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有時候是最深刻的懷念

孫悟空的授業恩師須菩提是個神秘的神仙。孫悟空只學會了筋斗云和七十二變，就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照理說，須菩提的神通應該更大。奇怪的是，他的情況似乎不為外界所知。他消失于眾神佛的視線外，是神佛世界的隱者。

孫悟空陰差陽錯來到斜月三星洞，拜他為師。須菩提看到孫悟空練習騰云的姿勢，特意量身定授筋斗云。他非常喜歡孫悟空。

但須菩提一旦發現苗頭不對，立下決斷，毫不含糊。孫悟空在眾師兄弟前賣弄剛剛學會的七十二般變化，祖師動怒，決然驅逐孫悟空。他說：“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這的確是深諳世故之言，賣弄往往是致禍的起點。孫悟空就是小聰明過多，做不到深藏不露。萬壽山五莊觀一節，孫悟空一怒之下發狠打倒人參果樹，想一走了之，隨后就被鎮元大仙拿住；鎮元大仙要為他的寶貝樹出氣，首先要動唐僧的人，因他教徒無方。唐僧在西行路上總是埋怨孫悟空不分青紅皂白亂打一氣，不就是擔心受到孫悟空的連累嗎？

須菩提告誡孫悟空從此不得提及與他的師徒因緣，正是要除患于未然。看看下山后的孫悟空一系列無法無天的行為，真要感嘆須菩提察人于微。

即使經過五百年的重壓，孫悟空喜好賣弄的性子仍然沒有多大改變。甚至連迂腐的唐僧也瞧出了些許的不對勁兒，第十六回在觀音院，孫悟空要向院主炫耀唐僧的寶貝錦瀾袈裟，唐僧勸道：“珍奇好玩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這話幾乎和須菩提所說的一模一樣。

須菩提似乎從根本上對人性就不那么信任。孫悟空被逐，說師恩未報不敢去，須菩提流露出一股濃厚的虛無感，“哪里有什么恩義？你只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大概須菩提閱世良深，了解恩義靠不住，所以他雖然抱著絕大的神通，也寧愿守著一方幽靜的山洞，清清靜靜、干干凈凈地活著。

可惜，這一點須菩提確實是錯了。孫悟空大鬧天宮，得罪了玉帝，他也沒有連累到菩提祖師。取經后，他上了正道，一路上困難重重，他求遍滿天神佛，再也沒有回到斜月三星洞，好像從記憶中徹底抹去了這段經歷。

孫悟空雖然散漫成性，從沒個正經，其實很念情。唐僧從五行山下解救他出來，即使唐僧一再誤解他，狠心念緊箍咒把他痛得像個葫蘆東倒西歪，也改不了他發自心底的赤誠。對親傳絕技的須菩提祖師，孫悟空又怎么會輕易忘記呢？看來他的確牢記了須菩提的話，避免牽連到師父。遺忘有時候是最真切、深刻的懷念。

張秋偉//摘自《世道人心說〈西游〉》，復旦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湯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