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永動機”老媽

我媽的生日是12 月31日，距離她56 歲生日還有小半個月時，她打來一個視頻通話，向我吐槽一番我父親在某購物平臺買的“小垃圾”，然后話鋒一轉，說幾十年來感覺自己頭一回有“干不動”的感覺。

“ 為啥？” 我問她，“ 今天在家族群里，我看你發了視頻，生意很好啊。”

我媽和一個伯伯合伙經營一家春聯店， 臨近春節，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是，生意好，那可不就累嘛，手都抬不起來了。”

屏幕里是我媽放大的臉。在系統自帶美顏的鏡頭下，她眼睛周圍的皺紋都已無法被科技全然抹去，一圈圈放射狀的溝壑呈現在我眼前，早已不再清澈的瞳仁里，盛滿了就要溢出的疲憊。

她無需再解釋，我便已明白這個“干不動”是何含義。

一

我媽一直是個風風火火的女人，腳下像踩了兩個隱形的風火輪，走路都比別人快一點。她嗓門很大，有時遇到無理的客人，叉著腰能把對方轟走，再不敢來找麻煩。我爸在我小時候就到北方去工作了，不見人，也不見錢。我媽很少提起，也很少抱怨，她只是用盡全力把我養大，把我奶奶也照顧得很好。

在我印象里，我媽折騰過很多“生意”，掌握著家里的財政大權，我想這也是她說話比別人大聲的原因。

在我小學三年級之前，我媽在當地最大的商超做主管。她只有中專學歷，一開始也不是主管，而是倉庫管理員，負責盤點每天進出的貨物，有時也幫著卸貨、送貨。她覺著原來登記的方式太亂，就按照生鮮、零食、乳品、酒水這種分類弄出來好幾個小本子，分別列示，這樣看得清楚，交班也方便。

當時的主管了解到這件事， 感覺我媽勤快又聰明，就把她調到了超市內做售貨員，讓她學會用標簽槍，主要任務變成了給生鮮區的肉類上標簽。我媽很快“晉升”成了能吹上空調的“白領”，不用在倉庫每天熱得一頭汗。

那時，周圍會用電腦的人不多，愿意學的更少。超市剛剛引進電腦來做庫存盤點的時候，主管又想起我媽了，問她愿不愿意學用這個新玩意。我媽答應下來，從此每天抱著書學到晚上11 點，一個多月后終于把電腦降服，超市的庫存記錄在我媽的努力下進入了“數字化時代”。也因為此事，我媽很快晉升為主管。在別的小孩還需要去網吧上網的年代，我就已經能在家里打電子游戲了。

春去秋來， 日月輪轉，等我上中學時，我媽決定自己做生意、當老板。她在我們當地著名的女裝街盤下一個店面，命名為“浪淘沙”，這個名字還是我媽上網花30塊錢找大師算的。頭幾年，我媽的女裝店生意頗為不錯，收入也水漲船高。她把我送去學小提琴，或許是為了把她的女兒培養成她原本想成為的樣子。

我一周去上三節課，每節課200 元， 一周600 元，換成現在的我都有點供不起。在我學會拉一首完整的《小星星》之后，我便再沒有進步，我媽也就放棄繼續培養我了。她似乎明白了我不是那塊料，讓我開心就好。

二

“浪淘沙”的生意越來越好，一度成為女裝街里的風向標，我媽到廣州、深圳去拿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為了省下住宿費，她總是當天來回，早出晚歸。可惜，隨后網店的興起，沒花多長時間就把“浪淘沙”沖到浪里了——打價格戰，線下實體店是贏不了的，而我媽做的還是最難做的“女裝賽道”。我媽決定不再把錢砸在女裝上，又及時抽身，開始做駕駛培訓的生意。

