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親第一次坐飛機

父親七十六歲生日之際，我決定陪他坐一次飛機，幫他圓圓多年的藍天夢。

老家坐落在離機場不遠的小山上。每天，飛機發(fā)動機的“嗡嗡”聲就像不斷的春雷，響徹云霄，那銀色的機翼在藍天里肆意舒展，就像耀眼的流星一閃而過。父親整天像個孩子一樣，看著飛機來來去去，嘴里念叨著：“看，又一架飛機起飛啦！”有時候，他會拉著我，眼睛里滿是期待和好奇地問：“飛機上讓不讓喝酒？能不能看到咱們家的房子？地上的人會不會小得像螞蟻？”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自己嘀咕起來：“我這輩子，動車坐過，輪船也坐過，可就是沒坐過飛機。啥時候能有這福氣坐一回，這輩子就算沒白活。”父親的眼神就像夜空中閃爍的星星，雖然微弱，卻照進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帶他坐一次飛機。

父親生日前幾天，我天天盯著天氣預(yù)報，專門挑了一個大晴天，還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就是為了能讓父親在空中看到家里的房子。

登機那天，父親一大早就把我叫起來，擔心誤了飛機。他穿著那件穿了很多年的中山裝，擦得锃亮的皮鞋。候機大廳寬敞明亮，人來人往，行色匆匆的旅客拖著行李箱在光滑的地面上滑過。廣播聲一個接著一個，播著不同航班的登機信息。父親一走進這熱鬧又有點嘈雜的候機大廳，眼睛里全是驚奇。離登機還有好幾個小時，父親根本坐不住，他走到大廳的一個角落，看著機場里的飛機，不停地贊嘆：“這飛機可真大呀！”

到登機口，父親拿著登機牌的手微微發(fā)抖。空姐那甜美的笑容和親切的問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一個勁兒地點頭回應(yīng)，臉上的笑容還帶著點不好意思。走進機艙，狹窄的過道他走得格外小心，每一步都好像在試探這個陌生的地方。

找到座位后，父親慢慢坐下，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飛機起飛的時候，父親雖然松開扶手，可是他緊繃的神經(jīng)就像拉緊的琴弦。他額頭上細細的汗珠，就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亮晶晶的。不一會兒，飛機飛到老家上空，我對父親說：“快往下看，那就是老家！”他輕輕地把臉轉(zhuǎn)向窗戶，帶著一點害怕又帶著一點好奇貼在玻璃上，手指有點顫抖地指著窗外，說：“我看到了，那是咱們家的房子，還有家里的黃狗，房子上面正飄著炊煙，肯定是你弟弟他們在做飯呢。”說著，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新奇的光芒，不過還是能看出他的緊張。

飛機繼續(xù)飛行，遇到氣流機身顛簸時，父親的身體會下意識地一緊，眼神中閃過一絲惶恐，手指不自覺地抓緊座椅扶手，待飛機重新平穩(wěn)后，才又緩緩松開，繼續(xù)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如深邃海洋，潔白無瑕的云朵或如峰巒疊嶂，或似無垠棉田，或若奔騰的巨獸。父親沉浸于這廣袤蒼穹之景，像一位虔誠的探險家發(fā)現(xiàn)全新世界，不時感嘆大自然鬼斧神工。

一個多小時的行程里，父親一直盯著窗外出神，他終于在藍天上看到他以前沒有看到過的景觀。直到下飛機后，父親都沒有緩過神來，仍回味著那高空之上的如夢經(jīng)歷，仿佛靈魂還在云端飄蕩，腳步也帶著一絲未醒的恍惚。

沒想到，這是父親第一次坐飛機，也是最后一次。

兩年后，父親永遠地離開我們，長眠在老家的青山綠水之間。從那以后，我每次坐飛機，一想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下來，此時此刻，我在天上，父親卻在九泉之下。

編輯|孫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