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之弧”的斷裂

2024年12月6日伊朗軍隊撤離敘利亞，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的一名高官在接受采訪時說：“對于伊朗抵抗軸心來說，敘利亞的陷落就仿佛柏林墻倒塌。”阿薩德政權的倒臺，導致黎巴嫩真主黨與其資助者伊朗完全被隔絕。

伊朗、黎巴嫩真主黨和敘利亞曾經(jīng)有著兩大共同利益，即同屬一個教派和反以色列。然而，遜尼派主導的“沙姆解放組織”上臺，令什葉派的共同點不復存在。所以，伊朗、黎巴嫩真主黨的領導人都寄希望于以色列問題來找到同敘利亞過渡政府的共同利益。據(jù)《參考消息》報道，伊朗一名高級官員在阿薩德政權倒臺后便向路透社表示，伊朗已與敘利亞新領導層內部的反對派武裝建立了直接溝通渠道，以防止兩國之間出現(xiàn)“敵對軌跡”。但“沙姆解放組織”領導人朱拉尼2024年12月15日（當?shù)貢r間）表示，敘利亞已筋疲力盡，因此無意與以色列發(fā)生戰(zhàn)斗或對抗。這令伊朗“重新向敘利亞滲透”的難度更高了。

為什么敘利亞的劇變對伊朗影響如此之大，“抵抗之弧”是如何建立又如何被瓦解的，斷裂后的“抵抗之弧”將會如何影響中東局勢，這將是我們需要探究的問題。

“抵抗之弧”的緣起

伊朗作為什葉派國家，過去與伊拉克、黎巴嫩真主黨、哈馬斯、胡塞武裝共同組成中東“抵抗之弧”，即反抗美國和以色列對中東巴勒斯坦人民的欺壓。而敘利亞擔負的是伊朗“抵抗之弧”的橋梁角色，即從伊朗往伊拉克、經(jīng)敘利亞、到黎巴嫩（真主黨所在地），再到巴勒斯坦（哈馬斯所在地）。

什葉派作為伊斯蘭教中的少數(shù)，仍舊有這么大的凝聚力，可從信仰和大國情結的視角去探究一二。什葉派代表了一種精神，在信徒看來，這是真正的伊斯蘭精神，讓信徒意識到異教徒的殘酷，與敵人絕無妥協(xié)的可能。什葉派的歷史就是一部抵抗的歷史。什葉派歷史上始終處于邊緣地位，但卻不屈服于主流的壓力，并堅信自己是正確的，這與伊朗的歷史經(jīng)歷和現(xiàn)狀高度契合，并深嵌在伊朗人的心中，讓伊朗不會屈服于強權國家，而且賦予伊朗一種使命，那就是帶領伊斯蘭教走向復興。

要理解伊朗的大國情結，則需要我們回到伊朗苦難與輝煌交織的過去看一看。伊朗的歷史概括起來就是“三次輝煌和四次淪陷”。伊朗作為文明古國，在波斯帝國的三個時期，中央高度集權，疆域廣闊，文明遠揚。而四次淪陷，則分別是遭受亞歷山大大帝、阿拉伯人、蒙古帝國和西方列強的侵略。

這三起四落，既令伊朗找尋到自己獨特的歷史和民族認同，也埋下了伊朗被邊緣化的種子。昔日波斯帝國的強盛令伊朗具有極高的文化自信，認為足以在自己的歷史文化里探尋到未來的方向，但也同樣令伊朗故步自封、不愿向西方學習。在遭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后，伊朗不再認為自己的文明先進，開始向西方學習，但卻一步步淪為西方的附庸，直到霍梅尼時期，伊朗才真正走上了自主道路，然而也開始了與西方的對抗。

“抵抗之弧”的建立

霍梅尼的出現(xiàn)，不僅順應了民族主義興起的潮流，也是伊朗和伊斯蘭糾葛歷史的必然選擇。

霍梅尼承托起了一個什么樣的伊朗呢？在西方列強的入侵中屢戰(zhàn)屢敗，領土被瓜分，主權被削弱，西方勢力不斷滲透……王權因為自身的腐敗和西方的滲透不斷衰落，反而是曾經(jīng)和王權平分秋色的教士集團逐步崛起。近代教士廣泛參與了立憲革命、反對煙草專賣等事件。“君主出賣國家利益，而教士捍衛(wèi)國家利益”成為此時伊朗最真實的寫照。

