兒又是不幸的,因為她終于艱難地讀完了初中,無論如何也沒有更進一步考中專或者高中。

華兒在大隊部初中畢業那年14歲,10歲的富娃讀小學四年級。1980年,也就是華兒念完初中的那一年,大隊部初中停辦了。

周維榮專門去了外婆家,但外婆的狀況很不樂觀,腰疼的毛病時好時發,幾十里的山路她已經沒有可能走過來了。舅舅家的經濟狀況還是沒有變化,餓肚子的事情每年都有。把富娃寄養在外婆家是不現實的,而且富娃也不愿意住到舅舅家,華兒的態度也很堅決,怎么也不肯丟下富娃一個人在家自己到鎮上住校讀高中。

不管周維榮有多痛惜華兒中斷學業,華兒留在家里成了既定的事實。專心輔導弟弟學習,做家務,保證弟弟吃飽穿暖成了華兒的任務。華兒把哥哥按月拿回的錢精心計劃用度,一分一厘也沒有可以浪費的。在華兒心里,能夠完成哥哥和自己沒有完成的大學夢就完全寄托在了弟弟富娃的身上。

家里的公雞和母雞也從二姨送來的4只變成了20只,富娃每天都可以吃到雞蛋,饞嘴的時候等到哥哥回家還能宰一只大公雞,一家人歡歡喜喜吃一頓。華兒也把吃不完的雞蛋定期背到公社的街上去賣了換成錢,5分錢一個的雞蛋還很大個兒,從此家里多了一項收入。華兒把錢湊到一定數額,托二姨給捉回了兩只小豬,漫山遍野少不了豬的吃食。華兒再也不準哥哥帶包子回來了,家里呈現出紅火的態勢。哥哥能夠放心上班,身體竟然還往上躥了個兒,下巴和嘴唇上的胡子也變得密密實實了。

不知道為什么,總也尿床的富娃自打每天都有雞蛋吃之后,再也沒有尿床了。讓華兒懸在心頭的一樁大事也就此打住。

“要是富娃住校了尿床,得有多丟人呢!”

轉眼就到了1982年,這一年隊里發生了一樁大事,關系到了每個家庭的切身利益。大集體生產固定的敲鐘出工敲鐘收工的鐘不敲了,那個掛在生產隊最高處一棵樹上敲了二十多年的鐘最后一次響起的時候,隊長周國雄召集隊里的人丈量田地尺方,分配隊里的耕牛、農具……

本著公平公正的原則,按照肥田瘦地的估算,各家各戶都分到了屬于自家耕種的田地和負責看管的山林。按著人頭,華兒家里有兩份田地和山林,拿到隊里的包產到戶責任書,華兒笑了。華兒早就計劃好了在她的田地里可以耕種的農作物和經濟作物。三爺爺周國雄充分考慮了華兒家的具體困難,經隊里人一致同意,分給了華兒離她家最近的水田和坡地,在已經改公社為鄉的中學讀初中二年級的富娃表示了憂慮。

“姐姐,你會耕田嗎?”

“學唄!有啥大不了的!”16歲的華兒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標致的大姑娘,兩條麻花辮子又黑又亮,烏溜溜的大眼睛撲閃著光芒,“富娃,你莫管,姐姐自有妙計!”

“姐姐,農忙了,我帶同學們回來幫忙割麥子,栽秧,撻谷子!”

“富娃,你有這份心我就高興了。你記著,你的任務只有一個,讀書!”華兒的語氣里透著嚴厲,富娃不太敢吱聲。

富娃記得前些天,有個英語單詞特別長,他怎么也記不住。一周一次的歸宿假,華兒抽背他英語單詞,剛好抽到了。

“你記住了,你是學生,唯一要記住的事情就是讀書學習!七個字母,打你七個板子讓你長長記性!”一陣鉆心的疼痛之后,富娃記住了就再沒忘記過。

那個單詞是“學生”,英語翻譯是student。

富娃還記住了姐姐的另一句話:“你現在是初中生,你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考大學。你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個college student!”

富娃很刻苦,在鄉里初中他總是能拿到年級前幾名。但華兒又說一個區有10個鄉初中,本鄉的教學質量不是拔尖的,富娃頂多是一群矮子里的高個子,來不得半分驕傲。華兒給富娃算了個賬,鎮上的高中一個年級四個班,一個班50個人,總共200個學生,就算平均下來,一個鄉最多考上20個高中生。但實際情況是離鎮上最近的兩個鄉師資力量最強,升學率最高,合計要占到每年錄取高中新生的一半,其余的鄉中學二三百個初中畢業生里就只能錄取十個人左右。姐姐時不時地敲打提醒,讓富娃警覺且自覺。

與弟弟對家里農活的憂慮不同,姐姐華兒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而晚些時間回家的哥哥周維榮也同樣表示了擔心。包產到戶是他和與他同樣身處農村的人們早就盼望著的一件大事。他早在三年前就聽報上說了貴州等地自從包產到組、包產到戶之后,家家戶戶都吃上了飽飯,有了余糧有了余錢,窮巴巴的忍饑挨餓的時代早就一去不復返了。他也不明白同為大西南,分田分地的日子為什么總也等不來。如今終于等到了包產到戶,可田地里只有豆蔻年華的華兒妹妹一個人,繁重的體力活向來都是男人們的工作,妹妹能行嗎?

“華兒,你會耕田嗎?”

沒想到哥哥和弟弟居然會問到同一個問題,華兒也笑了。

“哞……”一聲牛叫劃破了山村夜的寧靜。

“哥!你不知道你妹子有多厲害!”華兒狡黠一笑。

周維榮當然知道從12歲開始就能當家做主的妹妹有辦法,但華兒像個男人一樣扛著犁頭耙子在水田里吆喝公牛耕田,渾身上下都是稀泥巴,那是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的畫面。那也不該是個才16歲的大姑娘能做的事。

“哥哥,你就甭操心了,你妹子我自有妙計!”

“我正要問你,那頭公牛怎么回事兒?”

“我和二爸還有另外三戶人家組成互助組,共用一頭耕牛,共用隊里分配的農具。農忙時,哪家的谷子麥子先黃先收割,都去他家幫忙,一鼓作氣搶收,那就不是單家獨戶作戰了。我和二爸這幾家都是家里勞動力不夠的,大家都愿意結伙,二爸家不是又添了個小妹妹嘛,其他幾戶人也都勞動力不夠,當然你妹妹我就更缺勞力了。不過呢,大家都愿意!”

“為啥?還是想著幫我們家呀?”

“也不全是!幫是肯定都愿意幫我的,富娃去讀了住校,我在家沒少幫隊里的人干活兒呢!主要是……”華兒賣個關子,“哥哥,你猜?”

“你負責養牛!”周維榮想了想,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以彌補上家里沒有全勞力的缺陷。

“你可真是我的哥!要不然老祖宗怎么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華兒一笑,“耕牛是個寶,農田和地里全靠它,用它只在搶種時候,別的時間還得天天養著它,喂飽它!我呢,出不了大力,放牛割草,沒問題吧?割豬草是割,割牛草也是割,一塊兒割了,多背幾趟完事!”華兒說得輕松愉快,好像一把鐮刀變成了自動收割機了,裝滿草的大背簍不是背到背上,而是山坡上有自動傳送帶直達牛圈。

“哥哥,牛圈是二爸和他們三戶人來弄好的,嘿嘿!還順手加了兩個豬圈,加了頂棚呢!又找打石匠給挖了個豬食槽子,我準備再養兩頭豬!哥,以后吃不完的,雞啊豬啊就幫忙收拾了,倒了可惜!咱們吶,吃不飽的日子過完了!現在呢,就得想著怎么過得更好。等富娃考上了大學,我就完成任務了!”

“哈哈哈!華兒真能干!”周維榮開心地笑了,“沒想到,你還是個巾幗英雄,勝過了哥哥我這個男子漢!你都把富娃管完了,不要哥哥了?”

“哥哥,我呢,早就背得花木蘭那首詩,是你的那個縣里下來的老師教我的!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哥哥,古有花木蘭從軍、穆桂英掛帥,誰說女子不如男?”華兒囅然一笑,“哥哥,我呢,還準備……”華兒又賣個關子,起身指著一排泡桐樹釘好了的木箱子。

周維榮過去一看,每個箱子蓋在上面的一塊木板可以取下來,里面四邊的木板釘死,最下面一塊木板嵌在兩邊木板的滑槽里,可以抽出,也可以滑攏密閉。周維榮不解。華兒把手一指,只見一面木板的下部中央均勻地鉆了十來個花生米大小的圓孔,打磨得很光滑。

“蜂箱!”

“要不說你是我哥呢?我弄啥子你都猜得到!富娃讀書那是腦力勞動,蜂蜜蜂王漿是補品,我們買不起,就造噻!一桶蜜蜂一年割兩次蜂蜜,富娃都喝不完!賣噻,貴得很!”

“哎喲!我的好妹子,有經濟頭腦!哥哥自愧不如!富娃有你這樣的姐可算是他的大幸。我呢,有個腦瓜子靈活的妹妹,也是大幸!”

“相信你妹妹我了吧?哥哥,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呢!”

“哥,先吃飯!”華兒手腳麻利地端出一盤炒萵筍、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碟自制的羊藿干豇豆咸菜、一盤切成兩半的煮雞蛋和一缽清燉松菌雞湯,外加一瓶散裝白酒。

“喲!啥日子,這么豐盛?”周維榮看著家里桌子上從未有過的一桌菜,口水都出來了。

“哥哥,想想看,今兒啥日子?”華兒給周維榮倒了一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包產到戶了唄,以后都餓不著了!”周維榮拈了一顆花生米,“香!我們家從老爸走了之后,就沒吃過這么好的了吧?”

“這算啥子!哥,等過年,富娃也放假了,咱們也宰一頭豬!”華兒笑瞇瞇地端起酒杯。

“華兒,你會喝酒嗎?”周維榮端起酒杯,心里從未有過今晚的舒暢。

“哥哥,你忘了哈?老爸在時,有一年過年我喝了幾口酒,滿臉通紅,愣是沒醉。老爸還夸我呢!”華兒看著哥哥,“這些年,哥哥辛苦了,我敬你,先干為敬!”

“哎!”周維榮還沒反應過來,華兒已先喝了酒。看來華兒今晚有話要說,她這是喝酒壯膽?周維榮也不扭捏,一口干了。

華兒給哥哥滿了酒,夾了一塊雞肉:“哥哥,嘗嘗咱家的土雞肉!”

周維榮也給華兒夾了一塊兒雞肉:“華兒,你也吃!”

“哈哈,哥哥,咱家窮日子過到頭了,雞肉算啥,以后咱家想吃啥有啥!”華兒看著哥哥,“你信不?”

“當然!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周維榮看著妹妹,一晃眼都長成大姑娘了。老爸走了這幾年,華兒操持著這個窮家,輟了學,硬是把家撐起來了。

“來,華兒,吃個雞蛋!”周維榮給了華兒一塊兒,自己也剝了半個,慢慢吃著蛋黃,“香!”

“香吧?”華兒拿筷子挑著蛋黃,細細品味著,“還有呢!我還包了皮蛋,富娃現在住校了,吃不成煮雞蛋、蛋花兒,皮蛋正好!”

說起這小弟富娃從小就尿床,老媽在時,他經常晚上尿幾次,屁股被打腫了,丟到床上不一會兒又尿了,一個晚上鋪草都得換幾次。不曉得是大了還是后來每天有雞蛋吃,總之,尿床那毛病就沒了。

“多虧有你每天給他雞蛋吃,不然,這住校尿床,不得丟死人了!”

“就是,我就怕他尿床被同學笑話,影響了他學習,沒承想,就不尿了!”華兒一笑,再次提起酒杯,“哥哥,感謝你的包子和饅頭,讓我們能吃上別家孩子吃不上的,也讓我們總盼你回來!”

“應該的!我是哥哥,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們的!”周維榮喝了酒,“就是太少了,沒法子讓你們天天都吃!”

“你嘴里剩下的,看你每次回來臉青皮黑的,就曉得你餓了多少肚子!我叫你不準帶回來,你就是不聽!我都記著,富娃也記著,這是恩情!”

“華兒,咱們是一家人,我天天有吃的,就不能餓死了弟弟妹妹,一家人都有吃的,都活著,我比啥子都高興!”

“哥哥,我們是一家人,”“沒爹沒媽的一家人!我們都得好好活著,不能讓人看不起!”華兒端起酒杯,“哥哥,沒有你,我和富娃不曉得哪天就餓死了,妹妹也替富娃謝你!老媽丟了,老爸走了,你就是我和弟弟的爸,是我們的媽!”華兒干了酒,滿臉通紅。

“慢慢喝,華兒……”周維榮看著妹妹,心里一暖,打小就懂事的妹妹出落成了大姑娘,他更高興。

“怪哥哥沒本事,沒讓你讀書考大學……”周維榮話沒說完,華兒給他嘴里喂了一塊兒雞肉,不讓他說。

“咱家人都活下來了,比啥都強!咱家以后還能出一個大學生,我比啥都知足!哥哥,還是那話,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有妹妹在。你呢,得辦大事!”

周維榮手里剝著雞蛋,嘴里吃著雞肉,心里想,這鬼精靈的華兒,是要進入正題了。

華兒起身,從里屋拿出一個包裝好的小紙箱:“哥哥,打開看看!”

周維榮接過來,打開看,原來是一雙皮鞋,是他想了很久都沒舍得買的皮鞋。

“哥哥,穿上,合腳不?”華兒拉下哥哥的黃膠鞋,給他穿上,按了按腳尖,前后拉伸了下皮鞋,兩只腳都換上,系上鞋帶,“哥,走兩步?”

周維榮站起來,走了一圈,臉上滿是笑。

“哥哥,生日快樂!”華兒拉著哥哥的手,笑著說,“英俊帥氣,跟咱爸一樣有型!”

兄妹倆重新上桌,周維榮給華兒倒了半杯酒,自己滿上。“華兒,你是姑娘家,這杯酒我滿上你半杯,不能喝醉了!謝謝華兒,我……終于也穿上皮鞋了!我都忘了我生日了,謝謝你記得!”周維榮干了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哥哥,我記得你的、富娃的,還有老爸老媽的生日……哥哥,你今年20歲了!”

“嗐!你不說,我都忘了!”

“哥哥,你忘了,我記得!那年咱家遭了大雨,你剛滿16歲,你給我買的新膠鞋,那香味兒我現在都記得!”

“新膠鞋……”周維榮拈了一顆花生米放在嘴里嚼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

“哥哥,以后咱家人不但要穿得起黃膠鞋,還要穿得起皮鞋。等富娃上高中,要穿皮鞋,穿球鞋!”

“對!別人家有的,咱家都要有!”

“嗯!別人家有嫂子,咱家也得有!”華兒一笑,“哥哥20歲了,該成家了!”

“哈哈哈,就曉得你還有事要說。”周維榮笑過了又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怎么扯到這事兒上頭了?”

“這不是大事兒啊?”華兒給哥哥夾了一筷子松菌,“哥哥,男大當婚嘛,啥不好意思的!家里沒媽,要是媽在,早就請媒婆兒給你到處選媳婦兒了!我哥這么精神,帥氣,還不曉得誰家姑娘有這福氣呢!”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周維榮搖搖頭,像這滿山的松菌,到了季節,哪哪兒都有,尋到哪個松茸就憑運氣了。周維榮心里想著,一來自己剛滿20歲,年輕得很,不用著急;二來家里弟弟妹妹們還小,雖然華兒大了,很懂事,家里安排得頭頭是道,但畢竟是女孩兒家,農村活兒凈是體力活兒,心里擔心她吃不消。富娃才念初一,離考上大學還早,富娃承載了哥哥姐姐的希望,延續了這個家上大學的光榮夢想,他的事才是大事,家里最重要的事!

“華兒,我的個人問題,現在不考慮!目前呢,剛剛包產到戶了,你把家里計劃得很好,但你是姑娘家,才滿16歲,如果上學的話,也就是高中一年級,這么重的農活,還要養雞養豬養牛,哥哥虧了你了!咱家這情況,你懂事,也體諒,為了富娃,書也不讀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就是讓富娃考大學嗎?那咱們別的都先放下,等富娃考上大學,我再說個人問題!”

“哥哥……”

“華兒,剛才我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就是這意思。老爸老媽要是在,咱們兄妹三個都能上大學,現在不同了,早就不同了。咱們能活下來,還能指望活得更好,還能把富娃送上大學,放在前兩年我都不敢想!現在,可以想了,一定可以辦到了,那就辦完,辦漂亮!華兒,你哥就穿雙皮鞋,就……感覺很帥氣了!以后呢,家里再有個大學生,華兒你也漂漂亮亮地嫁人了……哥就啥都知足了,還怕給你找不到嫂子?”

華兒明白了,哥哥心里的大事目前只有富娃的學習,這同樣是自己這些年里最重要的事。但華兒畢竟是華兒,她的思維總是要領先別人一步,以前再苦,她也心存樂觀,即使家里斷頓,她也千方百計讓家里有吃的。現在,可以確定能過得更好,那就應該想著生計之外的事情。哥哥是長兄,已經到了成家立業的時間,家里已經不需要哥哥為了弟弟妹妹的一日三餐發愁,那娶妻生子就是這個家里除富娃上學之外應該考慮的事兒了。中國人的傳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爸死得早,還好生了哥哥和弟弟兩個兒子,傳宗接代的任務那是完成了,接下來就是哥哥的任務。弟弟還小,不必想這些問題,操持弟弟的婚事,那是以后的事。哥哥說得也對,既然他現在一門心思地只想弟弟的事,那就緩緩再說,這么優秀的哥哥還怕沒嫂子?

“行,哥哥,聽你的,咱們家頂重要的是富娃的學習。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時不時地也去學校,跟老師也有聯系。他一個月放回歸宿假,總是少不了督促他。”華兒給哥哥端了一碗菜干飯出來,半米半菜,吃著沒那么苦了。

“華兒,以前啊,就想吃碗半米半菜的飯,那幾顆米的凈是菜的飯,是再也不想吃了!”

“就是,莫說富娃,我也吃得發吐!沒有一點油星,真是太難吃了!苦得……”華兒吃著米飯,吃著雞肉,“以前,哪兒有想過吃肉呢?哥哥,明年咱家一點菜不要,凈吃白米飯!”

“是啊!下輩子也不吃菜飯不吃蘿卜顆兒飯,想都不想青菜蘿卜的事!”

“爸媽能吃上這樣一碗飯,多好!”華兒忽然說。

“老爸是吃不上了……”周維榮自言自語道,“不曉得陰間有沒有包產到戶了?”

“啊?”

“早這樣老爸也不得餓死了!”

“哥,老爸是病死的……”

“藥錢都給我們買吃的穿的了,包子饅頭都帶回家了,他不就是餓死的嘛!”

“我們應該敬老爸一杯酒的。”華兒說完真就倒了一杯酒,嘴里念念有詞,然后灑在墻上。

“你念的啥?”

“罪過罪過,應該先敬老爸……”

周維榮一愣,飯在嘴里,半天沒扒拉進去。就那一瞬間,周維榮又想起了他曾經在家對面的山灣看著指甲殼大小的草屋,心里想著家里有兩個自己的娃,還想起在回家的山泉水邊覺得自己就是家里兩個娃的爸。如今,弟弟妹妹大了,妹妹更是可以獨自撐起這個家,沒有比這更讓人欣慰的了,周維榮捫心自問:“這幾年,夠格是弟弟妹妹的爸嗎?”

“大雨淹了我們家后,我背了一背簍米面油……富娃坐在我腿上跟我撓癢癢,我當時想……我就是你和富娃的爸爸……”周維榮忽然有些哽咽,“是我不好,沒能讓你讀書。”

華兒也是一愣,在她和富娃心里不就一直當哥哥是爸嗎。

“不!哥哥,你不光是爸爸!”華兒看著哥哥,“你也是媽!”

“我做得不好,虧欠你們了!所以我總是在想,我還可以做得更好!”周維榮放下筷子,倒了一杯酒,“華兒,你給老爸敬了杯酒,我也敬一杯。”周維榮默念幾句,把酒也灑在墻上。

“華兒,過兩年,咱們把土墻房子再維修加固一下,讓它永遠不倒!”周維榮看著妹妹,“華兒你知道嗎?剛才我請老爸保佑我們,一定要找回老媽,讓她看看,她和老爸的家沒有散,一直都在,他們的三個兒女一個都沒有少!”

找回媽媽,一定要找回來!這是華兒心里念過無數回的話。只是她從來都不說,因為沒了媽,沒了爸,但她和富娃還有哥哥,當爸又當媽的哥哥!她不能說出來,因為哥哥嘴里那句“不叫媽買鞋就好了”總是讓人肝腸寸斷。哥哥已經做得夠好了,讓沒有爸沒有媽的家沒有缺少哪怕一丁點家的溫暖。她不能讓哥哥傷心,更不會責怪哥哥,因為叫媽買鞋也有自己的一份……再過多少年,她也沒法原諒那天早上上學前,盯著她媽說的那句話:“媽,今天趕場,莫忘了買鞋哈!”

