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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果拉

2025-02-15 00:00:00盧一萍
小說月報 2025年1期

頂嘎邊防連所處的上康布村位于龐大的喜馬拉雅山脈一條傾斜的巨大山谷里。山谷頭枕堡洪里雪山,下接植被豐茂的亞東河谷。冰川融水從雪山之巔開始,在夏季匯成一條明亮的激流,用它的偉力,經過億萬年,將山體劈成一道巨壑,河水飛流直下,匯入亞東河,然后流向更遠的地方,直到印度洋。一入冬,整條河凝固起來,成為流水的雕像。

連隊貼在一面向陽的山坡上,與村民的藏式房舍相比,頗是簡樸。

上康布村祥和而安寧,平靜的生活使每個人性情溫和、為人友善,臉上無不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無論大人小孩,見了戰士都會親切地打招呼,戰士們見了村里的鄉親,也會老遠就道聲“扎西德勒”。

艾札達在頂嘎待了沒幾天,就和連隊其他官兵一樣,對每家每戶有多少只牛羊、哪個老人多少歲了、孩子在哪里讀書、哪個人有什么難處、誰家需要連隊幫助,心里都有數。

頂嘎的海拔雖然也到了四千米,但可以看到人,看到流動或凝固的溪流,看到炊煙升起、彌漫、消散,聽到村民的歌聲、雞鳴犬吠、牛羊的叫聲、驢馬的嘶鳴,這讓艾札達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小天堂。這是他進藏以來待過環境最好的地方,但他還是想上查果拉。

查果拉是頂嘎邊防連的前哨,從連部出發,得從海拔四千米的上康布村爬升到海拔五千三百一十八米。哨所高聳在喜馬拉雅山第七峰卓木拉日的冰峰雪嶺之間,扼堡洪里雪山平坦的空揚米山口,其最高點位則在雪山分水嶺上,海拔六千九百多米。這里荒涼寂寞,含氧量只有內地的百分之三十五,年平均氣溫在零下十攝氏度以下,是“伸手可摸天”的地方。查果拉是西藏邊防海拔最高的哨所,哨所五個固定的巡邏點位都在海拔五千五百米以上,是永凍層和生命禁區……對于脆弱的生命來說,就像暴虐的屠夫。凌五斗將軍曾經說過,查果拉官兵的犧牲是漫長的,默默無聞的,對身體的危害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犧牲比戰場上的犧牲更難承受,更難做到。

艾札達也說當兵就要上戰場。在和平年代,對頂嘎邊防連的官兵來說,查果拉就是個戰場。戰場永遠是吸引戰士的地方。所以,頂嘎邊防連每個官兵都把能駐守查果拉視為軍旅生涯最高的榮譽。

每年入伍進藏的有成千上萬人,但能分到崗巴邊防營的不多,到崗巴營后,能分到頂嘎邊防連的更少。大家覺得,到了這里,如果上不了查果拉,那就白來了,相當于戰士們在戰場上浴血拼殺,你卻只能在一旁觀戰。

每次能上查果拉的只有二十一人,并不是每個想去的人都能去。

誰能上到查果拉?每到換防的時候,即使再好的戰友也會競爭。

申請的理由很多:我軍事素養最好、我邊防執勤經驗最豐富、我身體最棒……還有的說自己已多次申請,再不讓上去就是連隊干部處事不公,也有人說上查果拉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一些人說自己年底就要復員,這是最后的機會。

上哨前的那段時間,是連長、指導員最犯難的時候。

決定誰能上到查果拉成了連隊最敏感的事情。

為此,連里規定:身體有疾患的不予考慮;思想不穩定的不能上去;平時表現不優良的以后再說;除了特別需要的骨干,已上過查果拉的不能再上。在此規定下,嚴格落實如下程序:個人申請、班排推薦、支部研究、名單公示、上報營黨委通過。

自然有永失機會的人抱憾復員,將上查果拉視為一個未圓的夢。

而艾札達算是空降到頂嘎邊防連的,他的任務就是帶這批戰士上查果拉換防。

艾札達從西安陸軍學院畢業后被分到了西藏軍區,在阿里軍分區擔任司令員的父親艾喜河得知這個消息后很高興,說這是個好機會,要他一定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艾札達知道所屬防區里最艱苦的地方就是查果拉,所以要求分到了崗巴邊防營。他當時有個心愿:想去西藏海拔最高的查果拉哨所站崗。后來他被分到了崗巴邊防營任排長,而查果拉屬于頂嘎邊防連駐守,這意味著他要上查果拉,就變得很困難。

在艾札達當了三年排長、剛提拔為副連長的時候,機會卻意外到來。由于當時的頂嘎邊防連副連長和副指導員都已經三上查果拉,再上去,身體受不了,營里正在考慮怎么辦。艾札達得知這個消息,很是激動,但妻子凌艾艾的預產期就在這個月,這讓他一時陷入了兩難。

他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說了自己的想法,無非是說上查果拉是個難得的機會,他不想放棄。但這封信很難寫,寫了撕,撕了寫,大致相同的話語寫了五回,撕了五回,第六次寫好,糾結到第二天,才把信寄出去。寄信的時候,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戍邊守防的兄弟們,妻子分娩、孩子誕生時,很少能守在身邊。自己兄弟姐妹好幾個,母親生產時,父親都不在身邊。岳母生她的四個孩子時,岳父凌五斗也戍守在邊防。

寄走給妻子的信后,他當即把申請書遞交給了營長龐嘉陵。

艾札達綜合素質過硬,又帶過新兵,全營很多戰士認識他,他對很多戰士都了解。營里研究后,命令他和頂嘎邊防連副連長對調,擔任頂嘎邊防連副連長。這樣,他就可以帶兵上查果拉哨所了。

赴任十天后,他帶著戰士們乘坐軍用卡車,從上康布村往查果拉爬,一路仰望前行。

看著不斷掠過的風景,艾札達知道,他雖然來到的是一個小地方,但這里的每一粒塵埃,都與世界屋脊關聯。每一粒塵埃都來自它,每一粒塵埃都歸于它。

越高的地方越荒涼。堡洪里雪山和卓木拉日高峰就是荒涼本身。它們蹲伏在最高處,時遠時近,銀光閃爍,向陽的一面如巨大的反光鏡,刺人眼目。雪山頂上風云變幻,沒云的地方天空湛藍。沿途都是那種沒有邊際的荒原,它偷偷地緩慢抬升,不動聲色地把他們引到一個危險的高度。

查果拉在軍人心目中是飽含血性之地,大家只知道它的大致方位:位于喜馬拉雅山脈的某座雪山下面。

慢慢進入荒涼的溝谷。兩邊是金黃或赭紅混雜的顏色:赭紅的裸巖礫石和一冒出地面便被寒意染上秋色的疏淺牧草。偶爾有幾頭黑色的牦牛,因為野放已變得野性十足,見到軍車,無疑把它當作了怪獸,迅速聚攏,圍成一圈,公牛在外圍,小牛和母牛被護在里面。公牛頭朝外,亮著牛角,做好了保護自己族群的準備。頭牛格外高大、威猛,不斷用前蹄刨著地面,刨起的塵土在它身下飛揚、彌漫,它一次次沖出、返回,像古代在陣前挑釁、罵陣的將軍,直到軍車開遠,它們才散開。一只鷹在高空盤旋,幾只紅嘴鴉突然飛起,一對黃羊夫妻帶著一只小羊在左側的荒原跳躍、飛奔。它們點綴其間,使天地的氣象更為宏闊。

軍車向哨所駛近,看見那個聳立在高天之下的哨樓時,艾札達像個新兵一樣,竟有些緊張。哨樓所在的查果拉主峰殘雪斑駁,好像緊貼著莽莽蒼蒼的喜馬拉雅山。隨著軍車顛簸著向它駛近,喜馬拉雅山一點點后退,哨樓一點點剝離,變得分明。從溝底盤旋而上,山頂的雪大多已被風刮走,沒被刮走的積雪已被風夯實,變得跟石頭一樣堅硬。

那輛孤獨的軍車在大荒之中,像一只小小的甲蟲??床灰婏L,卻能聽到風的怒吼,它不斷狂暴地擊打車身,發出“嘭嘭”的聲響,軍車像要被風撞擊得散架,萬物都在瑟瑟發抖。車逆風而行,爬行得異常吃力。

觀察哨看到軍車由火柴盒變成了鞋盒大小。駐守在地堡里的官兵已按捺不住,魚貫而出。一到戶外,為抗住大風,他們馬上很有經驗地弓起腰身,互挽手臂,歡迎前來換防的戰友。

即使挽著手,風也把隊形刮得擺來擺去。風把每個人吹得變了形,他們想站直,但一次次被風吹彎。

車開到哨所跟前停住。艾札達想打開車門,車門卻被風從外面頂住了,怎么也打不開。外面的兩名戰士忙躬身過來,用了全力,才打開車門。

艾札達快速地正了正軍帽,準備下車。頂著門的戰士趕緊說:“副連長,你得把帽檐帶系緊!”

