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企業破產潮：電子產品成廢鐵？

“菲斯克海洋”汽車

6月的一個星期天晚上，塞巴斯蒂安·門德爾-海尼施在去往地下車庫時，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當時正值歐洲杯期間，他趁著比賽的中場休息時間檢查他的車能否正常啟動。這是為了以防萬一，因為第二天早上他的行程排得很滿。門德爾-海尼施是萊茵蘭地區一家稅務事務所的經理，管理著60名員工。事務所共有四個辦公地，分散在德國三個城市。如果車壞了，他的工作將無法進行，而此前他的車已經多次出過問題。

他嘗試啟動他的黑色電動運動型多功能汽車，車輛沒有任何反應，車門和后備箱緊閉，電子鎖的電池已經耗盡。31歲的門德爾-海尼施很了解汽車，他的父親在科隆從事汽車交易多年。他將充電器連接到電池上，汽車的警報器隨即響起。這時，一位鄰居剛好進入車庫。“她可能以為我在偷車。”門德爾-海尼施說。

他經常對他的車感到不滿。有時車輛會突發故障。有一次，他不得不將車恢復到出廠設置，而現在，后車窗已經無法打開，也無法遠程激活空調預冷車內。最大的問題是，他不能再指望任何來自車企的幫助。

2023年10月，門德爾-海尼施花費6.4萬歐元（約合人民幣48.6萬元）購買了一輛全新的“菲斯克海洋”汽車。這是由前寶馬設計師亨里克·菲斯克創立的美國初創公司生產的唯一一款量產車型。起初，門德爾-海尼施對“加州模式”感到滿意：只需按一下按鈕，所有窗戶都會同時打開；太陽能車頂可以為汽車電池充電。然而，僅僅九個月后，每次他按下啟動鍵，都像是在賭博：這次，車能啟動嗎？

他不能退車，起訴制造商也無濟于事。2024年6月中旬，總部位于洛杉磯的菲斯克公司宣告破產。這家公司在德國銷售了數百輛高價電動運動型多功能汽車，一位破產管理人正在清算這家曾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的初創公司還有多少剩余資產。菲斯克的客戶不得不接受現實。控制“菲斯克海洋”汽車許多功能的軟件無法升級，汽車的移動應用程序也已停用。這是現代每一輛汽車在制造商破產后常常面臨的困境。門德爾-海尼施的車至少還能開——大多數時候都能，并非每個人都像他那樣幸運。菲斯克的一位德國買家在論壇上絕望地寫道：“它無法打開、充電或做任何事情。我花近7萬歐元（約合人民幣53.2萬元）買了2.5噸電子垃圾。”

如今，智能解決方案幾乎嵌入所有現代產品中。對于依賴聯網、云端和軟件支持的設備來說，制造商破產會給客戶帶來無法通過保修解決的問題。從聯網的煮蛋器到帶應用程序的電動牙刷，再到軟件定義的汽車，任何設備的客戶都可能迅速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過去，汽車制造商在破產后通常會出個解決方案。例如，瑞典品牌薩博在近13年前的行業大規模破產前，分離出了零部件部門，該部門至今仍在為德國道路上的約3.5萬輛薩博汽車提供零部件。

菲斯克車主面臨的問題卻復雜得多。如今的時尚汽車由計算機程序控制。與曲軸和排氣管不同，車窗升降器的控制軟件沒有標準部件，開發新控制代碼也缺乏快速渠道。哪個軟件專家愿意成為一個破產汽車品牌的檔案管理員呢？一旦像菲斯克這樣的品牌消失，其服務也會隨之消失。

實際上，和每位買家一樣，門德爾-海尼施的汽車享有兩年的保修期。在此期間，制造商必須確保其產品沒有缺陷，或者提供修理、替換服務，甚至為客戶退款。然而，巴符州消費者中心的奧利弗·巴特勒表示，如果公司破產，車主很難繼續享有保修權。

雖然客戶可以向破產管理人提出索賠，但幾乎沒有機會修理他們有缺陷的產品或拿回購車款。他們的索賠請求被排在銀行、供應商和前員工之后。亨里克·菲斯克和他的妻子——前首席財務官吉塔·古普塔-菲斯克已經將位于好萊塢山的私人別墅掛牌出售，事情已無可挽回。