“我知道你不穿那雙黃膠鞋是為啥,我也知道我不能穿那雙黃膠鞋,老媽是為買鞋丟的,不管她到了哪里,我們忘不了黃膠鞋,老媽也不會忘!”周維榮看著妹妹,“我總覺得我們肯定找得到老媽的,只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

“哥哥,終于等到你說這句話了!”華兒熱淚盈眶,“我一直覺得冥冥之中,老爸也在幫我們找……你記得老爸臨死時說的話嗎?”

“爸爸說他到了地下……也要幫我們把媽找回來。”

“對,就是這句話!我做過好多回夢,就夢見老媽捧著黃膠鞋……”

“像你捧著黃膠鞋一樣?”

“嗯吶!她一定記得的!她把什么都忘了也肯定記得她給我們買黃膠鞋!”華兒很肯定,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肯定,但她就相信他們的老媽會記得,就像自己和哥哥永遠都記得買黃膠鞋是一樣的。

“等富娃長大了……不,過兩年,我們有錢了,就去找媽!”

“對!找媽……”

“前幾天我去縣里,見到了教你背詩的那個張老師。”

“縣里下來的那個?”

“對,他給了我一套高一到高三的教材,讓我自學……然后告訴我,以后可以參加函授大學考試!”

“函授大學?”

“對,邊上班邊函授,考大學,國家承認學歷,跟富娃以后讀的大學是一樣的。”

“好!哥,我支持你!要多少錢我都支持你!”

“還早呢,現在我正自學高中課程呢。以前初中學的差不多都忘了,還不一定能考上函授大學。”周維榮眼里有一絲黯然。

“哥哥,你一定可以的,加油!我呢,不指望那個,我就給你和富娃做好后勤工作,到時候咱家就有兩個大學生了!”華兒心里高興得好像現在家里就有兩個大學生了。家里有兩個大學生,怎么也對得起老爸老媽了吧,華兒幻想著兩個大學生兒子站在老媽面前的場景,臉上都笑出了花兒。

“哥,你說老媽看見高高大大兩個大學生兒子站她面前,她得多高興?”

“咱們加油!我呢,盡力而為,富娃呢,必須!”

“嗯!我家有兩個大學生,看誰敢欺負我?”華兒嘻嘻一笑,心里挺美。

“我還有個計劃,我那點工資成不了啥事兒,我得另找出路!你呢,待在山里也不是最好的法子,咱們得走出去,走到山外面去!華兒,哪天哥帶你進縣城,去了你就知道待在村里就是那個成語叫啥……井底之蛙,對,就這個!”

“哈哈!哥哥,想到一塊兒了!我本打算給你說,等富娃到了區上去讀高中,我也住到區上去!做啥也比在地里刨食、養雞養豬養牛強……就是現在,我還得待著,先管住溫飽,當好你和富娃的管家!”

“不!得讓富娃讀縣城里的高中!老師說了,縣里決定辦一所高中,已經計劃從農村招收初、高中生了,考上了就能上。所以就看富娃有沒有決心有沒有能力考上了!”

“啊?這可是太好了!富娃進縣城讀高中,我呢,一步到位,進城!”華兒拍手歡呼!

十一

一條大河波浪寬,兩行麻柳岸邊站。三五成群學生娃,嘻嘻哈哈敲飯碗。

這個場景是周維富熟悉的,只要不是有特別大的雨,一天之中總會有兩次到河邊吃飯洗搪瓷盅。不論是下午還是晚上,提著搪瓷盅在田坎上邊吃飯邊走路,一直到河邊固定的一棵麻樹下或者一處河灘坐下,慢慢吃。他的兜里每天會有一顆皮蛋或者鹽蛋,那是他姐姐給他的。每天有雞蛋吃,自打周維富小學五年級起,再沒有斷過。以前是蒸蛋花兒、煮雞蛋、炒雞蛋,到鄉里初中住校,皮蛋或鹽蛋更好保管,每周回次家每周裝幾顆蛋,這樣的日子不間斷的已有三年。周維富吃完搪瓷盅里的飯,把搪瓷盅埋在河水浸泡下的河沙里。兜里的蛋通常會在這個時候拿出來,剝開蛋殼,透明的蛋清像茶色玻璃一樣透明,流著油的蛋黃哧溜一聲進了嘴里。初夏的陽光照在河面上,微風一吹,泛起粼粼的波光。三年了,周維富感嘆一聲,很快會和這條大河說再見了。周維富心里很想三個月能考上中專或者中師,那樣,再有兩年或者三年就能告別學生生涯,自食其力了。

綿延數百米的河灘上三五成群的學生吃著飯打著水漂,嘻嘻哈哈的吃飯時間總是最快樂的。好些學生脫了鞋襪,把一雙臭腳丫子陷在河沙里,把泡了多時的搪瓷碗、搪瓷盅用河沙三下兩下搓得干干凈凈的。周維富望著滿河灘的學生,估算著能有幾個人有機會升入高中、考上中專或者中師。升學的壓力無時無刻不盤旋在頭頂,就他這所升學率極低的初中,每年能有10個人考上高中,那就算幸運的了。一兩年考上一個中專或者中師生那都是祖墳上燒了高香的。盡管周維富的成績在近三百名初三學生里固定地排在前三,那也容不得半點大意。此時的周維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那是因為,本學期開學之初就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縣里的中學今年正式開學,面向全縣初中學校招生。對于周維富所在的初中,有沒有人能被錄取,誰也不知道。

縣里的高中開工修建是兩年前的事,那時他念初一。哥哥姐姐傾盡全力供他讀書那是不容辜負的深情,這種感覺隨著周維富的不斷長大愈加清晰也愈加深刻。盡管有時在他的心里會有一股無形的壓力,但是,無論如何,讀好書考好學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班上的好多同學見過他的姐姐。有次一個女生說:“周維富,你姐姐好漂亮哦!”聽到女生說姐姐漂亮,當弟弟的自然是高興了。“那當然,跟我媽一個樣!”周維富毫不掩飾地贊美。“你成績好,姐姐是大學生哈?”女生問。“我姐……”周維富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說,你是你姐養大的,是真的嗎?”女生又問。“是!我姐把我養大的,還有我哥!”周維富這回理直氣壯了。“你姐姐真偉大!”女生的神情充滿了崇拜。

偉大這個詞是周維富第一次從別人的嘴里聽到的,在他的心里,又何止偉大這兩個字呢?周維富從來沒有忘記過他爸臉上蒙著白布的樣子,但那之后,哥哥的包子、姐姐的雞蛋、自己碗里的白米飯……周維富討厭青菜蘿卜和蟲子鉆過的紅苕的苦味,但現在,每天的蒸飯搪瓷盅里,他都會放一兩塊紅苕干或者蘿卜干。現在早就沒有那種童年時候難以下咽的苦味了,周維富知道那是因為現在當頓吃的是白米,紅苕、蘿卜和青菜是調劑。

周維富也跟其他同學一樣,脫光了鞋襪,赤腳泡在水里,初夏的河水已沒有春天或者冬天刺骨的冰冷。用河水洗腳是住校生們唯一的方式。“到了縣中學就好了!”姐姐說,“縣中學有學生宿舍,有自來水,冷水熱水都有!縣中學有食堂,可以打飯吃,打菜打份肉!”姐姐說這話的時候,好像縣中學的食堂是她家的,縣中學的開水房也是她家的。“也可以天天晚上都洗熱水腳了!”姐姐一次又一次用烤熱的泡蘿卜片煨他腳上的凍瘡時,重復過無數次這樣的話。姐姐給他泡熱水腳的時候,手掌摩擦到了他的腳背,有些痛。周維榮抓起姐姐的手,滿是繭子。抓過另外一只手,一樣的厚厚的繭子。周維富見過班里女生的手,白皙柔嫩光滑的樣子……

“姐姐,你長凍瘡嗎?”

“我不長凍瘡,從小都不!”姐姐笑了,笑起來樣子很美。媽媽不在了,樣子也模糊了。周維富聽隊里的人說過,他們哥倆像他爸爸,姐姐跟媽媽是一個樣子。所以周維富盡管早已模糊了爸媽的樣子,但看見哥哥和姐姐總會不自覺地想象著爸媽的樣子。再后來周維富明白了身邊的女生們一到冬天,兩只手都布滿了凍瘡,血淋淋的,而姐姐從來不長。姐姐有做不完的農活,割不完的豬草牛草……她怎么會長凍瘡呢?

“姐姐,你讀書成績那么好,為啥子不讀高中呢?”就在挨了姐姐七個竹板子之后的又一次周末回家,周維富嘴里吃著姐姐燉的豬肉,傻傻地問。

姐姐笑了:“好好吃你的肉嘎嘎,哪兒那么多為啥子!”

“姐姐,現在這蘿卜為啥不苦了?”

“燉在肉里的,當然不苦了!”姐姐還是笑。她的弟弟哪里知道這碗里的蘿卜不苦,豬肉也香,養一頭大豬要割多少豬草,再從山里背回來切成段兒煮熟了,又要一瓢一瓢地倒在豬食槽子里,一天又一天地重復多少個日子?終于能吃上肉嘎嘎了,終于吃到不苦的蘿卜了,看著弟弟吃得香噴噴的樣子,什么苦啊累的,都值了!從小到大不就盼著給弟弟一碗白米飯、一塊兒看著就能饞到口水直流的肉嘎嘎嗎?如今,姐姐周維華終于實現了對她哥哥的承諾:“以后咱家,想吃啥有啥!”

周維富穿好鞋襪,把搪瓷盅拿到河水深的地方舀了一盅水,漱了口,把半個皮蛋殼飄在河水里,看著它隨著水的波紋漸漸漂到河的中央,漸漸地只剩一個點,轉過身,敲一敲搪瓷盅:“回咯……”

回到教室,周維富拿起自己的開水壺,倒了半杯水,從課桌上的瓶子里舀了兩勺蜂蜜,搖勻。淡黃色的蜂蜜水的清香沁人心脾,甜蜜的滋味讓他想起了家里的姐姐。

土墻上的蜂箱從最初的三個已經變成了密密實實的一排,那是姐姐的寶貝。周維富還記得第一次吃到蜂蜜的香甜,那可是一整塊填滿了蜂蜜的蜂巢!姐姐專門給他留的,就為讓他看看蜂巢的樣子和蜂蜜裝在哪里。那是周維富第一次看見神奇的蜂巢,雪白的一大塊兒,靜靜地躺在筲箕里,筲箕下面滿滿一銻鍋蜂蜜。蜂巢下部呈橢圓形,有兩三厘米那么厚,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規則的正六邊形,蜂巢上面有一層膜,輕輕刮開,看見金黃色濃稠的蜂蜜填滿了每個小洞,濃郁的香味滿屋子都是,讓人口水直流。周維富拿小刀割一塊兒放進嘴里,那香甜的滋味迅速塞滿了口腔,舌頭的味蕾在蜂蜜的滋潤里盡情舒展,從舌尖到齒齦從嘴唇到大腦,無一不是甜到極致的美好。從吮吸到咀嚼,那種甘美的滋味要爽到整個人都能飛起來。

“富娃,每天兩杯蜂蜜水,你為啥吃都吃不完!姐姐要把你的腦瓜子補得聰明透頂!”

通常晚自習只有住校生,十來個人,都是周維富一樣遠離學校的同學,和他一樣每周回一趟家。教室的頂棚有兩根電杠(燈管),一般只開一根。臨近中考了,畢業班要求統一上晚自習,所以教室里的燈光明顯地亮了很多。說是晚自習,到了沖刺的100天里,除了沒完沒了地考試,就是滿滿當當地講題講課。周維富的課桌里塞了蜂蜜瓶、皮蛋、鹽蛋、蘿卜干、紅苕干,還有姐姐自制的羊藿干、豇豆、咸菜,當然還有藏得很好的錢。姐姐讓他想吃肉了去學校的教師食堂打一份,給他的錢足夠每天都打一份肉,但他沒那么奢侈,偶爾會在下雨天打一份肉菜解解饞。下雨天去不了河邊洗碗,就在食堂邊吃完,那里有水管。但周維富還是更愿意去河邊,整天被關在教室里,到河邊吃飯也可以透透氣。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以后就好了……到了縣中學,有宿舍了,就不用白天晚上都待在教室里了!”姐姐還說,要是住不慣宿舍吃不慣學校食堂的飯菜,她就在學校旁邊租個房子,就免得住校了,姐姐每天給他做飯。周維富不知道姐姐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勇氣。但周維富知道,姐姐說的話一定能做到,從小到大都是。姐姐說了要讓自己吃上白米飯、雞蛋、肉、蜂蜜,吃上他想吃的任何東西,自己就真的什么都能吃到。姐姐穿得很樸素,頭上沒有發卡,永遠都是一根膠圈捆一把頭發。姐姐穿過最好的鞋子就是哥哥給她買的皮鞋,除了到學校來穿一回,平時腳上只有黃膠鞋。但周維富的腳上除了黃膠鞋,還有白球鞋,那是一般農村學生根本穿不起的,姐姐說過了,到了高中穿皮鞋。周維富身上的毛衣是姐姐親手織的,姐姐說她是遺傳了媽媽的心靈手巧,無師自通。后來姐姐還給他買了春秋衫春秋褲,并且都有兩三套。教室里不能掛洗了的衣褲,周維富只能每周背回去,自己洗也不行,全留給姐姐,穿一身干凈的,等到下一周回來又換一身。

姐姐好像天生就是個樂天派,連班里的同學都說姐姐笑起來真漂亮。周維富不記得姐姐幾時不哭的,但他記得姐姐最后一次哭是外婆在灶屋從凳子上跌下來那回,外婆痛得哭,他嚇得哭,姐姐也跟著哭……姐姐喜歡笑,尤其是看著自己吃東西,看著買回來的衣服褲子鞋子很合身,很合腳,讓他在姐姐面前打著圈走,姐姐臉上的表情會讓他想起小時候哥哥帶回來包子饅頭,看著自己和姐姐吃時他也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下了晚自習,走讀生離開教室,住校生們會很小心地把其他同學課桌上的書本分別堆放在一起,不能搞混了。第二天早上再仔細地還原到各個同學的課桌上。六張課桌拼到一起就成了床。周維富有兩床草墊,是姐姐親手用谷草編扎的,夏天墊一床,冬天墊兩床,其他住校生冬天夏天都只有一床。周維富還記得大力氣的哥哥背來的時候,很擔心草墊不夠厚,不夠暖和,但哥哥背不來其他更暖和的墊子了。哥哥看著教室前面一排排整齊的草墊、席子、鋪蓋,只說了一句話:“富娃,辛苦你了!”其實,應該周維富跟哥哥說“辛苦”兩個字的,他沒明白哥哥的意思,直到后來很多年之后,哥哥說:“我和你姐姐把考大學的光榮任務交給了你,條件艱苦,的確是辛苦弟弟了,讓你小小年紀背負了一個家族的希望!”周維富的席子也有兩床,一床夏天的青篾席子,涼快;一床冬天的實篾席子,暖和。

此刻,15歲的周維富躺在課桌拼成的床上,安然入睡,夢里也在祈禱三個月后的中考自己能夠如愿以償考進縣中學。

十二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周維華的計劃,她要不折不扣地執行與哥哥計劃好的事情。地里的麥子已經抽穗,紅苕和苞谷她已經不打算再種了,不多的水田稻子的青苗長得旺盛,田邊地角的胡豆、豌豆、綠豆都是最后一季。豬圈里臘月捉來的四個豬仔有些膘了,成群的公雞母雞每天打架生蛋各忙各的。掛在土墻上的蜂箱變成了上下兩層,每天中午時分成群結隊地飛舞。空置的蜂箱不知道幾時飛進去了兩窩,這讓周維華興奮不已。她把多了兩箱蜜蜂的消息告訴哥哥,哥哥笑而不語。大家都知道,家里有蜜蜂主動飛來,是好兆頭,預示著家有喜事。

果然,頭一個喜事讓周維華覺得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喜可賀——哥哥周維榮的函授大學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自學高中課程的艱辛自不必說,天資聰穎加上勤奮好學總算讓努力沒有白費。妹妹的一頓大餐犒勞了哥哥,酒足飯飽之后,哥哥從皮包里抽出一沓錢,交到妹妹手里,很莊重地說:“華兒,這里有五千塊錢,該完成計劃了!”周維榮語氣堅定。

“哥哥,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嘿嘿!漲工資了,現在每月快一千塊錢了!”

“哎喲!太好了,我記得1978年你剛參加工作時才20塊錢呢!”

“是啊,緊手緊腳,讓你和富娃吃不飽,現在不怕了,欠的賬也快還完了!”周維榮開心大笑,“華兒,咱家很快就不用還欠賬了!”

“哥哥,問過你好多回,咱家到底欠了外面多少錢,你總不說。”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呢,管家管富娃管農活都管不過來了,怎么還會讓你管欠賬的事?這下好了,華兒,給你的錢,你負責把這個土墻房子徹底維修一下,房上的檁子隔板都換新的,茅草谷草都撤了,全部換成瓦片,咱們住瓦房!要多安幾片亮瓦,家里白天要亮堂堂的!堂屋、灶屋、臥房都要多安幾片亮瓦!地板用水泥,不用土了,坑坑洼洼的漏點雨打滑,外婆那年就出了大事,不然……哎!害你沒讀成高中!”

“哥哥,這不怪你!我當好管家,為你和富娃服務好就好了!咱家現在這么好,過兩年你就是大學生了,很快家里有倆大學生,你看看我們隊里,哪家有兩個大學生?我高興!要是以后找到媽了,更高興!”喜滋滋的妹妹讓周維榮心里一動,華兒該到19歲了吧?農村姑娘出嫁早,像妹妹這樣的人尖尖兒,不知道多少有兒子的人家打主意了。家里有父母的話,都要偷偷地先相相看打聽打聽哪家的兒子配得上自己的閨女。

“華兒,有沒有人提過親?”周維榮打趣地問妹妹。

“有啊!不是給你說過好幾個了,你也不見!”華兒裝糊涂。哥哥的婚事她早就裝心里了,她還偷偷見過幾個女孩子,相貌身材家境都還不錯,有單位的、農村的。哥哥不見面,老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她也沒法,眼看著好姑娘嫁了人生了小孩,自家的哥哥還是光棍一條。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這倒好,哥哥自己的婚事沒著落,還來問她,今兒既然哥哥提到了,她就得問問了。

“哥哥,你交代我辦的事,我可是從不含糊,辦得好辦不好都全力以赴!現在呢,你別管我,我呢,等富娃考上大學就把自己個兒交代出去,你也別催,不怕你妹妹我嫁不出去!”華兒給哥哥倒杯蜂蜜水,“哥哥,現在我們家就跟這杯蜂蜜水一樣,要多甜有多甜,就是差點啥!你說,應該弄完美些不是?給你個任務,富娃進縣高中了,你就得帶嫂子回家,有沒有信心?”華兒笑意盈盈的大眼睛盯著哥哥,要他立刻作答。

周維榮本來是打趣妹妹的話,沒想到被華兒借機調轉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周維榮坦然一笑。

“華兒,我們兄妹現在最大的心愿,都是富娃考上大學。這前提是今年必須能進縣中學,一切別的事情都必須為這件事讓路。我的個人問題也不例外。實話說吧,我這除函授大學之外,還有一個重要事情正在考慮之中,能不能辦成,有結果了告訴你。然后不用你操心,我把嫂子給你帶回來!”

“現在保密嗎?”