霍梅尼掀起的伊斯蘭復興熱潮，是伊斯蘭傳統(tǒng)受到壓制，伊朗生存空間被一再擠壓后的強勢反彈。而這股潮流，確實擴散到了各個伊斯蘭國家，許多國家開始回歸伊斯蘭傳統(tǒng)，讓他們同樣擁有發(fā)聲的欲望和權利。對于伊朗來說，拒絕世俗思想不代表沒有在探索適合伊朗的制度和發(fā)展道路，霍梅尼甚至試圖把伊斯蘭的政治思想和現(xiàn)代共和制度相結合，他認為這是“全新而先進”的伊斯蘭政體。

而最重要的，也是令伊朗真正扭轉頹勢的，是霍梅尼真正實現(xiàn)了“政教合一”，切實實現(xiàn)了對宗教的控制，國家第一次壟斷了全部權力。而在國家高度宗教化之后，宗教也成為了伊朗外交的手段之一。

一方面，局勢動蕩使得伊朗的國家安全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既來自美國和以色列，也來自恐怖組織等非國家行為體。另一方面，中東亂局也給了伊朗前所未有的機會，伊朗積極介入地區(qū)局勢，扶持各國什葉派信徒，發(fā)展親伊朗的政治勢力，傳播其意識形態(tài)，渲染什葉派的抵抗精神，然后借用這些親伊朗的勢力，以較小的成本打擊恐怖主義、美國和以色列的勢力，來保衛(wèi)自己的安全。

什葉派是伊斯蘭世界的少數(shù)派，伊朗天然就引起了中東的孤立。面對其他國家對伊朗的抵制和封鎖，伊朗很快就找到了兩個“伙伴”——敘利亞和黎巴嫩。

真正讓敘利亞和伊朗實現(xiàn)特殊關系的是伊斯蘭革命和兩伊戰(zhàn)爭。作為伊拉克的鄰國，敘利亞擔心薩達姆擊敗伊朗后稱霸中東會危及其安全。最終，共同的利益壓過了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敘利亞在兩伊戰(zhàn)爭期間選擇支持伊朗。

縱觀敘利亞與伊朗的互動，敘利亞作為主權國家，其主動與伊朗加強聯(lián)系是根據(jù)自身情況，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并非伊朗的干預與強迫。敘利亞堪稱是主權國家中和伊朗關系最親近的，它完全符合伊朗的要求，既親伊又反美以。

到了21世紀，敘利亞和伊朗的關系進一步緊密。敘利亞內戰(zhàn)既充分體現(xiàn)出敘利亞和伊朗之間親密的關系，也體現(xiàn)出伊朗對其他代理人的控制，還能體現(xiàn)出伊朗通過什葉派信仰進行跨國動員的能力。可以說，此時的敘利亞真正成為了“抵抗之弧”的橋梁與支點。

“抵抗之弧”的崩塌

伊朗建立抵抗之弧的初衷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國家安全，同時增強其在中東地區(qū)的影響力，將美以逐出中東，穆斯林大團結，但是“抵抗之弧”真的可以實現(xiàn)這個目標嗎？

伊朗利用宗教凝聚人心，但也為宗教所困。不但美國和以色列沒有退出中東，而且伊斯蘭世界還形成了一個以沙特為首的反伊朗集團，沙特和伊朗的矛盾超越阿以沖突成為中東最大的矛盾，兩國也愈加以教派劃分敵我。在激烈的斗爭中，什葉派許多爭取權益的行為都被等同于伊朗的行為，導致伊朗承擔了很多額外的責任和壓力。

宗教政府成立后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無法直接解決經(jīng)濟困境，而經(jīng)濟直接關系到廣大民眾的生活，一個長期貧困落后的國家，其政府的合法性也將不斷受到質疑。

同時，在沒有足夠的國力時，抵抗換來的或許并非目標的達成，而是對手愈發(fā)高壓的制裁。伊朗把自己的安全和美以退出中東掛鉤，通過發(fā)展軍事力量甚至是核武器來實現(xiàn)這個目標，但是換來的是聯(lián)合國一輪又一輪的制裁。面對制裁，伊朗不屈服，在感到不安全的情況下，一邊繼續(xù)發(fā)展核武器，一邊在周圍國家培植勢力，然而換來的還是制裁。國內也因為一輪又一輪的制裁，民生愈發(fā)凋敝。