來自東薩克森拉門瑙市的安德烈亞斯·朗哈默也不再對汽車制造商抱有希望，他的“菲斯克海洋”汽車每月行駛約4000公里。朗哈默是這座小城的名譽市長，主職是環保工程師，經常出差，為客戶提供能源咨詢服務，車頂的太陽能板是他與客戶關系破冰的好話題。

6月的一天，朗哈默開車行駛在路上。他經過一個環島，駛上高速公路，開往德累斯頓方向。有汽車從他左邊飛馳而過，按理說這時他的車應該發出信號。“菲斯克海洋”的前部裝有一個距離雷達，可以識別距它200米以內的汽車。然而，由于軟件沒有得到充分開發——就像這輛車的許多其他功能一樣，雷達不再工作。“我購買的功能中大約有1/3沒有實現，包括車企承諾的自動泊車功能。”朗哈默說。現在，他再也無法從菲斯克公司獲得這些功能，而這些額外配置讓他花費了大約1.5萬歐元（約合人民幣11.4萬元）。

萬莫夫自行車

2023年7月，被譽為“自行車界的特斯拉”的電動自行車制造商萬莫夫突然宣布破產。這家總部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公司生產的電動自行車可通過應用程序進行操控。在云端注冊后，這些時尚的自行車就有了復雜的防盜功能：價值數千歐元的萬莫夫自行車一旦被盜，不僅可以被精準定位，還可以由公司專門的“自行車獵人”在柏林等城市找回。

當這家成立于2009年的公司申請破產保護時，其產品的云端服務也面臨停用的威脅。一旦自行車與公司的服務器脫離連接，車主甚至不能合法轉售他們的自行車，因為每輛車都只能在網上注冊。幾周后，問題得到了解決：2023年8月，英國賽車制造商邁凱倫的子公司收購了萬莫夫，并繼續運營其服務器。

“第二視力”視網膜植入物

在上述情況中，最關鍵的問題往往是金錢損失，而且可能數額巨大。然而有時，公司破產帶來的后果更具災難性，比如美國公司“第二視力”的客戶就擔心他們的視力不保。

這家美國初創公司開發了一種視網膜植入物，旨在幫助遺傳性眼病患者恢復部分視力。通過植入物、一臺微型計算機中的圖形處理器和一副專用眼鏡，患者至少可以粗略地識別物體輪廓。公司曾承諾通過軟件更新來進一步改進視覺效果，甚至提到患者可能看到顏色。

40多歲的荷蘭人杰羅恩·佩克就是其中一位患者。幾年來，佩克通過植入物恢復了視力，并在“第二視力”的宣傳視頻中展示了用弓箭射擊靶子的能力，獲得了廣泛關注。然而，2020年，他的圖形處理器意外掉落并摔壞，尋找替代品幾乎不可能，因為“第二視力”在2019年停止了植入物和視力輔助設備的生產。不久，公司陷入財務困境，解雇了大部分員工。如今，得益于一位醫生對“第二視力”軟件系統的全面修復和更新，佩克仍能看見，否則他的植入物早已成為一塊電子垃圾。

集怡嘉報警系統

變得無用的植入物、無法打開的汽車、無法轉售的自行車……智能產品制造商破產的影響表現在方方面面，讓很多消費者感到無助。

在呂登沙伊德市，38歲的馬蒂亞斯·魏德納穿著黑色短袖上衣，坐在公寓里，桌上擺著一套集怡嘉報警系統：一個白色攝像頭、一個接收器，以及曾安裝在入戶門和一扇窗戶上的兩個傳感器。客廳地板上鋪著一塊帶字母的彩色泡沫墊，他有個一歲半的小女兒。2018年，在他家發生入室盜竊未遂案件后，這位來自紹爾蘭的機器操作員購買了集怡嘉系統，當時他的第一個孩子還小，他經常上夜班。魏德納可以通過應用程序查看安裝在公寓門上的攝像頭拍攝的影像，報警系統多年來一直守護著他的家。