“嗯!麥收之前,你負責把咱家的房子和地壩改造完畢。錢不夠就說,我來想辦法。”

“遵命,保證完成任務!”華兒一笑。哥哥怎么拖也拖不下去了,今年快滿23歲了,隊里的同齡人有的都抱孩子了,哥哥不會看不見。

哥哥姐姐相互之間催婚的事不了了之,弟弟富娃有了新情況。有沒有人暗戀或者追求哥哥姐姐,沒人知道,剛滿15歲的富娃倒先有了追求者。

短暫的歸宿假,周維富牽了牛去隊里的堰塘喝水,被隊里一個小姑娘塞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這小姑娘比他小一歲,正上初二,那神神秘秘的樣子讓富娃覺得很奇怪。他想多問一句也不成,小姑娘就說了一句“你回個話哈”,便一臉緋紅地跑了。

周維富長這么大還沒收過什么信,鼓鼓囊囊軟的信封里會是啥?富娃蹲下來,小心地撕開封皮,居然扯出一條手絹。周維富忽然有點臉紅,他沒用過這玩意兒,心里忽然有點緊張,四下里看看,還好沒人。

折疊得很好的新手絹散發著一股香味,一層一層打開,里面包著一張折疊的紙,再打開,有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周維富仔細看,女生他不認識。周維富有點心虛,為啥心虛不知道,反正是動作很快地把照片裹在手絹里,迅速塞進信封了,又不由自主地四下里望了望。周維富展開那張紙,幾句話讀完,臉上一陣發熱。原來是他們說的“情書”。這要讓姐姐知道了,不得跳起來?姐姐老早就一再警告他:“不準早戀!不準早戀!”那嚴厲的樣子跟挨七個竹板子沒有一丁點差別。周維富讀過一遍,趕緊收起來,塞進信封,做賊似的再一次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更沒有姐姐忽然的出現。松口氣的周維富忽然就笑了:“嘿!居然有女生喜歡我!”不免心里一陣竊喜,摸摸褲兜,這可得藏好了!牽著牛回轉,總覺得褲兜鼓鼓囊囊的,壓了又壓,這個可是絕不能讓姐姐發現的。

親愛的學友,你好!今天終于鼓足勇氣給你寫信。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每學期學校發三好學生獎狀,你都上領獎臺。你真棒!向你學習!每天課間操是我最快樂的時間了,因為我喜歡看你做操……

周維富牽著牛,走在回家的路上,姐姐到了跟前他也沒注意。那一臉的緋紅嚇了姐姐一跳。姐姐的忽然出現把正在回想信里內容的周維富也嚇了一跳。“富娃,你咋啦?發燒了?”姐姐伸手摸富娃的額頭,不燒。

“沒發燒,就是有點熱……”周維富的嗓子明顯在換聲期,有點粗。周維富趕緊推姐姐轉身,下意識地把手壓向藏信的褲兜,單薄褲子的口袋的確鼓得太明顯了。

“今晚吃蒜薹炒肉,虎皮海椒,還有西紅柿雞蛋湯……”姐姐走在前頭,富娃心里還在想著信的后面寫的啥,壓根沒聽清姐姐的話。

“我看哈兒是哪個?”周維富來不及收起來,照片已經被一把搶走了,起身追時,信封也被人搶走了。

搶信的同學念起信的內容,周維富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越來越多的同學圍上來,當最后一行字被念出來,一切都來不及了。有同學開起了玩笑:“呦,看不出來哈,周周耍朋友了!”“那當然了,做操好看,成績還好哦!”一陣哄堂大笑,周維富左右都不是,這是沒法解釋的事兒。哪個年級都有耍朋友的學生,初三更多。有照片有信件,咋個抵賴都不行!信封擱在課桌里有兩天了,藏得嚴嚴實實的,心里想著信里的內容,那臉紅心跳的感覺咋個也壓制不住!就這之前,周維富在課間操還特意觀察過初二那個班里的女生,不過,沒發現照片里的人。惡作劇應該是不會的,就在剛才再一次打開信紙,想確定有沒有記錯了人,結果被同學發現了。耍朋友這種敏感的事,在這個年齡又神秘又讓人無端端地充滿了好奇。男女同學之間互遞紙條的事都會被理所當然地認定為情書呢,何況這被抓了的現場可是有一封標準的情書。不是耍朋友是啥?

周維富盡管什么也沒做,但人家女生的心里明白無誤地寫了“喜歡”倆字呢。周維富臉色難看極了,讀信的同學笑嘻嘻地還了信,但照片被同學搶走之后,一哄而散,找人去了。

還居然被他們找到了!

“周周,親愛的學友,我們看到了,比照片乖些!”

“哪個班的?”有幾個沒聽見念信的同學起哄,“我們也去瞄看!”

“你們脹多了!”周維富忍無可忍,爆了粗口。幾個惹事的同學明顯嚇了一跳,趕緊還回了照片。起哄的同學擠眉弄眼地回了座位,后來還是成群結隊地去看了。

很多同學都見過,據說是一個長了一對大眼睛的漂亮女生,但周維富一次也沒見著。

再后來還有同學去看時,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大眼睛女生停學了。讓周維富背了黑鍋的女生再沒有出現過,情書風波就此停息。那個女生轉學了還是休學了,周維富無從知曉。有沒有過內疚,他不知道,緊張的初三生涯不允許他想得太多。而他心里惴惴不安的,擔心被老師知道被姐姐知道,但終究沒有發生,這讓他少年時代唯一一次也許能耍一回朋友的機會無疾而終了。然而這種事并沒有結束,不知道是因為太過優秀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后來的這一次切切實實地驚動了班主任,驚動了教導處,并進而驚動了嚴厲的慈愛的姐姐。

離中考還有兩個月時間,層出不窮的油印試卷散發著油墨的清香,被不知疲倦的老師們熬到深夜地刻蠟版再一張張印下來,拿到手里甚至還會粘到手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緊張的氛圍被無窮無盡的考試與講題擠得滿滿當當。對于周維富這種一門心思考高中甚至中專中師的學生來說,每天每時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刷題背書。一分半分都可能被別的同學超越了名次,更何況中考面臨的是全區甚至全縣的初三學生。然而就是在這種緊張到無以復加的狀態下,一樁更說不清楚的“冤案”突如其來。

“周維富,下午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和藹可親的班主任老師一反常態,臉上凈是莊嚴肅穆的煞氣。

“遭了!背黑鍋那事兒還是被翻出來了嗎?”周維富腦子里轉過無數個圈兒,成績排名早已在最近的一系列考試里穩居年級第一,若非那事兒,還能有啥讓和藹可親的班主任老頭兒變了臉色?

“現在離中考還有多久?”班主任老頭兒臉上沒了煞氣,但不是慈祥的,這讓周維富摸不著頭腦。

“60天。”

“我知道你刻苦,讀書也用心,你家里的情況我們也了解,你能發奮,值得表揚!”

“表個揚到辦公室干嗎,一屋子的老師,讓我神氣哈兒噻……”周維富沒想到這事,更沒想到心里的得意勁兒還沒完,老頭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紙。

“你看看……”

周維富看完那張紙,站著的腿不可抑制地抖了:“告密信,誰干的?”

“看出來了?左手寫的。”老頭兒提醒。哪兒需要提醒呢?班里寫字好的就那幾個人,有一手漂亮鋼筆字的周維富當然一看都明白,那一筆一畫很刻意地用左手來寫,字的鋒芒藏不住的。

“陷害!絕對是陷害!”周維富口吃言鈍,但辯解是免不了的。

“冤枉!我沒有……”周維富說不出來“耍朋友”那三個字,但那張紙上列舉了一個罪狀卻是他抵賴不了的。

“我把這道題的分解方法貼在床頭的墻上了,每天看一篇。”這是紙上被提及的女生親口對他說過的。周維富很憤怒,但比憤怒更讓他擔心的是被姐姐知道這封“告密信”。

老師:我要檢舉周維富和**耍朋友。他們在本子上畫五子棋,**給周維富帶吃的,周維富給**寫書法。**把紙條貼在床頭……

好多罪證,說的是事實,抵賴不了!不算耍朋友也算關系親密,這是一定的。不過周維富對那女生沒那種心思,其實是不懂怎么動那種心思。關系是好了點,同桌,成績又好,被女生崇拜了,僅此而已!但這個僅此而已在外人看來是不正常的,至少在告密者眼里是不正常的。周維富弄不懂為什么會在這個如火如荼地復習備考的時候被人從背后插了一刀?周維富幾乎在第二次讀那封告密信的時候就已經很確定地知道是誰干的,但他除否認有耍朋友這事之外,別的什么也不肯多講。周維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二人之間除了是中考的競爭對手,幾時又成了“情場敵人”?他聽過同學間為了個男生女生爭風吃醋的事,私下里約架暗地里斗毆,沒想過自己會被人告黑狀,這也太欺負人了。

“她喜歡你!”老頭兒不容置疑,“也正常,就是不是時候。”第二天一早,老頭兒以照顧近視的學生為由,重新編排了座位,**女生無聲無息地被調去了離周維富很遠的位置。從那之后二人之間再無交集,周維富甚至感覺那女生刻意地跟他保持了距離,不再問題不再畫五子棋不再多說一句話。周維富后來才知道,那無辜的女生被請到更高級別的教導處訓話,看過同樣的那封告密信。只是因為她成績不太好,沒有多大機會考上高中。

三個月之后,周維富拿到了縣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學校滿意,哥哥姐姐滿意,當然他自己更滿意。畢竟近300人的一所鄉初中,周維富是唯一一個以創紀錄的方式走進了縣中學的大門。

“我知道你的那段插曲。”姐姐的笑容讓周維富感到驚訝,那之前他從沒聽姐姐提過,但還有他更吃驚的。

“我還知道之前那個初二的女生。”姐姐的話讓周維富第一次感到她的高明,自己的一舉一動還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初二的那個女生和那條手絹那封信,就周維富天真地以為姐姐和老師沒有找自己的麻煩只是因為那女生主動地消失。

過了很多年,周維富去看望和藹可親的班主任老頭兒,班主任說:“你是我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哪兒能允許那種事兒讓你分心呢?我找她談過話,沒想到那女生就再不回來上學了,她有沒有在別的學校上學,我不知道……”老頭兒好像做錯了事的樣子,說這話的時候牙齒都快掉光了。周維富離開的時候,聽見老頭兒嘆了口氣。

周維華雷厲風行的辦事風格極其高效,趕在大戰紅五月之前平整并拓寬了院子里的壩子,還在堤壩的四周砌上了條石。新一季的麥子在堤壩里享受太陽光的曝曬,風車卷走雜物,麥子裝進糧倉,周維華笑了。

夏夜的風裹卷著豐收的喜悅在山村千家萬戶的麥香里飛揚,螢火蟲提著燈籠漫天飛舞,餓了多少年的人們搖著蒲扇時不時地還要說些當年敲鐘出工敲鐘回家沒飯吃的凄涼。周維華家的茅屋不再翻飛唰啦啦的響動,整個屋頂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青瓦。檁子隔板無一例外地全部換新,只有土墻還是土墻,厚實的土墻被最有經驗的老師傅加固了,據說能管到這一輩、下一輩和下下一輩兒。在周維華心里能管到她媽回來那天,就夠了。面對為啥不把土墻換成磚墻的問話,周維華笑而不語,這是周維華兄妹心里的秘密,任何人也不能說。

豬圈、牛棚、雞圈、蜂箱保持了原狀,屋里屋外煥然一新,曾經一下雨漏水就濕滑的土地板換成了水泥地板,一米高的內墻外墻的墻裙抹上了水泥。屋外所有的地面全部用水泥找平,光潔平整。這多虧了隊里的青壯勞力男男女女一撥又一撥地來幫忙。當然了,勤快的周維華哪家沒有出過力幫過忙呢?受過隊里人恩惠的周維華自然知道除了感恩還得實打實地幫人家干些紅白喜事修房造屋搶種搶收之類的大小事。心靈手巧踏實能干的周維華除從小就懂事之外,嘴甜人美潑辣干練那更是聞名十里八鄉。憑著周維華兄妹的努力,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對這個沒爹沒媽的家庭由衷地贊嘆。當富娃考取了縣中學的消息一陣風刮遍山村,人們再一次發現這個曾經最悲慘的家庭已經成了最讓人敬佩最讓人尊重最讓人艷羨的一家子。

麥子進倉,各家各戶忙著耕地種紅苕和苞谷,在地塊兒邊角點上綠豆,人們驚奇地發現,早已熟知農事的周維華不見動靜。再后來不知道她從哪里背回來一捆又一捆的柏樹苗,在她家的坡地上種了個遍。

十來個蜂箱的蜂蜜被請來的割蜜師傅一次割完,按照慣例隊里各家各戶都有一份,其余的據說全部賣進了縣城。豬圈里的大豬膘肥體壯被鄉里賣豬肉的人一次性收購,喧鬧的豬圈再沒了日夜的嘶叫。倉里的麥子一粒不剩全部清倉賣給了鄉里的面房。成群的公雞母雞也讓雞販子收購了幾大籮筐。只有那頭幾家合養的公牛,還每天被已經高出姐姐半個頭的弟弟周維富牽出去滿山遍野地吃草。當公牛在山坡啃草,周維富對著曾經和財娃偷摸著鉆過的種過黃瓜菜瓜豌豆胡豆花生的田地悄悄地笑了。不必說黃瓜菜瓜的脆嫩爽口,也不必說剛剛填滿豆莢的胡豆豌豆的甘甜美味,單是曾經尿床就已經讓周維富想起那些童年總也填不飽肚皮總也夢里偷東西吃的快樂而又心酸的往事。也許,再也找不回一個暑假和隊里的小孩一起每天滾一身泥巴回去被姐姐又笑又罵的歡樂了,那些一碗稀飯幾顆米的窘迫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而自己除了餓還是餓的童年終究伴隨著一身干凈整潔的衣服步入初中校園,漸漸沉入了記憶深處。

“我可愛的家鄉和養育我的這片土地,再見了!我親愛的父老鄉親,再見了!感謝你們在我們家最艱難的時候最大限度地援手,有朝一日再報大恩!”隨著縣中學開學日期的臨近,周維富的放牛娃生涯即將宣告結束,修葺一新的土墻屋靜靜地矗立著,等待下一個使命。

十三

周維華收割了蜂蜜,清倉賣掉了麥子,清空了豬圈和雞圈,她變賣了一切可以換成錢的財產。周維華每天挑水澆灌滿坡地新栽種的柏樹,等到暑假結束,全部成活了。

19歲的周維華領著弟弟周維富進了縣城,送他進了縣中學,然后就在縣城落了腳,安了家。

此刻的周維華對縣城已不陌生,為了弟弟的學業,她早打算搬進縣城。事實上,村民們傳說的周維華把蜂蜜賣進了縣城,那是真的。周維華不僅進城賣過蜂蜜,還賣過雞蛋,賣過雞。周維華只身一人走街串巷,熟悉了小商品市場和農貿市場,當然重點是縣中學周邊。

縣中學位于縣城邊的一座山上,那是周維華早就知道的,就在周維富在家放牛等待學校開學的時候,周維華決定先去縣中學看看。她出了汽車站,穿過斑馬線,沿著街邊的人行道上了一座大橋,站在大橋上抬眼望去,望見對岸不太高的一座山梁上有幾棟樓房。大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駛過,橋身微微晃動。第一次站上大橋,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安。此刻的周維華已不是第一次進縣城穿著土氣的村姑打扮了,喇叭褲和半高跟皮鞋襯托出她修長的身姿,雪白的純棉短袖衫恰到好處地包裹著她青春四溢的玲瓏曲線,頭發只用一根膠圈扎成簡單的一束馬尾,走在大橋上,隨了腳步左右搖擺。她心里是忐忑的,盡管一身城里人打扮,但骨子里鄉下人的自尊與卑微感還是會不經意地從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來那么一點點。她努力地琢磨眼前閃過的城里女人,不自覺地模仿她們走路的姿勢、顧盼的神態。不能讓人瞧不起!周維華時刻提醒自己。

爬過幾百級石梯步,周維華看到了傳說里的縣中學大門。假期里,校門口沒有什么人,周維華徑直走向校門,門衛沒有攔住她的意思,大約以為是本校考出去的大學生回母校。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五層高的教學大樓,這就是未來三年弟弟讀書的地方了。這比鄉中學的教學大樓不知道氣派了多少倍,能在這里上高中是多少學生夢寐以求的呢。周維華心里一陣得意,本鄉今年不就自家兄弟才有這個資格嘛!據說縣中學匯集了全縣最優秀的老師呢,還有人說,有的老師還是從外縣外地區,甚至是從成都聘請過來的。弟弟今年是鄉里唯一一個考進來的高中生,三年之后就該是本村唯一一個大學生了,要在過去,他算是秀才?舉人?進士?周維華不懂。但他是本村第一個大學生,這是肯定的!

操場,跑道,籃球場……幾個穿著短袖短褲的學生滿場子腳踢一個足球。弟弟以后也能滿場跑著踢足球?周維華一笑,不錯,小子給家里長臉了,爭光了!

周維華四下里看,搞不清楚足球場周邊的好些棟樓房哪兒是弟弟的宿舍,哪兒是食堂。周維華聽弟弟說過,縣中學很大很氣派,學生宿舍都是樓房。食堂都有好多家,想哪兒吃哪兒吃,想吃啥有啥。弟弟比自己先來過呢,全縣的中考就是在這里,考了幾天吃住了幾天。周維華問弟弟伙食咋樣,其實是多余問的,那是遠比在鄉中學強,至于住宿,跟鄉中學比那就是天上地下了。鄉中學是幾張課桌拼攏,這里可是一人一床,宿舍樓層還有廁所呢。

周維華心里只望弟弟爭氣,幫哥哥圓夢也替自己圓夢。周維華不知道以前下到大隊的那個張老師是不是在這里教書,他可是說過哥哥能考上大學,后來聽說自己也輟學了,惋惜了好一陣子。現在想來,還是替哥哥可惜,要是哥哥讀了高中,他不就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了?但哥哥得養家,他再能也養不起兩個大學生啊。哥哥的付出沒有白費,弟弟如愿以償地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周維華在操場邊左顧右盼,她不知道要是自己也能上這樣的學校讀高中,現在是啥樣的光景。爸媽都沒了,想那些有啥用呢?現在,弟弟的學業高過一切,有弟弟一個大學生,也該對得起死去的老爸和不知道在哪兒的老媽了吧。

周維華穿過校園從另一個大門出來,開始了另一項計劃。臨近開學,這是刻不容緩的了。周維華在校門外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順著公路走了不遠,來到一個小院。

周維華看著小院,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這里雖然是在縣城周邊,但其實就是個典型的農家院落。紅磚墻,青瓦房,水泥地壩,地壩外種滿了各種花。迎接她的是個年約70歲的老太婆。周維華隨著大娘進了屋,室內的布置倒是標準的城市化。堂屋就是客廳,里面擺放了沙發、茶幾、電視機等,左邊一間房是老太婆的臥室,毗鄰有廚房、廁所。右手的房間格局和左邊一樣。

老太婆一邊領著周維華看房間,一邊自我介紹她姓何,有個獨生兒子在成都上班,已結婚生子了。兒子想接她去成都住,讓家里的房子空著,但老太婆不樂意。成都的兒子家她去待過一段時間,總覺得住不慣,非得回家一個人住。她兒子又不放心,所以托人把右邊的房子添置了廚房廁所,租出去,就望院子里有個人能照應他老母親。至于房租,都在其次,照她兒子的意思,意思一下就行。周維華看那空出來的房間,里頭的床鋪、衣柜等和老太婆這邊一般無二,心下歡喜,要住進來,只帶隨身衣物就行了。至于廚房里,各種電器都有,煮飯的、炒菜的……鍋碗瓢盆一樣也不用買,連水表電表都是單獨的。周維華沒想到遇見了這么好的一家人。老太婆還說,自己有自留地,想吃什么菜還可以自己種,不用花錢買。要吃肉食換口味,順公路往下,走不多遠就有農貿市場。周維華暗自慶幸:“真是天助我也!”周末做一頓好吃的給弟弟,一并招呼老太婆吃,多好!

周維華一邊聽著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講,一邊也講自己弟弟在縣中學上學的情況,她本就是個快人快語的姑娘,爽直的性格、甜美的模樣早就讓何老太婆喜歡了。老太婆巴不得周維華住進來,一來有個伴兒,二來看周維華言談舉止是個正派有上進心的好姑娘。就這樣,老太婆說了個房租的價,周維華爽快地答應了。老太婆從她臥室里取出兩份租房合同,只說是她兒子的意思。周維華看了一遍,并無異議當下簽了字,租了三年。老太婆還說了客廳公用,不用周維華攤電費,電視隨便看,反正屋里開個電視她一個人看沒勁兒。電話呢,只要不是長途,隨便打。周維華連聲道謝,她告訴老太婆,等到開學時候來住,就可以陪她了。老太婆送周維華出門時,臉上都笑開了花兒。

周維華離開小院,心里也是很高興。在這之前,她看過樓房,一個套房太貴,租不起;一個單間太小,一套房里幾個房間住著雜七雜八的人,她一個單身姑娘實在不敢去住。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單間還是套房,房租都貴。周維華算了一下,租了三年,花的錢實際上不過是自己計劃里的一年的錢。更何況住著放心,吃菜可以自己種,這太好了。周維華初次進城,一切都得節省,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除了弟弟的學費、房租,還有一樁大事!

弟弟進縣中學,周維華沒打算花哥哥的錢,哥哥都23歲了,該成家了。坐吃山空更不行,弟弟高中讀三年,接下來大學四年,生活費學費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周維華接下來得開始自己的另一個計劃,這還關系到自己能不能迅速在縣城扎下根站住腳。周維華變賣了家里的財產,背水一戰,就是沒給自己留退路。進了城就沒打算灰溜溜地再回山村放牛養豬種莊稼。

不能讓人瞧不起!還是這句話。

周維華又一次站到了大橋上,與先時的忐忑不安相比,現在踏實了些。到了縣城,有個落腳的窩了。盡管此刻,周維華依然不能把自己看作城里人,但絕不能做回鄉下人去了。倒不是自己看不起鄉下人的身份,鄉下太苦了。也不是自己怕吃苦,從小到大吃的苦還少嗎?周維華是覺得,自己付出的辛苦應該有對等的回報。而那些回報完全不足以支撐弟弟未來學業需要的開銷,必須做出改變!這是她進城賣過幾回蜂蜜后明白的。

去年和今年,不論春秋,只要有蜂蜜收割,她必定會送一瓶蜂蜜給一個人,當然不是白送。這人就在小商品市場一條街,下了橋,沿著河邊一直走,快到另一座大橋時,就到了。

“趙姐,忙著呢?”

“喲!小周,來了!”

