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荇菜與劇院

在劇院里，一場大戲的終結，往往預告著另一場更加奇異動人的戲碼的開場。在這個時候，大部分人是行色匆匆的：看客們不是忙著離開劇場，就是急著搶占下一場戲的坐席；演員們則急著改變自己的裝扮，好為下一場戲做準備。人潮涌動，每個人都像一粒濁重的泥沙，在這水流中艱難地移動。只有少數人安靜地坐在原位上，回味上一場戲的種種。

夜色籠罩，像是拉起了一塊凝重而神秘的幕布。回到家中，書包是那樣熟練地躺倒在書桌旁。看似舒展的雙眉之下，隱藏著我沉寂無言的悲傷，就像看似平靜的海面下伺機而動的暗潮。落寞與苦悶鎖住了我，黯淡的心情像煙圈，將我團團圍住，周圍全是白茫茫霧蒙蒙的一片，讓我感覺快要窒息。于是，我幾乎是小跑著走到窗前，想要呼吸些新鮮的空氣。打開窗，看到的卻是更加漆黑而神秘的夜空，仿佛暗無天日的海底。僅有的幾顆星星也那樣渺茫而無助。我像那些弱小的星辰一樣，屏息凝神。

忽然，一陣惶恐襲上心頭，我想要抽身離去，卻被厚重的黑暗壓得喘不過氣。決然地，我猛吸了一口氣，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隨著寒冷的空氣滲進了我的鼻腔。史鐵生說過：“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然而我還是想描述一下那股味道：就仿佛是下過雨的果樹林，莊重古樸中夾雜著草木的香氣，半生不熟的漿果的酸澀和泥土的濕潤，給人一種含蓄而堅定的活力。那柔弱的氣息，與我并不堅韌的心魂貼合在一起，竟變得穩固起來，以至于我有了些將靈魂從桎梏中抽離出來的力氣。伴隨著心臟的奮力跳動，我細細地嗅聞著剛才那陣救贖我的氣息。突然想起，那氣息中暗藏的，是我初中三年尤其是初三的經歷。就在這一瞬間，我的思緒散射開來，喚醒了腦海中一個個灰白的形象，使它們重新變得鮮活。一幅幅絢麗的油彩畫在我腦海中迸發著色彩，撞擊著線條，勾勒出了令人沉醉的畫面。

我的初中生活是快樂的。即使是在壓力最大的初三，老師也并不像推銷員一樣發放很多的作業，這使得我在課余有許多玩樂的閑暇。說來慚愧，那時的我只知道玩，根本沒有考慮過升學的壓力。

初中校園并不大，其中小半面積都是園子。那些園子名義上是給老師散步的，實際上學生也可以進去，美其名曰放松減壓。其中一些園子頗有些美景，然而并不完全合乎我的心意。真正使我感受到無窮快樂的，倒是園子里的地上隨處可見的脫落的樹枝。一些樹枝散發著令人舒心的香氣，我便拿來細細觀摩把玩，現在想來頗有些幼稚。我常常是在雨后來到園中，搜尋那些令我滿意的樹枝。這并不是因為我喜歡潮濕，而是在雨后才能分辨出樹枝的好壞。干燥的時候，每根樹枝都是那樣筆挺，看著都是那樣堅韌。然而一下過雨，一些木棍就會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氣味，這是因為它們的內部已經被蛀蟲侵蝕得支離破碎了，堅實的外表掩蓋了空洞的實質。還有另外一些樹枝，在下過雨后，由于失去了表面的灰塵，反倒使它們截面的紋理與光彩得以流露，反倒使它們隱而不作的香氣得以擴散。而且正是雨水的沖刷，使得那些樹枝少了些野性，多了些柔和，使它們原本有些濃烈的氣味變得令人心曠神怡。