然而，2024年3月底，他收到制造商發來的電子郵件，通知他產品支持服務即將停止。兩天后，設備便下線了。魏德納為這套設備支付了350歐元（約合人民幣2660元）。令他生氣的并不是錢的問題，他也能忍受為了安裝設備而不得不撕開天花板的裝飾條，最讓他憤怒的是公司的態度：在關閉服務幾個月前，他收到集怡嘉公司的郵件，要求他購買一臺新的攝像頭，價格為100歐元（約合人民幣760元），因為軟件將不再支持原先的老攝像頭。總部位于博霍爾特的集怡嘉公司以其無繩電話聞名，但現已申請破產。魏德納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他認為買玩具和新的兒童座椅更重要，一直在推遲購買新攝像頭。

消費者保護專家巴特勒指出，消費者必須通過閱讀報紙的經濟版塊或搜索破產公告來了解公司破產的消息，而公司在破產后也很難履行保修義務。銷售給魏德納報警設備的集怡嘉公司智能家居部門不復存在，其電話業務由一家電子公司接管。新公司在其網站上聲明與破產公司沒有任何關系。魏德納也無法退回他的電子垃圾。對此，新公司簡短回應：“由于我們不是集怡嘉智能家居及護理產品的銷售商，無法接受退貨。”魏德納在亞馬遜平臺上發現仍有商家以150歐元（約合人民幣1140元）的原價銷售攝像頭，盡管設備已經無法使用，相關警告評論出現在頁面靠后的位置。

被推脫的責任

“可以說家家戶戶都有一部集怡嘉電話，我以為這是一家可靠的德國公司。”魏德納說。他的新報警設備是亞馬遜自有品牌“布林克”的產品。亞馬遜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之一，魏德納相信這次應該不會再出問題了。

從受害者的角度來看，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反應，但對于德國的創業精神和創新理念來說，這無疑是一場災難。只信任大公司真的更好嗎？初創公司比大公司更容易破產，小企業本身就更需要與官僚主義和疲軟的經濟作斗爭。據哈勒經濟研究所統計，2024年7月，德國報告的破產企業數量達到了十年來的單月最高水平，有1406家合伙企業和資本公司宣告破產，比2023年同期增加了近400家，且大多數是小型企業。整個2024年第三季度，德國合伙企業和資本公司的破產數量達到了3991家，創下過去14年來單季度記錄的最高破產數量。

如果消費者開始避開初創公司的產品，后果會如何？對此，政治上似乎沒有明確的解決方案，聯邦政府內部甚至尚不清楚誰該負責這個問題。消費者保護部長施特菲·萊姆克將責任歸咎于司法部長馬爾科·布施曼。司法部則強調，2022年通過實施一項歐盟法令，規定了數字產品的特殊保修權，要求供應商在設備特定的使用期限內提供必要的更新。然而，這項法令并未保障供應商破產時消費者的權利。司法部將這一問題推給消費者保護部來處理。

聯邦議院消費者保護政策發言人安雅·魏斯格伯指出，必須考慮是否可以強制破產企業在一定期限內繼續為其產品提供更新和云服務，或者提供相應的賠償；此外，智能系統的標準化也能確保破產制造商的聯網產品繼續使用其他公司提供的軟件。

菲斯克買家的自救策略

對于汽車制造商菲斯克來說，這些解決方案來得太晚了。美國的破產程序很快從“破產保護”轉為“破產清算”，破產管理人將最后的3300輛“菲斯克海洋”汽車以低價出售給了紐約的一家租賃公司。

如今，菲斯克車主們別無選擇，只能自行面對困境。挪威人彥斯·古特是菲斯克車主協會的歐洲協調員。該協會由一群不愿看到自己的汽車淪為昂貴電子垃圾的菲斯克車主組成。到2024年8月初，協會的成員人數已接近4000人，遍布挪威、奧地利、美國等地。迄今為止，會員們已籌集超過1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08萬元）資金，用于建設必要的基礎設施，確保零部件供應，并支付服務器維護費用，希望借此為菲斯克汽車帶來一些更新與生機。

目前，古特和他的同伴們正努力尋找零部件庫存。他們聘請了一家大型律師事務所在菲斯克的破產程序中為他們提供法律支持。“畢竟是許多素未謀面的人突然一起合作，好在還算亂中有序。”古特說。幸運的是，許多車主的職業背景為他們提供了寶貴的幫助——比如古特，他曾是一名投資銀行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場非自愿的冒險，”古特說，“我們正在竭力拯救我們的汽車。”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