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老家的高速公路修通后,車程從二十多年前的兩天變成了現在的兩小時。聽到別人興奮地談論這種變化時,我卻感到,有些東西永遠失去了。不是從我這兒失去,而是從我們這代人開始失去。我們這代人的很多感受,后生晚輩們再也無法體驗,我們將慢慢成為他們陌生又模糊的祖先,我們的故事即便能夠流傳,也將成為一種傳說。
二十多年前,往返于國道線上的班車是老解放牌改裝的客車,平均時速四十公里。爬坡若打滑,需要乘客下來一起推車。下坡遛彎甩尾,很容易讓人暈車??蛙嚱涍^熟悉的鄉村,看到莊稼地的長相,便知道這一帶人是否勤快。小鎮兩邊的房屋,被車輪濺出的泥漿糊得面目全非。小鎮似乎總是生機勃勃,也會在其中一個鎮上看到辦酒席的場面,熱氣騰騰的大鐵鍋和大筲箕里雪白的生份子非常醒目。生份子是鐵鍋里焯過一道水的大米,半熟的大米用大甑蒸熟后才叫米飯。
客車里的人,會隨著路旁的景象改變話題,如果有同伴的話。那么孤獨的乘客,則默默地想著心事。
即便有同伴,我的話也很少。說得越少,想得越多。我想得最多的,是何士光老師在同樣的車和同樣的公路上走過時,他在想什么,是什么樣的表情。從1964年到1981年,他無數次往返于貴陽與鳳岡。他是貴陽人,卻在1964年到鳳岡中學及更偏遠的琊川中學任教。
看到小鎮上的飯館時我會想,他在這里吃過飯沒有呢?當時的客車老愛爆胎,當車停下在某地補胎時,我會想,若是他,會如何打發這無聊的寂寞呢?
在我這么遐想時,士光老師已經調回貴陽好幾年了??煽吹饺魏我惠v客車,我都會忍不住想,他會不會在這輛車上呢?
他在散文里提到過乘坐客車的情景,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毛毛細雨、泥濘、購買車票的艱難。字里行間充滿了憂傷。這和客車給我的印象是一樣的,似乎總是在雨雪紛飛中前行,車上總是嘈雜和骯臟的,乘客總是抑郁而又無奈。
我與士光老師第一次見面是在貴州省天柱縣,省作協年會在那里召開。這已經是1999年,離最初在客車上遐想已經十余年了。
接待方為了讓作家們參觀當地剛完成的浩大工程,會還沒開,就把大家安排到剛蓄水的水庫上。渾濁的水上浮著渣滓,樹葉和碎草像破席子一樣,東一塊西一塊鋪開晃蕩。船經過處,水波翻滾,破席子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復合。有一棵千年柏樹露出憔悴的樹梢,沒砍掉是這棵樹沒什么用,空心樹。寬闊的水面上,柏樹很孤獨,像落難的英雄。
我們乘坐的是一只小木船,有七八個人。我略微有點尷尬地坐在士光老師對面,不知道說什么好。不敢主動介紹自己是誰,暗暗為自己誰也不是而難過。也不敢貿然恭維讀過他的作品,除了喜歡,又能說出什么來呢?
船上竟然沒有他認識的人。
船行大半,他疑惑地問了句,在哪里吃飯呢?已經過了十二點。我立即回答道,他們會送盒飯來。十幾分鐘前,我看見了送盒飯的小船。由于崇拜而膽怯,怕再遇尷尬,在山坡上吃完盒飯,我跑到了另外一條船上。
在下午的會場上,我因為當時在《人民文學》發了篇小說被要求第一個發言。我引用了當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葡萄牙作家薩拉馬弋的話:我們都是可憐巴巴的魔鬼。我說,我努力寫作,并不是有什么遠大理想,有的只是魔鬼一樣的欲望,但正是這點可憐巴巴的欲望,讓我努力學會以作家的眼光去看人、看事、看自己。
因為言遲口鈍,發言只用了三分鐘。很多人沒聽清楚我說什么,但士光老師聽清楚了。得到他的認可,從此再見面自在了一些。
半年后,我從地質隊調進《山花》編輯部,與他的辦公室門對門。他很少來辦公室。對一個獲得大自在的人,辦公室當然是有地方,但他并不是放逸任性的人,恰恰相反,他的嚴謹和樸素很少有人能及。
有一次去醫院看他,他要記我的手機號,我準備去找護士要紙和筆。他說不用,他有筆,從別人帶給他的報紙上撕下食指那么大一片?!澳苡浵码娫捑托辛?,不必浪費?!蔽野迪?,這容易丟失,又想,他不會打我電話的。過了七個月,他給我打電話,說什么記不得了,記電話的紙片卻在我眼前飛揚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對物質的要求從來就很低,能利用它完成一件事情,決不找別的東西替代。當時他沒手機,用手機是近幾年的事。是一部只有簡單功能的老款直板機。他住的房子至今仍然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職工樓,一樓,客廳又小又暗,大白天也要開燈。地面是水磨石的,防盜門是角鐵和鐵條焊接成的那種,朱紅色的木門裂縫了,榫頭也松了。有人勸他買房子,甚至送房子給他,他都不要,說,這里就很好。
