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悲憫之眼，看萬物有情

一

朋友送我一冊厚厚的圖文并茂的《護生畫集》。

崇敬豐子愷的人，自然都知道，那是他為了紀念他的老師弘一法師而繪編的。共四百五十篇，篇篇言簡意賅，文字直指人性善根，都體現著悲憫生靈的心腸，或對人類的仁義之誨。想必，豐子愷先生為完成此集，曾專執一念，費心耗時，廣閱博覽。那一段段經過篩選的文字，配上他獨一無二的圖畫，令人讀之肅然，觀之愀然，掩卷沉思。

《護生畫集》中有這么一篇，講一只大蜘蛛在人家的房檐角結了一張大網，一只小蜘蛛借它的光，緊傍著結了一張小網。一邊的絲與大網相粘連，一邊的絲附著在一塊石上。一天，大網破了，大蜘蛛就將自己的網絲漸漸收回腹中，打算另尋個地方重結新網。但是，若它將自己的網絲全都收了去，那小蜘蛛的小網的一邊就無所搭掛，必遭家園傾毀之殃。故而，大蜘蛛“盤旋梁柱間，遲疑良久，竟不收而去”。

昆蟲學家也許會不以為然。因為，一只正排著新絲的蜘蛛，它是完全可以將剛剛排出的新絲頃刻收入腹中的。我小時候親眼見過蜘蛛收絲的情形。但早已結成網的舊絲，無論什么樣的蜘蛛，其實都是不能收入腹中的吧？蜘蛛對蜘蛛的仁義之舉我至今是一次也沒見著過的。大蜘蛛逮著一只小蜘蛛當成一頓美餐的情形，我小時候卻是目睹過數次的。長大后，知道了那是“弱肉強食”的現象，也漸漸懂得了那是世界的一條法則，一條規律。并且，有理性的學者教導我們，世界唯靠了那樣的法則、規律才發展到今天這么高級的階段……

小時候的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是很性情化的。成年以后，被這世界點悟得有時也像某些理性得心如鐵石的學者了。

我想，那大蜘蛛棄其破網而去，是很自然的事，大概蜘蛛們都是那樣的；我想，小蜘蛛傍著大蜘蛛的網而結自己網的事，是很少有的，因為那對于小蜘蛛的生命并不意味著一種安全，而更意味著一種近在咫尺的險惡；我想，此篇中那一個叫“陳恂六”的男人，看見大蜘蛛“竟不收而去”，便以為是發乎同類相恤的仁義，實在是因為自己太有一顆善心吧？

基于這么一種思想，自感已經理性得無可救藥的我，還是被那百十個字和豐子愷先生的畫以及良苦用心深深感動了。

二

由蜘蛛，我聯想到了一件真事：有人在用瓷磚砌陽臺時，嚇著了一大一小兩只壁虎。小的逃到了陽臺外，大的鉆入了一道縫隙。相對于壁虎，人簡直如同上帝。他當時毫不猶豫地就用瓷磚將那一道縫隙砌上了，而且心懷著幾分小惡得逞的快感。以后兩三個月里，他發現那只小壁虎出沒無常。經觀察，吸引小壁虎的地方，是安裝空調時鉚釘錯打出了一個孔的地方。那塊瓷磚下，砌住的正是大壁虎鉆入的那一道縫隙。他心生疑惑，撬下了那塊瓷磚，一只壁虎倏然而出，令他大吃一驚。若不是當時鉆入的那一只，還會是哪一只呢？它已長得夠胖夠大。那一個小孔使它不至于窒息而死，但不再能鉆出來；那只小壁虎經常捕了食從那小孔嘴對嘴地哺它，使它非但沒餓死，反而越發富態。它之所以能活下來，除了這一種推斷，沒有第二種更能使人信服的推斷……

那個人是我的熟人。他講給我聽時，我是不太信的。

而他說：“你怎么不信呢？我編這么件事騙你為哪般呢？你是沒見著，那大壁虎一鉆出來，隨著那只小的，爬躥到陽臺一個角落，那一陣子膩乎就別提了，還像人似的互相用前爪摟抱著親嘴呢！也怪，打那兒以后，兩只壁虎都從我家陽臺消失了，再也沒出現過……”

我終于信了。

他問：“你說它們是什么關系？是母子？是父子？還是兄弟或姐妹？對了，八成是夫妻吧？”

我笑道：“別亂猜了。也許它們之間根本沒有什么特殊關系，只不過是同類。”

他說：“那就是朋友嘍？”

又嘆道：“現時代，若有那么一位朋友，也就算人生的一大造化了！”

我一時默然陷入沉思。

三

歸根結底，人類是進步了，而且在繼續進步著。倘說有什么方面退步了，則我以為，那就是，比起古人，我們今人向動物界學習的虛心缺乏了，甚而喪失了。我們研究動物界的興趣是越來越大了；我們在這方面取得的研究成果是越來越多了；我們通過那些成果服務于自己的企圖變得越來越五花八門了；我們也開始提倡對它們有愛心了……

但是我們人類似乎已不再屑于向它們學習。我們認為人類作為這地球上的一個物種，不僅生命的形態，而且意識的形態亦即人性的表現也理所當然是最高級的。我們常把我們人性的劣點表現說成是“獸性大發”。但是我們漸漸地回避這樣一個事實——世界上最恐怖的現象并不是其他物種之間的弱肉強食，而是人類之間的殘酷攻擊。一頭獅子望著一群羚羊只不過伺機獵取一只，而人類在相似的情況之下往往產生“通吃”的野心，還自詡為“氣魄”。這樣一個事實的另一面是，動物界種種美好的現象，往往比人性的美好表現得更淋漓盡致，而我們對此卻早已麻木不仁。

我們的頭腦從前還能想象出梁山伯與祝英臺化蝶的美麗故事，還能產生《白蛇傳》那種千古絕唱式的傳說；而我們現在卻只善于從動物界搬取反面的法則來當成經驗之談了，比如，適者生存啦、優勝劣汰啦、你死我活啦……

仿佛不適者必然淪為“劣”者，縱是同類，縱是同胞，也合當自然滅絕似的。我們常常故意裝糊涂，似乎不明白某些所謂“劣”者，其實大抵并不劣，只不過是弱者罷了。正如在動物界，小的種類，只不過小罷了。

僅就此而言，難道我們人類還不承認我們那種對弱小的漠視甚至蔑視的態度，是一種大大退步了的理念嗎？

人說：男女互為鏡子、朋友互為鏡子、愛人互為鏡子、老少互為鏡子、師生互為鏡子……

僅有這一點自省是不夠的。人類還應該意識到——我們與動物界、植物界，也應形成一種互為鏡子的關系。它們所具有的優點，往往并不遜色于我們；人性所表現的劣點，往往劣過它們。

我們在動物和植物面前，有時候很有必要慚愧一下。哪怕它們只不過是壁虎，蜘蛛，一株纖草，一只小蟲……

（心香一瓣摘自《慈母和我的書：梁曉聲給孩子的散文》，浙江人民出版社，朱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