艾札達把帽檐帶往緊里系了系,從車上跳下來。他想挺起腰,站定后,給大家敬個軍禮,沒想一挨地,風就把他刮得連連跑動起來,其他跳下車的戰士也一樣。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像紅柳那樣,長出強大的根系,扎向大地深處,把自己固定下來。但現在,他們只是一枚紅柳的飛絮,只能在風中飄飛。

“大家挽起手來!”有人喊,但聲音還在齒縫間,就被風刮到堡洪里雪山之巔去了。

看著來迎接他們的官兵挽著手,換防的戰士們也照著做起來。但他們缺乏經驗,被風刮得東一雙、西一對,好半天才把手挽到一起。

艾札達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七十五公斤,還是有些分量的,沒承想在這樣的大風里,如一團風滾草一般,他帶來的戰士也跟他一樣,每個人都很狼狽。有人帽子被風吹歪,甚至吹上了天。皮大衣被刮得如羽翼一般,帶著人要飛起來。睜不開眼,臉一旦朝著風吹來的方向,就被噎得無法呼吸。一張嘴,風就帶著雪粒和泥沙往嘴里鉆。

風裹挾的寒意看不見,但寒意徹骨,即使戴著手套,手也被凍得針扎一樣痛,然后麻木,如不及時把手插到皮大衣兜里,很快就會被凍僵而失去知覺。

抬起頭來,西邊的雪山兀然而立,南面的雪山巍然高聳??梢钥匆娒織l溝壑、每道冰川、每一層壘疊的積雪的痕跡。這些冰峰雪嶺過于雄偉,過于氣勢逼人,讓一切都顯得渺小、卑微,人類如同微塵。在哨所與雪山間,無數條山脊像群馬的脊背,異常清晰,感覺它們一直在奔馳,從未停歇。

就在這時,深藍色的飄浮著九朵祥云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雪隨風而至,如百千支、千萬支、億萬支,甚至無窮無盡的利箭,從西面的天空斜射下來,每一粒雪的力道似乎都能將大地射穿。

風雪中的兩支分隊像激流中擺動的水草,不斷碰到一起,又不斷被激流蕩開,最后經過各自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手挽手地站到了彼此對面。

左右兩名戰士拉著即將離任的哨長卿志明的腰帶,同時用力扶住,讓他得以扶正軍帽,挺直腰,向新任哨長艾札達行了個軍禮,然后大聲報告:“查果拉第八十七任哨長艾札達同志,第八十六任哨長卿志明所帶二十一名官兵已完成本輪戍守任務,戍守期間,邊境安寧,寸土未失!現將查果拉的防守任務交給你!”

艾札達身邊的兩名戰士,也拉住艾札達的腰帶,讓艾札達還了軍禮,還禮后,艾札達大聲回應道:“感謝你們的艱辛付出!請你們放心,我們會像你們一樣,確保邊境安寧,寸土不失!”

在哨樓前完成了換防儀式后,艾札達和他的士兵手拉著手,想走到那個刻有“查果拉主峰”的石碑前,但風卻把他們一次次撕扯開。艾札達看到,石碑從右至左豎刻著:

海拔五千三百一十八米

查果拉主峰

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

剛用紅油漆描過的字和哨樓外墻剛涂的草綠色涂料一樣,被風刮起的礫石“噼里啪啦”鑿去了,露出的石頭和水泥墻壁也被擊打得一片斑駁。

除了哨樓,哨所的其他生活設施——學習室、廚房、飯堂、陽光棚和宿舍——都在地下堡里,可以抵擋風雪,還可保溫。在哨樓和宿舍之間修建了彼此連通的地下通道,可以從宿舍直接上到哨樓站崗執勤。

艾札達當排長的崗巴邊防營海拔四千八百米,已經夠艱苦了。他在那里待了三年,覺得自己對高原的生存環境已經適應,到查果拉也就抬升了五百米,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沒想到到哨所后,高原反應還是令他痛苦不堪。

換防之后,艾札達帶著一班班長廖飛來站第一班崗。兩人背包都還沒有打開,便全副武裝,從地堡經通道進入哨樓。他們與前一輪駐防的兩名哨兵互敬軍禮,接過對方的武器、彈夾、觀察日志,站上了哨位,完成了換防后的換哨。

能站在這個哨位上,廖飛格外激動。高原反應讓他的肉身變得沉重,但他的靈魂卻十分輕盈,可以到達任何高度。他把自己一米七一的身子挺得筆直。

從地堡到哨樓的海拔雖然只抬升了幾十米,但他們卻好像站到了珠穆朗瑪峰之巔,風更加強勁,雪粒擊打在臉上的力道增大,寒意陡增了好幾倍,很快就滲透進了皮帽子、皮手套、皮大衣、大頭靴里,然后滲進了肌肉和骨頭。艾札達和廖飛為了能睜開眼睛,戴上了護目鏡,把皮帽子系緊。哈出的氣息在他倆的眉毛和軍帽上很快凝結成了冰霜。

那輛送他們上來的軍車拉著換防下來的官兵,頂風冒雪,開始返回。艾札達和廖飛揮手告別,目送他們消失在漫天風雪里。

大風搖撼著兩個哨兵,但他倆如兩尊被風雪不斷雕琢的青銅雕像,紋絲不動。

可能是那兩個小時的時間過于神圣,兩人的高原反應并不強烈。但下哨之后,廖飛就頭痛起來,像誰在把他的腦髓往外掏。他吃不進飯,不想喝水,像懷孕的婦女那樣老想嘔吐;睡不著,好不容睡著了,一兩個小時又醒了。艾札達的反應也很大,但他裝作沒事的樣子,他是這里的頭兒,他得忍著,不想讓戰士看到。

中午的大雪到傍晚時終于停了,高原一片銀白。月亮升起,月光像雪一樣白——即使沒有月光,夜晚也會被雪光照亮。星星過于繁密,銀河過于燦爛,星空過于平靜,風聲過于凄厲,哨所里的人更加孤獨。艾札達覺得自己和戰士們像置身在宇宙飛船里,可以感受到那無數星球包括地球家園的存在,但因為懸浮于太空,沒有任何依靠。他看了一眼戰士們,大家都睡著了,睡得很安穩。他比志愿兵年輕,比那些列兵、上等兵要年長六七歲,跟那些下士、中士、上士年齡差不多。他的角色決定了,在這里,他永遠是個兄長,是這個被無邊寂寞和荒蕪包圍的家庭的一家之長。

查果拉可能是世界上天氣最惡劣的地方之一,大風一天二十四小時怒吼,風中夾雪,雪中夾帶沙土、礫石,風雪塵土交加。無論白天還是晚上,能聽到的都只有鬼哭狼嚎般的風聲,從不間斷。整個主峰在風中顫抖,這是大家從未見過的景象。無論天氣多么惡劣,都必須上哨,到主峰山頂執勤觀察,兩小時輪換一次,從不間斷。

艾札達張大嘴呼吸了一口氣,想把整個高原稀薄的空氣都吸進去,然后吝嗇地、一點一點地呼出來。他實在睡不著,便用僅有一點氣力的手臂支撐起酸脹乏力的沉重軀體,小心地、悄悄地靠著鐵架床硬冷的床頭坐起來。沒想到,戰士們一個接一個,也都緊跟著坐了起來。一群被高原反應和失眠折磨的男人,大口喘著氣,沒有一個人說話,安靜地坐在各自的床上。

“睡啊,怎么都不睡?。慷歼^半夜兩點了。”

沒有人動。

艾札達下了床。

“你們趕緊躺下,今天水喝多了,我起來是要上廁所,然后還要查哨?!彼f完,就披上皮大衣,朝廁所走去。

他沒有擠出幾滴尿來,回到宿舍,大家仍在床上坐著。

風掠過高原,噼里啪啦亂響。從天窗砸進來的雪亮月光,像柱子一樣立在宿舍中央,紋絲不動。

“睡!”艾札達用了命令的口吻。

戰士們倒在了床上。

他去哨樓查完哨回來,看到除了廖飛,大家又坐在了床上。

“像一班班長那樣,都趕緊睡!”艾札達再次命令道。

說完,他先躺下了,戰士們也跟著躺了下去。

他把沉重如鐵門的上眼瞼放下來,腦子里像被塞滿了大大小小的鐵疙瘩、石塊和冰坨子,似要把腦袋撐爆,胸口也像壓著一塊鐵坯,鐵坯上還加了好幾塊巨石。

他把背包繩摸出來,把腦袋勒緊。他覺得好受了一些。

他說:“如果受不了,用背包繩把腦袋勒緊?!?/p>

戰士們依他所說,摸索著照做。

“需要吸氧的,就跟衛生員說?!?/p>

沒有一個人吭氣。在哨所,他們都知道氧氣的珍貴,除非萬不得已,沒有人愿意輕易去用。

艾札達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當他下床想站起來,卻感覺自己的思維和動作都是遲鈍的,像個木頭人。

他聽了聽外面的風聲,風勢緩了不少。

“起床?!?/p>

戰士們聞聲坐起,很快穿好了衣服。十五分鐘后,大家已如廁洗漱完畢。

“到主峰集合,升旗?!卑_說完,走在了前面。

大家從地堡來到了主峰上,列隊站好。

風小了不少,大地被雪裝扮一新。東邊的天空一片青白,已有一抹朝霞出現在天地相接處。

國旗在清晨的碧空里有力地招展著。

大家站在主峰上,享受著難得的美好時刻,欣賞著壯麗的風景。

東面,是光輝的源頭,那光輝是越過一切,來到跟前的。其余三面雪山綿延,環繞著卓木拉日、康欽甲午乃至珠穆朗瑪等千百座高聳的雪山,從東方照耀過來的晨暉涂抹在雪山東面的山體上,柔和而又神圣。各種形狀的云朵不知何時出現在天空,這些本是普通的云,因為晨光的照耀,成了朵朵祥云。冰冷徹骨的無邊雪原也因為晨光的輝映,而有了暖意。一只鷹凌空盤旋,七只黃羊飛奔著遠遁,一小群野斑鳩突然從一處巖壁上飛起,至少有十二只紅嘴鴉鳴叫著,落到了哨所附近的雪地里。

“哎呀!”

“這簡直是……”

“我的天!”

“這也太——美了!”

廖飛對自己班的新兵說:“值得我們來守衛吧!”

“那是當然!”

