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fēng)吹動野菊花

喜歡在深秋的時候走進(jìn)一望無際的曠野，因為喜歡這個時候開在曠野的金黃的野菊花。開金黃色花的野菊是一種藤蔓型野生植物，野菊不擇地方，只要有那么一丁點落腳的地，就會努力地生長開花。

當(dāng)一切都在深秋里肅穆、凋零的時候，唯有金黃的野菊花像曠野里的風(fēng)，東一處西一處地奔跑、舞動，在天地間展示頑強的生命力。

又是深秋，我正想著找個時間去一趟曠野，朋友來約我去黔江，去看他資助的一個考上高中的孩子。我欣然應(yīng)允。

出發(fā)是下午。當(dāng)我們的車離開城市，駛進(jìn)鄉(xiāng)間的公路后，野菊花像知道我要路過似的，在公路兩旁，在田邊，在地頭，在山坡，在雜樹的叢林，在巖石，在河流旁邊……幾朵、一小束、一大簇，喧鬧著開放。在向陽的正對公路的野坡上，怒開的野菊花甚至像黃金的洪流，從山坡上傾瀉著往山下來。天地間充盈著野菊花苦澀又清雅的香。

我一邊看著金黃的野菊花不時地出現(xiàn)，聞著野菊香，一邊聽朋友再次給我講他要去看的那個孩子的事。

“這孩子可憐！孩子三個月大時父親就外出打工，一直沒有歸家。孩子讀幼兒園的時候，母親熬不過孤清的日子，丟下孩子也走了。孩子跟著耳朵失聰?shù)哪棠踢^活。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再到初中，她都得走很遠(yuǎn)才能到學(xué)校……”

朋友長嘆了一聲，又說：“孩子真的苦，但特別懂事，讀幼兒園時，四五里山路，從來沒讓她奶奶背過，都是自己一個人走著去。從讀小學(xué)開始，她每天放下書包就幫奶奶干家務(wù)，家務(wù)干完了再寫作業(yè)。你知道黔江山區(qū)，一到冬天就要下雪，那個冷哦，但孩子從來沒有因此缺過一天課。”

朋友說完，沉默起來。

良久，或許是車窗外的野菊花讓他想起了應(yīng)該繼續(xù)話題。“對了，那孩子和你一樣，也喜歡野菊花。”他一邊說，一邊舒展著情緒，“孩子考上高中了。高中在縣城，縣城的生活條件畢竟要好得多。望她好好讀，將來有出息……”

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在車窗外浸浸地黃，苦澀地香。

我們在離孩子家還有幾公里的時候，找地方停了車。剩下來的路程，需要我們步行翻幾公里的山路。

由于出發(fā)晚了一些，我們停車的時候天就黑下來了。好在朋友去過孩子的家?guī)状危瑢θズ⒆蛹业纳铰废鄬κ煜ぁＮ覀儽持欣罱柚旃鈩偵贤甑谝粋€山坡，天就完全黑了。不過，一路的野菊花香，足以讓人清醒。

我們站在山坡上的平地小憩時，前面山路上有手電光照了過來。有人對著我們喊了一聲：“叔叔，是你嗎？”朋友聽出是那個孩子的聲音，回道：“是我！”那束電筒光快速地奔過來，我們趕緊迎了上去。

孩子跑到我們面前，對我朋友說：“叔叔，你怎么這么晚才到？我一直等，怕你沒打電筒，所以才出來接你。你果然沒打電筒。”我朋友笑笑說：“傻孩子，我手機有照明功能的，不用電筒。”孩子見后面還有個我，怯怯地向我打了招呼：“叔叔好。”

我們跟在孩子后面，連翻了兩個山包。朋友說：“下了這個山包，就到了。”我沒回應(yīng)朋友的話，只是想著沿途陰森的樹木、路旁齊膝的野草，還有黑夜的冷清，如果是一個人走這段路，我是不敢的。

我問孩子：“這么荒涼的路，還這么遠(yuǎn)，附近也沒有人家，你一個人不怕嗎？萬一有野獸或者踩著毒蛇怎么辦？”孩子回答我：“我讀書每天都要走這條路，沒事。野獸和蛇也怕人，走的時候腳步放重一些，它們自然就溜走了。”

我聽朋友講了孩子讀書的事，知道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出發(fā)，天黑才能回家，有一種莫名的心酸。我把話打住了，跟著電筒光，朝孩子的家走去。