周維華進了一家服裝店,打著招呼。回應她的正是買蜂蜜的人,30來歲,身材高挑,長得挺漂亮。

“怎么樣?找著房子了?”趙姐問。

“就是來感謝你的,給我介紹了那么好的地方!兩間房帶院子,還能種菜呢!關鍵是房租便宜,省了不少錢呢!”周維華笑著說。

“那是你運氣好,遇見我了。遠房的一個表哥托我租房,一天天忙個不行,我就忘了那事,你一提租房我就想起來了!怎么樣?離學校近,給你小弟娃兒天天弄一頓飯都不成問題!”

“那可不行,天天一頓飯,我成老媽子了!再說了,我沒收入不行,就算想給他弄飯,還得有錢買肉買菜呢!”

“想好了沒有?有啥打算呢?這住進城里,可是啥啥都得花錢呢。”趙姐眼睛一眨。

啥啥都得花錢,誰說不是呢?周維華知道趙姐的意思。早在去年,趙姐就給她兩條建議,由她自己選擇。一是跟著趙姐一起干,明著說是一起干,其實就是幫趙姐打工,周維華人美嘴甜,做銷售賣服裝那是一點問題沒有。二是學縫紉,趙姐也看得出,這姑娘心靈手巧,一準兒能學會。等周維華學會了縫紉,有了技術,趙姐店子里的服裝都可以比著樣子做出來,直接上架銷售,省了不少成本。相比之下,周維華覺得第二種方案更合適。有門手藝,走哪兒不能有碗飯吃?學來技術,做了服裝先給趙姐賣,銷路不愁不怕壓貨,現金周轉快,正適合現在缺錢的時候。等以后有機會自己也開間店子,自己做自己賣也行,上成都下廣州進貨來賣,怎么都可以。服裝市場對于周維華來說,一點門路沒有,什么都得學,即使坐店賣服裝那也得學,一切都是從頭開始。

周維華有自己的打算,開服裝店投資本錢大,那是以后的事。幫人打工不是長遠之計,一個月下來那點工資不夠弟弟的開銷,打幾年工下來,銷售是會了,哪兒有錢開店呢?打工是吃的青春飯,幾年一晃過去了,錢沒掙著,弟弟上大學那開銷更大了。

“趙姐,我想試一哈兒你說的第二個方案,學縫紉!”周維華拿定主意。

“行啊你!小周,早知道你會選第二個的,學校我都幫你聯系好了!”趙姐哈哈一笑,心里想,“還真沒看錯人,這小丫頭有主見呢!真不是以前店里招的那些少見識,只圖眼前青春凈顧著耍的小姑娘。”

“真的嗎?趙姐,那可太感謝你了!我還真不知道哪兒學去呢。”

“成都!正規的職業技術學校,學縫紉可不是在農村找個裁縫師傅那樣子的,幾年才出師。三個月速成,只要你肯花心思學,包你學會!”趙姐堅定地說。

“三個月能學會呀?”周維華有點不信。

“試試你就知道了!每天都有理論課實踐課,每天都有功課,學不會當天的科目,要打手板的!你知道我們管學縫紉專業的叫啥?”

周維華想著趙姐說當天的功課學不會還得挨打手板,心里正發怵呢,沒想到趙姐來了個問題。

“裁縫嘛!”周維華從小到大沒穿過幾件新衣服,但裁縫的名詞還是知道的。

“錯!”趙姐正色道,“服裝設計!”

“啊?服裝設計師?”周維華第一次聽說。

“對呀!看見沒有,店里的服裝,”趙姐把手一指,“都是服裝設計師的作品呢!哪兒是你知道的裁縫就會打個中山裝、西褲……看見沒有,你身上穿的,一般裁縫能做出來嗎?”

“好!趙姐,我聽你的,過兩天,把弟弟送進學校,我上成都挨手板兒去!”

十四

“哥,現在該你兌現了吧?”

“我兌現啥子?”剛剛喝了不少酒的周維榮一臉蒙。

“不準耍賴哈!”周維華一笑,“我答應你的把家里的房子重新維修加固,管多少年都沒問題,我是做到了。富娃考上了縣中學,明天就進城了。我和富娃都完成任務了,現在就看哥哥你了!”

“哦!快了,快了!函授大學嘛!正讀呢,拿個大學文憑,沒問題!”

“裝傻是吧?哥,我不是說這個呢!”

“那個不急,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不是給你說過嗎?”周維榮知道躲不過,索性拿另一個事打掩護。

“那你說說看?”周維華記得哥哥說過他要做一件事,一直沒說。

“華兒,你要去學縫紉,以后會有自己的事業,當哥哥的無條件支持。現在呢,我也說說我的計劃。”周維榮喝杯水,看著富娃不緊不慢地說,“咱們家,三個人,各有各的計劃,各有各的任務。先說富娃,你是咱家未來的希望,我和你姐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必須讓你讀書,讀好書!我和你姐過去和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讓你長大成人,不但要成人,還得成才!明天,我和你姐送你去學校,你呢,啥也不用管,只記住一件事,讀書考大學!富娃,有沒有信心?”

“我記住了,哥哥!讀書考大學!”周維富漲紅著臉,心里有很多話,不知道怎么說。這些年,哥哥姐姐都圍著自己轉,一點沒讓自己受委屈。同村跟哥哥一樣大的,都有小孩兒了,哥哥還單著。姐姐為了自己,初中讀完就輟學了,現在,還要搬到城里,陪自己讀書。周維富想著自己雖然沒了爸爸媽媽,但吃的穿的用的,沒一樣比有爸媽的同學差。周維富知道哥哥姐姐的心愿,那同時也是自己的心愿——一定要爭氣,考個好大學!

“好!現在說我。我是你們的哥哥,老爸要我把你們帶大,這個,我做到了。我就對不起華兒,沒能讓華兒也讀書考大學,咱們這個家,華兒最辛苦,我都記著。現在華兒有華兒的計劃,富娃有富娃的任務,我這個當哥哥的當然不能比弟弟妹妹落后,對吧?”

“哥,你沒啥對不起我的,我呢,認命!以后有大學生哥哥和大學生弟弟兩個,我牛得很呢!等我上成都學了縫紉回來,咱家人天天都穿新衣服!就是我呢,要去成都三個月,富娃,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每周給你做頓好吃的,加餐!哥哥,說你的計劃!”

“華兒,你在家維修房子那段時間,再加上富娃暑假,我可沒閑著。我呢,準備承包水庫,養魚!”

“承包水庫?能行嗎?”周維華睜大眼睛。

“行!承包水庫方面的政策、養魚的可行性我都做了調查。鄉里和水庫方面都同意了!”

“鄉里的水庫允許承包給個人?”周維華有點擔心。

“給你們普及一下吧!我們那水庫屬于非飲用水源地,平時蓄水的用途,一是保證農田灌溉,二是防洪。現在我承包過來,這兩個用途不變,還能給鄉里增加收入,怎么不行?放心,鄉里都通過了!”

“養魚技術呢?”周維華還是不放心。

“跟你一樣啊,培訓,學習!簡單說吧,我們那么大的水庫適合養鰱魚、鳙魚、鯉魚、鯽魚、草魚,投魚苗各有不同比例。餌料方面呢,主要是糞便和綠肥。我準備同時養鴨子,在水庫周邊種草。夏天開閘放水,還有攔魚設施。”

“這么多事啊?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當然不能是我一個人啊!水庫原有職工除了原來的職責,同時也是我的員工呢,多勞多得,大家都樂意!華兒,你看,這么多事,我有時間幫你們找嫂子嗎?”

周維華聽完哥哥的計劃,知道找嫂子的事又得無限期拖著了。哥哥要做的事,當然得支持!一場簡短的家庭會議明確了今后幾年周家三個兄弟姊妹的計劃與目標,在這之前,屋里剛剛結束了一場宴席。這場宴席,周維榮兄妹邀請了隊長三爺爺周國雄、二姨一家子和周維華結成互助小組的另外三家人。周家兄妹發自肺腑的感激讓人動容,二姨家和互助小組的另外幾家人更是對周維華稱贊有加。當然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周家兄弟姊妹自此離開山村,尋求更好的出路,也收獲了所有人的祝福。

第二天,周維榮開著水庫借來的面包車,帶著弟弟妹妹和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了何老太婆的小院。周維榮幫著妹妹安頓好了家,又和妹妹一起到縣中學幫弟弟報了到,給弟弟宿舍的床鋪弄得舒舒服服的。弟弟妹妹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周維榮回到水庫,展開了一系列行動,魚餌料、草場和攔魚設施最先完成。在養魚專家的現場指導下,完成了水庫的消毒,接著鳙魚、鰱魚、鯉魚、鯽魚、草魚等各種魚苗按比例投放到水庫,餌料定時投放,員工各盡其責,按部就班。

在同事眼里,周維榮上進,對家里的弟妹們完全盡到了家長的責任和義務,甚至比一般的父母做得更好。對于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小伙子,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周維榮自然也少不了眾多的人給他提親。眼見著他弟弟考上了縣中學,妹妹也進了城自食其力,以前不太看得上他家條件的人也轉變了觀念。那些媒婆紛至沓來,再一眼望見遼闊無邊的水庫,無不對外形俊朗的周維榮格外看重。但周維榮總是以各種理由婉拒了提親。在他心里,弟弟的學業、妹妹的創業比婚事更重要。水庫養魚是自己辛辛苦苦創下的事業,這才剛剛起步,能不能成功還是個未知數,哪兒敢分心談婚事呢?

周維榮還有一層顧慮,和誰也沒說。承包水庫的錢他本沒有多少,還是從信用社貸了一大筆錢才運轉開了。像那些魚苗、草場、攔魚設施、員工工資、請專家技術員的費用都是從貸款里劃拉出來的。周維榮壓力大著呢!一般人就看著這么大一片水庫養了魚,哪兒知道他背后付出了多少辛苦欠下了多少賬?要是不成功,不得害了娶進門的女人?周維榮顧不上娶妻的事,一門心思地要練就好養魚技術,此外,魚販子、城里的大餐廳、酒樓還得親自聯系。有魚有銷路才能賺到錢。周維榮的創業初期,吃苦受累想方設法,都是一個人默默承受,這些事是不能讓弟弟妹妹知道的,他們知道了得有多擔心,他心里明白。

周維榮一邊照看水庫養魚,一邊在縣城里聯系商家買主,少不了三天兩頭地進城,抽空帶上吃的上妹妹家和弟弟妹妹們聚一次,說的都是開心的事,關心的都是弟弟妹妹的生活。當聽說弟弟富娃高一第一學期考試拿了年級前十,那真是比自己的水庫養魚平穩運行還要高興。弟弟承載了一家人全部的希望,沒有比弟弟學業的進步更令人歡欣鼓舞的了。經過周維榮不懈地堅持和努力,水庫里的魚第一個大豐收為時不遠,所以,自己的事按部就班就行,是時候關心一下妹妹華兒的工作了。

華兒的臥室里添置了縫紉機、鎖邊機等各種制衣機器和工具,還有成捆的各種面料。

房東何大媽對周維華也是很關照,專門騰空了客廳里的好些家具,周維華寬大的裁剪臺就放進去了。當然了,有個乖巧的姑娘做伴,何大媽做啥都樂意,何況每周末周維華家的加餐少不了請她吃一頓呢。

“華兒,說說看,也讓富娃聽聽。”半年的時間,兄妹三個基本上是匆匆忙忙地一起吃頓飯,難得坐下來聊聊天。

“你們都不曉得喲!哈哈!”周維華開腔就笑了,“趙姐給我講,每天有功課,學不好過不了關要挨打手板,開始我有點不信,還有點怕!那不跟我們上小學一樣,不聽話犯了錯誤要挨老師打手板?那時候小,不覺得啥,都成年了,還挨打手板,得有多丟人呢!”

“姐,你也挨打手板了?”周維富嘻嘻一笑。

“哪兒能呢?你姐我是那樣的人嗎?哎喲!好多人挨打喲!一屋子學員,完不成功課的,挨個被打,臊得滿臉通紅……給你們說,有幾個人是真笨,經常挨打,也沒個記性。”

“打多了還是沒記性,該打。”

“剛開始挨打,個個還覺得丟人,后來呢,天天都有人挨打,就習慣了。又不能跟小學生一樣挨了打就哭,沒好意思哭,就笑……”

“還能笑出來?”周維富覺得好笑。

“可不咋的?哭笑不得唄!那表情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呢,算好的!沒挨過打,順順利利地結了業,理論和實操都是滿分!富娃,你姐我不錯吧?”

“那當然!哥,你看我姐給我做的衣服,帥吧?”周維富站起身,立馬比個姿勢。

“當然了!你姐的技術,你的身架,你就是你姐的模特兒!”周維榮滿心歡喜。

“趙姐專門到了成都,你看這滿屋的機器、工具都是趙姐請培訓班老師帶著親自挑選購買的。為了給我練手,還專門買了兩捆面料,比著她店里的服裝樣式裁剪加工。外面那裁剪臺報廢了不少布料呢!現在呢,不是我吹,只要不是太復雜的服裝,我都能依葫蘆畫瓢給做出來!”

“你行!人家趙姐沒看錯人!”周維榮替妹妹高興。

“我做那服裝,絕對符合人們的審美!趙姐店里現在只有掛著的那幾件是進購的貨,從她那兒批發出去的,基本上都是我做的!訂單多了,我還得天天加班呢!忙,過得也充實,我現在可是有一技之長的人了。富娃,餓不著你了!”

“喲,不要我這個哥哥了?你就把富娃包干了?”

“哥,你得干大事掙大錢,你現在的水庫一時半會兒見不了效益,我這是短平快,得保住我們的基本生活,不給你添麻煩吧?”

“說得也是!快了,很快就好了,現在水庫一切正常,等到富娃高一放假之后,第一網魚一定賣個好價錢!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回本了!”周維榮信心滿滿。

“咱們呢,可不能只顧眼前。哥,看見沒有,現在城里好多地方搞開發呢,新建的樓房價格也不高,我們仨,以后都得在城里買房,做回真正的城里人!”周維華一席話讓哥哥周維榮再一次對她刮目相看,這才進城多久呢,就想到買房做城里人了!這個事,連他這個當哥哥的也還沒想過呢。

“對!家里的土墻屋咱們留著,那是個念想。咱們呢,都努力!富娃,只要你考上好大學,國家給你在城里安排工作,你就是響當當的城里人,你吃商品糧。我和你姐在城里買房了,以后辦個農轉非,也是城里人!嘿!老家那土墻屋可真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是!倒不是說我們忘本,我們本來就是鄉下人,鄉下太苦了,我現在一個月的收入能抵上在鄉下放一年牛種一年的莊稼,同樣都是拼命干活,得讓我們的勞動獲得更大的價值!”

“華兒,進城半年,去了成都三個月,你這說話都不一樣了,有見識,哥佩服你!”

“哥哥,姐姐,向你們學習!等我考上大學,再不讓你們為我操心了,我加倍回報你們!”周維富說得很真誠。

“你小子,哪個要你回報?不能說這樣的話,養大你讓你成才,這是我和哥哥答應老爸的!我們呢,為你做啥子都是心甘情愿的,讀書嘛,不為爸媽不為我和哥哥,你對得起你十幾年的努力就行了!”周維華的見識的確見長。也是,從12歲就開始幫著哥哥帶弟弟,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只有她自己知道。

生活的苦難壓垮的只有那些胸無大志怨天尤人的人,對于周維榮和妹妹弟弟三人來說,不努力都難以活下來。但是現在,拼命地掙扎過后,幸福生活的曙光終于照亮了他們的希望。周家的兄妹三人各自在不同的生活空間里朝著同樣明媚而燦爛的未來大踏步前進,盡管各自遭遇過不同的曲折和艱難,但是,抱成一團的三個人相互鼓勵相互支撐,沒有人不相信他們的未來會向他們設計好的方向發展。一個家,三個相依為命的孩子就這樣一路走過,不斷地在各自的領域造就輝煌。

日歷翻到1988年初夏,周維榮的水庫養魚進入了第三個年頭,第一網下去開啟了一個新的歷史篇章!周維榮在信用社的貸款全部還清,水庫里還有數不清的大魚小魚,與此同時,周維榮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的養魚初學者,也不再是滿縣城四處求找巴望有買主購魚的創業者。此時的周維榮已然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企業管理者,手下已經有了各種分管部門,水庫管理、養魚和銷售、草場配置與收割、人畜糞便收集與投放、新型魚餌配方與研制、鴨場配套設施等,各有專人負責。周維榮不再事事親力親為,最大限度地減輕了勞動,更專注于企業管理了。這個時候,他的函授大學課程——工商企業管理就發揮了作用。穩定了水庫養魚事業,周維榮打算進一步發展,投資餐飲。

周維榮數次進城考察,他并不滿足在縣城里發展,足跡遍布了地區的城市。就在考察期間,周維榮遇到了一家大型餐飲酒店的行政助理王利君,數次接觸,得知她是正牌財經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王利君畢業后,先是分配在一家國有企業任會計,過得并不開心,隨后辭職輾轉各大企業,終于在這家大型餐飲酒店得以施展才華。周維榮成功的事業發展和俊朗的外形以及豐富的生活閱歷讓王利君深深折服,而王利君職業女性的魅力以及專業的財務管理、酒店管理能力也讓周維榮感到相見恨晚。隨著交往的頻繁,兩個人之間的了解不斷加深,相互之間有了好感,漸漸被彼此深深吸引了。二人之間的關系最終確定下來之后,周維榮向王利君承諾:等到弟弟高考結束,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就結婚。

周維華盼著哥哥結婚有好些年頭了,沒想到自己干著急哥哥不上心,一不留神,嫂子就進了門!這一天,周維華正在租住的小院里指揮工人做沙發,哥哥帶著沒過門的嫂子來了。

一見到哥哥帶了個漂亮女人上門,周維華就猜到了這是哥哥的心上人。周維華把哥哥和嫂子迎進客廳,泡上茶,招呼他們稍坐片刻,轉身出了門。

“哎!伙計們,今天下午放假,明天按時上班!”隨著周維華的吩咐,幾個工人放下手里的工作,各自打著招呼,散了。

周維華再次進屋,仔細端詳嫂子,連聲夸贊:“嫂子真精神!漂亮!”轉頭又嗔怪哥哥說:“也不來個電話,啥準備都沒有,怠慢嫂子了!”

“準備啥呀?你不一直要我帶嫂子進門嗎?這次帶回來了,你不高興啊?”周維榮開心大笑。

“早聽你哥夸你能干,漂亮,果然名不虛傳呢!”王利君展顏一笑,“悄悄來,莫怪你哥,弟弟高考呢,不能影響他!”

“哈哈!哥哥還有理了,嫂子通情達理!”

周維華早知道哥哥有了女朋友,第一次見面頗有些意外。她是覺得哥哥怎么也應該安排一個酒店,讓弟弟和自己與未過門的嫂子有個隆重的見面儀式。不過周維榮不那么看,來日方長嘛!弟弟即將高考,就在妹妹的租房里見個面,吃個飯,不影響弟弟復習才是第一要務。周維華看看哥哥再看看嫂子,心里那是真美!

“我得做兩個拿手好菜,款待嫂子!”周維華說完起身,準備下廚。

“不用!都帶來了!”周維榮提過手里的一個大包,“等哈兒富娃回來,裝盤就是了!你呢,炒兩樣新鮮小菜,就行了!”

“好啊!可真是我哥呢,回家來都不空手!走,嫂子,帶你去我家的自留地摘菜去,等會兒露一手給你看有沒有你們大酒店的好吃!”

周維華拉著王利君出門摘菜,周維榮也出了門,看著滿院子的木板和沙發,心里暗道:“這鬼精靈的丫頭,不當裁縫,搞了個沙發廠,比個男人都厲害!”

王利君隨著周維華出了地壩,走過一個田坎,一塊菜園子出現在眼前。

韭菜、生菜、芹菜、卷心菜、菠菜、萵筍各有一行,豌豆和胡豆正長出鮮嫩的豆莢,西紅柿結成李子一般大小的青果,四季豆和豇豆的藤正沿著毛竹地棧繞著圈往上爬,幾只蝴蝶飛來飛去。

“哇!這么多菜,你們咋個吃得完?”王利君驚呼。

“工人這么多,菜還不夠呢!”周維華一笑,“這是何大媽家的自留地,我給她錢幫我買種苗,得空我就挑水挑糞來灌。這不,有新鮮菜吃,安逸得很。”

“華兒,你真能干!”王利君動手摘豆莢,嫩得掐出水來的豆莢直接丟進嘴里,一股子清香的味兒。

“嫂子,我哥說你們啥時候結婚?”

“富娃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唄,我聽他的。”王利君一笑。

“我哥就那樣,也說不動他。早幾年就催他找嫂子,他就不聽,這哈兒有你了,還得等,我都著急了!”

“幸虧他沒聽你的,不然,哪兒輪得到我呢?”

“哈哈,也是,不是我吹,我哥長得帥氣高大,關鍵能吃苦,說媒的都讓他給攆走了。嫂子,你都不知道,我和富娃要是沒他,都能被餓死!”

“你哥說過,爸過世得早,他得養活你們呢,就這個事挺感動人的!”