眼前的美景讓大家的高原反應似乎變輕了,每個人都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除了廖飛。

大家的高原反應真正有所好轉,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

過去的十多天,廖飛一直像個得了大病的人,被高原反應折磨到最后都起不了床,一下床就天旋地轉,吃了抗高原反應的藥,吸了氧,也沒多大用處。

廖飛從浙江寧波入伍,身高一米七一,臉龐英俊,原是白白凈凈的,但上高原后,雖然每天抹防曬霜,臉還是變黑了,兩個臉蛋各掛上了一團醬紫色,他因此得了一個綽號:廖二團。他入伍已經三年,身體被鍛打得鐵坯一樣,但高原反應跟身體是否結實關系不大。有時身體越健壯的人,高原反應反而越厲害。一開始,廖飛的高原反應就比別人大。因身體缺少氧氣,他的嘴唇變成了紫色。他也沒想到,自己在頂嘎生活了三年,來到查果拉后,高原反應會這么大,會讓他如此不堪。

來到哨所當天,和艾札達站完第一班崗后,他有些發燒。當晚他就感到渾身酸脹,頭痛欲裂,他把頭用背包繩捆扎得很緊,但一點用也沒有。他睡不著,心煩意亂,頭腦迷糊,身體時而發冷,時而發熱,一躺下,就感覺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一攤淤泥里。這種痛苦他此前從未經歷過。但他不想讓人知道,覺得自己熬一熬就能挺過去。

細心的艾札達看出來了,他讓廖飛不要小看高原反應,如果身體感到難受,要及時告訴他。他給了廖飛抗高原反應的藥,把氧氣袋放到了他的床頭,讓他多吸氧。戰友也安慰他,說他是哨所唯一一個來自東海邊的人,寧波大部分地區的海拔只有三米到六米,所以他對高海拔的適應最難。

廖飛畢業于石油技校,是連隊戰士里唯一的中專畢業生,畢業后被分到石油公司工作。但工作還不到半年,他就報名參軍,入伍到了西藏,被分到了頂嘎邊防連。到連隊不久,他就要求上查果拉,直到第三年,才如了心愿,所以他很珍惜這次機會。

艾札達一開始就跟他說:“廖飛,你也算上過查果拉,沒有遺憾了,如果身體適應不了,我可以把你送下去?!?/p>

廖飛急得一下坐起來:“副連長,我上來還不到兩周,這叫什么上過查果拉?我不是到這里來旅游觀光的!我很快就會適應!”

“廖飛,我們不能小看高原反應,有時候,它會要人命的。”

“我如果真倒在這里,起不來了,就把我埋在這主峰上。”廖飛賭氣地說。

“莫說那樣的話!”二班班長一聽,趕快制止,這極端的自然環境讓他變得唯心起來,“呸呸呸”,他連著“呸”了好幾口。

第二天早上,廖飛爬起來,像是啥事也沒有了。

艾札達一見,舒了一口氣:“好了?”

“熬過來了?!?/p>

他馬上要去換哨,利索地披掛好,雖是全副武裝,但腳步和神色卻很是輕松。

“腳不要抬那么高?!卑_對他說。

“明白!”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通道里,艾札達說:“這家伙,簡直是用半條命熬出來的?!?/p>

自那以后,廖飛每天和其他班長一樣,帶著戰士頂風冒雪到主峰升旗降旗、到哨樓站崗執勤、用高倍望遠鏡觀察邊情、記執勤日志、輪流做飯、打掃衛生、讀報讀書、在風雪中訓練、潛伏、擦拭武器……他給戰士講那些已講過無數次的自己的往事:小時候如何調皮搗蛋、少年時多么叛逆、上技校(這是其他戰士沒有的經歷)時怎么追女孩,談自己的失戀,談論風、雪、雪山、星星……和平時期的軍旅生活,即使在查果拉,也不過如此,除多了幾份艱苦,似乎與其他地方的戍邊生活并無多少不同。

廖飛上查果拉半個月了。那天,連隊送給養的卡車給哨所里的官兵捎來了信。其中有廖飛的三封,一封是父母寫來的,說了家里的情況,依然是“一切均好”,要他勿慮。信中還夾了一張照片。信中說,姑娘是母親同事吳伯伯的二女兒吳玉梅,也在中石油工作。父母覺得姑娘什么都好,讓他看看,因他年齡已不小,該談女朋友了。照片是經過放大處理的。姑娘長相端正,拍照時沒有笑,有點嚴肅,但還能看到臉上的酒窩。他知道吳伯伯有三個女兒。他與他的二女兒吳玉梅同歲,他認得,只是很少說話。他看著照片,有些苦澀地微微一笑,小心地放入信封里。他回信說了他年底復員后的安排,還是回原單位,軍齡算成工齡,調一級工資,不再當工人而是進機關當干部。這些也是他們單位對復轉軍人的安置政策,他入伍前就知道。

另兩封信是女友的。他看著信封上蘇玲娟秀的字體,想打開,又忍住了。

他的手有點發抖。

蘇玲在加油站工作,臨時工,所以父母一直反對。他倆一見面,就彼此喜歡,兩人因此相愛了。三年來相隔萬水千山,沒有見面,他們依然心心相印。當兵以來,她已給他寫了二百七十六封信,他寫了二百四十九封。但每收到她的信,他都舍不得拆,拆開后,又舍不得很快讀完。這兩封信也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女友在信中傾訴了對他的思念,對他年底復員歸來后兩人在一起的生活做了甜蜜、美好的暢想。這些思念、愛戀的話語一遍一遍地說,已在信紙上說了二百七十六次,但他每次都如同第一次看到,會心跳加速,會深深陶醉。最令他感動的是,蘇玲原來對西藏知之不多,但因為他,她讀了七十多本有關西藏歷史、地理、文學、探險等方面的書籍。

在邊關有個規矩,無論是情書還是家書,都是彼此公開的。當然,也有人不愿意讓別人看女友的來信,這就表示戀情出現了變故。

廖飛與蘇玲的愛情是連隊人人都知道和羨慕的。對他父母給他介紹的吳玉梅,大家都表示反對。

他先把給父母的回信裝進信封里,接著便給女友回信。這封信似乎很難寫,他撕掉了至少半本信紙,才寫好了兩頁回信。

艾札達的妻子凌艾艾是軍區總醫院的外科醫生,是名年輕的文職干部。雖然彼此可以用軍線聯系,但他們更喜歡寫信。艾札達也收到了妻子的來信,妻子再次告訴了他孩子的預產期,訴說了她的期待、興奮、甜蜜和緊張,并告訴他,會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最后她說,生小寶貝的時候,他能在身邊就好了。這對常人而言是很簡單的、理所當然的事,但他身在邊關,又剛上查果拉不久,就只能是奢望了。末了她說自己就是軍醫,又有戰友照顧,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他就是回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讓他放寬心,帶好兵,站好崗。

艾札達在帶隊上查果拉前,就知道孩子的預產期大致是什么時間了。但他怕領導知道后,不讓他到前哨來,所以沒給任何人說。妻子分娩,他自然是想守在她身邊,分擔妻子的痛苦,分享彼此的喜悅,讓孩子一生下來就看到父親,能被他小心抱在懷里。但在查果拉與愛人和孩子之間,他選擇了查果拉。

到了哨所,他每天都會多次遙望拉薩,祈禱母子平安。

為了他,妻子從第四軍醫大學畢業后,主動要求分到了西藏。原本以為這樣就可以在一起了,沒想她被分到了軍區總醫院,而他身在邊關,兩人相隔千里,一年中相見的機會其實很少。妻子雖在拉薩,但依然身處高海拔地區,身體自然會受影響,對于這次生產,他其實一直很擔心。

預產期越來越近,艾札達也越來越牽掛。給妻子打電話,她總說沒事,還說那是很自然的事。她這么說,其實是想讓他放心。但他總覺得妻子還是個小女孩,她越是這么說,他越擔心。

果然,在他上哨所的第十七天一大早,大家正準備起床時,營長龐嘉陵的電話打來了。

“艾札達,你難道不曉得你老婆要生孩子?”營長火氣不小。

“老婆告訴過我她的預產期。”

“那你為什么不請假回去陪老婆,為什么還要上查果拉?”

“營長……”

“你為什么要對組織隱瞞這個情況?”

營長上綱上線,艾札達不知該怎么說了。

“我想……營長,這是……我個人的事?!?/p>

“你老婆生孩子是個人的事嗎?”

“應該是啊……”

“胡說!”

“我……我想上查果拉,我等了三年了!”

“你上查果拉,有的是機會。”

“營長,你怎么曉得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醫院把電話打來了,說你老婆難產?!?/p>

“唵?我前天下午和她通電話,她還說沒事?!?/p>

“前天下午她還沒有生,當然沒事。昨天中午入的院,我剛才接到的電話。”

“我跟我戰友打個電話,讓他幫我去照顧一下?!?/p>

“你老婆是誰的老婆?”

“我下不去。”

“你又不是在空間站,你現在又沒有沖鋒陷陣,怎么下不去?”

艾札達不知該說什么了。

“我已安排米瑪歐珠排長臨時代理查果拉哨長,他馬上從連隊出發,你做好準備,連隊的車把他送到哨所后,再把你直接送到崗巴縣城,你從縣城搭車直接回拉薩?!?/p>

“謝謝營長!”

