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怎樣應對繼承危機

秦始皇是帝制的開創者，也是最為專制獨裁的皇帝之一。他的權力無可比擬，他的死亡卻很突然，以至于來不及對后事做出公開安排。這使秦二世的繼承除了一般性問題，還要遭遇特殊的困難。

秦二世的合法性危機及其應對

秦始皇暴病死于東巡返回的途中，臨終未及趕回關中召集群臣，正式冊封太子或公開指定繼承人。結果，幼子胡亥自稱在途中受遺詔而即位，為二世皇帝。秦二世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能否被公認為合法繼位，進而復制始皇帝的權威。正是在這一點上，他遭遇了嚴峻的挑戰。

按照《史記》之《秦始皇本紀》和《李斯列傳》所載，秦始皇準備下書召回長子扶蘇，似乎有意令其繼位。趙高與胡亥、李斯密謀，毀棄此書而矯詔詐立胡亥為二世皇帝。這一記載雖偶遭懷疑，但至今仍在歷史記憶中占據統治地位。新出的北大漢簡《趙正書》則提供了此事的另一個“版本”：秦始皇臨終曾令隨行大臣李斯等推舉繼承人選，最終商定“立子胡亥為代后”。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秦二世元年詔書自然也宣稱“奉遺詔”。秦沒有確立嚴格的嫡長子繼承制，始皇指定幼子繼承并非不可能。然而，胡亥矯詔詐立的歷史記憶卻更加強大。這一方面是因為它更直接也更戲劇化地解釋了秦的二世而亡，符合人們的歷史趣味；另一方面也由于遺詔終究不同于親自宣布，難免引發猜疑，而這種猜疑很可能在二世即位之初就已經出現。

《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勝、吳廣等人起兵之前就風聞胡亥不當立，表明此說已在民間廣泛流傳，影響了大眾的觀念。對胡亥來說，流言本身就沖擊著他的繼承地位。

秦二世即位后采取了一系列殘酷的反常措施，《史記》與《趙正書》對胡亥繼承的過程敘述相悖，對這些措施的記載卻很相似。兩書都稱秦二世即位后誅殺長兄扶蘇及群公子，并殺死扶蘇親信、地位崇高的名將蒙恬、蒙毅兄弟。胡亥的這些措施，其目的是要翦除潛在的繼承權競爭者及其黨羽，鞏固合法性遭到質疑的皇位。大肆殺戮，成了他應對繼承危機的第一種方式。

秦二世應對繼承危機的第二種方式，是極力尊崇其合法性的來源——始皇帝。胡亥初即位，便“令群臣議尊始皇廟”，最終確定的方案是將始皇廟升格為“帝者祖廟”，超越秦的歷代先王先公，獨享皇帝親祭，永不迭毀。他還命令增刻秦始皇所立刻石和度量衡標準器的銘文，以免被誤以為是后世皇帝所為，有損始皇帝的“成功盛德”。

秦二世應對合法性危機的第三種方式，是模仿、延續秦始皇的行為和政策，冀望復制父親的權力結構和權威。秦二世重走始皇帝的巡行路，并在其父建立的刻石上一一留下自己的印跡。驪山始皇帝陵完工后，秦二世又不顧反對，恢復修筑阿房宮，并堅持對外擴張。《史記》還記載秦二世“遵用趙高，申法令”。所謂“申法令”，具體說來即編定和重申秦始皇時期頒布的法令，就像秦始皇曾編定、重申先王的法令那樣。

應對合法性危機還有第四種方式，即在改元時配合大赦，并作出優撫吏民的姿態。秦二世元年（前209）十月詔書稱：“以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故罪，令皆已下矣。”新君即位，改元是慣例，配合改元而大赦天下則前所未見。詔書還要求不以徭役、賦斂侵擾人民的生產生活，對縣及以下的親民官吏要施以寬大，不得因小事苛責，動輒糾劾問罪。如此宣揚恩德、自我作古，在秦二世看來應會有利于加強統治的合法性。但是，他的這些新做法不僅與秦始皇在位時“急法，久者不赦”的作風形成鮮明反差，而且與前述模仿、延續秦始皇的行為和政策的做法相矛盾。

這些反差、矛盾，正體現出秦二世在應對合法性危機時所處的兩難境地，各種沖突已經發展到十分嚴重的地步。

卡理斯瑪權威的繼承難題

秦始皇并兼天下，最終所創建的帝國遠遠超過了所繼承的；他還借助巡行、封禪、求仙、立廟、宮室象天等措施，賦予自己“神性”。這使得秦始皇成為無可置疑的卡理斯瑪型（指依靠個人的非凡魅力而獲得權威）統治者。秦始皇統治后期，民間傳出“今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等讖言。前者以“祖龍”影射秦始皇，在不自覺中透露出畏懼；而后者期待秦朝統治崩潰，同時也表明這要以始皇帝的死為前提，暗示出讖言的造作者對推翻始皇帝本人的統治并無信心。傳統型權威可以世襲，卡理斯瑪型權威的繼承卻相當困難。

因此，胡亥要維系秦對天下的統治，需要獲得上一代卡理斯瑪的明確指定，并且自身展現出超凡魅力；或者是嫡長子，被認為能夠遺傳始皇帝的“神性”，從而確立起皇帝世襲的新“傳統”。事實卻是，胡亥既非嫡長，又沒能得到公開指定的機會，也難以展現出超凡魅力。在人們看來，胡亥在各方面都遠遜其父，不足以繼續始皇帝的開創之功，更不用說改弦更張、“自我作古”了。

趙高取代李斯、馮去疾等始皇重臣，還反映出秦二世在繼承始皇權威方面的特殊困難。缺乏統治經驗的胡亥面對始皇舊臣，局促而不自信，不得不依靠有著密切私人關系的趙高，任由趙高顛覆原有的權力結構，最終導致內外離心，統治崩潰。

繼承危機在中國古代歷朝的創業帝王和他的繼承者之間，往往表現得尤為突出，而創業帝王的卡理斯瑪屬性越強，越是如此。比如西漢的“諸呂之亂”，唐代的“玄武門之變”和太宗朝的太子與魏王之爭，宋太祖、太宗兄終弟及引發“斧聲燭影”之疑，以及明初的“靖難之役”，等等，都與開國創業有關。

漢代以后歷朝大體實行嫡長子繼承制，繼承危機有所緩解。但按照規則確立繼承人，本身是對專制權力的侵蝕，確立的繼承人身邊時常會集結起足以分散皇權的政治力量。因此，在專制權力強化之時，帝王又往往有突破嫡長子繼承的沖動，時而引發奪嫡之爭。不妨說，繼承危機是內在于君主專制制度的“遺傳病”。

（摘自《文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