“他對自己的婚事不上心,就一門心思地照顧我跟富娃了。富娃不上大學,他不結婚,他說的。這哈兒,有嫂子你了,富娃下年上大學,他還咋個拖!嫂子,看你的了!”周維華笑笑,邊摘生菜邊看王利君。

“看你哥的吧……”王利君有點臉紅,“他這正計劃大酒樓的事兒呢。”

“這下好了,他身邊有個人,也省得我瞎操心!嫂子,你是大學生,專業的,要給我哥把好關哦!”

“這沒問題,我就當個參謀!”王利君挺爽快,“你哥說你先是學縫紉的,咋個又開了沙發廠?”

“這呀,還是得從做服裝說起……”周維華見嫂子問,少不得細細說給她聽。

十五

周維華從成都學藝歸來,有了趙姐的支持,每天有做不完的服裝,加班加點忙忙碌碌的,趙姐也不虧她,提成豐厚,那是遠比站柜臺守店掙得多了。趙姐眼光獨到,從廣州帶回的時裝總是能比一條街上其他店里的服裝更搶手。周維華的技術那是沒的說,兩年下來,技藝更精湛了。周維華只管按照趙姐的吩咐做,來什么樣式做什么服裝,怎么賣怎么批發不用管,有事做有大把錢賺何樂而不為呢!趙姐的服裝店生意紅紅火火的,別家就開始研究了,同樣品牌的服裝進貨價都一樣,區鄉的服裝攤販到了趙姐店里拿貨就低多了,面料、牌子、做工啥都一樣呀。

別的店家請了媒子,專挑趙姐店里的時裝品牌買,回去仔細對照辨別,終于發現趙姐服裝上的吊牌有問題!舉報到工商局,趙姐的服裝涉嫌假冒偽劣,趙姐的店也被罰款查封,周維華一下子就失業了。

雖然哥哥隔三岔五地進城給周維華姐弟倆送錢送吃的,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那話,一來不能拖累哥哥,二來自己必須自食其力。周維華把自己關在家里一周,然后出了門進了城區,四處轉四處看,漫無目的。周維華發現這兩年忙于做服裝,整日里關在家里,一點思想都沒有了,看著滿大街匆匆忙忙的人,不知道別人在想什么在忙活什么。周維華也問自己,這兩年除了沒日沒夜地做服裝,還會什么?除了拼命完成趙姐的訂單拼命地掙錢,別的什么也沒想過。

一連幾天,周維華白天出門晚上回去,每天有兩次路過兩年前第一次踏上去就覺得在晃動的大橋。大橋還是那座大橋,橋上車流不斷,行人匆匆。周維華再感覺不到兩年前的緊張,兩年前的興奮勁兒也沒有了。周維華趴在欄桿上,望著橋下涌動不息的河水,想著這兩年給趙姐打工,錢是掙了不少,但總覺得差點什么,差點什么呢?周維華試著設想自己也開個店,也不打什么牌子,自產自銷,養活自己和弟弟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然后呢?守店做服裝,做服裝守店,周而復始!

無論我們能活多少天,每個人都一樣不知道明天如何,過好當下的每一天,活得有質量才是正道。對,還得活得有質量!周維華忽然覺得書上說得對。自己這兩年的生活體現出的質量只是養活了弟弟跟自己。周維華又想起了曾經自己說過的話,得讓自己的辛苦獲得對等的回報,這個回報還應該是最大化的。沒錯,學好技術做服裝最初是為了養活自己和弟弟,現在這個目標已經不是什么問題了,還能干點別的什么呢?做沙發?

周維華被自己腦子里的這個念頭晃得有點暈。行嗎?這事兒得從何大媽的兒子說起。

周維華沒日沒夜地在家里做服裝,積壓的訂單塞滿了她的腦子。除了完成一撥又一撥的訂單,周維華想不了別的。這一天,何大媽的兒子林峰從成都專程回家看母親,順便給周維華道謝,感謝她陪伴母親,還常常請母親吃飯給母親做衣服。

林峰在成都的公司是專門做高檔家具經銷的,沙發是其中一項。在他看來,沙發的樣式和面料是第一位的,做工精細與否直接影響觀感。林峰仔細觀察過周維華服裝的設計裁剪與做工,技藝精湛那是沒的說,就是一天到晚地把自己關在家里,有點浪費人才。“怎么個浪費法?”周維華問他。林峰笑而不語,只說,以后想要做沙發了,就去成都找他。

周維華沒有想到林峰只見自己一回面,就能想到以后自己可能會做沙發。林峰還說,沙發面料的裁剪與縫制只是其中的一項工作,其他大部分的工作都是體力活兒,得由別人完成,這樣子就不用把她的時間塞得滿滿的。最重要的是,周維華還可以只是做個發號施令的人。

做個發號施令的人?那不就是老板嗎?大橋上吹起一陣風,撩動著周維華的長發,做個沙發廠的老板,為什么不能呢?沉寂數天的周維華決定去成都見林峰,聽聽他的建議。既然一年前第一次見面他就能給自己指一條路,那說不定還真能傳授自己一些真經。

周維華到了成都,受到了林峰一家熱情的接待。林峰的夫人陳梅同樣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現在正是一家沙發廠的經理,廠里的沙發一部分在林峰的公司銷售,更多的發往全國各地,夫妻倆的事業紅火,兒子和女兒都在上初中。聽周維華講完趙姐店里的事,林峰夫婦笑了。“小周,你到我公司吧,生產銷售的工作,隨便你挑!”陳梅盛情相邀。通過林峰的介紹,陳梅對周維華很賞識,這姑娘不是個簡單人,調教一下,能給自己公司撐起半邊天。不過,按照林峰從前的介紹,她這算盤難說能撥得響。

周維華挺感謝陳梅的邀約,不過,拋開弟弟念書不說,她上成都的目的,可不是為找一份工作。林峰倒是挺明白,沒有附和陳梅,他知道周維華能干大事,不會是個甘于屈居人下的女子。

“小周,說說你自己的想法?”林峰像個大哥哥一樣問道。

“林哥,嫂子,挺感謝你們一家子對我的關照。我從鄉下進城,租了你們家的房子,房租低得我都想不到。學了縫紉,我和弟弟這兩年過得不錯,但現在趙姐出事了,我這次來,就是向你們討主意來了。”周維華說得很謙恭。

林峰夫婦相視一笑。

“哈哈!小周,你既然來了,那就是拿定主意了。說吧,要我和你嫂子怎么做?”林峰爽朗一笑。

周維華住進了陳梅的沙發廠,直接做了學徒,沙發的制作工藝一點不落地學了個遍。周維華吃苦耐勞的精神那是不用說的,虛心求教更是博得了沙發廠工人的一致贊賞。初進沙發廠時,有的人還以為周維華會搶他們的飯碗,漸漸地都知道了她是來學技術的,為的是回老家自己干。人都這樣,只要不危及自己的切身利益,關系相處就融洽得多。一門心思學技術的周維華人長得美,嘴也甜,三個月時間,各種技術活兒都過了關。僅僅過關不行,周維華親自設計制作的一組沙發作品經過廠里質檢部門嚴苛的檢驗,獲得了高度的評價。學得真功夫,造得好沙發,這才是周維華的目標。

初進沙發廠,林峰夫婦想讓周維華住在他們家里,周維華也婉拒了。既然是來學技術,那就應該有個學徒樣,陳梅能讓自己到廠里免費學技術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哪兒能不知天高地厚地住人家里呢?何況自己和工人住在一起,增進感情,還能學得更快!周維華想得很好,住得也踏實,學得刻苦。林峰夫婦看在眼里,再一次感覺這個來自大山的姑娘不一般,有見識懂感恩,幫她值得!更何況回了老家的周維華還能幫忙照顧孤身一人的老媽呢。

“小周,三個月學習,辛苦了!”周維華即將回老家達縣,陳梅在家里設宴款待她,林峰和陳梅舉杯祝賀。

“感謝嫂子給我提供了這么好的學習場所,讓我少走了彎路。”周維華站起身,真誠地說,“還要感謝林哥兩年前給我的指點,讓我有了新的起點。”周維華先干為敬。

“小周,你的家事我們都已了解了,就沖你小小年紀敢于任事,負擔起養育弟弟的重任,你都讓人敬重!我跟你嫂子呢,全力支持你!你曉得不,我們家老太婆對你呀,那是喜歡得不得了,她就說,要是我有個弟弟,一定不能讓你跑了!”林峰說完,又轉頭朝著陳梅,“可惜了,我也沒有個小舅子,哈哈!”

“就是呢!小周,你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我相信你!”陳梅也和周維華干了一杯酒。

“我呢,其實沒有多大志向,從小到大,就想弟弟有口飯吃,有衣服穿,能讀書,把書讀好,我就心滿意足了。農村苦,我不想弟弟也跟村里的人一樣,苦一輩子,窮一輩子。我是命好,進城兩眼一抹黑,先遇上趙姐這個貴人,再遇上林哥和嫂子,我覺得我還是個有福分的人。再難都有人幫我,我很感恩,天無絕人之路!我會記得你們的好,記得你們在我困難的時候拉我一把。我加油,努力,肯定有回報你們的時候。林哥,嫂子,謝謝你們!”

“不要說感謝的話,要說感謝,是我和你林哥感謝你!我們家老太婆住不慣成都,老惦記達縣,人老了就想跟她那些鄉里鄉親待在一起,她覺得還愉快些,我們當晚輩的也只能隨了她的意。就是上了年紀的人,一個人在家萬一有個啥事,我們也不知道。還好呢,她遇上你了,這么好個姑娘,我們現在也就放心了!”

“就是,小周,我和你嫂子,感謝你!”

“林哥,嫂子,莫這個樣子說,我一個人,何大媽一個人,我們正好有伴兒啊。一句話:有我在,你們在成都就安安心心的,啥事兒沒有!”

“好!小周,我們信你!”林峰轉歸正題,“回去了,做沙發這個事,技術上銷路上,我們都會給你提供幫助。場地呢,我們家那屋子、小院你盡管利用,搭棚子砌磚墻,咋個方便咋個用。”

周維華和王利君邊摘菜,邊講沙發廠的事,把個王利君佩服得五體投地。年紀輕輕的周維華有膽有識,敢想敢拼,可真不是自己能比的。難怪連他哥周維榮一提起他這個妹妹都得豎大拇指。富娃有這么一個姐姐真是有幸,自己有這樣一個發憤圖強的小姑子也算幸運。王利君先前自以為憑著自己正牌財經大學畢業生的身份怎么也該在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姑子面前高高在上一回,哪兒知道聽過周維華一番經歷,才感覺自己在她面前啥也不算。別的不說,就是周維華言談舉止里的那份淡定從容和滿滿的自信也是自己沒有的。

兩個人摘完菜回到小院,周維榮正在看成堆的沙發模型。與前兩年不同,小院的布局也變了。整個空間被合理地利用起來了,磚墻搭配毛氈屋頂。三間房,一間是木工加工房,一間是成品屋,一間用來沙發外套加工。堂屋的客廳也被完全利用,現在成了沙發展廳兼庫房。

“哥,看啥呢?”

“來一次,你這兒變化一次,用不了多久,這小院就裝不下你了!”周維榮一笑。

“那還不好嗎,哥?我都計劃好了,等富娃上大學去了,這里就全部用做庫房和展廳,加工房還是在這附近,房子我都看好了!”周維華拍拍哥哥肩膀,“放心吧,老哥哥,你就安安心心地娶我嫂子過門吧!”

“咦?老哥哥!你哥我很老嗎?”周維榮一驚。

“哼!不是我說你,你不曉得二姨家的財娃都有兒子了?你也不著急!嫂子,管管你老公!”

“這丫頭,越來越伶牙俐齒了!”

“嫂子,你們坐,等我炒好小菜,富娃就該回來了。我們家富娃也是小帥哥一枚哦!”周維華轉身進了廚房。

“榮哥,華兒真能干!男人也不如她!”王利君挽著周維榮的臂彎說,語氣里那是打心眼兒佩服。

“你是沒吃過她那么多的苦,都是逼出來的。她從小就不想拖累我呢,這幾年我可真沒幫到她啥子,弟弟也是她管。好多時候給她生活費,她都不要,就怕我水庫缺錢。”周維榮挺感慨。

“你們幾個,沒爸沒媽,活得比誰都苦,以后肯定比誰都幸福!”

“所以呀,你看華兒把富娃看得比啥都重,我這個當哥的一樣,富娃是我們家的希望,他比我們都重要!”

“就是,剛才她一說富娃,眉開眼笑的樣子,你猜我想到啥詞兒?”

“啥詞兒?”周維榮問。

“媽!”王利君一笑,“華兒那神態,就跟夸她兒子似的!”

“準確!不單富娃說姐姐是媽,我們生產隊甚至整個村里的人都說華兒對富娃,就跟對兒子是一樣的呢!”

“富娃有這么個姐姐,真幸運!以后我也好好對他們!”

周維榮和王利君正在說富娃,不提防周末放假回家的小兄弟也來了。

“哥哥!”富娃一聲招呼,嚇了周維榮一跳。

“哎!回來了?你姐說你快回來了,還真準時!”周維榮一笑,看見富娃正盯著王利君看。

“不用說,哥,這是我嫂子了!”周維榮正要介紹,富娃倒還先說話了。

“富娃,你咋曉得的?”王利君也不拘束,就是有點吃驚,先是華兒一眼斷定自己是嫂子,現在富娃也這么肯定。

“我哥不結婚,我姐催婚,我哥好不容易帶個漂亮女人回來,不是嫂子是誰?”富娃說得頭頭是道。

“去!跟你姐報個到!”周維榮一拍富娃,富娃趕緊溜,人沒進屋,聲音早飄進去了:“姐,我回來了!”

十六

“達縣維華沙發廠”掛牌暨成立儀式在轟鳴的鞭炮聲里隆重舉行,周維華申請了營業執照,注冊了“維華”商標,由此告別小作坊,正式進入企業化經營和管理模式。周維華自任廠長,銷售部、質檢部、售后服務部、加工車間、運輸部、員工培訓、員工食堂宿舍等全部設立在原廠附近的村子里。原廠的加工車間裝修一新,全部設為展廳,何大媽的客廳搖身一變,成了廠長辦公室兼會議室。

周維華當初婉拒了林峰夫婦給予的銷售建議和幫助,實際上,她心里早有一套完整的銷售策略。經過一年時間小作坊生產與銷售,周維華獲得了大量的資金與生產銷售能力的提升,于是,更加正規化的沙發廠應運而生。周維華沒有被先期的成功沖昏頭腦,盡管自己的小作坊已經升級為企業,生產與銷售規模也不比大公司。技術力量、人員配置、生產能力都經歷過市場考驗后,周維華著手整頓,布局謀劃。對于生產這塊兒,周維華首先想到的還是老家落車村及周邊村社,那里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木材資源。周維華考慮到加工木板的噪聲,決定就在老家完成木材的初級加工,把木材鋸成板材,碼堆晾干,再切割成規格一定的長度寬度,然后按需運送到城里的加工車間精加工。對于員工培訓,周維華先前的小作坊培訓了一批技術骨干發揮了作用,以老帶新,同時,不定期派員工到陳梅的公司學習新技術,周維華本人也與時俱進,充電學習管理、技術、銷售等學問。銷售是重中之重,一個企業比不得簡單的小作坊,必須有成熟的銷售網絡帶動生產經營。周維華下足了功夫,一是邀請本縣城的新老家具經銷商到廠實地考察,給予他們最大優惠政策,先期鋪貨到各大商場和店鋪,賣完之后下次進貨付款,消除各經銷商對于小品牌初期銷售困難的顧慮。二是下到區鄉,各鄉鎮定點幾家比較大型的商鋪,逐步篩選直至最終確定一家區級代理商,由幾家定點變為一家統購,分銷給別的定點商鋪。鋪貨與付款程序與城里一致。

經過一段時間運作,周維華的“維華牌”沙發以低廉的價格、高品質的材質、完善的售后服務贏得了本縣的市場,各級經銷商獲得實惠,更加賣力地推銷了。此時的周維華已經完全實現了當初想要做個發號施令的人的夢想。

隨著縣區銷售網絡的建立、售后服務體系的完善,周維華的事業蒸蒸日上。周維華招兵買馬不斷擴大生產規模,以滿足蓬勃發展的市場需求。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人擺脫了貧困,更多的人從山區、農村搬進城鎮。經濟收入的提高,直接刺激和拉升了消費力,家居擺設成為眾多購房者的選擇。與此同時,老式的竹木家具逐漸被淘汰,經久實用性不再受青睞,各種款式新穎升級換代產品取代舊式家具成為必然。

周維華在穩定的沙發制造業基礎上,增加了茶幾、電視柜、組合衣柜、木門、餐桌、椅子等項目,一套相對完備的家居組合正式形成。與之相對應的是各類工種的完備與協作,銷售團隊不斷壯大。周維華不急于擴張銷售地盤,她把工廠的產品定位于中低檔,將消費人群定位于本縣的城鎮和區鄉,直到1991年,銷售網絡在本縣得以最大限度的全面展開,周維華的事業已頗具規模。她穩扎穩打,事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與此同時周維榮也在王利君的幫助下,擴展了產業,進軍了餐飲市場。

在王利君的建議下,周維榮取消了大型餐飲酒樓的計劃,先從小型魚莊開始。周維榮在縣城的餐飲一條街盤下一個瀕臨倒閉的魚莊,重新設計裝修,聘請了后廚和前臺工作人員,大堂經理和服務員各司其職,魚莊生意火爆。周維榮一邊管理水庫,一邊兼顧魚莊。水庫投入的資金完全回本,減輕了周維榮身上沉重的經濟壓力,他整個人都青春煥發,神采奕奕。源源不斷的水庫魚類收益、配套鴨場收益不斷積累資金,周維榮雄心勃勃,信心百倍。周維榮抓住時機盤下隔壁一間餐廳,裝修一新,經過一段時間準備,一個嶄新的“老鴨湯”湯鍋店開張了。魚莊與老鴨湯的魚和鴨全部來自自己承包的水庫,上佳的品質、周到的服務以及相對合理的價格,讓周維榮的兩個餐飲店鋪天天賓客滿座。與之對應的是經濟收入的大幅度提升,他整個人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好。

在周維華的不斷催促下,周維榮和王利君的婚事被正式提上日程。結婚可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手頭富裕的周維榮在縣城一個高檔小區買下了一套四居室的大房子,弟弟和妹妹分別都有一個房間。裝修事宜、家具、家電等全部由周維華包干,作為妹妹對哥哥的新婚賀禮。

1989年,周維榮和王利君在縣里最豪華的大酒店舉行了結婚儀式,喜結連理。周維華廠里的幾臺面包車開進落車村,滿載父老鄉親赴宴。70歲高齡的三爺爺周國雄看著場面盛大的結婚現場感慨萬千。二姨何成芳二爸周大成拉著周維榮兄妹的手連聲夸贊:“三叔,我說的嘛,榮娃跟華兒長大了有出息嘛!能干大事嘛!”三爺爺周國雄趕緊接過話:“你說的?我說的嘛!啊?哈哈!隊里哪家哪戶不說榮娃和華兒能干?”歡聲笑語一片。

“三爺爺,還記得不,那晚你來我們家,煤油完了,我和富娃打黑摸?”周維華笑著問。

“記得,記得!華兒哦,好能干!硬是踮起腳熬苞谷糊糊,只有灶孔里頭有光呢!”三爺爺周國雄對那一幕記得清楚,他就覺得周維華吃得苦,能干事,現在果真把個沙發廠那么大攤子搞得紅紅火火的。要說這老話“窮人的娃娃早當家”,那可是一點不假。隊里哪個看不見周維華照顧弟弟富娃?家庭副業還搞得好,富裕了還不忘本。三爺爺周國雄記得周維華小時候承諾過長大了帶攜鄉里鄉親,如今,村子里不少青壯年不上沿海打工,直接奔周維華的沙發廠。周維華言出必行,全部收留,一個個鄉親因材施用,個個有錢掙。周維華在村里隊里收購木材,加工板材,就是一句話,村里隊里辦得妥妥當當的,省了不少心。

“榮娃,你不結婚,華兒跟我面前都著急了好多回,你看你,不急不忙的,就找了個又能干又漂亮的媳婦兒!”二姨拉著周維榮的手,舍不得放。這些年,周家兄妹都忙事業,回老家的時候不多,二姨看著周維榮格外親熱。

“二姨,華兒就吵我結婚,那幾年,家里欠債,富娃讀書,我工資也低,哪兒敢想那些嘛!人家妹兒嫁給我多吃虧嘛!搞不好半道不要我都說不定呢!就現在,要不是華兒天天催,我還沒打算呢!”

“你這娃,人家利君跟你幾年,你啥話沒得,早該結婚了,成家立業,男人嘛,都得要!明年利君再生個大胖小子,我來你們家幫你帶!”何成芳笑瞇瞇的。

“要得,要得,二姨!那我就放心了,正說呢,水庫魚塘鴨場,還有兩個店都得人照看,就是分不開身!”

“就當我幫你媽干了!你們幾個我看到大,個個有出息,幫你們呢,還是你們小時候我說那話,值得!二姨我樂意!哎喲!就不曉得我那姐姐哪兒去了,要是能看見你們幾個娃娃有恁大的出息,不曉得有多高興呢!”