艾札達剛走,查果拉就下起了大雪。米瑪歐珠暗自慶幸營長安排及時,不然他上不了前哨,艾札達也下不了山。他在慶幸之余,馬上面臨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廖飛病倒了。

廖飛發燒,時不時昏迷。他醒過來的時候,米瑪歐珠問他怎么樣,他說沒事,睡一覺、吃點藥、吸點氧就好了。

艾札達沒有趕上從崗巴到拉薩的班車,他只能先乘車到江孜。到江孜后,天已黑透。想乘江孜去拉薩的班車,要等到明天早上。他到郵局試著給妻子打電話,那里有一部衛星電話。電話通了,但一直沒人接。他等不了,心急如焚地打車來到江孜去拉薩的路口,等了一個半小時,攔到了一輛去拉薩的貨車。

到達拉薩,已是半夜。他一下車,就直接趕到總醫院。所幸妻子已剖宮產下一對雙胞胎,轉危為安。聽到護士告訴他的好消息,艾札達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巨大的驚喜讓他像被劇烈的高原反應的大錘猛擊了一下,心跳出了胸腔,生出翅膀,直飛碧空。因為心飛走了,身體好久都是僵硬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被噎了一口,海拔比查果拉要低一千六百六十八米的拉薩的氧氣似乎太多,讓他一下進入了醉氧狀態。那種令人昏沉的陶醉感讓他覺得身體頓時透明起來。他能看見透明的五臟六腑,能看見那口被他長舒出來的氣。

“這個凌艾艾,竟敢一直瞞我!”他一邊自語,一邊輕輕地推開了病房的門。

妻子睡著了,她的左邊躺著一個嬰兒,右邊躺著一個嬰兒,粉嘟嘟的,都睡著了。妻子臉色還有些蒼白,但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甜蜜的微笑。她臉上原本還留有的少女的痕跡,現在全都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年輕母親的樣子,那神情,像是能夠承受世間的一切了。

一家人恍若隔世相見。看著他們,他覺得這世界過于美好,過于圓滿,以至于有些不真實,如同幻境。

來到窗前,這座高原之城異常安靜。他抬頭望向拉薩的夜空,星空燦爛,格外寥廓。

妻子醒來了,看見他坐在病床前,握著她的手,還以為自己在夢里。她用蒙眬睡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晨光從那扇窗戶射進來,窗外,白楊樹葉在晨風里嘩嘩響著。

“你咋回來了?”

“醫院通知部隊了?!?/p>

“我沒有讓他們通知。你這回來得也太快了。”

“馬不停蹄地往回趕。痛嗎?”他想看看妻子的傷口。

妻子把病號服撩起來。豎切的傷口包扎著,為防止傷口裂開,還纏著護腰。

“傷口少說也有十厘米長呢,能不痛嗎?”

他心疼地吻了吻妻子蒼白的臉,滿是憐愛地輕吻了女兒和兒子稚嫩的小臉,又吻了妻子的手。

“我有兒子,我有女兒了!”他聲音顫抖地說。

妻子對他笑了笑,抓住了他的手?!耙淮巫屇銉号p全?!彼H是自豪,“女兒是老大,比兒子早出生三十多分鐘。”

艾札達把她不大的、軟和的、白皙的手握在自己黝黑、有力的大手里。

“你竟瞞著我,你懷的是雙胞胎。”

“告訴你也沒有用啊?!?/p>

他把她的手用雙手捧著。

“那還是應該告訴我?!?/p>

“主要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這是天大的驚喜?!?/p>

“我還沒有給他們取名字呢,你先取個小名。”

“我一路都在想呢,但只想了一個?!?/p>

“啥名?。俊?/p>

他撓了撓頭:“我想肯定是個女兒,所以就想到查果拉·格來梅朵這個名字。我想給她取個藏族名字作為乳名?!?/p>

“你剛好上了查果拉,叫查果拉是個紀念。格來梅朵是什么意思呢?”

“查果拉是‘鮮花盛開之地’的意思,格來梅朵是‘吉祥花’的意思。連起來的意思呢,就是‘鮮花盛開之地的吉祥花’?!?/p>

“看來你只想要女兒,兒子的名字都沒有想一個。”

“你說肯定是個女兒嘛,所以就只想了女兒的名字。”他撓了撓頭,“兒子叫查果拉,女兒叫格來梅朵怎么樣?”

“好啊!但她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恐怕一輩子也叫不順口?!?/p>

“平時兒子就叫小果,女兒就叫小朵。”

“小果、小朵,挺好的,那還得有個大名。”

“女兒叫艾卓木?!?/p>

凌艾艾睜大了眼睛:“你事先都想好了啊!是用卓木拉日給女兒取的名吧?全跟你有關了?!?/p>

小朵咂巴了兩下嘴。妻子趕緊把乳頭放進女兒嘴里。

艾札達的心也猛地跳動了一下,有短暫窒息的感覺?!拔颐刻煲惶ь^就會看見卓木拉日這座仙女峰,女兒也跟仙女一樣,我看見它,就看見了女兒,看見了女兒,就看見了它?!?/p>

“那兒子會不會叫艾崗巴?”

他高興地笑了:“這個名字算是你取的?!?/p>

“就這么定了?”

“多好的名字!”

“這名字,你爸聽了肯定高興?!?/p>

“我聽了也高興?!?/p>

“我看你是把魂留在那里了。”

艾札達小心地抱起還在熟睡的兒子:“現在,我的魂要分成三份了,一份給查果拉,一份給你,一份給我的這對小寶貝?!?/p>

“你話雖這么說,人也來到了我們身邊,但魂其實都在查果拉呢?!?/p>

他笑了:“這魂也的確不能像用刀切蛋糕一樣,分得那么均勻?!?/p>

“行了,好像我不理解似的?;瓯徊楣撼吨?,肯定不好受?!?/p>

“你也一直撕扯著我,現在又加上了這一對?!?/p>

“即使這樣,我和兒子、女兒加起來,也永遠扯不贏查果拉那個地方?!?/p>

他要再說什么,妻子制止了他:“我知道你。孩子生下來能看到你、你也見了他們就行了,我也知足了。現在這個時候,你能在身邊,我覺得是上天的禮物,有好多軍人的妻子可沒有這么幸運?!?/p>

“我……我從哨所下來就是想陪你和孩子的。”

“你帶著你的戰士守的可是查果拉。我從來沒敢奢望過,你能下來見我們一面。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兩家老人吧,讓他們也曉得你在我們身邊。”

“感覺這榮耀都歸我了。我叫我媽來幫著帶孩子?!?/p>

“也只有她有空了。但是,她怎么來?”

“只要小朵和小果在這里,我媽就能來?!?/p>

“這可是高原,她來能適應嗎?”

“我們一家除了她,都在高原,只有她從沒上過高原。”

“你媽一輩子就待了兩個地方,老家和葉城。到了葉城后,就再也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她要從葉城到喀什,從喀什坐飛機到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飛到成都,然后轉機到拉薩來,那相當于讓她到外太空去了一趟。她又不識字,沒人送她,她可來不了。”

“不是有戰友嘛,還有你爹、我爹,他們的老戰友更多。”

“他們兩個,關鍵時候一點都靠不上!還是找我們自己的戰友吧?!?/p>

這時,艾札達懷里的小果蠕動了一番,突然大哭起來,那是初生嬰兒的啼哭,稚嫩——生下來第二次啼哭,美妙——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用力——用了全部的氣力,這令艾札達一下慌亂起來。他雙手端著自己的兒子,趕緊遞給妻子。

妻子撲哧笑了:“你看你那個樣子?!眲偨洑v分娩之痛的妻子把自己的痛苦,都轉化成了愛。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余下不多的一點,都給了他。她的心里涌起無限柔情,這種柔情溢滿了他的眼眶。

妻子把女兒小心放在身側,接過兒子,用另一只乳房喂他。

兒子用力吮吸著,她皺了好幾下眉頭。

“疼?”

她皺著眉,點點頭:“像只狼崽?!?/p>

“還是女兒溫柔。”

小朵動著小手小腳,睜著黑亮清澈的眼睛,咧嘴淺笑,像是聽懂了。

他滿是憐愛地將女兒抱起來,用手輕輕地拍著,女兒很快就睡著了。

他把女兒輕放在她身邊,出門去給兩家報喜。

他先打通了岳父凌五斗的軍線電話。岳父很高興,在電話里哈哈笑著,嘴像是沒有合攏過,夸他給孩子的名字取得好。然后,他打通了父親的軍線,通話質量差了不少,但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父親當然也高興得不行,說話聲音很大,震動著他的耳膜。他最后說了讓母親到拉薩幫著帶孩子的事。父親當即就說不行,說他媽一輩子沒有上過高原,遲疑了一陣又說,自己跟她講,她肯定會去。

然后,艾札達到妻子的宿舍——那也是他們在拉薩的家,把屋子打掃干凈,把床鋪重新拾掇好,又去給孩子買了奶粉、換了煤氣、添置了鍋碗瓢盆等日用雜物,這樣,妻子和小朵、小果三人回家后,就能夠過簡單的日子了。接著,他又找到一家川菜館,訂了豬蹄蘿卜湯、鯽魚湯、雞湯、排骨湯等適合產婦補養的食物,囑咐老板每天換花樣送到妻子病房。

在返回醫院的路上,他又跑了九條街,去給妻子買了一束鮮花。

他把鮮花獻給妻子時,妻子接過,放在鼻子跟前嗅著:“好香!”

“因為有你喜歡的香水百合?!?/p>

“在拉薩買到這么新鮮的花可不容易。”

“愛你和孩子?!?/p>

妻子甜蜜一笑:“我和兩個寶貝也愛你。”

艾札達一會兒抱抱小朵,一會兒抱抱小果,嘴一直沒有合上。幸福讓時間的流動變得緩慢,變得無邊無際,讓他感到每一秒鐘都十分漫長。

在他放下小果、剛剛抱起小朵的時候,一名護士來叫他到護士站接電話。電話是營長打來的。得知他妻子平安,得了一兒一女,很是激動地祝賀道:“艾札達,你他媽的真行??!”

“這得歸功于我老婆?!?/p>

“你老婆功勞很大!我代表全營向她致敬!”

“謝謝營長!”

“母子三個,有人照顧嗎?”

“我媽正準備從葉城趕過來?!?/p>

“哦,夠遠?。 ?/p>

“對了,營長,你把電話打到了護士站,應該還有別的事吧?”

