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來的時候,村莊里的人是不輕易上山的。灰暗的清晨里,山腳的木頭房子庇護著村人藏在迷霧中,河心的水霧在村莊蔓延,被霧水裹挾著的還有沉寂了一夜的牛棚羊圈的氣息,夾雜著植物的呼吸。
當然,村人是不輕易進山而已,不是絕對,外祖父就是那個天還沒亮透,一頭闖進大霧里的霧中人。
外祖父的祖輩們原先是在山林里住著的,那時候的山里住著不少同胞,母親跟我提過,我們祖上的發(fā)跡與山林是脫不了干系的。母親說得小心翼翼,她似乎擔(dān)心我將那個游走在山林里的男人的故事宣之于眾,男人離母親的年代久遠,就連我的外祖父也隔著他好幾代,只聽過他的故事,沒有見過他,那個家族中最先扎入山林的霧中人。
男人在山林生活,窮困令他獨身一人,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只有幾只羊,天曉得這幾頭牲畜是他怎樣弄來的。男人有一個本事,他擅長給動物們交配和接生,但看他身后那幾只羊羔子就知道了,個個機靈好動,一眼瞧著就好養(yǎng)活。
男人一開始是給別人照顧牲畜,他不要工錢,到了年尾就走進羊圈挑幾只羊崽抵酬勞,主人家自然樂開了花,男人也是,他將辛辛苦苦挑出來的羊崽子帶到山林里照料。過了兩年,他趕著這幾只羊在山林里到處吃草,山里的人們看到他的羊肥壯好動,都要把自家的母羊牽到他的羊圈里借種。事后,鄰居會給他一些微薄的報酬。他靈機一動,又帶著自己的動物跑到山腳的村莊招搖過市。果然,人們在看到他養(yǎng)出來的牲畜后也紛紛要借種。男人從不叫村人們跑到山上來折騰,他會趕著自己的種羊挨家挨戶上門,加上男人在動物接生和出毛病時有點門道,村人們都很樂意他來。
沒幾年,男人就這樣從幾只羊變成了幾十只羊。他的名聲從我們山上傳到了山腳的村莊后,又從山腳下的村莊傳到了附近的村莊,借著手里的這些羊崽子,男人的生活越來越好,他也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在山上修了一幢木屋,定居下來。
男人完全可以將房子搬到山腳下,但他相信動物們在山林里會更自由,在山林里它們才會長得更好,他的孩子們也是如此。
這就是母親口中那個將我們的家族從餓肚子拉扯到衣食不愁的男人。他的發(fā)跡史很好模仿,但奇怪的是,一直到他手里的動物們跑滿山頭的時候,都沒有人來和他搶生意。他常年趕著羊群、牛群,還拉著種豬在各個村落跑,一年到頭,忙都忙不過來。
我們的村落地處偏遠,村人們都相對保守,女人自不用說,男人要不沒有他這般喂養(yǎng)動物的活計,就是有,也羞于去做,村人們對于這些向來是藏起來的,即便是替動物們交配,似乎也會令人不堪,所以我們祖輩的男人趕著動物們到羊圈、牛棚去的時候,主人家?guī)缀醵疾粫哌^去,會躲起來偷看的只有不諳世事的孩子。
母親只跟我提起過他一回,我聽得入神。一個男人靠自己的腦袋和雙手,從兩手空空換到幾只羊,又把幾只羊變成一群羊,再把一群羊變成了山林里數(shù)不清的羊。我對這個男人好奇不已,告訴母親,要跳出村莊中被禁錮的思想,這根本不是一件要藏起來的事情,男人是個能干的祖輩。
男人的子孫漸漸在山里安定下來。不過,外祖父前面的長輩們中已經(jīng)沒有趕著羊群去往各個村落的人了,或是手藝不精,或還是村莊中那種不夠開放的思想圈禁著他們。慢慢的,祖輩們中那個男人辛苦攢下來的滿山坡的動物們又從一群變回十幾只了。族人們生活清貧,他們?nèi)耘f圈養(yǎng)著豬羊,只為自給自足。