周維榮的幾個企業里,也招收了大量本村本隊的青壯年,周家兄妹在村里鄉里乃至整個縣里都是名聲大噪。當年窮得餓飯,自從土地下戶,周維華家里搞了副業,日子就好轉了。等到富娃初中畢業考進縣中學,周維榮和周維華兄妹各創各的事業,如今都成了氣候。嫉妒眼紅的大有人在,不過,人家幾個孤兒吃過的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所以盡管羨慕嫉妒恨,所有人還是對周家兄妹表達了敬意。為啥呢?因為周家兄妹不忘本懂感恩啊!村子里被人津津樂道的有周維榮餓著肚子把包子饅頭帶回家,一個月的工資分一半出來先還欠賬;周維華割了蜂蜜總是家家戶戶先分一瓶,哪家哪戶有事需要幫忙,周維華總是第一個到場,還像照顧兒子一樣照看弟弟富娃,這都讓所有人自嘆不如。

周家兄妹的努力村里人看在眼里,把最小的弟弟周維富培養成四川大學的大學生更是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的付出沒有白費。

“富娃,你也有出息!我們村上隊里,你是第一個大學生!現在呀,家家戶戶的娃娃都以你為榜樣呢!”三爺爺周國雄拉著周維富,拍著手,“也不枉你姐姐華兒照顧你喲!你長大了,可得記著哥哥姐姐的恩!”

“三爺爺,我記著呢。就是哥哥姐姐不準我說報恩那話,他們說那是他們應該的!”已經讀大二的周維富落落大方地回三爺爺的話。

“你哥你姐養活你,那是他們答應了你爸。你看你哥哥姐姐為了你付出多少心血,就為把你培養成才。你這娃,從小也有見識,我們都看著呢!”

“我記得呢!三爺爺,我小時候穿隊里人送的衣服,吃隊里人送的糧食,姐姐舍不得吃米,都給我吃。二姨家割了肉,我吃得最多……姐姐從小就教我記得感恩,記得回報隊里的人!”周維富恭恭敬敬地說。

“富娃呀!你說得對,也不對。隊里的是同宗同祖的人,哪家落難,看見了都得伸手幫一把,沒得哪個想著要你們回報。不過呢,你哥你姐做得好,現在有出息了,帶攜鄉里鄉親。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不忘本,都是好樣兒的!三爺爺我活了這把年紀,有時候哇,想起你們小時候吃的苦,心里都不落忍呢!現在好了,個個都有出息!富娃,現在念到哪兒了?”

“大二,大學二年級,三爺爺。”

“還有啥打算沒得?”

“我跟姐姐說了,想畢業就參加工作。姐姐不干呢。”

“不參加工作,還干啥?”

“考研究生,讀碩士!說要我把哥哥姐姐沒讀成的書都讀了……”周維富不好意思地笑了。

“研究啥子?”三爺爺不懂,但聽懂了后半截話,“那你得聽你姐的,你姐說的就是對的!”

“三爺爺,大學生出來叫學士,研究生出來叫碩士,更好呢!我不想哥哥姐姐替我操心了。”

“你長大了就不聽姐姐話了?讀!三爺爺都支持你讀!讀完了怕是全鄉里頭你都是頭一份了!你姐姐哥哥現在供得起你讀書了,為啥不讀?那些年你姐在家放牛喂豬也供你讀呢!現在你讀到中央去,他們也供你!”三爺爺話剛說到這里,周維華過來了。

“看嘛,三爺爺,富娃跟我犟呢,說不聽了。你說我們家現在哪里需要他畢業就工作呢?我和哥哥就要他讀個狀元回來呢!”

“富娃,你姐這幾年供你讀大學,不準我出錢,我這當哥的說不過去。讀完大學讀研究生考狀元,我不準你姐出錢了,我來供你,你不心疼你姐了嗎?弟娃兒!哥跟你擔保,莫說你讀碩士,就是讀博士哥哥也供你!你只管讀書,別的不用你管!”

到了1991年,周維富果然聽從了哥哥姐姐的話,考取了復旦大學的研究生。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周家兄妹一直在觀察弟弟的感情狀態。高中不準耍朋友談戀愛,周維富沒問題,一門心思念書,到了大學,也總聽不見有那回事。20來歲的青年學生朝夕相處的,就算周維富不對哪個女孩兒動心,也難保沒有女孩兒對他傾心呢!

“富娃,咋個不見你帶個女朋友回來呢?”就在周維富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時,周維華忍不住問了。眼見哥哥娶了嫂子第二年,給家里添了個大胖小子,周家從此有后,讓周維華放了心。這弟弟也21歲了,咋個沒動靜?也學哥哥晚婚?哥哥是創事業耽誤了,小弟娃兒身邊那么多同學妹的,大學又沒得高中生活那么緊張,這不對頭。

“姐,你都25了,咋不找個姐夫回來?你這才是我們家現在最大的事呢。”周維富調皮一笑。他從小跟姐姐一起生活,跟姐姐親。

“說你呢,管我做啥子?你們學生嘛,啥都得學嘛,又不是初中高中影響學習,這大學都畢業了,也不見你有個動靜。你們大學同學都不耍朋友?”

“有的耍,有的不耍。我呢,等姐姐你找個姐夫回來,再說我的事。”

“初中不就有女孩兒追你呢?我不信這幾年你沒人追!”周維華跟弟弟開個玩笑,也沒把弟弟的話當回事兒。

“姐,這么多年,你真能忍,當時你咋不問我呢?”周維富很好奇。姐姐不準他讀書期間耍朋友,他是知道的。前有女生照片的事,后有同學誣陷寫告密信,姐姐愣是裝得一點不知道的樣子。

“你那事,我都知道。不過不是你主動的,又不是你的錯,我怪你做啥子?你是學校的苗子,我不動,自然有學校老師提前預防,提前管理,哈哈!省了我的事兒了!”

“還對不起人家呢,我啥都不知道,就把人家女生給打發掉了。我也奇怪,我們家那樣,多少同學都曉得,還有女生喜歡我,奇怪呢。”

“我弟娃兒成績好,人帥唄!招女孩兒喜歡!”周維華忽然問,“你是不是覺得上了大學有初中那樣的事,學校領導還會找女生麻煩,然后你就不耍朋友了?”

“那倒不是,我沒想過那些。你弟弟我這么優秀,肯定有女生喜歡嘛!我不動,人家知難而退了,以后再說嘛。大丈夫何患無妻!”周維富一笑。

“這就對了,我還奇怪,當真沒女生喜歡你呢!”周維華忽然又問,“聽你的說法,你還為那兩個喜歡你的小女生抱不平呢?說說看,現在有沒有她們的消息?”周維華隱隱覺得弟弟這方面有事隱瞞。

“給照片那個女生,消失了再沒聽說過,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長啥樣子,反正照片上看不出,不認識。問我題被告密的那個女生,聽說后來也考了大學,在上海呢!”

“上海?就是你讀研究生那地兒?”周維華一驚,然后一笑,仿佛明白了點啥。

“姐,你笑啥?我也是聽人說的,真沒想到。”

“沒聯系上?那你抓緊,你個小屁孩兒,跟我玩兒心眼兒呢!你都大了,讀研究生了,姐支持你!找找她也行,找別人也行,總之,研究生三年,你得帶個女朋友回來,這是命令!”

“哈哈!姐,這個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你得給我找個姐夫!哥哥嫂子跟我說過好幾次了,說我跟你親,我才說得動你,你可別辜負了哥哥嫂子對我的希望!”

“去你的,小屁孩兒!”周維華一笑。

“我不是小屁孩兒,你都說了我長大了,反正我想好了,姐,你不找姐夫,我就不帶女朋友回來!”

周維華沒想到當初自己逼婚哥哥,這剛剛解決了哥哥的大事,弟弟就來催自己了。這些年,周維華要照顧弟弟,又忙于創業,早把自己當成個男人,還真沒靜下心來想過自己的個人問題。弟弟這么一說,猛然想起自己也有25歲了,談婚論嫁是早該有的事了。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給自己介紹男朋友,但沙發廠初創,弟弟的學業,哥哥老不結婚,各種事情忙得暈頭轉向,談朋友的事不了了之了。經弟弟提醒,周維華也覺得應該認真對待了。周維華下一步的計劃是拓展銷售網絡,把企業的規模在本縣城擴大化,開展整個地區的銷售網。

“得找個幫手!”周維華心里一動。

十七

1992年“達縣維華家具有限公司”宣告成立,周維華的沙發廠正式升級,新公司高薪聘請了業務副總張浩楠。張浩楠,西南財經大學高才生,29歲。周維華的廠子從沙發小作坊做起,一直堅持不斷學習新技術新的管理理念。盡管周維華只有初中文化,但并不妨礙她持續不斷地提高業務能力。廠子的各大重點部門全部引進人才,都是科班畢業的高材生。做大做強是周維華持之以恒的目標,在完善了廠子的各個職能部門、鞏固了生產銷售后,拓展業務范圍擴大銷售地盤成為必然。對于生產技術,核心力量的培養與提升從不松懈,銷售領域,一直由周維華主抓。但現在要擴大銷售區域,引進人才,成為重中之重。

周維華從廠子現有的銷售精英里篩選,總是覺得差點什么。應付本縣及各下屬鄉鎮,由自己統領,沒什么問題,但要把銷售地盤拓展到本地區,甚至在未來的長遠規劃里,把業務拓展到全省,那人才儲備就遠遠不夠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大力引進人才,才是做大做強廠子的根本。周維華這些年深知人才對于廠子發展的重要性,所以各部門推陳出新,競爭上崗,凡是有利于廠子的事,周維華都大膽嘗試。有利于廠子發展的人才,都大膽起用。

“得有幫手!有力的幫手!”周維華思之再三,想到了陳梅。

借著上成都學習的機會,周維華特意宴請了林峰夫婦。周維華開門見山地表達了對林峰夫婦這些年來一直扶持鼓勵自己的感謝,并提出了把廠子升級為公司的想法。

“說吧,這次你要哪個?”林峰一笑。周維華這鬼精靈,這些年要技術要人才,林峰夫婦一概答應。不過這次,林峰仿佛猜到了周維華此行目標更大。

“周總,我都沒想到,你這么能忍,五年了,穩打穩扎,終于想起升級了!”陳梅一笑。

“哎喲!陳姐,還是叫我小周吧,啥總不總的,我呀,在林哥和陳姐面前,就是小周!”周維華笑笑,“這次呢,還是想問陳姐要個人,就不曉得陳姐舍不舍得了?”

“等等,讓我猜猜……”林峰接過話,“小周,你那廠子,目前技術上沒問題,做多大地盤也沒問題……銷售方面有你就夠了,你那銷售策略,我們都甘拜下風呢,還缺啥?”林峰笑笑,夾起一棵菜放進周維華碗里,“這可不是普通的菜,對吧?”

周維華看著碗里的菜,明白林峰的意思,可自己一個小廠,引進人才確實困難。地處小縣城,高端人才根本不愿意去,左右為難之際才想到陳梅,心里著實不確定這回要的人人家是否愿意給。

“小周,凡是你看上眼的,哪回也能給你強要了去……咦?”陳梅看了林峰一眼,若有所思。

“林哥,陳姐,實不相瞞,銷售這塊兒,正是我缺的。”

“那我知道了……就怕你陳姐不肯哦!”林峰一笑,陳梅聞言也是一笑。“市場營銷部的明白人就那幾個,總不能要我的營銷總監和副總監吧?那我可舍不得!尤其是財經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張浩楠,那可是我花重金從別家公司挖過來的,現在是營銷部副總監,公司的重點培養對象!”陳梅心里估量周維華到底想要誰。

“陳姐,我想要個副總呢!主管銷售的副總。我這兩把刷子,對付本縣沒問題,放到地區,懸了。所以呢,加強銷售環節,這是必須。就看陳姐舍不舍得放人了。再有,還怕人家不肯屈就到我的小縣城呢。”

“咦?說的是……我明白了!”林峰一笑,“單身貴族哦!”

“嗯……嗯?”陳梅恍然大悟,看看周維華,又與林峰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張浩楠的加盟,周維華的公司如虎添翼,一張巨大的銷售網絡有條不紊地向全地區展開,宏大的氣魄讓周維華暗暗感嘆自己沒有看錯人。人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把“伯樂”二字放在周維華身上,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周維華的水平經過這些年不斷磨礪,加上實戰的操練,已不能簡單地用文憑來概論了。對于文憑這個事,周維華有自己的理解。文憑是塊敲門磚,各企事業單位招收新人首先看重文憑,不為別的,就為一個原因——學習能力。書讀得好,至少可以證明一點,學習能力強,至于靈活貫通運用那是另一回事。學習能力強,至少在人事上起點就高了,給一個工作任務,理解能力很重要,這個理解能力就是學習能力的綜合體現。周維華善于發掘人才,源于本身對于工作的嚴苛要求,高壓之下,一個人的潛力被激發,能力值自然就體現出來了。周維華的領導能力經過幾年的實戰得以最大化地磨煉和提升,“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建廠初期的周維華既是統帥又是戰將,現在升級為公司那就得轉換職能,專心做統帥,行軍打仗的事交給張浩楠為首的下屬去辦,就夠了。

話說這位張浩楠正是周維華的“韓信”,在銷售這個領域里手握大權,如魚得水。先時他在陳梅公司市場營銷部里是副總監,行事有總監掣肘,總不得完全施展。陳梅給他介紹周維華時,他心里尚有芥蒂,難不能在公司做得不盡如人意讓陳梅起了逐客之心?后來與周維華接觸溝通,方知周維華升級公司求賢若渴,銷售部主管、公司副總的職位,高額的薪金誠意滿滿。只是小縣城比不得成都眼界開闊,跳槽走動更加容易,了解了周維華廠子從作坊變成廠子的歷程,已有生產規模、銷售規模、人員配置以及發展規劃,張浩楠動心了。林峰夫婦的強力推薦,周維華的盛情邀約,公司發展的藍圖,在一系列的綜合評判之下,張浩楠與周維華握手合作,表態自己會盡心竭力,發揮全部能量。

周維華與張浩楠是在林峰夫婦組織的一次酒會上相識的,在林峰的介紹下聊過幾句,當時周維華就對這個陳梅公司的市場營銷部副總監青睞有加。后來又在陳梅那里旁敲側擊獲得了張浩楠的個人信息,所以就把他放在心里了。等到廠子升級,周維華想到提升公司競爭力的因素首先是人才,而張浩楠無疑是其中不可多得的大魚,把他網羅到自家門下,那是志在必得。

周維華尚有一層私心,林峰夫婦一眼便知。與周維華相交多年,眼見這丫頭是個人精,說不定日后在家居領域還有其他合作,所以周維華話鋒一出,林峰夫婦二人就有了主意。再一層,周維華私下里打聽過張浩楠的個人問題,此番前來一為公司發展大事,二來想招到自己門下,日后做個如意郎君也未必不是她的本意。既然有兩層意思,林峰夫婦樂得做個人情,順水推舟促成了周維華的好事。

張浩楠如魚得水,周維華樂見其成,二人之間相互信任,公司發展勁頭十足,在二人的帶領之下,周維華的公司業績直線上升,第一年銷售量同比前一年翻一番還有余,第二年更是再接再厲在整個地區家居生產與銷售行業躍居前列!“維華公司”的市場影響力大增,受到行業關注,周維華更是多次被縣領導接見,縣級多個部門組織到她公司參觀學習考察。“維華公司”一時名聲大噪。

三年之后,周維華與張浩楠水到渠成修成正果,二人在哥哥周維榮的“維榮世紀大酒樓”舉辦了盛大的結婚典禮,共結百年之好。

周維華穩打穩扎從沙發小作坊干到全縣首屈一指的家居行業佼佼者,事業成功之外更進一步收獲愛情,可謂花好月圓。哥哥周維榮也沒有放棄一直以來做大企業開辦大酒樓的念想。

就在1992年,妹妹周維華的家具公司成立時,周維榮再一次啟動了進軍大酒樓的計劃。為此,周維榮多次進駐地區各個影響力大的大酒樓,綜合考察,細致核算,并多次前往成都參觀學習大酒樓的經營管理理念、服務理念、企業文化,對餐飲娛樂行業的經營有了深入的了解。周維榮出入餐飲娛樂行業的沙龍聚會,與行業龍頭老大交流溝通,觀摩學習,獲得了不少經營管理真經。周維榮做了兩手規劃,一是接手一家正在營業的集餐飲、住宿、棋牌、娛樂為一體的綜合性大酒樓,注入資金全盤升級改造,提升檔次,打造成全地區最豪華的高端消費場所。周維榮的第二個方案是自主選擇地段口岸的空置樓層,自主設計全新打造一家新的綜合性餐飲娛樂場所,聘請專業設計團隊匠心打造,摒棄老酒店的設施老化、安全衛生難以達標的弊端。周維榮經過核算,水庫漁場、鴨場、魚莊、老鴨湯的歷年收入積累,加上轉讓魚莊和老鴨湯兩處餐飲店,現有資金總和有了大致數額。周維榮發現這與開張一家計劃里的豪華型綜合娛樂場所有相當大的差距。這讓周維榮有些措手不及。

就在周維榮為大酒樓籌劃奔波的時候,他的第二個孩子降生了。喜得千金的周維榮決定放緩投資大酒樓,先積累資金和管理經驗。

周維榮把全部精力投入水庫的生產與經營管理上,整頓漁場、草場和鴨場,使之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一改以前多日不到水庫、全部由下級管理部門操作經營的模式。經過整頓,漁場和鴨場的收入大幅提升,為之后的大酒樓再次積累了大筆原始資金。

周維榮在水庫和家之間往返,對兩處餐飲店同樣大力整頓,清理了一批懶散不服管理的老員工,招聘新員工,提升員工綜合素質,為日后的大酒樓培養積累人才。周維榮再次搞活了現有企業生產經營的同時,與家庭的關系也極其和睦。王利君主管兩個店還要兼顧一雙兒女,著實辛苦,為此,二姨何成芳自從周維榮的兒子周榮生降生之后,就到他家專職照顧。等到周維榮的女兒周蓮出生,周維榮給了二姨雙倍工錢,年節的孝道更是豐厚。二姨何成芳樂得見人就夸周維榮夫妻兩個,與王利君相處得也很融洽。周維榮還給二姨的兒子財娃和他的媳婦都安排了新工作,財娃更是草場和鴨場主管,工作兢兢業業盡心盡力。與周維華唯才是舉不同,周維榮有點任人唯親的意思,不過,總體看來,周維榮的人事安排沒有大的差錯。年少時候的艱難讓周維榮兄妹忘不了鄉里鄉親的接濟與幫扶,對鄉里鄉親能幫則幫,能用則用,兄妹倆在老家落車村口碑相當不錯。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周維榮兄妹踐行著這句古老的人生格言。三爺爺周國雄那句“你們以后有出息了,莫忘了帶攜鄉親們”的話,兄妹倆始終都記得。屋漏更遭暴風雨,爛泥地板餓肚皮。當年的慘狀無時無刻不在兄妹倆心頭浮現。

周維華永遠都記得搬進隊里人幫忙修好的土墻屋那晚,她清點下午隊里的人送的吃的,一包米、兩把掛面、一袋子紅苕、一袋子洋芋、一袋子苞谷、一袋子菠蘿干……還有冰糖餅干之類的。外婆煮的那鍋農村稀罕的掛面,面條都挑給了她和富娃。

兩年之后,周維榮成立“維榮世紀大酒店”籌備組。選定酒店位置,聘請專業設計團隊,親手打造豪華大酒店。一流的設計團隊、一流的裝修公司、一流的服務培訓團隊緊鑼密鼓,王利君資深的酒店管理經驗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魚莊、老鴨湯兩個餐飲店全部轉讓,迎賓、吧臺、后廚、客房部、棋牌部、餐飲部、行政部、大堂經理、保潔、保安多部門多工種人員的設置、培訓、招聘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

周維華的公司步入正軌,如日中天。哥哥興辦的大酒店她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按照周維榮的計劃,酒店的辦公設施,尤其是沙發椅子等全部由維華公司量身打造,負責安裝及售后,費用結算按市場價,不能虧了自家人。考慮到哥哥投資酒店資金巨大,銀行貸款數額不菲,周維華與哥哥商議,自己公司在酒店的工程等算作投資,不用哥哥付款,也算幫哥哥承擔部分經濟壓力。周維榮打算給妹妹15%的股份,但周維華覺得高太多,兄妹倆最后商定按照10%算作入股。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一座豪華大酒店在地區主城區橫空出世。“維榮世紀大酒店”擇定良辰吉日開張了,彩旗飄飄鑼鼓喧天,慶賀條幅掛滿酒店整棟樓,氣勢恢宏。商界政界名流大佬齊來慶賀開張大吉。周維榮笑逐顏開,多年心愿達成,自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至此,“維榮世紀大酒店”與“維華家具公司”成為周家兄妹響當當的名片。兄妹倆的成功在當地引起轟動,一時間各主流電臺、電視臺、報刊對兄妹倆輪番報道,風光一時無兩。經過媒體的深度報道,兄妹倆母親何淑芳多年前被拐一事被舊事重提,驚動了當地政府,地區公安處責成縣公安局立案調查,深入調查取證,搞得轟轟烈烈。地區各大電臺、電視臺輪番播報何淑芳被拐案最新進展,商報等各大報紙也深度報道,尋人啟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循環在報刊上刊登。

媒體對周維榮兄妹少年時代的悲慘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何淑芳買黃膠鞋被拐賣的往事被媒體廣泛傳播,人們無不把對人販子的憤恨轉為對周家兄妹自強不息精神的敬意。不少熱心市民往報社和電臺、電視臺打進熱線電話,提供線索,表示警方一定要嚴懲犯罪分子,還給周維榮兄妹一個公道。將近20年的人口拐賣案經過警方偵查,線索不明,只好暫時擱置,不過有了警方介入,周維榮兄妹相信,一定有找到失散多年的母親全家大團圓的一天。

與此同時,周家小兄弟周維富四川大學本科畢業、復旦大學在讀研究生的事情也被媒體反復提及,反復播報。周家兄妹的成功事跡經過媒體的廣泛傳播,很快周維富的高中、大學、研究生同學都知道了,周維富母親何淑芳多年前被拐一案持續發酵,一張更大的尋人網絡迅速展開。黃膠鞋的故事被周維富的同學們傳遍全國各地。

周家兄妹自強不息、拼搏奮進的事跡廣為流傳,周維榮、周維華兩大企業界名人從小到大艱苦奮斗培養弟弟讀書成才的故事,更是為兄妹倆博得了巨大的聲望,兄妹倆謙恭地保持著謹慎務實的作風,企業發展穩健向前。

十八

隨著周維富母親買黃膠鞋被拐,哥哥姐姐撫養他長大成人學業有成的事跡被廣泛傳播,周維富在研究生院和整個校園成了名人。周維富與哥哥姐姐一樣遺傳了父母高大漂亮的基因,本身就頗為引人注目,高中、大學、研究生階段總是不乏追求者,但正如姐姐周維華所知,除了初中時候的兩件事,他之后一點“緋聞”也沒有。不但周維榮兄妹不明所以,周圍的同學也搞不清楚周維富為啥不談女朋友。直到周維富準備碩士畢業論文時,這事才有點眉目了。

“請周維富同學到校門口,有人找!”大學門口門衛的電話呼叫了周維富。周維富并不多想,這段時間,因為母親和哥哥姐姐的事,他見過太多人了。出于禮貌,周維富還是決定放下畢業論文,去見來客。

“咦?你是……”周維富大吃一驚。

“怎么?想不到我還能找到你吧!”