“當然……這個……這個啥……等兩天……再跟你說吧……”

營長說話從不拖泥帶水,這次卻支支吾吾的,引得艾札達一下急了:“營長,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說?!?/p>

“啥事沒有?!?/p>

“邊防有啥事?”

“邊防哪能沒事?那要看是啥事。”

“是不是查果拉出了什么事?”

“是的,只是這個時候,實在是……不忍心告訴你?!?/p>

“查果拉真出事了?”

“廖飛得了高原病,發燒、昏迷、身體浮腫?!?/p>

艾札達一聽就急了:“我走之前,他都好好的?!?/p>

“他是怕你讓他離開查果拉,所以一直瞞著你,瞞著所有人。”

“這個家伙!把他接下來了嗎?”

“你剛下來,崗巴暴雪,查果拉的雪更兇,人和車都上不去。營里已在組織人力,把去查果拉的路挖通,然后才能把他接下來?!?/p>

艾札達得了一雙兒女的喜悅瞬間消失了。他跟營長說:“我馬上趕回來!”

“老婆孩子剛見面呢?!?/p>

“見了面就很好了?!?/p>

艾札達心情沉重,但裝作沒事的樣子。但他一回到病房,妻子馬上就感覺出來了,她玩笑著問:“給你生了雙胞胎,你怕養不起,不高興???”

“那倒不是。”

“那就是媽不能到拉薩了?”

“為了這對寶貝,她肯定能來?!彼f完,嘆了一口氣。

“你怎么啦?”

他遲疑了一陣,說:“我得返回哨所了,一班班長得了高原病,大雪封山,人接不下來。”

妻子一聽,也著急了:“你下山之前不知道???”

“那家伙怕我讓他離開查果拉,瞞著我呢。”

“那你趕快回去!”

“兩個孩子呢?你怎么辦?”

“我和孩子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我可以先找個保姆。”

“對,可以先找個保姆?!?/p>

“哨所事大,你去買明天一早的車票吧?!?/p>

“等不到明天一早了。”他說完,用力地親了親妻子的臉,又輕輕親了親小朵和小果的臉蛋和額頭,“我這就得走,我搭便車回去?!彼f完,怕自己的決心會動搖,一轉身,出了病房門。他沒有回頭,但淚水猛地涌出了眼眶。

艾札達來到了拉薩去日喀則的路口,攔住了一輛拉煤的卡車。司機是個壯實的、留著絡腮胡的藏族中年漢子。駕駛室里還坐著一男一女。艾札達一招手,他就把車停住了。

“當兵的,到哪兒?”

“扎西德勒,我去崗巴。”

“扎西德勒,我只到日喀則?!?/p>

“那就先去日喀則。”

“駕駛室沒法坐人了。”

“我坐上面?!?/p>

坐在駕駛室里的男人一聽,開了車門,從車廂前擋板處如猿一般上了車廂,蹲在了煤塊上面,露出白牙,對艾札達笑著說:“當兵的,你坐里面。”

艾札達不禁合掌,向他道了一聲“扎西德勒”。

駕駛室里有一股濃郁的酥油味。在這股暖烘烘的酥油味的陪伴下,汽車顛簸著往前開。

車上的藏族婦女穿著藏式衣服,艾札達沒有看出她是位青年女子還是中年婦女,叫了聲“姐”,向她問了好。

她向他笑了笑。他看見她笑的時候,牙齒很白。

司機說:“她叫曲珍,她只聽得懂藏話。”

“曲珍姐,扎西德勒!”他再次向曲珍問候,曲珍再次回以微笑。

“我看你恐怕也三十四五歲了吧。”

“我二十七歲了?!?/p>

“你叫她姐是對的,她比你大五歲。”司機又回頭打量了艾札達一眼,“看來,在西藏生活的人都顯老。”

“師傅,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洛桑,我四十六歲,一到內地,人家都覺得我有六十四歲了。我十七歲學開車,十八歲就開始跑車,跑遍了西藏、新疆、青海、四川、云南?!?/p>

他便開始聊他跑車的經歷。曲珍偶爾會遞給他一塊風干肉,或遞上一支點燃的煙。

中途在加油站停車方便的時候,艾札達看到那位坐在車廂上的藏族老鄉臉上撲滿了煤灰,除了眼白和牙齒,渾身已是黢黑。他要把老鄉換進駕駛室,老鄉卻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已經不能進去了。你弄成我這個樣子嘛,就把當兵的樣子弄壞了?!?/p>

“你說的那是當兵的表面的樣子?!?/p>

“那也很重要?!?/p>

艾札達看著老鄉慢慢從車廂上溜下來,關切地說:“這個時節坐上面有些冷了。”

“我放羊的時候,經常睡在雪地里,一點事沒有?!彼焉砩系牟嘏垡涣?,“我這個衣服可管用啦。”

“他坐上面,反而自在,你就不要客氣?!甭迳|c了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又用力噴出白煙來,接著說,“你們當兵的啥都好,就是太客氣?!?/p>

艾札達只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對了,你怎么一開始就曉得我是當兵的?”

“你往那里一站,電線桿一樣直。”他哈哈笑了,“還有你的臉跟我們一樣黑,但額頭上那一圈,因為戴軍帽,是白的,很晃眼?!?/p>

艾札達笑了:“那圈白成了當兵的特征了。”

洛桑很快就抽完了手里的煙,讓大家上車。汽車重新發動,他說:“我跑車這么多年,當兵的可幫過我不少。新藏線、川藏線,跑阿里,好幾次,如果沒有當兵的幫助,可能命都沒了。所以啊,我把當兵的當兄弟,一見當兵的就親得很?!?/p>

“難怪我一招手你就停?!?/p>

“我這車對當兵的,都是招手停?!?/p>

“謝謝老鄉!”

“又不打仗,你咋這么急著趕路呢?”

“我回部隊有急事。”

“難怪。”

“你是從內地休假回來?”

“不是。我老婆生孩子難產,我昨晚也是搭便車,趕到拉薩時都半夜了……”

沒等艾札達把話說完,洛桑就著急地問:“菩薩保佑!老婆孩子都沒事吧?”

“剖宮產下了雙胞胎?!?/p>

“兩個兒子?”

“一兒一女,兒子叫查果拉,女兒叫格來梅朵?!?/p>

洛桑一聽,忙說:“天大的喜事啦!可是……”他看了一眼前面的路,轉過頭來打量了艾札達一眼,“查果拉?格來梅朵?你是藏族人啊?”

“我在西藏戍邊嘛?!?/p>

“對了,你兒子叫查果拉,你一定守在那里?!苯又秒y以理解的口吻說,“你老婆剛為你生了雙胞胎,那你怎么不守在他們身邊?這個時候,你該守在他們身邊?!?/p>

“我的一個兵病了?!?/p>

這時,身邊的女人說話了,她說的是藏語。洛桑忙說:“她聽懂我們在說查果拉,她說她曉得查果拉是‘鮮花盛開的地方’的意思,實際上草都難得長,羊和牦牛都不去?!?/p>

那個女人接著又說了幾句話。洛桑接著翻譯道:“她說,她看過內地好多白白凈凈的、不一樣的小伙子,一批批到西藏來當兵,最后像黑鐵疙瘩一樣離開,又回到內地去了。她說她也曉得,也有些小伙子像格薩爾王的故事那樣永遠留在了這里?!?/p>

艾札達聽了,頓時兩眼潮濕。他側了側身,對身邊的婦女合掌,道了一聲“扎西德勒”。

“曲珍的家就在崗巴龍中鄉當格村,”洛桑說,“她跟著我跑車已經有十一天了?!?/p>

“你們?”

“我們?”洛桑笑了,“我的老婆生病走了,她的男人出家去了?!?/p>

“所以你們……相愛了?”

他哈哈笑道:“也可以這么說?!?/p>

到達日喀則已快到晚上十一點。坐在車廂上的藏族老鄉從車上跳下來,如果沒有路燈,他黑得轉眼就會融進夜色里。他向洛桑道了謝,向艾札達道了“扎西德勒”,然后要付錢給洛桑,洛桑說:“看在解放軍的面子上就算了。”那人一聽,連忙向兩人合掌道謝,然后邁著愉快的步伐消失在了日喀則寒意蕭瑟的夜色里。

艾札達也要付費,洛桑說:“你這個當兵的又客氣了!因為你,我把他的錢都免了,難道還會收你的嗎?”

艾札達正要說道謝的話,洛桑望了一眼夜色:“你不是要趕回去救你的戰士嗎?”

艾札達著急地說:“是啊,你有拉貨去崗巴的司機朋友嗎?”

洛桑搖了搖頭:“這么晚了,肯定沒有。”

“我只能等明天早上去崗巴的班車了?!?/p>

“下完煤,我送你?!?/p>

“什么?”艾札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下完煤,我送你去崗巴。”他大聲說。

“太感謝了!多少錢?”

“一百萬,你有嗎?”

艾札達有些尷尬地搖搖頭。

“沒有那么多錢,還老說錢干啥!”

洛桑帶著曲珍去卸煤,艾札達趕緊跑到附近的商店,買了礦泉水、紅牛、餅干、火腿腸和面包,然后給洛桑買了一條“天下秀”香煙??吹缴痰暧泄秒娫?,想給母親撥打一個,詢問她多久到拉薩來,他好安排戰友接送,但他撥了五個數字,就扣上了。

翻斗車卸煤很快,洛桑把車開過來,大聲喊艾札達上車。

艾札達把煙遞給洛桑,洛桑有些生氣,掏出五十塊錢:“要么收下,要么你另外找車?!?/p>

“我就表達一點心意……”

“我不去了?!?/p>

艾札達看到洛桑真的要把貨車往路邊停靠,趕緊把錢收起來了。

“不是說軍民一家親嘛,你這么客氣,哪像一家人!”

