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九章

一我們總是習慣干一些無用和盲目的事情，比如：把一束玫瑰獻給秋風；把人生結束后的淚水，獻給母親；把遲到的正義，獻給屈死的靈魂：甚至未亡的國，為新生所做的準備……我們知道無用，但仍篤信教科書，像篤信充滿不確定性的天空。

我發現黃昏里的一處小河灣，藏著巨大的秘密：無聲的白樺樹，落葉神奇地翻滾，白鷺剛剛脫離了一團迷霧，也可能是一片白云，它的腳趾踩在波紋上，像踩到了秋風埋在水面下的琴鍵，“轟”的一下——

寂靜，突然發出了巨大的響聲……

而一雙指尖，觸發的戰栗，瞬間傳遍了全身！

二退潮后的沙灘，變成了天空。戰爭結束后的城市，變成了人性的廢墟。練習說話的孩子，一旦陷入沉默，身體里就脹滿了成年人的恐懼。

而人活下來，是一場巨大的陰謀，連時間也不能糾正。

大海是平靜的，它只是徘徊在世界的最低處，而人——“在我們心頭掀起的巨浪”，總有埋住真理之虞。

我們看到的流逝，只是命運中最小的一部分：那些荒漠在低溫運行，秋風習慣驅趕著它們，把它們交給空曠的歷史，或讓我們，像堅守真理一樣守衛……三

殪虎洞靜悄悄的，老虎的生活，回到了記憶。石壁上刻下的詩句，佐證了皇帝和詞臣的風雅態度：治國像愛上一個姑娘，而老虎只是其中之一。乾隆二十六年九月，這個情意綿綿的家族，正在洞中孕育后代。

炸膛的槍響，真準。這個有著月亮心事的母虎，吊睛白額的狠女人，也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即使納蘭性德，此時有了倉央嘉措的無限柔情，懸崖之上，它撕心裂肺的痛哭，也只是一棵無聲搖蕩的孤松……

敖包在山崗上夢到重建，山谷里巨大的石頭，都在向天空移動。群山如海，只有它，像一座聳立的大寺；我的困惑是：我們在春天開裂，在夏天被荒草掩埋，秋風一吹，每一個人行駛的目的，都暴露無遺。

哪怕是一座銅像，歲月仍然露出它腐爛的痕跡。當我們嘗試把自己搬上山頂，其實是夢想要把一座地獄搬向天空。我們在秋風中，一直拼盡全力這樣做，其實我們一直想擁有西西弗斯的建國之力和智慧，這怎么可能？

謝謝！上天為此捎來了秋風。

為此，讓我們有了一個錯覺，繼續產生存在的激情和無用的勞動……

四在這個季節，我一直像米沃什一樣，鼓勵自己，要相信“信仰微弱的人”，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對自己也滿腹狐疑。

“天空何其敞亮……白云之上，懸著極樂花園！”

而我們想到的是——浩大的人間，一定會就此消失。陌生人惹人憐愛，讓你參與的秋風，正在你的身體里形成渦流。它旋轉的節奏越來越急，已經有了不可阻擋之勢，像我們的命運，誰能在它突然斷裂的時候——挺身而出，形成阻止？

根本就沒有人這樣做，因為我知道——“詩人不應該去討好大眾的想象力！”而我堅持尊重自己，恰恰是因為我正處在無盡的夢幻中……

我從鏡子中挑出自己，我知道，我利用了一個下午，坐在另一個國度的風中。

它那里有山崗，有潰敗的人群，有戀愛和相思的失敗者……不斷復活的生物，受到輪回的影響，如同受到嘲笑的鴿子，它又慢慢飛回檐頭。

太陽意味著諷刺。月亮意味著潮汐和呻吟。露水在后半夜結成的冰霜，創造了認識論的奇跡；我坐在寒流中，如同坐在地獄門口，我在讀一本書——《時間即厭惡》。

然后，我用它來描述這個世界，我因此有了憐憫之心，像赤裸裸的木偶，身體里充滿了衰敗的速度……

五當大雁南飛，雪山啊，請保護我遠行。愚癡的人已接近百歲，田野上的高梁進入了晚熟，這一切都表現得荒涼而睿智……城市在天空的邊緣橫臥下來，像一排閃亮的犬牙，只有田野愈見空曠，村落無聲而孤獨；打碗花孤零零的，在晨霧中，它的花瓣上滑下一串玫瑰色的念珠；站在田頭的胡楊樹一身金黃，像一個經歷了夏季和熱戀的人，現在，它葉子紛落，發出寂寞的響聲。