我媽經營的駕校“營業廳”和我的高中位于同一條街，在別的同學還在等爸媽來接時，我又過上了溜達十來分鐘就能吃上飯的日子。

那時，這種做職業培訓的在我們當地比較少見，我媽在經營“浪淘沙”時學會的營銷技巧又用在了駕校上，會上網的能力，也幫了她不少忙。她在網上搜索了很多全國各地做駕駛培訓的口號，做成易拉寶放在店門口，又推出“× 次不過全額退款”的服務，駕駛培訓這個生意又被她做得風生水起。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媽在我眼中是無所不能的。至少吃穿用度我幾乎沒發過愁，每星期她都往我飯卡里充錢，以至于高中時我的體重達到了頂峰。

我仍然記得，因為我媽的“營業廳”在我學校周圍，所以很方便她給我送吃的。有一天，她送來一袋剝好的栗子，我好心分給同學品嘗，結果上廁所回來卻發現全被他們吃光了，氣得我邊哭邊喊：“這是我媽剝給我的，你們知道她多忙嗎！”雖然那袋栗子我只吃了兩個，但永遠銘記在心。

后來，由于市場監管越來越嚴，加上同質化競爭嚴重，我媽的生意再一次遭受低價沖擊。受按揭買房的啟發，她也在駕校推出了分期付款的服務，一時之間，又吸引了不少新客戶。

在我印象里，我媽從未抱怨過一句累，“掙錢不容易”這幾個字我都是聽別人說，或是從電視上看來的。大學期間，我媽每月給我1500 元生活費，那時的我對這個數字沒有直觀感知，直到我畢業工作之后，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扣減掉房租、水電費，凈收入距離1500 都還有幾百元的差距，我才感受到當時的零花錢是怎樣一筆巨款。

這時我才知道，有的話我媽不說，并不代表它很容易。

三

我媽就像個365 天都在旋轉的陀螺，我很少能見到她停下來。當發現駕駛培訓的生意不再好做，每天來咨詢的學員門可羅雀時，她腦子一轉，覺得這么大個店面還能再做點什么，便拉了一個愛好書法的伯伯入局，開始做手寫春聯的生意。

一做就做到現在。

“ 吃是吃不飽啦， 餓也餓不死就對了。”——這是我媽跟別人描述春聯生意時最常說的一句話。疫情那三年，春聯生意也一落千丈。困在家里的那段時間，她開始看直播，繼而琢磨怎么做直播。

很快，她就把所有需要的裝備置辦齊全，每天拿著29 元買來的“主播話術大全”，對著鏡頭開始念起來。我是我媽直播間的忠實觀眾，她不能只和女兒互動，但直播間里又沒有別人，她就只好一遍遍重復著話術大全里的內容，就這么講了兩三個小時，嗓子很快啞了。

那一刻，“ 敬佩” 兩個字突然在我腦袋里無限放大，無聲地震撼著我。五十來歲的年紀，她仍然愿意學習對她來說是全新的東西，立刻付諸行動，并且堅定不移地執行。而二十來歲的我，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日復一日的打工之中，早已磨滅了學習的熱情。我突然明白，這就是我媽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一次又一次嘗試新的契機，總能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的根本原因。

各類平臺的流量算法顯然不是我媽這樣的中老年人能掌握的，很快，因為沒人看她的直播，她把直播間關停了。她說：“怪不得人家李佳琦能火呢，一天能講六七個小時，誰頂得住。我年輕時或許可以試試，現在跟不上了！”

“ 你已經很牛了， 徐女士。” 我在電話里一再給她肯定——從我遠離家鄉開始，我對我媽愛的表達就越來越直白了。父母也是很需要情緒價值的，我覺得應該把能給的都給她。

直到那通她說“干不動”了的視頻電話，我才突然意識到，因為我媽的生日正值跨年， 在往前的數十年里，我或許因為要陪朋友、要上班、要戀愛，陪我媽過生日的次數屈指可數。

而為什么從小學到高中，我媽無論“折騰”哪一種生意，選的店面都在我學校附近呢？我之前從未想過，這一瞬間，終于福至心靈。

2025 年的跨年夜，我決定陪我的“永動機”老媽度過。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