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一千零一夜
運河邊坐著一群人
漢語中混雜阿拉伯語
還有曼冬、拉萬的微笑
橋頭咖啡外,與你交談的
是古橋、流逝和悲傷
芝麻開門,西瓜開門……
距伊本·白圖泰七百年后
讀一首夾在1984年版
《一千零一夜》中的
《雨中,燕子飛》
再唱一首亞洲腹地的《燕子》
……情郎失去燕子的悲傷
燕子飛越沙漠、草原的悲傷
一千個被殺無辜女子的悲傷
直到山魯佐德的機智故事
一再推遲死亡的來臨
“像快樂消逝一樣,
患難也要消亡。”
阿拉丁神燈的藍色火苗
點燃又熄滅,滅了又重燃……
每一首失而復得的
詩與歌,也大約如此
注:伊本·白圖泰(1304—1377),摩洛哥人,阿拉伯學者、旅行家,著有《伊本·白圖泰游記》,于十四世紀中葉到達中國南方,說杭州是他“在中國地域所見到的最大城市”,“港灣內船艇相接,帆檣蔽天,彩色風帆與綢傘,相映生輝。雕舫畫艇,十分精致”。詩中引文出自《一千零一夜》開篇《國王山魯亞爾及其兄弟的故事》中的一首四行詩。
流散
晚宴豐盛,盤中乾坤
代表即時可見的多樣性
但肉包子沒有上來
馕餅也不見蹤影
語言困于部族的原始語言
除了半遮面的快閃表情
不會產生意念中的
靈魂交集和身體感應
看上去,友誼的林子已誕生
但每一株樹,為什么愈發孤獨?
西湖微波依舊靈動、自在
波光卻隱匿了不少粼粼
苜蓿、面容和人影
可能來自遙遠的沙漠
在水邊驅策、流散
像身上刻著阿拉伯文的羊群……
合唱團
合唱團里沒有合唱
只有電鉆聲、孩子的低語
一群灰鴿子覓食時的撲棱……
銅器的敲打聲
從早晨六點就開始了
“……破了的鞋,鐐銬
被套在鞋跟上……毫無意義”
生銹的鞋釘,釘入
小巷的斑斕、破敗
阿巴斯用詩人的眼光
拯救日常和細節
于一團凝滯的虛無
加入一點搖曳的光
禮帽下爺爺的風燭殘年
變潮的火柴終于劃亮了
一小杯加了方塊糖的紅茶
開始輕輕搖晃……
——被馬車驅趕的殘年
掉了一個鞋跟的殘年
孩子們的呼喊就是慰藉大合唱!
時禱書
時禱書里的孤獨
還孤獨得不夠
所以生者將再次誕生
死者還要再死一次
在水上,路是“深淵之橋”
連通你與我、遠與近
在沙海,路是干涸之河
如一匹瘋駱駝無休止的顛簸
創造游魚,從河中打撈起來
創造蜃樓,注入幻象之光
遵照蜉蝣和蝴蝶的遺愿
寂靜,將接納原初的寂靜
受困于時日、閃念和斷片
——悲欣匯成的大混沌
物,“真實地存在”
而你我,則不是
注:讀林克譯里爾克《時禱書》(“巴別塔詩典”之一)有感。
暴雨已至
我們在暴雨中插秧、割稻子
抓住的野鱔、泥鰍,掙扎著溜走
一截截或長或短黏糊糊的時光……
“在沙漠里生活了這么久,
你還會游泳嗎?”