當大雁飛過頭頂，它并非惆悵，而是無動于衷。現在，大雁仍在天空深處徘徊。

在這個迷茫和令人驚奇的世界上，它幻覺一樣的叫聲，疼痛，又凄楚……

六“你是我曾經愛過的人，走近并且原諒我的冒犯，因為我被你的美震住了！”

這需要一個見證人，不死且堅守秘密的見證人。

讓他獨自知道，我曾經愛過你。而你保持沉默和光環，像夜鶯和百靈贊頌的紀念碑。這驚喜交織的勇敢者的游戲，從不為人所知。

但她，轉眼就消失了，一幅木版畫，一冊詩集，一條河像柔順的長發，我曾輕輕觸摸；一座古老的城垛，在未坍塌之前，隱匿了親吻的側影。秋風是一個完美的造物主，愛從何來？我猶豫且困頓，但要一直聽著這風聲！

你是我愛的人，這秘密有誰知道？

秋天一過去，永恒的愛也變得落葉繽紛。

七在溪水和白云的泥土上，我活得信心十足，但也充滿慌亂。

我知道，對于一個告密者，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灰燼里有一個君士坦丁之國。睡夢中，有一個在雪地里到處撲打的婆羅門之國。而我的理想是占居最后的信仰，讓它成為鬼魂和遺腹子的烏托邦之國。讓它成為秋風中的自由之塔。或者，按照雅各布·波墨的說法：“神性內部的宇宙人，就是你和我”，如果它結合了第三者，那它就是影子中的你和我。

大地上充滿神跡：露珠，霜花，地震遺址，監獄，晚熟的莊稼和剛剛豎起的墓碑……一眼沙泉日夜不停地噴吐著沙粒。爬出戰爭廢墟的孩子，在鄰國哭泣。我不知道這個季節的痛苦，意味著什么？蘇格拉底銅像的胡須在顫動。耶穌放下的十字架，站在每一個路口，像閃爍的紅綠燈，行人都慌張而忙碌；除了違規的人被罰站在街頭，更多的圍觀者道義充沛，他們像屏住呼吸的影子，縮進一幅畫中。鄉下人仍然窮困潦倒，他們堅持沉默和獨居，像秋風中的陶淵明一樣，心里充滿了菊花般明亮的寒意。

八落幕者的輝煌，現身在銀杏樹上。靜悄悄地衰敗的繁華，熱心命運的人和把劣行當真理的人，都生活在同一個舞臺上。在他們的背后，好像有無數追光，正在把他們的時代照亮……

黃金的身體之中，歡樂是灰暗的。幸福的回聲里，落葉的影子無限綿長。陽光一旦在地下穿行，微風總是追趕著它的波浪。而在月光的堆積中，風的指尖閃閃發亮。度母抱著一支裝滿清水的瓶子，輕輕走在溫潤的落葉上……

而在睡夢中，即使我意識到她的“烏有之所”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塵世也因此變得空空蕩蕩。我知道，世界在響，世界在構成。它快速翻動著每一團光，大自然通過死亡展示自己，而我們在街頭何以相聚？

衰敗和分別，才是今生正在卷入的真相。

九你來過渾善達克沙地，夜晚那么深，四面都是白花花的骷髏墻。

有人告訴我，別等了，貢格爾河和高格斯臺河的上方，流著一條波光粼粼的銀河。

銀河左岸，住著一位毒蝎心腸的丈母娘，你要戀愛就大膽表白，否則今生就沒有機會了；你要愛一個替你在地主家贖身的姑娘，就抓住她的衣襟緊迫不放。烏日柴夫，你是一個在秋風中，剛剛長大的新娘。

“讓刺耳的先知在火中沉默，讓死者去向死者解釋——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

等你在枯樹中找到你愛的人，她已老態龍鐘、白發蒼蒼。

等你在白云里找到織女姑娘，天河啊，正卷起滔滔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