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郵筒

暮晚

暮色將村莊圍攏起來

我挨著草木坐下，看

屋頂上的炊煙緩慢慵懶

倒伏著彌漫開來——

晚風越過山坡，追趕著

太陽下山時，留給天邊的一抹金色弧線

緩緩而行的流水和清脆的鳥鳴

讓村莊安靜下來。此時

母親的呼喊聲模糊地貼近我

炊煙便將暮色輕易折起，小心地

回應母親。四圍的野草不斷地向誰招手

當最后一縷光線回頭凝視我時

整個星空，便朝我覆蓋了過來

立冬

從今天開始

我就期盼一場漫天大雪

以素心，以草木空舉的枝椏

我時常按住回憶

按住童年的寒冷和貧窮

在冬日的某一個下午

母親賣掉兩根長辮子

為我縫制一件碎花棉襖

雪在空中凝聚了很久

很久……也沒有落下

冬日里，總有一場白色盛宴

在天空和大地之間舉行

白色的花朵落在母親的頭頂

我要用贊美使其融化

不讓它過于接近

另一場白

遇見故人

路邊的香樟樹上

結滿了紫色的果子

黑珍珠一樣，在枝葉間隱藏

鳥雀在上面嬉鬧

樹下走過的人

有時會被掉落的果子

砸中，像故人見面時的寒暄

我多少次走過樹下幻想著

遇見你。透過斑駁的光線

總有一陣風替我

跑過去迎接你

深夜告白

夜深了，秋露這么重

打濕在燈下背誦單詞的學子們

蛐蛐沒入睡，還在誦讀自己的方言

它們不用考試，只練習簡單的詞語

對著黑夜復讀機一樣告白

月光被樹影搖碎

犬吠聲咬破黑夜的衣襟

深夜的路口，依然有

車輪碾過馬路的告白聲

屋檐下，燈籠搖醒晨星

我用囈語向你告白

欒樹一邊開黃色小花

一邊結紅色的果子

一串串懸掛在枝頭

向夜空交出玲瓏之心

孤獨的郵筒

藍白紅，或者是紅藍白

天氣陰沉，一個墨綠色

破舊的郵筒矗立在街角

有時，生活需要虛構一些

盼望或等待。一位老婦人

佝僂著身子，想郵遞一個啤酒瓶

龐大的孤獨籠罩著她——

反復投遞的空啤酒瓶，肚子里

裝滿了空氣，比孤獨本身更深重

她用力舉起又放下

落寞和惆悵在她身后

慢慢合攏。被投擲的希望

像奄奄一息的煙頭，在忽明忽暗后

化為灰燼。老婦人摸了摸郵筒的影子

腰更彎了。天空和大地開始

眩暈，顛倒了位置。

清明節回鄉

匡沖村莊里的人已經稀少

野草繁茂，許多老屋的門前被蒿草占領

屋檐下，燕子、野蜂都成了新的成員

林間的鳥鳴愈加歡快、清脆

我和姐姐小心地走過

堆放雜物的老屋。存放母親棺木的屋頂

被狂風掀翻，空蕩的屋頂漏下雨水

也漏下鳥雀們，它們以此為樂園，

在棺木上安家筑巢

清明節之日，細雨落下

淋濕了冥幣的縷縷青煙

拔節的竹筍頃刻間高出了墓碑

碑文格外安靜，傾聽細雨默誦

一陣爆竹聲打破寂靜的山谷

悲傷收起了翅膀，任由雨水在臉頰流淌

倒春寒

春天要來沒來時

鳥鳴濃稠起來

我在父親的墳前坐下，看

太陽的光線穿過樹枝

跳動著斑斕的顏色。我伸出手

一束藍色的光在我的掌心

呆了一會兒，此時父親已起身

追逐著那束光而去——

他沒有看見我的到來，風也沒有

清理墳前的落葉和枯草

碑文上斑駁的苔蘚

為父親送去一絲溫暖

他腿上舊的暗疾還沒痊愈

在這初春的陰冷里

新的暗疾又已生成

十二月

那個面對窗外發呆的少年

應該有小小的心事

黃昏是一句嘆息

十二月也是

我知道那個少年

那個剛好有一縷夕陽的光線

打在身上的少年

他的父母離開家鄉已經一年了

那個被父母

帶走了陽光的少年，現在

被陽光刻在了窗前

不是每一場輪回的結尾

都是告別——

窗外，風鼓動起女貞的掌聲

每一棵樹蔭下都有鳥鳴

每一間等待的屋頂

在十二月

都會有冒雪歸來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