濕透的行人,懷著莫名的哀傷和興奮
小心蹚水,提著一雙多余的鞋子
跌倒,又迅速爬起
下沙暴雨,海寧中雨,桐鄉小雨,練市無雨……
就這樣,仿佛一步步登上了
解救的臺階
“雨,再下下去,
天就空了,干旱了……”
而下水系統的脆弱和失敗
配得上我們在人間遭受的一切苦厄
鳳凰橋
——贈舒航
唐代薜荔,我一度認作
尚未成熟的西域無花果
枝蔓繁茂、糾纏,得益于
古典的水泥:糯米和蛋清
拆!還未等到一只鳳凰蒞臨
拆!他們拆走的好像不是石頭
而是一堆塑料和泡沫
蠶匾里蘆花公雞的
祭祀,也省略了
1987,我和你在橋上的
瘦照片,已找不見了
丟失的還有你的博士女友
只好借酒澆愁,吃一盤羊雜
千掉幾瓶所謂的運河小茅臺
愁到深處,死去的阿鋤也回來了
坐在我們對面要了一瓶
我愛聽他的公鴨嗓子
愛他嘴里滔滔不絕的博爾赫斯
那難道不是鳳凰啼血損壞了的?
拆!古橋消失,流水之上,空
空空如也,也是一份熟透的真相
逝去的先人,星夜里咳嗽著
依舊腳步雜沓,來來往往……
注:鳳凰橋,湖州練市鎮東柵的一座古橋,建于唐代。阿鋤,原名陳夫翔,湖州詩人、小說家,2014年2月16日凌晨在家中自縊身亡,年僅49歲。
緣緣堂
一扇焦門與高大的芭蕉為伴
薔薇和櫻桃,遵循時令變幻
爬山虎密密匝匝,在墻上漫畫
繞過窗明,以便留下幾凈
留下先生的意趣和風格:
高大,軒敞,明爽
作為劫難、毀滅的遺物
和證詞,堂兄保留下來的
焦門,令人駐足、凝視
它斂藏了炮火、滾滾硝煙
七個省份、三千個日夜的
顛沛流離—一“藝術的逃難”
但,先生的逃難只有一個方向:
大運河,石門灣,梅紗弄8號
與弘一抓鬮得來的兩個“緣”
建筑的復活,一種內心重建
溫潤之江南最后退居的堡壘
“我不給你穿洋裝,
而給你穿最合理的中國裝,
……故你是靈肉完全調和
的一件藝術品!”
當“靈的存在”再次顯現
即便秦始皇拿阿房宮來交換
子愷先生說也決不同意
當“靈的存在”再次顯現
字里行間,畫里畫外
是對人間萬物的悲憫、憐惜:
農民、小販、村婦
酒鬼、賭徒、乞丐……
他們的形象一再替換言辭
還有無處不在的孩子:
把新鞋穿在凳腳上的孩子,
將兩把蒲扇當腳踏車的孩子
哭嚷著嫌花生米不夠的孩子……
吳越交界,曾有一個孩子們的
“理想國”,三開間避難所
庇護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
冬日里,陪伴他們坐到深夜
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
直到北斗星轉向東方……
在緣緣堂,一扇黑焦門
告訴你:一個“老兒童”
他的溫暖慈悲,沒有離去
懸詩
1
新的大流散
懸詩缺少一堵“哭墻”
2
邊界,一道“血線”
譬如以哈之間
英格蘭人和澳洲土著之間
3
流沙掩埋的故城
死亡之秘儀、狂歡
你一無所知、一無所見
4
個人的烏有鄉:去地方化
語言的烏托邦:去私人化
5
當一粒沙膨脹為宇宙
一片海就注入了一滴水
6
沙漠之舟—一
阿拉伯人借持久的顛簸
跨越千涸、充滿幻覺的海
7
你截取的一個時光片段
像野罌粟一樣美麗
像胡椒一般辛辣
8
悲傷在尋找它的解藥
找到一把枯草
一坨爛泥
9
五月,胡蜂和蜜蜂
一起回來了
毒和蜜的混合物
你必須同時吞咽
10
蘇菲派:不斷旋轉的
暈暈乎乎的
另一種佛教徒
如船,在運河漩渦中
11
新穴居,或修為的日常性:
青年搭子們,反復走在
通往深山古寺的路上……
12
癩蛤蟆仍在吃天鵝肉
當花和尚蛻變為
一種吆三喝五的權力
(沈葦,詩人,現居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