過去一年多來，中東局勢經(jīng)歷了顛覆性變化，深刻改寫了地區(qū)的地緣政治版圖。在這場震蕩中，伊朗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抵抗之弧”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解體。從哈馬斯在加沙遭到毀滅性打擊，到黎巴嫩真主黨領導層被徹底清除，再到敘利亞阿薩德政權驟然倒臺，伊朗的地區(qū)代理人和盟友接連失守，使其精心構筑的地緣支點全面崩潰。

作為伊朗在巴勒斯坦地區(qū)的關鍵盟友，哈馬斯不僅為伊朗延伸影響力、充當對抗以色列的前哨，更扮演著凝聚伊斯蘭世界反以共識的“符號性”角色。然而，近來以色列的強硬軍事行動徹底改變了這一局面。失去戰(zhàn)略前哨后，伊朗對以色列的間接施壓手段已近乎消失，讓伊朗在政治、宣傳乃至外交層面都陷入被動。

黎巴嫩真主黨曾是伊朗“抵抗之弧”的中堅與支柱。然而，近期以色列針對黎巴嫩真主黨領導層的“外科手術式”打擊，成功摧毀了其核心指揮系統(tǒng)。如今的黎巴嫩真主黨已不復往日之勢，只剩殘余武裝苦苦掙扎。隨著黎巴嫩真主黨倒下，伊朗在黎巴嫩的地緣杠桿被全面削弱，原本作為戰(zhàn)略緩沖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被攔腰截斷。

敘利亞一直是伊朗在中東布局的壓艙石。阿薩德政權的存在為伊朗提供了向黎巴嫩真主黨輸送物資的地理通道。但是，阿薩德政權突然倒臺，伊朗被迫倉皇撤出這一戰(zhàn)略支點。這不僅讓伊朗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敘利亞軍事、情報與經(jīng)濟網(wǎng)絡頃刻瓦解，也打斷了伊朗本土與黎巴嫩、加沙之間的陸上走廊。“抵抗之弧”由此失去了關鍵的橋梁。

內部經(jīng)濟困境與社會不滿、外部擠壓，使得伊朗難以繼續(xù)高額補貼這些代理人。隨著“抵抗之弧”原有支柱國家被悉數(shù)打擊，伊朗亦沒有新的替代選項來迅速填補戰(zhàn)略真空。在失去區(qū)域代理人和地緣緩沖之后，伊朗不僅在軍事上進退兩難，更在政治與外交層面陷入被動。直面美國和以色列壓力的伊朗，或將進入新的戰(zhàn)略調整和收縮期。

特朗普在第一個任期中，曾經(jīng)對伊朗進行了“極限施壓”，使得伊朗能源出口額一度被壓縮一半以上，財政狀況斷崖式惡化，通貨膨脹率暴增，由此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民眾抗議活動。在這次勝選后，特朗普發(fā)出警告稱，將恢復對伊朗的“極限施壓”政策，因此有分析認為，特朗普上臺可能會成為壓垮伊朗經(jīng)濟的“最后一根稻草”。

“抵抗之弧”斷裂之后

失去護城河一般的“抵抗之弧”，伊朗將被迫做出新的抉擇，是繼續(xù)投入大量精力構筑更為隱蔽的防線，還是轉向對外經(jīng)濟合作和對內民生改革。伊朗能否找到一條新的有效發(fā)展路徑，這或許將決定著中東新秩序的黎明之光會不會灑在伊朗的土地上。

從敘利亞到“抵抗之弧”，再到整個中東地區(qū)，這次沖突也進一步昭示中東地區(qū)局勢進入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沒有任何一方能完全阻止沖突持續(xù)升級，且所有沖突正在逐步聯(lián)動，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廣的戰(zhàn)線。在某種程度上，敘利亞沖突連接了歐亞大陸一北一南兩個子區(qū)域的戰(zhàn)爭，即巴以沖突和烏克蘭危機。從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fā)開始，局部戰(zhàn)爭的火焰似乎一再被燃起卻難以熄滅。

對于維護地區(qū)安全的長久之策，并非西方大國所一貫奉行的“干涉主義”，而是要以中長期發(fā)展來促使安全問題的根本性解決。不僅要將安全與發(fā)展相關聯(lián)，更要實現(xiàn)共同發(fā)展和共同安全。

責任編輯：侯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