洛桑這么一說,艾札達反倒羞愧起來。他把飲料和面包遞給洛桑和曲珍:“用這個墊墊肚子總可以吧。”

洛桑接過去:“我肚子也的確餓了?!?/p>

貨車駛出城區,車燈像一柄雪亮的刺刀,不斷刺破空氣越來越稀薄的高原之夜。

曲珍陪洛桑說話,給他點煙、遞風干肉和紅牛。他們用藏語交談,不時發出幾聲愉快的笑聲??赡苁且驗橛邪_在側,曲珍的殷勤讓洛桑不好意思起來。

洛桑很困,但他也不敢合眼。因為他曉得,在高原的夜晚行車,路況又不好,要保證行車安全,司機不能有半點倦怠。

天空開始是晦暗的,無星無月,可以感受到暗夜里激蕩的風云,高原剪影以不同形態閃現,轉眼即逝。但行約一半的路程,當他抬頭看天,天已變得瓦藍,繁星密布,明月當空,格外晶瑩,不時有一座他不知道名字(有些是真的無名)的雪山泛著冷湖一樣的光,閃現眼前,消失身后。

“艾札達……”洛桑沉吟,“不會是阿里的札達吧?”

“正是。”

“你一個漢族人,怎么取了這個名字?”

“我爸在那里當過兵。我還有哥哥叫艾革吉、艾噶爾,妹妹叫艾普蘭,都是我爸當兵待過的地方。”

洛桑可能是頓時產生了新的敬意,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你這對雙胞胎……兒子不會叫艾崗巴吧?”

“你說得很準,就叫艾崗巴?!?/p>

“我的天!”他驚訝之余,問道,“女兒呢?”

“艾卓木?!?/p>

“卓木拉日。”

“是的,我在邊防,每天都能看到它?!?/p>

洛桑轉過臉來:“看來我送對人了。”

曲珍剛才睡了一覺,不知多久醒來的,看著不斷掠過的夜色。她突然問了洛桑幾句什么。洛桑用藏語跟她說了。她也一下坐得端正起來,回頭看他,眼里似有淚光閃爍,聲音顫抖地贊嘆了一句。

洛桑說:“我剛才把你們家的事情跟她說了,她說你們家的人跟《格薩爾王傳》里面的英雄一樣?!?/p>

艾札達謙虛地說:“不能算英雄!曲珍不是說,一批批白白凈凈的小伙子來,然后像黑鐵坯一樣離開了嘛,我爸和我都只是其中的一塊鐵坯?!?/p>

似乎這是個并不輕松的話題,大家好久都沒再說話。時間在車輪的碾軋中不斷流逝,三個多小時就這么過去了。星空消失,黑褐色的大地變成了雪白色,大雪鋪滿了崗巴。在雪路上又前行了兩個多小時。汽車駛過的地方,雪一直沒有停。雪原散發著冰冷的光。有時可以望見喜馬拉雅山脈巍峨的身影逶迤在西,銀色的山體高懸夜空之上。

在困乏之中,在高原反應又變得嚴重起來的時候,艾札達終于看到了深陷積雪中的崗巴的幾點燈光。

在營部留守的副營長何建偉聽到汽車的引擎聲,披著皮大衣從值班室快步走了出來。

艾札達跳下車,向副營長敬禮。

“我以為是接廖飛的車下來了。”何建偉一見是艾札達,有些失望,盯著他,“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你是飛毛腿啊?”

艾札達回頭看了一眼洛桑和曲珍,寒冷使他們不由得縮著身子,袖著手?!暗昧τ诼迳:颓?,他們本來只到日喀則的,聽說有戰士在哨所生病,就直接把我送到這里來了?!?/p>

何建偉給兩人敬了軍禮,握住洛桑的手:“太謝謝了!”然后把他們讓進屋里。

屋里燒著煤爐,暖和了不少。通信員給每人泡了一缸茶。

艾札達坐在何建偉身邊,想問廖飛的病情和救援情況。但何建偉故意繞開了這個話題,他拍了一下艾札達的肩膀,說:“要祝賀你喜得雙胞胎,全營都曉得了,估計全團不知道的也沒有幾個了?!?/p>

艾札達已沒有心情接受祝賀:“這沒有什么,我想知道……”

“你有了雙胞胎,看起來是你自己的事,其實不是。因為有好多人擔心,在這上面待久了,會影響傳宗接代,你讓這個說法變成了胡說八道。”

洛桑一聽,對曲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的確是胡說八道!”

艾札達想笑,但想起廖飛,不但沒有笑出來,反而“嗷”的一聲,大哭起來。

“一個大老爺們兒,哭什么哭?”何建偉在他肩頭擂了一拳,想讓氣氛輕松下來,“是不是對沒能在妻子和孩子身邊多待一會兒感到委屈???我們可沒有叫你這么快趕回來,是你自己連夜往回跑的。”

洛桑一聽,誠實地幫著解釋:“我想他不是為這個哭,他是為了他生病的戰士才趕回來的……我……我也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里的!”

“哦,原來你是為了廖飛啊!廖飛是你的兵,你應該回來?!焙谓▊ヒ贿呎f,一邊把洗臉架上自己的洗臉毛巾取下來,遞給艾札達。

艾札達沒有接?!安楣那闆r,我打電話問連里?!彼f完,就起身往旁邊的辦公室走。

何建偉是不想讓艾札達過于焦急,看來沒有用。

“你這個家伙就是性急。那我就告訴你,廖飛依然昏迷,去哨所的路部隊連夜在挖,縣里也動員了那一帶的村民幫忙,但雪太大了,要把那段路挖開,就像要把大海里的水舀走一樣。不過,團里已經上報軍區,軍區很快派了直升機,曾試圖飛到查果拉,但風雪太大,氣候太惡劣,沒能飛來?!?/p>

艾札達一下變得沮喪起來。

“你現在跑回來,一時半會兒也上不去,能上山的人包括炊事班的都上去了,所有的能開動的車也上去了,留守人員都是自己煮飯,我去給你們煮碗面條。”

洛桑和曲珍都推辭,說自己不餓。艾札達也說自己吃不進去。

何建偉就去拿了三個午餐肉罐頭,放到爐火上烤著:“那就用這個先填填肚子,離早餐的時間也沒多久了?!彼帜昧藘蓚€黃桃罐頭,打開,分別遞給洛桑和曲珍。他知道這玩意兒艾札達是吃膩了的,但還是問了一句:“你要嗎?”

艾札達搖搖頭。他已止住了淚:“廖飛……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你曉得,在高原,昏迷不醒是很麻煩的事。直升機要能上去就好了!”何建偉努力掩飾著語氣里的沮喪,“明天天氣就會好起來?!?/p>

“查果拉的雪一直沒有停?”

“一直風大雪狂?!?/p>

“這個廖飛!為了不下查果拉,瞞了我們所有人!”艾札達激動地站起來,動作有些大,他馬上就覺得頭暈。

“你先去睡一會兒。你想上去,也沒得車送你?!?/p>

洛桑聽了,馬上說:“我送他上去!”

“你要送啊?”何建偉盯著他,“風雪這么大!”

洛桑說:“我跑過西藏通往內地的所有的道路,什么情況都遇到過,你放心!”

曲珍問了洛桑一句話,洛桑跟她說了,然后她也站起來大聲說了一句話。洛桑說:“曲珍說,她也可以上去,可以去幫著挖雪。”

艾札達一聽,“嗖”地站起,緊緊握住了洛桑的手:“太謝謝你們兩個了!”

何建偉沒有想到洛桑和曲珍會這么做,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上前,對兩人合掌道:“你們真是太好了!”

洛桑說:“那我們現在就出發!”

何建偉連忙阻止:“從拉薩到崗巴,你已經跑了十多個小時,繼續開車,哪受得了?先休息一陣,等天亮再說?!?/p>

“這是去救人,你放心,我一口氣二三十個小時都跑過?!?/p>

“那么太感謝兩位了,那就趕緊吃罐頭?!?/p>

“不是說軍民一家親嘛,有啥好客氣的。”

三個人用勺子舀著午餐肉,就著黃桃罐頭,填著肚子。副營長提了兩大壺汽油,對洛桑說:“晚上走雪路,路上一定慢點,困了,就停車瞇一會兒?!?/p>

“放心!”

副營長又往車上放了十幾把鐵鍬,給三人各拿了一件皮大衣、一條厚棉褲、一雙大頭鞋、一雙皮手套、一頂皮帽子,讓他們穿戴上??粗麄儼炎约喝M駕駛室,目送著他們離開營部,駛往風雪交加的高原。

車燈刺不破狂雪織成的厚重的幕布,燈光變得短促、昏暗。之前見過的明月和星河被雪抹去了,似乎今夜從未出現過。風攪亂雪幕,攪得地上的雪團如野獸般奔突。

路被雪抹去了,連一點路的痕跡也看不見,洛桑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不知道該往哪里走。艾札達從車上跳下來,杵著鐵鍬,在前面探路。他很快變成了一個雪人。高原雪夜的寒冷可以穿透一切:皮大衣、大頭靴、皮帽子、皮手套,肌肉、骨頭、五臟六腑……甚至靈魂。艾札達感受到了徹骨寒意。寒冷也穿透玻璃和鋼鐵,侵入了解放牌卡車的駕駛室,再穿透洛桑和曲珍的衣服,把他們凍得瑟瑟發抖。

曲珍看著在車燈照射下不斷變形的艾札達的身影,看著他不斷從雪地里跌倒、爬起,看著渾身裹著雪的他如一頭白熊,心疼得眼淚直在眼眶里轉,她問洛桑:“你看,他們究竟為了啥?”