外祖父幼時生活的木屋子在半山腰,緊挨著山林,大霧來的時候,下山的路會瞧不清,不過山里的人早就過慣了靠山吃山的日子,我們家族也是到了外祖父這一支,才往下搬到了山谷的村莊中來。在山里住著的時候,外祖父跑得最多的便是更深的山林。還是孩子的他,趕羊去山坡吃草,回來的路上從林間撿一捆干柴背上,生火煮飯的柴火就這樣一點點壘高了,到了時節(jié),人們在地勢平緩的地方開墾水田,一年的糧食也有了,山里的荒地很多,外祖父他們開墾出來,種上滿山坡的豆子蔬菜。外祖父的父母是不常下山的,沿著山路崎嶇,下山的時候就會采集夠需要的物資,冬天的大雪也會阻擋了山里人的腳步,好在山林能給養(yǎng)我的祖輩們。
那時候的山林寂靜,外祖父的童年在山林中漸漸流逝,后來山林突然熱鬧了起來,人們紛紛到山里來,他們也開墾荒地,挖掘野草,還捕捉山里的走獸。外祖父隱隱約約記得,好像是山腳的村莊收成不好,人們便到山里來尋找吃的,人群席卷而來又離開后沒幾年,外祖父也到了山下的村莊。
他是跟著自己的母親搬到山下來的。外祖父的父親與母親實在過不到一起去了,母親帶著兩個孩子找了山下的人家,外祖父也從山腰的木房子到了山腳的木房子中,外祖父在山下的村莊成家生子,我的母親也出生在這個村子里。
其實外祖父跟著母親搬下來前,那片山坡上就只有兩戶人家了,那幾年的山林里藏著兇猛的動物,天剛麻麻黑的時候,山里人便緊閉門戶不敢出去了。山中有老虎流竄,它們時常半夜在房子附近攪出巨大的風(fēng)聲,饑腸轆轆的時候也會惦記山里人家圈養(yǎng)的羊群。老虎不止一次叼走他們辛苦養(yǎng)大的羊,抱怨苦了他們的生機,害得他們變得懼怕天黑。外祖父對我們這一輩的孩子講過,縱使白日他如何在山林鬧騰,到了夜間他連解手都不敢到外間來,那時的他從沒看到過老虎,但人們的耳朵都聽到過。
終于,到了山里人忍無可忍的那天,人們下定決心,走進羊圈,拖出了最羸弱的一只羊,在它的背部涂滿了黃褐色的液體。外祖父不知道人們是把什么糊到了羊毛上,總之羊的背部散發(fā)出一股香甜又刺激的味道。天色昏暗前,眾人合力將這只可憐的羊兒牽了出來,一直拉到了屋后的山坡上。人們將茫然無措的羊丟給了即將到來的黑夜,羊被一根粗壯的大樹拴住了脖子。
月色照著那只即將奔赴虎口的羊,它背上黃褐色的毛發(fā)卷進了寒冷的月光,使得它整個身體都僵在原地。外祖父說,牲畜是最能感知危險的。那只羊拼命在山坡掙扎,想回到羊圈中去。那一整夜,外祖父都不曾閉眼,他沒有聽到老虎的動靜,但隱約聽到了羊兒凄慘的喊叫。終于等到了白天,外祖父跟著大人們趕去山坡去查看,大樹旁只留下了一段繩索。
外祖父站在人群中暗暗發(fā)想,在昨夜幽幽月色照耀的山坡上,那只羊是自己逃脫了還是入了虎口。
但自那之后,外祖父家在的那一片山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丟過牲畜了,不過外祖父母親還是過夠了山里的日子,她帶著她的兩個孩子下到山腳后,我的外祖父才慢慢減少了對黑夜的恐懼。在外祖父長成青年小伙又成了家的歲月中,山林里的猛虎非但并沒有減少,由于生存的山林受到擠壓,我們那一帶虎患駭人,好在山下河岸兩邊的路被踏得肥大,猛獸并不敢輕易靠近擁擠的人群。
外祖父的母親老了后又將山里老虎叼羊的事情講給七八個孫子孫女聽。她講得夸張,老虎叼不到牛羊還會襲擊落單的人,被捕住的老虎肚子里滿是女人手指上納鞋底時戴的鐵圈,數(shù)鐵圈就知道老虎至少叼走了多少人類。她講得確實嚇人,偏偏我的母親卻是深信不疑,母親后來又學(xué)著講給我聽,只要幼時的我不聽話了,母親就恐嚇我,要在天麻麻黑的時候?qū)⑽胰拥教梦萃饷妫尅按驘艋\的”捉去。“打燈籠的”就是老虎,那兩顆會在夜晚中發(fā)光的眼珠子就是老虎的燈籠。