這當然是一種風度和品格。但于他遠遠不是風度和品格,而是他對人生的覺醒和生命配制的思索。
在經年的苦海中沉浮,有時被人羅織構陷,雖從不在先生面前提及,但總被他一眼窺破,他送了我八個字:如如不動,了了分明。很長一段時間,我咀嚼這八個字,心里慢慢有了感悟,有了光明。2008年,我特別請詩人雷平陽用四尺整紙寫出來,裝框掛在書房門口,無論在外遇到什么事,進書房時見到這八個字,立刻就能安靜下來,所有的不如意都滾到一邊去了。這也是這么多年來,雖然有諸事纏身,我依然有作品發表的原因。要做到“如如不動”,需“了了分明”,也只有“了了分明”,才能真正做到“如如不動”。慚愧至極的是,自己并未真正做到。在書房之外,常常對境生迷。
把這種困惑說給士光老師聽,他哈哈一笑,說當然當然。他多次用莎士比亞的話告誡我:“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p>
先生2011年出版的著作《今生》里有這樣的一段話:“我們來到這個千門萬戶的塵世上,沉浮在這些滄桑歲月里,在經受過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之后,我們最終能夠去為自己求取的,便只是一顆清凈的心。這樣一顆清凈的心,當然又不是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想的心,而是一顆無助的心,即是一顆對身外的事物和自己的心念都能夠清晰地照見,同時又能夠不攀緣、不染著、不執著的心。并且這樣的情形又不是一種見解、一種推論,見解和推論都是可以口是心非的,而這樣的情形是這心靈所呈現出來的一種實際的狀態、一種實際的心境?!边@可看作是對上面那副楹聯的闡釋,也是對莎士比亞名言的釋明。
聽他說話是一種享受,他的聲音很好聽,不是有意訓練出來的聲音,是天生就有的聲音。每次從他家客廳出來,都會感到輕松自在。常常想,自己何德何能,竟如此幸運,可以親近智者。
十幾年前,先生每周講《心經》,講了半年,只要不出差,我都去聽,聽眾有老有少,老的八十多歲,年輕的十七八歲,每個聽眾都專心聽講。而做這個講座,是沒有任何報酬的。
對于講座,士光老師不準錄像錄音,甚至不希望大家記筆記?,F在我終于理解他的用意,用心聽比什么都重要,而看錄音錄像,與現場聽講是有區別的。如果影像能代替,學生就不用到學校去上學了。
兩年前聽他講座,是2015年8月在洱海邊上。聽眾是身家百億的十余位企業家。講座下午進行,上午先去了雞足山。
雞足山傳說是迦葉尊者的道場,是中國五大佛教名山之一,自古與五臺、峨眉、普陀、九華山齊名。雞足山現任住持是維圣法師。這天,一行人轉塔、上香,然后到維圣法師的會客廳。法師是個安靜的人,不擅交際,除了安排人上茶,似乎也沒什么話要說。帶隊的大企業家正要一一介紹,維圣法師突然發問,聽說你們一行有位何士光何先生?眾人目光一下投向坐在角落里的士光老師。維圣法師趨步向前,何老亦起身相迎。維圣法師說:“何老師,你的作品我全都讀過?!苯又灰坏莱?,如數家珍。這很出乎企業家們的預料。他們在很多場合可都是眾星捧月的對象。
法師提到的一些文章,我沒有讀過。如長篇小說《似水流年》。幾年前,一位女士為了考研究生,從我這兒把何士光的書全部拿走了,一年后告訴我,全都找不到了,丟了。但是奇怪得很,我總是有機緣讀到他的書,比如《草青青》單行本,是在清理單位的倉庫時撿來的?!逗问抗庑≌f選》是一位不認識的人寄來的。不過,我現在常讀的是《今生》和《煩惱與菩提》。我相信一切的一切,自有其因緣。
下午的講座,先生主要講《道德經》和《佛經》中的生命觀?!叭瞬挥鷷r不得不生,不欲死時不得不死”。最重要的是用什么標準去判斷這個過程。這就是生命觀。只講了一個小時,但他把他感悟到的最核心的內容講清楚了。至于聽眾的收獲,只能說隨類得解。
我多么希望經常和他一起走走,去哪里、去干什么、有哪些人在等等都不重要,我喜歡的是路途中聽他閑聊,無論他說什么,我都會認真去聽,用心去體會,去思索。如他常說,人生就是因果,因果就是命運,命運也是煙云。但作為一家雜志社的負責人,是不敢說走就走的,有好幾次機會都放過了。紙質媒體的下滑趨勢目前還沒有人能夠止住,何況,這世上多幾十本雜志,少幾十本雜志,實在不是一件大事,就社會生活而言,也許真的不需要那么多。只是落到自己頭上,卻又是一種責任。
跟他在一起,所能學到的不僅僅是傳統文化,而是修行的方法?!靶扌小币辉~,好像越來越流行,順嘴說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修行的,但我知道,修行是要有方法的,是要在生活中細細揣摩才能有所收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