洛桑回道:“這還需要問嗎?反正不是為自己,不是為自己的老婆孩子。”

“我去替他一陣?!?/p>

“把大衣裹緊?!?/p>

曲珍用力頂開車門,尖嘯的風聲猛然炸響,大風裹著雪乘勢撲來,風力把本已被她打開的車門又從外面“嘭”地頂上了。曲珍用肩膀全力頂開,滾下車去。

曲珍從雪地里站起來。她是個身材高挑、壯實豐滿的女人,但一到雪地里,就變得矮小瘦弱了。她左腳從積雪里拔出來,右腳又陷下去,右腳拔出來,左腳又陷下去。她吃力地來到艾札達身邊,大聲喊道:“我來替你!”示意他回車上去。

艾札達沒有聽懂她的話。他渾身都凍麻木了,露在外面的臉已沒了知覺。他想說:“太冷了,你快上車!”但他沒能說出來,便用手比畫著,讓她回車上去。

曲珍說了一堆話,艾札達還是一句也沒聽懂,把她急得搶過他手上的鐵鍬,拽住他的胳膊,就往車上拉。洛桑也打開車窗向他招手、喊叫,他才明白曲珍是來替換他的。

他對曲珍合了合掌:“我上去一會兒,再來替你?!?/p>

“這就對了。”

艾札達看到曲珍身上穿的皮大衣的紐扣沒有全部扣上,風會灌進去,便蹲下來,要為她扣好。無奈手發僵,沒能扣上一顆。曲珍一見,自己彎腰扣好了。艾札達想了想,又把扎在腰間的軍用腰帶解下來,給她系在腰上。

他說:“這樣要暖和些?!?/p>

曲珍明白了,對他點點頭,說:“你快上車!”

艾札達因為身體已被凍僵,笨拙得怎么也爬不上車。洛桑趕緊下去,把他扶到車輪背風處,用雪把他的臉和手腳搓了一陣,再用肩膀頂著他,把他推到了駕駛室里,關上了車門。

駕駛室比外面暖和許多。但艾札達一進去,溫度就陡然下降了,他的身體好久才變得活泛起來。

貨車像一個被孩子玩壞的玩具,跟在曲珍身后向前蠕動。艾札達看著曲珍被風雪染白的身影,怎么也坐不住。身體剛活泛一些,他就跳下車,趕緊拉著曲珍,把她扶回駕駛室坐好。她不斷地大喘著氣。

“沒事吧,曲珍大姐?”艾札達拍著她的背,關切地問。

她好像聽懂了他的話,轉過頭來對他笑了笑,然后說:“雖然從小在這里生活,但還是有點累。”

大概又過了一個小時,天慢慢變亮。漫天大雪和被大雪覆蓋的高原越來越清晰。在雪原上探路的艾札達終于把貨車引到了一處平坦的荒原上。從這里開始,只要沿著那排軍用電線桿往前走,就能到達查果拉主峰下。

風雪終于緩下來,卓木拉日峰的上頭洞開了一小片藍色天幕。

洛桑也很振奮,把車開得快了些。

艾札達爬上車后,因為過于勞累、困乏,喘息平復之后,他就睡著了。

穿過那片平坦的荒原,進入溝谷,就看到了那條挖掘開的道路,它像一道蜿蜒向上的銀色壕塹。貨車在壕塹里小心行進。

待汽車停穩,大家看到艾札達從車上跳下來,都有些吃驚。他們立在風雪里,身上披著霜雪,雕塑一般。沒人相信他不但這么快就回來了,還帶來了兩名援兵。

營長龐嘉陵從雪坎上跳下來,和他擁抱:“你小子!行?。 ?/p>

艾札達咧嘴一笑:“還是我老婆行?!?/p>

“也要你火力好?!?/p>

兩人都開心地笑了。

“這是洛桑大哥,他聽說我要回來挖雪開路救人,就把我一直從拉薩送到這里來了!”

營長一聽,上前抱住他,連道了幾聲“謝謝”。

艾札達又介紹了曲珍:“這是曲珍大姐,家在崗巴,跟洛桑大哥正好著,聽說我要上來挖雪開路救人,也主動上來幫忙!那段最難走的路,是她徒步引導我們走過來的?!?/p>

營長合掌,連道了幾聲“扎西德勒”。

洛桑和曲珍也道了“扎西德勒”,然后拿起鐵鍬,開始干活。

這里距離查果拉主峰還有七公里遠。營長兩眼通紅,胡子拉碴。他長嘆了一口氣,罵道:“媽的,這風雪跟發瘋的魔鬼一樣,一直不停,早上挖出來的路,中午又被雪填滿了。昨天挖出來的路,今早又被雪抹平了!”

艾札達憂愁地望了一眼天空:“這風雪看來今天還是不會停。”

兩人站立了一小會兒,就成了雪人。

挖好的壕塹不斷被天上潑下來的雪和被狂風從其他地方搬運來的雪團填上。大家不時望天,都期望昨天曾在天空盤旋過一陣子的直升機能再次飛臨,在查果拉降落,把廖飛救走。但天上只有雪,把天空壓得晦暗、低沉。卓木拉日峰上洞開的天空早就關閉了。

上百把鐵鍬切入積雪,像某種巨獸在咀嚼、吞噬雪原,聲音蓋過了風的尖嘯和落雪砸下的聲音。

昨天艾札達一整天都很緊張,昨晚探路的時候,因為寒冷和勞累,他也沒有在意高原帶來的不適。現在,他雖只是從海拔三千六百多米之處的妻子和兒女身邊,來到海拔五千米處的溝谷里,卻覺得自己是從萬米高空墜落至此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縷穿透身體的寒意從他裸露的皮膚表層進入身體。高原反應對大腦每一次捶擊帶來的頭痛,心臟每一次超負荷的跳動……都異常清晰,使他感受到的痛苦格外尖利。

每個人都在埋頭苦干。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經歷他那樣的痛苦。

低洼處的積雪深達一兩米,最淺處也齊腰深了。大家像在為一場戰斗挖一條戰壕。

雖然每一個人都是為了讓廖飛盡快獲救,但沒有人提及他,好像他們所做的這一切與廖飛無關。

營長有意挨著艾札達。他喘著粗氣,嘴里不停地噴著一股股粗壯的白汽。

“真和……老婆孩子見了面?”

“真的?!?/p>

“我怕你啊……一聽到廖飛病重,掉頭就……回來了?!?/p>

“我是見了他們,才曉得廖飛病重的?!?/p>

“你的……他們三個都平安順利?”

“剖宮產,老婆算是遭罪了!我給兩個小家伙取了名字。”

“叫啥?”

“猜?!?/p>

“我腦子里的氧氣……這么少,咋能猜出來。不過,我猜你給孩子取的名字應該和崗巴這地兒有關?!?/p>

“兒子小名叫查果拉,跟家人說叫小果,大名艾崗巴;女兒小名叫格來梅朵,跟家人說叫小朵,大名叫艾卓木。”

“這大名小名都好!”

“都跟我有關,忽略了老婆也在西藏待著?!?/p>

“那就再生一個,叫艾拉薩?!?/p>

“那就是三個了?!?/p>

“這個我曉得,要是……”

“要是什么?”

艾札達想說,要是廖飛也生雙胞胎就好了,但他沒有說出來。

“你是想說,要是能多陪孩子幾天該多好呀?!?/p>

“當然想。但能見到小果和小朵剛生出來的樣子,我已經很滿足了。他們要是知道我這么急急回來是要干什么,他們長大了也不會埋怨的。”

“那倒是?!?/p>

艾札達想問營長,上次回去那幾仗打得怎么樣,但他忍住沒問。

營長至今沒有孩子。他結婚十一年,共回家探親七次,愛人來崗巴三次,都沒有懷上。妻子到醫院檢查,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妻子也讓他檢查,他去了,他說也沒有大的問題。妻子覺得奇怪,去咨詢了醫院的專家。專家說,可能是他久在高原工作、生活,精子的存活率低。他知道專家的說法是對的,卻對妻子說:“什么專家,胡說八道!”

他之前探親,剛回內地,夫妻之間的事,總覺得力不從心。所以,一開始,他都要在外面晃蕩幾天才回家。后來晃蕩的時間越來越長:十天、半個月。艾札達給他買過和田沙漠里的野生肉蓯蓉和精河縣的枸杞。蓯蓉用來泡酒,枸杞用來泡茶,隨時喝。有效果,但不明顯。

營長一入伍就在崗巴,當了五年兵后轉為志愿兵,又干了三年,提了干,在這里從排長干到營長,先后六次戍守查果拉。

每當有人說在崗巴待久了,那個家伙會出問題,并以他為例,說他至今沒有孩子,他就會說:“胡扯!老子有啥問題?我沒有孩子,是不想要,想丁克。”

“丁克”這個詞是他第一個在崗巴說出來的,但沒有人信。

“你知道嗎?”

“什么事?”

“我跟老婆離了?!?/p>

“唵?為什么?”艾札達感到很震驚。

“還能為什么。”他把鐵鍬猛地殺入積雪里,“七年前,我就跟她說了,只要她愿意,隨時可以離開我?!彼f完,把一大團雪拋到了壕塹外。

“可你們很相愛啊。”

“正是因為相愛,我才那么做?!?/p>

“七年前,你們就不在一起了嗎?”

“從和她認識,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總共還不到一年。之所以沒說,是我不想讓爹娘擔心,她也是。但我父親先去了,母親去年七月也走了。她母親走得早,去年冬天,她父親也走了?!?/p>

艾札達不知道該說什么。

營長十九歲當兵,二十七歲提干,從排長干到正營十八年,年齡偏大,已無再提職的可能,年底就會轉業。

“你沒有告訴嫂子,你很快就會回去了嗎?”

“她問過我多久離開邊防。我跟她說,我也不曉得。她已經四十歲,我不能再耽誤她?!?/p>

“你不準備回蒲江了?”

“我在崗巴聯系好工作了?!?/p>

“是嗎?”