這種正是我最喜歡的樹枝。它們的形狀千奇百怪，往往一半是銀灰色，一半是棕褐色。淺黑色的紋路布滿樹枝的表皮，一顆顆細小的樹瘤像成群的螞蟻，為這死去的樹枝平添許多活力。樹枝那渾然天成的美好本已完滿，莽撞的我卻仍不滿意，嫌棄這些天然的樹枝太呆板又太奇怪。于是我拿著刻刀，憑借人為的強力，削裁了這些完整的樹枝，使它們碎裂成我想要的形狀。一把把木質的匕首與刀劍就這樣涌現。那時的我還得意揚揚，覺得這是雕刻技術的展現，甚至炫耀一般地將這些殘缺不全的木棍向同學們展示。如果說從樹上脫落是這些樹枝的第一次死亡，那么用刻刀雕琢，則是讓它們經歷了第二次死亡。這樣的樹枝，就只能稱為木棍了。

那時，我常常和幾個同學去園子里游玩，并不單單是為了撿這些樹枝。園中有一條小小的溪流，通向園子正中一個比水缸大不了多少的池塘。每到夏天，里面都會長滿綠色的水藻類植物。單個拿出來，它像是一把細小而脆弱的傘，甚至叫人擔心它該怎樣存活。但當它們鋪滿整個池塘與河道時，你便會感覺到這是一個龐然大物。我們并不知道這植物叫作什么，僅僅是出于一種少年的巧思與浪漫，我們稱之為荇菜。坐在溪流旁有些松動的石板上，看著水中熙熙攘攘的荇菜，揮舞著手中的樹枝，時而瞥幾眼半空中若隱若現的晚霞，那便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不管你有多少憂愁煩惱，在那樣一幅畫中，一切的憂慮都會沉在水底，被荇菜包裹著消失。

樹枝、荇菜——這些本都是極其平常的東西，然而在我充滿幻想的眼睛里，它們可以是幫助騎士戰勝惡龍的武器，也可以是一個巨大王國的公民。

又是一陣隱隱約約的氣息飄來，混合著草木的香氣，半生不熟的漿果的酸澀和泥土的濕潤，仿佛還夾雜著一絲荇菜的淡雅，我從回憶中退場了。像是欣賞了一部酣暢淋漓的電影，讓我原本皺縮的心舒展開來。

將這些美好的片段重新封裝回時光的相冊里，我不禁想：草木如此平常而充滿奇幻，人又何嘗不是呢？每個人都有出生和結束的那一天，無一例外。同樣地，每個人也都有快樂和苦悶的時候，無一例外。不管外界怎樣變化，我們都可以給自己賦予意義，使我們即使在悲寂與苦悶中也能保有一些希望與期許。

人生是一場大戲，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戲的主演。但很多人忘了，我們同時還是這部戲的觀眾，最重要的、最忠實的一個觀眾。所以不必過于在意他人的目光，自己看得開才是最重要的。失意落寞的時候，不妨撿起那根落在地上的樹枝，看看枝丫指向的過往，在流轉的光影罅隙中找尋讓自己毅然前行的力量。

劇院門口，石階上，一個裹著黑色風衣的人因為沒有買到票而掩面哭泣。一個同樣身著黑色風衣的人注意到了他，似乎驚訝了一下，緩緩地走了過去，遞給哭泣的人一顆糖，并拍了拍他的肩膀。哭泣的人抬頭愣住了，呆呆地剝開糖衣，將糖果塞進嘴里，良久。等他回過神來，那神秘黑衣人早已無影無蹤。

指導老師：陳憶寧 謝 澹

【小記者點評】

鄭子云：這篇文章結構設置得很巧妙，很流暢地引出了自己的現實生活，體現出作者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人生如戲，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困難，都要堅定自己的理想。同時，文章也融入了很多個人感受，富有哲思。但文中的某些意象，可能需要讀者有一定的生活體驗才能領會。

袁嘉琳：樹枝、荇菜，不僅僅是自然界的尋常之物，更是承載著記憶與情感的載體。作者對于情緒和感官的捕捉能力令人贊嘆，不僅能夠敏銳地察覺到生活中的細微之處，更能夠將這些細微之處轉化為文字，賦予它們生命和情感。“劇院”這一線索只在文章首尾出現，對其的挖掘還可以更加深入一些，有助于主題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