這段時間,門衛呼叫周維富的時候比較多,周維富相當有禮貌,不管任何時候,總少不了熱情地給門衛道謝。研究生學習面臨畢業分配,總體上服從國家安排,特別優異的還有兩種情況,一是直接被企事業單位要走,二是申請留校任教。周維富屬于品學兼優型,當地和外地的企事業單位對他拋出的橄欖枝不算少。不管是哪家企事業單位看重他,有意聘請他加盟,都是好事一樁,多個選擇也好,所以無論誰找,他都見面。對于畢業分配的問題,周維富向哥哥姐姐征求過意見,哥哥姐姐的意見超乎尋常的一致:讀博士!但也不排除先找一份工作的建議,邊工作邊讀博,同時解決個人問題。周家現在不缺錢花,周家兄妹最大的心愿無非是叫弟弟讀好書出人頭地,給家里爭光,給父母爭光。

周維富告訴哥哥姐姐,還有一種選擇,申請留校任教。他的研究生導師已經向學校提出兩個申請,一是碩博連讀,二是留校任教。有這種好事,哥哥姐姐又一致贊成申請畢業留校任教。在周維榮和周維華看來,就算在一所家鄉的中學當個老師,都是很榮耀的事了,一般農村學生考上大學已是天之驕子了,更不用說在名牌大學當老師了。周維榮早就說過,讀博士他也供弟弟讀,這下留校任教環境更好,更適合讀博士,哪有不使勁贊成的道理。從小到大,哥哥姐姐的安排,周維富還是比較順從的,哥哥姐姐所做的一切不都為自己好嗎?何況自己有讀書的天賦。所以,周維富內心更傾向于留校。不過年輕人心性,在能讀博士又能有更好工作的想法驅使下,周維富也試著接觸了很多專程來校考察他的企事業單位。周維富以為這次門衛的呼叫又是哪家單位,沒想到出了校門見到來人,方知遇見故人。

“劉穎?真是你啊?”周維富簡直不敢相信。

“對呀!我也沒想到他們說的周維富真的是你呢!”劉穎一笑。

二人到了校外一家咖啡廳坐定,不約而同地打量起對方。

“沒變,就是更漂亮了!”周維富看著眼前這個曾經問過自己很多次題的初中同學,一臉都是笑,“有同學說你大學考到了上海,怎么樣,現在是上海人了?”

“虧你還記得我!你害得我差點書都沒讀完呢!”劉穎目不轉睛地看著更加成熟帥氣的周維富,“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換了學校復讀,還好勉勉強強上了高中,很幸運地考上了大學,到了上海。”

“你可不是幸運,你刻苦,努力總會有回報的!”

“當年寫告密信的事,你知道不?”劉穎問。

“我能不知道嗎?為這事提心吊膽好久呢!老師重新排了座位,把你弄走了,我猜也找你了吧?”

“你是學校的優等生,肯定保你了,沒讓我退學算對我客氣了!哈哈,不過也好,后來老師以你為標準,向你靠齊。不過呢,我笨,沒法,莫說縣中學,就是普通高中,我也沒考上。”

“我后來去看過班主任老師的,就沒說你后來哪兒去了,害我這些年好找!”周維富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咦,你找過我?我怎么不知道?”劉穎一驚,心里一喜。

“大學聽說你考到上海了,具體哪兒,沒人知道。”周維富有點臉紅。

“所以你研究生考到上海?”劉穎緊追不舍。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周維富有點不自在,只好轉移話題。

“你家都成了地區的模范家庭了,我能不知道嗎?”劉穎說完,從包里取出一張報紙,報紙頭條就是《周氏兄妹闖世界白手起家創奇跡,寒門學子磨心智一舉成名天下驚》。

醒目的大標題,整整一版說的就是周維富兄弟姊妹三人的事。

“哪兒來的?”周維富驚奇地問。

“家里寄過來的!”劉穎看著周維富,仍是目不轉睛。

周維富家的事跡在當地造成轟動,在大學里同樣轟動一時,品學兼優的周維富本身就在學校高層的重點培養計劃內,所以周維富的導師提出了兩項申請,獲得大學領導層一致通過,特事特辦。他不但留校任教而且碩博連讀。喜訊傳到達縣,周維榮兄妹喜極而泣。弟弟爭氣,不枉哥哥姐姐從小到大為他吃苦受罪。一年之后,周維富帶著劉穎出現在姐姐周維華的婚禮上時,雙喜臨門的喜悅讓曾經飽受折磨的周家人喜氣洋洋。

劉穎的求學之路遠沒有周維富順利,但初中生活里的插曲激起了她的上進心,“向周維富同學看齊,努力使自己變得優秀”成了劉穎的座右銘。實際上周維富上高中和大學時,劉穎一直都關注著,但周維富太優秀了,劉穎覺得自己在周維富面前就是丑小鴨般的存在。初中時代的好感被人誤解,一紙告密信差點讓她萬劫不復。好在學校領導考慮到純系捕風捉影,沒有下狠手。不過為了防患于未然,還是分別找了周維富和劉穎兩人談了話。二人不知道,倒是那位告密者被學校領導嚴厲警告,差點勒令退學。

換了初中學校的劉穎一方面抓緊復習,一方面關注周維富,最終由于實力不濟只考取了一所普通中學,高考時再次折戟沉沙。而此時的周維富已經在四川大學讀書了。劉穎輾轉到了縣中學復讀,時不時地想起周維富兩年前曾經在這里學習。無論操場還是食堂,劉穎總會感覺到周維富留下的影子。那個影子無時無刻不在催促劉穎刻苦復習,經過一年的苦戰,她如愿以償地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而她的分數線夠不了四川大學,她再一次與周維富失之交臂。說不清楚是一種怎樣的執念,周維富的影子始終都在劉穎的腦海里。初中生活的插曲早已遠去,知情者少之又少,后來的日子里,劉穎反復問自己,當年只是對周維富有好感嗎?那好感是不是喜歡呢?劉穎不確定那是不是老師嘴里的早戀傾向,但隨后的日子,周維富終是劉穎心里化不開的結。

初中時代,周維富的家境在同學間有些傳聞,周維富不太喜形于色,也很少和同學嬉戲打鬧,盡管不是書呆子,但不是個太容易親近的人。對于家庭狀況,由于周維富不與他人交流,所以大家對他家多是猜測。同學們都見過周維富漂亮的姐姐,確定沒見過他的父母,對周維富有好感的劉穎也不敢多問。農村初中能升入高一級學校的同學很少,此后的劉穎對周維富盡管關注,能獲得的信息其實不多。再加上周維富太過優秀,上了大學的劉穎盡管有心,但還是有些自慚形穢。

劉穎不知道的是,周維富心里同樣關注她。只是家境窘迫,哥哥姐姐的期望容不得他分心,初中時代告密信事件竟然像一塊封條,緊緊封閉了周維富男女之情的心思。大學同學一次偶然的聚會,他得知劉穎考到了上海,一種說不清楚的情愫襲擊了他,愧疚?抱歉?心存好感?周維富不知道。哥哥姐姐強烈要求他繼續深造,他也順水推舟到了上海,不過人海茫茫的上海,哪兒也沒有劉穎半點消息。周維富問過大學同學,除了知道劉穎在上海,大家別的一概不知。周維富心里的封條一直封著,想不起有打開的時候。直到劉穎猛然出現在大學門口,周維富終于明白封條為誰而貼又會為誰而開了。

導師的申請異乎尋常的順利,周維富決定留在上海。與劉穎的頻繁接觸,勾起了兩個年輕人對少年往事的回憶,也加深了那種叫做好感的東西。

一年之后,周維富順理成章地帶著女朋友劉穎參加了姐姐的結婚大典,圓了哥哥姐姐的心愿,也完全撕開了少年時代不知不覺貼在心里的封條。

周維富在外求學多年,甚少回家,與哥哥姐姐的團聚一年也不過兩次。回老家落車村更是少之又少。不過老家的土墻屋一直是兄弟姊妹三人心里的根,他們在土墻屋里出生,在那里成長,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艱難困苦永生難忘。不管后來周家子女過得有多風光,那里的一草一木、淳樸善良的族人,始終都被他們感恩著。暴風雨沖壞土墻屋,族人在三爺爺周國雄的帶領下修葺一新,之后族人勒緊褲腰帶硬是從嘴里擠出各種糧食捐助,周維富始終都記得念到初中有時身上穿的還是族人送的衣服。

姐姐周維華大婚,周維富領著劉穎回了家,滿屋子的歡聲笑語。這樣幸福的場景,在周維富夢里不知出現了多少回。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老爸過世了,老媽不知身在何方。要是老媽此刻也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那該有多好啊!

“要是老媽在,就完美了!”周維富不經意的一句話,讓滿屋子人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空氣變得有些凝重。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我和富哥在上海,正發動同學擴散消息,一定有找到老媽的一天。”劉穎趕緊烘托氣氛。這一大家子人正熱烈的時候,周維富觸景生情翻出老媽的事,有點不合時宜。不過,劉穎覺得她能在大上海找到她的富哥,也有希望幫這一大家子找到失散多年的老媽。凡事敢想,就有希望。

“我給大家講個事,大家聽完就會覺得更有希望找到老媽了!”劉穎語氣肯定,“1987年,警方第一次把DNA技術用于刑事偵查,用于破案,目前,技術已經很成熟了,破獲了很多的大案要案。”

“啥叫DNA?”周維華不解,周維榮也一頭霧水。

“DNA技術,在警界,被稱為證據之王。”DNA這個事說來簡單又復雜,想要讓滿屋子的人聽懂,劉穎覺得應該簡單化,“簡單說,根據DNA可以判斷兩代人之間的血緣關系,就像榮生身上有哥哥和嫂子各一半的遺傳基因物質。用DNA技術就可以確定榮生是哥哥和嫂子的親生骨肉。一樣的道理,用這個技術可以確定老媽和哥哥姐姐還有富哥的血緣關系!”

“神奇!”

“對呀,這個DNA在頭發、皮膚、血液里都能提取出來呢!現在警方把這個技術用于破案,人口拐賣案也是案啊!所以呀,哥哥姐姐,你們等著吧,一定會有那么一天的!就算老媽老了,你們大了,見了面認不出也沒關系,一根頭發絲兒,抽一管血化驗,就搞定了!”

“懸哦,警方現在沒線索。”

“所以,我們等啊,找啊!我們在找老媽,沒準老媽也在找咱們呢!我相信我一個老百姓都能想到用DNA技術尋親,警方一定會想到的!我們可以給警方提供頭發血液提取DNA,說不定老媽那邊也有人想到了,只要比對成功,千山萬水也能找到人呢!警方現在靠頭發絲皮膚提取DNA抓犯罪分子,幫著找親人有啥不可能的?哥哥姐姐,對吧?”

“對,對,這個聽懂了!只要有那么一天,抽一碗血給警方!”周維榮興奮極了。

“哥,不用那么多,一點就夠了!”周維富接過話,“我覺得,我們家人始終都記得老媽是去買鞋被人拐走的,這個信息通過我們的同學朋友都散播出去了,這也是一條找到老媽的路子。說不定老媽那邊也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來。姐,你不是這么多年一直保存著黃膠鞋嗎?我總覺得不管老媽到了哪里,她也一定記得這個事!”

“對呀!我見過你姐把黃膠鞋拿出來看呢,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找到老媽!”張浩楠握了握周維華的手。

十九

哥哥和姐姐大婚,來了那么多的親朋好友、商界政界名流,唯獨沒有親生父母在場,周維富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盡管這些年他通過各種渠道發布尋親消息,但都沒有回音。不過,周維富并不氣餒。劉穎更是不遺余力地出主意想辦法,DNA技術用于刑事案件的偵破,就是她看到的消息。在尋找老媽這件事上,周維富覺得他更應該站出來,畢竟這么多年,哥哥姐姐完美地替代了爸爸媽媽的角色,讓自己讀書成才。周維富知道,在哥哥姐姐心里,始終覺得是因為他們問老媽要黃膠鞋才導致了老媽被拐、老爸病死。他們覺得對不起自己這個弟弟,他們有義務有責任撫養自己成人。現在自己學業有成,應該為哥哥姐姐做些事了。找回老媽,哥哥姐姐的下半輩子心里一定會好受些,周維富不想看到哥哥姐姐一直活在內疚自責里。

周維富心里拿定主意,決定轉移話題,姐姐大婚,全家人應該輕松愉快才對。

“哥哥,姐姐,我們回趟老家吧!我想回去看看老屋,看看老爸……”周維富的提議得到了全家人的贊同。

“幺爸,老屋在哪兒呢?”5歲的大侄兒周榮生還從沒去過。

“幺兒,老屋在很遠很遠的山上。”周維富抱起周榮生,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老爸和老媽也這么親昵地抱著自己的樣子,不過很快老爸和老媽都不在了,自己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哥哥的腿上,恍惚之間,又想起了把哥哥當大人當爸爸的情景,“明天,我們一大家子都回老家去,幺爸帶你偷黃瓜去!”

周維富話音剛落,一屋子都是笑聲。周維榮和周維華不禁想起現在貴為博士的弟弟小時候夢里偷黃瓜尿床還撒賴不認賬的事兒了。

“好!明天,富娃和弟妹、華兒和浩楠一個車,浩楠開車。我和你嫂子,榮生和蓮兒一個車,咱們風風光光回趟家!看看老房子,看看咱們家的周老太爺!”周維榮興高采烈地宣布。

“爸爸,幺爸都是大博士了,你還叫富娃……哈哈哈!姑姑也有名字呢!”周榮生哈哈大笑,好像爸爸說得不對。

“幺兒,你不懂了,幺爸和你姑姑是你爸爸的弟弟妹妹,他叫順口了,我跟你姑姑老了,他也得叫小名!”周維富覺得哥哥叫自己小名,特親切。

“哥哥,老爸的墳,修一下,修得氣派些!”周維華提議。

“華兒,這不就等富娃回來呢,明天我們回去了,再拿主意。總體來說,修一座墳,重新立碑。我想過了,墳前墳后,周圍都得寬敞、干凈、平整!”

“咱家的老屋,每年我托二爸找人翻瓦添瓦,三天兩頭地開門通風。算起來也有十年沒有加固老屋了。也得加固!”周維華說到這里忽然興奮地說,“富娃,你曉得不,咱家的蜂桶還在呢,好多桶里都有蜜蜂,年年二爸找人割蜂蜜,那些蜜蜂都是當年給你補腦子產蜜的蜜蜂的子子孫孫呢!”

“說起蜂蜜,我做夢都在吃!姐,你都不知道,上初中,我天天有蜂蜜水,把同學們饞得呀,流口水!”

“哎,姐姐,富哥那時候摳門兒呢!我跟他同桌,天天聞他那課桌里的蜂蜜香,一口也沒吃成呢!那時候哇,全班同學都羨慕嫉妒恨呢!富哥有個漂亮姐姐送蜂蜜送雞蛋送好吃的!”

“幺媽,你是小時候就看上幺爸的吧?好吃狗兒,就想吃幺爸的蜂蜜哈?”5歲的周榮生冷不丁一句話,把一大屋人逗得笑翻了天。

“對呀,對呀!小時候沒吃著,明天,回去吃個夠!”劉穎樂不可支,也不害臊,和這一大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真好。

“姐,早聽說,到咱家的鄉村公路修通了,沒想到修得這么好!”

“要致富先修路嘛!當年開沙發廠,從我們村運木材出山全是扛呢!后來通過鄉政府和沿途的村社領導研究,政府補貼,村民集資,出錢出力,各盡所能,大家齊心協力修通了這條路。”

“姐,你是出資最多的吧?”

“應該的呀!能惠及鄉親,我也樂意。當年我們家受了村子里多少恩惠,我都記著呢!人呢,不能忘本,不能忘了那句老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當年有村里隊里族人的幫助,我們家才挺過來了,現在呢,咱們應該回報。不過,有了這條路,我廠子里的木材源源不斷地有供應,對我也是大功一件。”周維華平靜地說話。她的心里除了感恩,還有堅持不懈不屈不撓的精神世界。支撐她走過那些窮困生活的,還有一句話:“不能讓人看不起!”是的,人活一世,活的就是一個精氣神,即使不能光鮮體面,那也得有氣節。

“老爸過世,我的小學學費是大隊免了的,這個我記得呢!要不是初中合并到鄉里,我還能免費讀完初中。我們家人受了村里隊里的恩惠,現在,是我們報答的時候了。”周維富深有感觸。

“富娃,你都不知道呢,現在,不管初中還是高中學校,你都是學校的驕傲,都把你當榜樣當楷模呢!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啥也沒做,也都做了!”

周維富從這里走出來,一切光明的未來源自這里,他深切地感受到,從當年貧瘠的農村走出去,讀書改變了他。姐姐常跟自己念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如今把書讀到博士,把萬千學子夢寐以求的榮耀加到自己身上。周維富感謝這個社會,感謝那段歲月。無論多么艱難,是他的姐姐和哥哥以實際行動告訴他,努力一定會有收獲,實干不會辜負時光。

盡管有些人質疑高考制度,但是對于農村娃,走出去最簡單也最快速的路,就是考上大學。考大學對于有著優越條件的城里人和貧困的農村家庭子女來說,還算是相對公平的競爭。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在該讀書的年紀讀好書,總是對的。有一個公平的競爭機制選拔學習能力更強的人,讓他們變得更好,是必需的。哥哥和姐姐走了不同的路,也獲得了成功,但他們付出了比常人不知多少倍的努力。

“富哥,當年你就是走這條路上的初中?”劉穎握緊周維富的手,打斷了他的思緒。

“對呀,不過不是現在的公路,全是小路山路。爬坡上坎,一不小心就會摔到山下。我呢,周末回趟家,有時周末大雨,不準回來,姐姐說了過后她再送吃的穿的。”周維富忽然把手搭著前排姐姐的肩頭,“姐姐,你說我多混蛋,那個時候老覺得,你給我送吃的穿的就應該。我心安理得的,好像姐姐本來就該做這些事!到了大學,我才明白,姐姐放棄讀高中輟學在家,就只為我能繼續讀書。”

周維華轉手握緊弟弟放在自己肩頭的手:“送你讀書,我當然應該呀!誰讓你是讀書的料呢!你要是個不爭氣的,我才懶得供你讀書呢!富娃,你不用怪自己,小時候嘛,哪兒能比長大了想得多呢?要比辛苦,哥哥才是最辛苦的!記得我給你說過好多次“哥哥現在不笑了”,哥哥哪兒笑得出來呢?他參加工作時才16歲,他自己那會兒都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得養活我們呢!富娃,哥哥的包子,現在你還記得啥味道不?”

“咋會不記得呢?那時候隔段時間就等哥哥送包子回來呢!小時候的包子和饅頭,那是咋個也吃不夠的。”

“哎!窮啊,餓!都餓!那些年,哥哥把包子饅頭都帶回家了……我是真怕哥哥也像老爸一樣餓死了,累死了!”