孩子的家極其簡陋，幾間房子，算是能遮擋風(fēng)雨。昏黃的燈光也讓人一眼就能看清家里的擺設(shè)。堂屋里一張飯桌，四張板凳；用泥土搭建的灶房里，一個灶臺兩口鍋，碗柜里幾個碗疊在一起；灶房的旁邊，是豬圈，一頭不大的黑豬正在圈里打鼾。

孩子的奶奶見著我們，與我們打招呼，很熱情。但因為耳朵完全失聰，無論我們跟她說什么，她都只按她的意思回答。我們完全無法與她進(jìn)行正常的交流溝通。

晚餐只有簡單的飯菜，但我和朋友都感受到了這孩子是在竭盡所能地招待我們。

我們原本的打算是把孩子上學(xué)要用的東西交給孩子就離開的。結(jié)果，我們提出要走的時候，孩子哭了，說希望我們能留下來陪她吃一頓飯。她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和她說話了。孩子的奶奶雖然聽不見我們說什么，看見我們要離開，也使勁地幫孩子攔著我們。

我一邊吃飯一邊問孩子：“奶奶聽不見，你說什么她都不知道，你難過她也不知道，你不覺得委屈嗎？”孩子平靜地回我道：“先前覺得委屈，但是奶奶已經(jīng)是這樣了，也沒別的辦法。后來我作業(yè)多了，我就拼命地寫作業(yè)或者背書。寫累了背累了，就睡覺，睡著了，就不覺得委屈了。再后來，就習(xí)慣了。”

聽完，我使勁地控制著眼淚。我看見朋友的眼里噙著淚水，為掩飾，他在努力地扒飯。有筷子掉到了地下，孩子去拿筷子。我們借機把臉上的淚抹掉了。

這一夜，我們住在了孩子家。睡前，我們坐在堂屋里，和孩子說了很多話。

由于平常很少有人來的緣故，孩子的奶奶，也和我們坐在一起，時不時地也憑著腦里的想象，與我們一起談話。

大家的臉上都溢著歡欣，把昏黃的燈光浸得無比溫馨。

第二天，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孩子把用野菊花做的花環(huán)戴在了我們頭上。

她對我說：“叔叔說你喜歡野菊花，我也喜歡野菊花。沒什么送你們，給你們一人做個野菊花花環(huán)。奶奶說，野菊花的命苦，但是好伺候，有一點土，有點太陽，不論霜雪，它都會瘋長。”

末了，孩子又幽幽地說：“奶奶以前說，我就是一叢野菊花。”

孩子的家被野菊花包圍著。它們裹挾著野草，正竭力地想要侵占這孤單存在山林里的房屋。而這孤單的房子住著的婆孫倆，一邊喜歡著野菊花，一邊阻止著野菊花的入侵。她們像野菊花一樣，頑強地走在歲月里。

回程中，朋友看著路旁的野菊花說：“這塵世的山野，有很多的野菊花。”

我沒搭朋友的話，腦海里一直是剛才送我們離開的，那個瘦瘦弱弱的孩子。我看見山風(fēng)吹動她的頭發(fā)和衣袂，仿佛是一束野菊花在風(fēng)里搖曳。

作者領(lǐng)讀

替文章里那個考上高中的孩子言——

我打小喜歡那種金黃的野菊花，莫名其妙，沒有來由地喜歡。我常在野菊盛開的時候，躺在成叢的野菊上，聞那苦澀的清香，望著深藍(lán)的天，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想不起來。這樣躺著躺著，就長大了。長大的我，回頭才發(fā)現(xiàn)父母幾乎不出現(xiàn)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時光里。

是什么陪伴著我童年和少年時那些日日夜夜？是我靜靜地躺在上面的長滿野菊花的山坡，是受了委屈蜷縮在某個角落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的夜晚，是沒有父母陪伴走著去幼兒園的路，是背著書包天不見亮就出家門去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上學(xué)的執(zhí)著，是月亮升起才回到家生火煮飯?zhí)疃亲拥钠D辛……都不是！是整天盼著長大的渴望，是想要改變生活的努力，是走完一天再面對另一天到來的平常心境。是的，跟著生活向前走，我要努力長大，像野菊那樣開花。

對的，“野菊花”就是想告訴每個身處逆境的和我一樣的你——每一天都要去熱愛！熱愛自己，熱愛無所不容的生活！像野菊花一樣，不管身處何境，只要有光、有風(fēng)、有雨、有生長的空間，就必須頑強地盛開自己那份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