“公安局歡迎我去?!?/p>

“這樣的話,你等于還是在守邊了?!卑_說這句話的時候,營長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好在有帽子遮著,艾札達沒看見。

“是啊,我已習慣這里了?!彼讶M嘴里的一口寒風咽下去,“我還可以常??吹竭呹P、哨樓,看到戰友們?!?/p>

雪更大了。風卷起雪團,直往開挖出來的雪壕里填。

艾札達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好久,他才對營長說:“我想把小朵和小果拜寄給你,你不會嫌棄吧?”

“你說什么?”他怕自己聽錯了。

“過去的習俗,認個干爹,孩子好養?!?/p>

營長望著艾札達,抬起沒有拿鍬的左手臂,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把眉毛上結的霜雪都抹去了。他捶了艾札達一拳,說:“好兄弟……”

艾札達咧嘴一笑:“那就這么說定了!”

十一

在營長所帶人馬向查果拉開路時,米瑪歐珠帶著哨所的戰士也向外掘進了近三公里雪壕。最后,兩隊人馬終于可以彼此相望了。

會師的時候,大家已沒有力氣擁抱、說話,鐵鍬一扔,都躺倒在了雪地里。

雪在這時也終于停了,風變小了,天空慢慢變高。卓木拉日峰以無比神圣的姿態慢慢顯現出來,前面的堡洪里雪山通體銀白——積雪讓它變得更為挺拔。

艾札達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虛弱。他找到洛桑和曲珍,他們背靠雪坎,緊挨著坐在雪地里。

“累著你們了!”

曲珍笑了笑。洛?;氐溃骸暗拇_累。”說完,就垂下了眼瞼。

然后,艾札達走向米瑪歐珠,米瑪歐珠也快步向他走來。

“你這么快跑回來,就不能讓我在上面多待兩天?。俊?/p>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輪到當這個哨長,如果不是我兒女出生得早,你一天便宜也占不成。”他握住米瑪歐珠的手,急切地問,“廖飛咋樣?”

米瑪歐珠情緒一下低落了:“情況不太好,一直昏迷?!?/p>

“我去看看他?!?/p>

“為了趕時間,我已讓戰士們把他往這里抬了?!?/p>

艾札達還是往前走。他的腳步發飄,他努力支撐著身體,不讓它往下垮。

走了幾百米遠,四名戰士抬著廖飛走來。艾札達走近,看到廖飛面色青灰,臉因為浮腫,看上去變胖了。他依然昏迷,艾札達喊了幾聲“廖飛”,廖飛沒有回應。他趕緊替換下一名戰士,加大步子往前走。

營長的吉普車已沿著掘開的道路開上來,躺倒的官兵聽到引擎聲,紛紛站起讓路。軍用卡車隨后開來,大家收拾工具,爬上車,準備后撤。

吉普車開到艾札達身邊,車速減緩,兩人拉開車門,把廖飛放在后座上,讓他平躺。

“艾札達繼續留在查果拉,米瑪歐珠,你跟我下去。”營長以命令的口吻說。

米瑪歐珠上了吉普車,坐在廖飛頭的一側,把廖飛的頭放在自己大腿上護著。

“廖飛一有好消息就告訴我。”艾札達一邊向營長敬禮,一邊說。

“那是肯定的,你把這里守好!”

車顛簸著開走了。艾札達雖然又累又餓,但還是沿著地堡、通道,上到了哨樓。他要送一送他們,送一送廖飛,送一送洛桑和曲珍??粗堑蓝喙镩L的銀色壕塹,看著吉普車、軍用卡車和洛桑的貨車車頂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消失于壕塹之中,不知為何,他異常傷感。

兩名哨兵沉默著,站在哨樓上,如雕像一般。

雪原如此遼闊,喜馬拉雅山那堵高墻開始被慢慢變白的云彩裝飾,連綿的雪冠逶迤奔騰。

他取過哨兵身上的望遠鏡往東邊望去。他看到直升機像一只綠色蜻蜓,向哨所的方向飛來?!爸鄙龣C飛來了!”高興之余,他想到被暴風雪耽誤了搶救時間的廖飛,想到他們剛挖通道路,暴風雪就停歇了下來,忍不住罵道:“這個天老爺,是在故意搞我們啊!”

他追蹤直升機,看到它盤旋、降落,看到營長的吉普車幾乎在它剛降落之時就停在了飛旋的鐵翼下,看到廖飛被抬上機艙,直升機旋即飛走,消失在已變藍的天幕里。他像是在對無限的虛空說:“廖飛,你他媽的可得好好的!”

“副連長,他會沒事的?!鄙诒参克?。

“不然,他哪對得起挖雪開路、累了兩天一夜的兄弟們?!绷硪幻诒f。

艾札達說:“是啊,也對不起洛桑和曲珍,對不起他爸媽,對不起所有人……”

十二

廖飛的床空著。床單素白、干凈、平整,軍被被其他戰士幫著疊得四四方方、輪廓分明。艾札達每每看到那張空床,心里總會一緊。他想,要是他沒有被送到拉薩的陸軍醫院,而是去站崗了,或者去潛伏了,那該多好!

直升機把廖飛送到陸軍醫院。

他從妻子那里得知,廖飛依然休克,呼吸和心力已經衰竭,并引發了腦水腫,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廖飛到了海拔比查果拉低一千六百多米的拉薩,進行了氧療,又注射了氨茶堿、呋塞米、單硝酸異山梨酯、地塞米松,最后甚至肌內注射了嗎啡,但還是沒有蘇醒。

他在與妻子通話時,很少問起小朵和小果的情況。在那個時候,自己生活的美好總是刺痛他的心。他不問,妻子也不跟他提,像有默契似的。

廖飛的床已空了七天。第七天的晚上,他再向妻子問廖飛的病情,妻子在電話另一頭突然不說話了。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哽咽起來。

妻子問:“你是在戰士旁邊嗎?”

他沒能回答。

妻子壓低了聲音:“那就不要讓戰士看到你這個樣子!”

他“咕咚”一聲把某種東西強咽進肚子里,抬起左臂,撓了撓頭,然后把左臂移至眼前,應答說:“嗯,知道。”

“讓孩子跟你說說話?!逼拮用黠@是要安慰他。

他傻乎乎地問:“他們會說話了?”

“當然。先聽格來梅朵的。”

她把女兒抱了過來。他喊著女兒的名字,女兒在話筒里“咿咿呀呀”地說著。

妻子跟他說:“女兒是說,她愛爸爸,爸爸要保重身體!”

他趕緊說:“爸爸也愛寶貝,寶貝要乖,要聽媽媽的話。”

然后她又抱來了查果拉。他喊著兒子的名字,兒子也在話筒里“咿咿呀呀”地說著。

妻子跟他說:“兒子是說,他愛爸爸,爸爸要把自己照顧好!”

他說:“爸爸也愛寶貝,你叫查果拉,長大了你也要來這里站崗放哨、巡邏執勤?!?/p>

兒子“嗯嗯啊啊”應著。

他笑了,對妻子說:“他應了?!?/p>

“這幾天來,你終于笑了?!?/p>

“我沒有笑。”

“笑了。”

他默認了。

“你的身體恢復得咋樣?。俊?/p>

“終于想起問我了。你也看到了,因為懷他們兩個,肚皮撐得像甜瓜皮了,又挨了一刀,咋恢復?。勘竟媚锼闶潜荒銈內齻€毀了?!?/p>

“老婆遭罪了,你是我們仨永遠的英雄?!?/p>

“那是肯定的?!?/p>

“對了,小朵和小果會有高原反應嗎?我總是擔心?!?/p>

“本姑娘是在高原缺氧的環境下要的他們,懷的他們,生的他們,有高原反應,也得忍著,也得適應?!?/p>

“你看,我多幸福??!”他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凌艾艾一聽,提高音量,認真地說:“艾札達,你要曉得,你守衛的東西里,既包括天下人的幸福、和平,也包括所有人的痛苦和不幸。作為軍人,你守衛的是這一切?!?/p>

“我知道……”

“那就把眼淚擦了,你要曉得,你現在是在查果拉?!?/p>

第八天清晨六時二十五分,廖飛病故。

得到這個消息,查果拉哨所頓時被悲傷籠罩。在整理他的遺物時,艾札達翻到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則日記。艾札達想起,那天剛好是小朵和小果的出生日。那則日記有些像遺書:

外面風雪交加。我感到自己的病情不妙。前幾天就咳血痰了,我怕戰友看到,就躲到廁所里去咳,后來呼吸也很困難,總想昏睡。我覺得我過幾天就會好起來。我不想離開查果拉。

爸爸媽媽,我要是真犧牲了,你們不要悲傷,也勸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不要難過。能上查果拉,是我人生里最光榮的一件事。爸爸,您四十八歲,媽媽,您才四十四歲,你們可以再給我生一個弟弟或妹妹。無論是弟弟還是妹妹,都可視為我再生而來。

副連長,你馬上要當爸爸了,祝賀你和嫂子!

還有戰友們,我拖你們的后腿了,請你們原諒!我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不堪一擊。如果我犧牲了,麻煩你們把我埋在主峰西邊那道山梁上。這樣,我就能一直守在這里了。

營長去拉薩迎回了廖飛的骨灰,帶著他父母來到了查果拉。他的骨灰被埋在主峰西邊那道山梁上。簡易的墓碑面朝著喜馬拉雅山,面朝著堡洪里雪山。

自從有了那座墓碑,艾札達和他的士兵們似乎感到,那些高聳的冰峰雪嶺沒有他們剛上去時那么氣勢逼人了。那座墓碑陪伴哨兵挎槍而立,每日每時每刻與那些冰峰雪嶺對視,讓它們的高度變低,氣勢變弱,似乎彼此平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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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盧一萍,男,1972年生于四川南江,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激情王國》《白山》,小說集《父親的荒原》《天堂灣》,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等。曾獲解放軍文藝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天山獎等獎項?,F供職于《青年作家》雜志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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