周維榮兄妹的車一前一后到了老屋前。只見原來的堤壩外拓寬了很多,一排牛毛氈房里,層層疊疊地堆滿了鋸好的板材。一間房里還有加工機器。家里的土墻屋,門開著。

“姐,家里有人住嗎?”周維富問。

“對呀,住著工人呢。以前只是二爸抽空開開門透透風,后來堆放的板材多了,就留下了專人看管。”

兩臺車停在拓寬的堤壩上,榮生下了車,蹦蹦跳跳的。二姨把蓮兒抱下來,榮生牽著蓮兒,小兄妹倆好奇地東看看西看看。城鄉房屋的不同格局顯然是小小的兄妹倆萬萬想不到的。

“姑姑?這就是老家嗎?”榮生一臉茫然。

“對呀!這里就是你的大博士幺爸跟著二婆婆家的伯伯偷黃瓜的地方呢!”周維華哈哈大笑。

周維富帶著劉穎和兩個小孩兒,一邊指著土墻屋邊的牛圈、豬圈、雞圈,一邊告訴他們有了這些的時候,家里才正式告別了餓肚皮呢。十年前,豬滿圈雞成群,滿院子的上空“嗡嗡嗡”飛舞著的是蜜蜂。周維富把目光投向蜂桶,十年前齊齊整整的兩排蜂桶依然掛在土墻檐下,成群的蜜蜂飛舞把周維富的思緒拉到了從前。雷鳴電閃的暴風雨夜、啃著谷糠粑粑的老外婆、炭火盆里的烤紅苕,還有臉上蒙著白布從此再也看不見了的老爸……

“富哥,那就是你吃的蜂蜜嗎?”劉穎的話把周維富的思緒拉回現實。

“對呀,你們沒吃過蜂巢蜜吧?我可是吃不完的!”

周維富抱起榮生,指著一排排蜂桶:“大兒子,你看嘛,你幺媽小時候吃不成的蜂蜜,都裝在里面呢!”

“富哥,今天能吃到蜂蜜嗎?”劉穎童心大發。

“這我可不敢說,蜜蜂咬一口,受不了呢!”周維富放下榮生,教了他幾句話。

“姑姑,姑姑,幺媽要吃蜂蜜呢!”榮生一句話逗得滿院子笑聲四起。

“幺媽好吃狗兒,你想不想吃呢?”周維華忍住笑,問榮生。

“想吃……”

“這不就對了嘛!等著吧,小饞貓兒,二婆婆找人去了,等會兒啊,大家吃個飽!”

周維榮領著王利君先進了屋,堂屋里方桌條凳位置沒變,那把躺椅還在地上。三間臥房,柜子還在老位置,現在的床鋪是工人住著。進了灶屋,土火灶旁加了平臺,電飯鍋電炒鍋等取代了土灶。

“利君,你看,現在這屋亮亮堂堂的,以前呢,茅草屋頂,谷草屋頂,大白天進屋都是黑黢黢的。華兒進城前才換成瓦房頂的,加了亮瓦。”

“難為你們兄妹了!沒想到住得這么差。”

“這都不算啥,你看這地板,水泥的。也是華兒進城前弄好的。以前呢,土地板呢!一下雨屋頂就漏!那年半夜暴雨,坑坑洼洼的地板又滑,扭了外婆的腰……害得華兒書都沒讀成!”

夫妻倆正說著往事,周維華領著張浩楠進了屋。

“哥哥嫂子,說我啥呢?”

“你哥呀,又在責怪自己,說沒讓你考大學呢!”

“嗐!哥哥,哪兒能怪你呢?我就那命唄!還好呢!不然咱家哪有家具公司呢?沒有家具公司,哥哥你上哪兒找這么好個妹夫去?”周維華拍拍哥哥,又挽緊了張浩楠的手臂。

“就是啊,所以我常說,一切都是命里注定!華兒是沒讀大學,但她這腦瓜子里裝的可比我這大學生多了去了。我有時在想,華兒要是念了大學,起點更高,怕是把家具都賣到外國去了,哪兒還有我啥事兒呢!我還哪兒找華兒這么能干的老婆去?”張浩楠說。

“好!華兒從小懂事!三爺爺都說了,華兒是女中豪杰,咱家呀,總算活過來了。華兒沒上大學,浩楠你幫她讀了,還有華兒千辛萬苦帶大的富娃幫她讀!老爸以前常說,是金子到哪兒都會發光!咱家華兒,就是放哪兒都發光的金子!她吃的苦,那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浩楠,你可得好好待她!”

“放心吧!你這當哥的,操不完的心!對了,維榮,肉啊菜的都在車上呢,你們出去拿進來,我和華兒做飯,咱們吶,在老屋也吃一頓,憶苦思甜!”王利君是嫂子,一大家子回來,得安排伙食。

“不用!吃飯的事兒二姨幫著辦!咱們出去,還有大事兒要辦!”周維榮朗聲說道。

二十

后山的一處墳塋,雜草叢生。四個條石是墓面,沒有碑,更沒有碑文。墳堆上長滿草……十七年前的某個下午,暴雨如注,雷鳴電閃,得了胃癌的周大有撒手人寰,三個兒女的家從此塌了天。

一陣鞭炮轟鳴,香蠟紙燭擺到墳前,周維富哭拜于地。周維富自高中之后極少回老家,上大學之后直到現在讀博,更是幾年也難得回家一次。這次回來,看著老爸墳前荒草萋萋,心里不是滋味。下次,什么時候再回來,他不知道。看著老爸的墳再想起怎么也找不到的老媽,周維富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周維富身在外地,常常會想起當時自己8歲的時候,心里永遠都記得的一個場景,那個場景無數次在眼前浮現,正如他哥無數次重復“不叫媽買鞋就好了”一樣,同樣無數次淚流滿面。

那是富娃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人死了,一張白布蓋在臉上。白布下面,是他從此再不能看見的爸爸的臉,和他下巴怎么扯也扯不完的胡子……

如今,十七年已過,彈指一揮間。哥哥姐姐都成家立業,自己也帶著未婚妻回來了,但長眠于地下的老爸看得見嗎?老爸臨死前那一聲“我的……兒吶”,富娃每每想起,都淚水漣漣。疾病纏身的老爸肯定想過了他死之后留下的三個兒女會怎樣艱難地求生,也許老爸還能想到十七年后的一大家子人沒給他丟臉,那他想得到他苦難深重的兒女還能夠衣錦還鄉嗎?

“富娃!老爸泉下有知,他最小的兒子活下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要是他能看見你帶著劉穎回來了,更高興!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高興點!劉穎,來,也給老爸磕個頭,保佑你們早辦喜事,早生貴子!”

墳前場地不大,早在幾年前周維榮就有意拓寬。今天回家人員齊整,正好商議。

“哥哥,修墳這事兒,你拿主意。從小到大都是你做主!”周維華給老爸磕完頭,起來說話。

“看嘛,一家子到齊,這里都站不下了!首先一個,場子拓寬。再者,你們看,那邊那座大墳,老爸的墳地修成山!多氣派!多少年都得穩穩當當的!山周圍的雜樹一律清除,栽種柏樹!”周維富說。

“富娃,你安心回學校啥也不用管!華兒得空可以來監督視察,修山的事由我負責!我的時間比較自由些,酒店有你嫂子,水庫有二爸。就這樣子安排。”周維榮迅速決定。

“哥哥,修山、平地、拓寬、栽樹一系列的事,不論花銷多少,費用我和富娃的攤一股!”周維華料定哥哥不說費用的事,那是沒打算讓弟弟妹妹出錢,他當哥的一個人包圓。這事兒不妥,別的事情哥哥大包大攬,她沒話說,但,這是給老爸修山,都是子女,孝心必須盡到!

“哥哥,姐姐說得有道理!老爸老媽生養我們三個子女,忠孝仁義,在家以孝為大!”周維富又說,“老爸去世得早,不說享福,就是正常的壽年也沒完整。老爸給我們提了個醒:死,很簡單;活,不容易。我們都得珍惜生命,敬畏生命,活著的每一天都應該好好過,不能等到死了,留下一堆遺憾!在生老病死面前,我們都渺小,沒法抗拒,但我們呢,得給老爸一個保證:好好活著,把他老人家沒活夠的都給活了!”

“富娃,說得好!就跟你把我和哥哥沒讀完的書全部讀了一樣,我和哥哥高興!現在,我們把老爸沒活夠的全部給他活了,老爸一定高興!”

“好!這回民主一哈兒!”周維榮看著弟弟妹妹,“再有一個事,求老爸地下保佑,夢里指路,讓我們在有生之年找到老媽!也算我們一大家子在老爸墳前立個誓言!”

“幺爸,黃瓜呢?”五歲的榮生念念不忘。

“好吧!”周維富一把抱起榮生,“幺爸帶你摘黃瓜去!大兒子,幺爸呢,小時候沒飯吃,偷黃瓜,那是錯的,是不對的!現在呢,咱們找找看,還有沒有黃瓜,有的話,買!明白嗎?”榮生點點頭,似懂非懂。周維富抱著榮生,帶著劉穎,走了好幾塊地,也沒見著一塊黃瓜地。漫山遍野的坡地有些栽了樹,有些荒草叢生啥也不種。這是為啥?

回到自家的自留地,姐姐當年遍種的黃瓜、番茄、四季豆、豇豆、茄子、辣椒早已不見蹤影,山風陣陣,柏樹已經成林。

此刻周家土屋,熱鬧非凡。灶屋里,二姨和三爺爺的兒媳婦正在做飯弄菜。地壩里,割蜜師傅全副武裝取下一扇扇蜂巢,放在兩個大筲箕里,金黃色的蜂蜜流進盆里。堤壩里的人每個人都端了一個小碗,碗里是灌滿了蜂蜜的蜂巢。

“好哇!也不等等我!”劉穎和周維富抱著榮生找了一圈黃瓜,啥沒見著,回來看見滿院子的人都在吃蜂蜜,口水是真流出來了。

“穎子,不要跑,慢慢走,小心蜜蜂追你!”

等到劉穎吃到蜂蜜,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香味仿佛還能記得。劉穎是沒想到,當年一封告密信激勵自己讀書上進,最終得以圓了大學夢,還能更進一步把子虛烏有的告密信坐實,真真正正地與周維富做了一家人。

“富哥,等下回去,咱們去學校看看,不曉得當年那狠心的班主任老頭兒還在不在?”劉穎的提議,周維富自然贊成,他早有回去看看母校的意思,他倒是沒有想到劉穎還有別的心思。

“姐,咋個我們找了一圈,沒見黃瓜呢?”

“現在村子里除了老弱病殘帶著幾個還沒上學的娃娃,哪兒還有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地里的莊稼都沒人種,種黃瓜誰吃呢?”姐姐知道村子里的事。

“原來如此!”

“過年回來團個圓,燒個香,又走了。你以為現在的村民還跟我們小時候一樣,守著薄田熬日子啊?掙大錢去了!掙了錢進城買房也不回來。窮怕了的人,沒幾個想種莊稼地了!”周維華說。

“聽見你們說想去鄉里初中看看,等會兒啊,我帶你們去!學校修好了,氣派了,可沒幾個學生了!你們以前的老師基本上都退休了,沒退休的想法子也進了城。除了老地方沒變,你們要找點啥回憶,難咯!老房子都拆了,整個學校都大變樣了!”周維華說,“也不是所有的村民都很有錢,都能進城,還是有很多家庭困難的,出去打工沒掙到錢的人家多,娃娃讀書缺錢讀不起的也多!不進村不下鄉,多少事情都看不到。這幾年,我是縣里鄉下滿地跑,哎!一言難盡呢!”

周維華一口氣說了很多,她見過山里娃娃的境況跟當年她小時候一樣。這些,對于常年待在大城市的弟弟周維富來說,是聞所未聞的。這讓他很震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有的家庭,就跟當年我們家老爸去世是一樣的,因病致貧。有的是一沒勞力二沒技術,外出打工都掙不到錢,家里的娃娃要讀書就困難了。”

“還沒經濟頭腦!”周維富終于補充了一句。

“對呀!不是每個人都有你姐姐我一樣有經濟頭腦的!”周維華一笑,“不過呢,人窮思變,總會有活路的!”

姐姐的話讓周維富感到有些沉重,想想當年自己一家的窘迫,要沒族人拉一把,也沒有今天土墻屋的熱鬧。

二姨和嬸嬸弄好了飯菜,全家老少坐著的、站著的、蹲著的,怎么吃飯都香。在周維富的記憶里,土墻屋的熱鬧遠在十年前。那一年,他考上縣中學,姐姐變賣家產決定進城陪讀和創業;那一年,周家兄妹請了三爺爺一家、二姨一家和周維華的互助組,擺了一桌宴席,周家三兄妹正式宣告各自要完成的新任務,展開了新的人生歷程。

“姐,我跟穎子說了,你給我們物色兩個品學兼優的村里娃,我和穎子資助他們上學。現在我們工資不高,能幫一個算一個。”看完鄉里的學校,坐上返城的車,周維富對姐姐說。

“行!盡快給你落實,我和哥哥早就這么辦了,現在你也加入進來,咱們周家兄弟姊妹好樣兒的!”周維華的回話果斷、堅毅、簡短、有力。

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山村景色,少年時代的生活歷歷在目,經歷過苦難,依然熱愛生活,熱愛這片土地,他這一生遇見了很多貴人,也努力成為別人的光和希望。想著姐姐的經歷,姐姐樸實無華的話語在周維富聽來如沐春風,感恩生活給予的一切,也該回饋這方水土和這里善良的人們了。

周維富的回鄉探親之行告一段落,學業與生活還是要繼續,愉快和不愉快的記憶終將會逝去。25歲的博士生周維富通過求學擺脫了困境,成為逆天改命的佼佼者。在他的面前展現的無疑是更加光明的前程。除了兌現承諾,資助兩個貧困的村里娃完成學業,周維富并沒有更好的辦法。

半年后的一個早晨,周維富正在大學的花園里讀書,當讀到北宋詞人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時,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把他拉到千年之前。

在世人眼里,蘇東坡應是灑脫豪邁曠達高遠的,殊不知唱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樣雄奇詭譎詞句的豪放派詞人領袖,心里的柔情卻從未間斷。“小軒窗,正梳妝,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他把思念寫給亡妻。而這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恰恰是寫給他日夜思念的弟弟蘇轍的。在他心里,推己及人,希望人們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即使相隔千山萬水也能一同欣賞天上的明月。

周維富還記得“詩圣”杜甫的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思念的人,也是弟弟。“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戰亂讓杜甫兄弟離散,杳無音信,何其悲傷。邊城荒蕪秋風涼,但聞孤雁哀聲鳴響。

周維富一聲長嘆,還好自己不是蘇東坡,也不是杜甫。周家兄弟姊妹走過少年艱辛,如今雖然天各一方,在這盛世年景,即使暫時見不著面,但有思念,一個電話而已!古人今人,兄弟姊妹終究會長大,長大了會分離,離別久了會思念,思念里那些曾經的細節讓周維富感慨萬分。第一次穿球鞋,第一次穿皮鞋、西裝,第一次坐電梯、坐公交……人生里的很多第一次都是哥哥姐姐給予的。哥哥姐姐無論走到哪里,總會想著自己這個弟弟,哥哥姐姐無論吃過什么新奇的、好吃的,穿過什么好看的、氣派的衣服,總會帶自己吃一回,給自己穿一回。這份血脈相連的親情和養他長大教他成人育他成才的恩情是周維富成長歷程里最大的動力。

如今,周維富獨自生活在遠離哥哥姐姐的大上海,學會了獨立。在長久的求學路上,學會了感恩。姐姐那句“不能讓人看不起”,讓他學會了自尊與自信。哥哥姐姐的扶持關愛也教會了他愛人愛己,以及熱愛生活。

愛,要大聲說出來。周維富心里有很多話:“姐姐,弟弟欠你太多,害你沒讀成書,害你從小到大把弟弟當成生命,忘了你也是個獨立的個體……哥哥,從小到大,我把你當大人,無所不能的大人,我忘了你養我長大時,你不過才16歲……”

周維富把目光看向身邊的手提電話,那是姐姐剛剛送給自己的,給姐姐和哥哥打個電話吧。周維富想著。

周維富的手剛剛摸到電話,鈴聲響了!

心靈感應嗎?姐姐的電話,還是哥哥的電話?

周維富看也沒看來電號碼,就按了接聽鍵,正要張口喊姐姐,聽筒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哥哥,是你嗎?”

周維富以為自己聽錯了。

“哥哥,是你嗎?”來電是個固執的女聲。

“你打錯了吧?我還找哥哥聽電話呢!”周維富笑著說。

“你是四川大學的周維富學長嗎?”

“對呀!我是四川大學畢業的,不過我現在上海,不是大學生了。”

“這就對了!”電話那邊的聲音明顯興奮了,“你就是我哥!”

周維富有點懵。從小到大與哥哥姐姐相依為命,哪兒還有個妹妹?

“哥?難道?”周維富心里一驚,“失散的老媽?老媽的女兒?”

“我從四川大學圖書館里看到一本書,寫的是你的事跡,我現在確定,你是我媽媽的兒子!最小的兒子!”

“啊!”周維富張口結舌,無法想象這個電話從何而來!真是老媽后來的女兒打來的?

“我媽忘了很多事,她不知道她是哪兒的人,忘了她的名字,但她記得她有三個子女,榮娃、華兒、富娃。我媽還珍藏著一雙黃膠鞋!”

“黃膠鞋!”周維富更加目瞪口呆了。

“老爸說,我媽是被人販子拐到貴州的……老爸收留我媽的時候她就已經啥也不知道了……我在四川大學上大一……現在暑假,我在老家,和媽媽在一起。”

電話里一連串的話是驚喜還是驚嚇,周維富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這么多年,老媽音信全無,就在半年前,全家人還在老爸墳前立誓:有生之年,找到老媽!

這個電話,不就是一個天大的驚喜嗎?

“一定要見見她們!對,不管是真是假!”周維富欣喜若狂。掛了電話,周維富回了家,把這消息告訴了劉穎。夫妻倆立刻決定兵分兩路,小兩口這邊從上海起飛,通知哥哥姐姐從四川出發直奔貴州。

千里之外的四川達縣,周維榮兄妹一大家子齊聚一堂,哭著,笑著。

“可算找到我那苦命的老姐姐了!就算她傻了,我也能一眼認出來!”二姨何成芳喜極而泣,“你們都長大了,變了樣兒,我沒變呢,你媽指定也能認出我來!”

“弟媳婦說的高科技DNA是用不上了!”周維榮望著窗外,眼含熱淚,“老爸,您在天有靈,幫我們找到母親了!”多少年前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老爸臨終前的遺言還在耳邊:“榮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

周維華同樣記得老爸還說:“華兒,你最懂事,幫著哥哥把弟弟帶大……”

作者簡介

周建勇,執業藥師,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作品見于全國各種報刊,著有多部中長篇小說。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区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1024精品| 国产乱子伦无码精品小说| 乱人伦视频中文字幕在线| 免费国产好深啊好涨好硬视频| 色婷婷丁香| 亚洲一区二区成人|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swag| 国产欧美日韩专区发布| 波多野结衣亚洲一区| 欧美在线三级| 国产网友愉拍精品视频| 亚洲美女一区| 国产精品九九视频| 国产激爽大片在线播放| 色哟哟色院91精品网站| 国产门事件在线| 亚洲欧美极品| 欧美成人午夜影院| 看看一级毛片| 天天爽免费视频| 欧美高清三区| 国产精品亚洲а∨天堂免下载|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亚洲av片在线免费观看| 99热在线只有精品| 丝袜亚洲综合| 亚洲国产成人无码AV在线影院L | 亚洲福利视频网址| 男女男精品视频| 日韩高清成人| 2022国产无码在线| 1024你懂的国产精品| 夜夜高潮夜夜爽国产伦精品| 成人小视频网| 午夜久久影院| 无码啪啪精品天堂浪潮av| 精品91视频| 国产视频大全| 中文字幕人成人乱码亚洲电影| 日本妇乱子伦视频| 5388国产亚洲欧美在线观看| 久久国产精品无码hdav| 国产成人毛片| 最新亚洲人成无码网站欣赏网| 91娇喘视频| 找国产毛片看| 日本午夜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免费久久久久影院无码|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国产免费| 亚洲综合18p| 无码AV高清毛片中国一级毛片| 午夜三级在线| 99国产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 日本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国产激情无码一区二区APP| 欧洲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亚洲免费三区| 中文字幕无线码一区| 国产区免费精品视频| 国产午夜福利在线小视频| 丁香婷婷综合激情| 日韩人妻无码制服丝袜视频| 亚洲AV无码精品无码久久蜜桃| 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re丫丫一 | 亚欧美国产综合| 国产成人三级在线观看视频| 欧美一级特黄aaaaaa在线看片| 日日碰狠狠添天天爽|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23| 亚洲天堂免费| 理论片一区| 在线国产毛片手机小视频| 在线观看欧美国产| 国产成人精品2021欧美日韩 | 亚洲精品少妇熟女| 99精品国产电影| 欧美日韩综合网| 久久99国产精品成人欧美| 色爽网免费视频| 久久香蕉国产线| 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