一開始,我會被母親唬住,愣在原地。大了一點后,我就偷偷捂著嘴笑。母親見不奏效了,就叫我去村里問任何一個大人,是不是都知道老虎叼走過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問了一圈下來,我發(fā)現(xiàn)竟然人人都知道一個傳言:很久前,山里的一個母親,嫌自己3歲的小孩哭鬧不止,便將孩子抱到了門外,跟孩子說不哭了就可以進來。孩子在門外哭鬧了一會后急促地拍打門廊,大聲喊著:“我不哭了,快抱我進去,有打燈籠的。”母親不知打燈籠的是什么,只當方法奏效,就將孩子抱進來了。可沒過幾天,這孩子仍舊哭鬧,母親一狠心又將孩子丟到了門口,這回母親沒有理會孩子叫喊著不遠處的黑暗中,有一個打著一對燈籠的向她靠近,母親說不再受孩子把戲的哄騙。可過了一會兒,外間沒了一絲聲音,母親慌慌張張打開門,門外的孩子已不知所蹤,全村人找了一天一夜,只在山間找到了一對腳丫子。
我抬頭朝云霧中的山林望去,除了山雞,我就沒在山里見到過兇猛動物的痕跡。我跑到家族中最年長的外祖父跟前,外祖父已經(jīng)是個滿頭白發(fā),彎腰駝背的男人,我問他見過打燈籠的不,外祖父是大半個聾子,我沖著他的耳根吼了幾聲,他也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拿出給他卷煙的紙,潦草地畫了一個像貓的虎頭,外祖父這下倒是清楚了,開始自顧自地說起來。
外祖父年輕時曾做過林場的副廠長,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山林里度過,他出生在山間,成長于山林,最后也埋葬在他最惦記的山坡上,與他的妻子一起。他因耳朵后天的缺陷而沉默寡言,幾乎從不攀談自己的早年與山林的生活,但總是愛講起自己在山林打柴遇見過一只老虎。
外祖父說,大霧來的時候,村莊里的人是不輕易進山的,在我的母親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山里流竄著各樣的野獸,人們害怕大霧蒙蔽了自己的雙眼,會冒犯了它們的領(lǐng)地。但外祖父是個例外,他是從山里來的孩子,總是惦念著自己的來處的,在林場工作的時候,他也要一頭扎進迷霧的林間。后來,外祖父離開了林場,七八個孩子等著給養(yǎng),他的肩上擔(dān)足了家庭的擔(dān)子,使得他不得不為了孩子們的生計發(fā)愁。
然而山里來的孩子有的都是山林教給他的本領(lǐng),他將山里的歪脖子樹砍下,送到窯洞燒成炭,冬天的時候好換取孩子們的冬衣和糧食。外祖父的炭少有煙頭,極容易脫手。不光如此,他在山間的坡上種滿了粗糧和蔬菜,還開墾土地種植煙絲。外祖父的葉煙村人常來討要,人人都夸他的煙抽著口感好。外祖父私下授給他的兒子,每兩年找一片荒地。煙絲好抽的秘訣就在于走出原來的土地,給它找一塊荒地住下。
走出原來的土地。外祖父自然是什么都懂的,但他還是忘不了那云霧中的半山腰,他是從那里走出來的,始終割舍不下那片山林。
大霧來的時候,村人要將頭低得極低才能看清腳下的大地。霧天的人們一般會向外走而不會到山里去。晨光有時候會驅(qū)趕走白茫茫的一片,也有更黑的時候,山腳的河流和遠處的山林都會跟著變得模糊,這個時候,山林和河流是那樣的相似,由著白霧混為一體。
外祖父在朦朧的霧氣中見到的那只老虎,若隱若現(xiàn)晃動著耀眼的皮毛,慢悠悠地在一片灌木叢中晃蕩。這只自在的老虎背對著外祖父,外祖父說他立時就愣在了坡上,不能動彈,雙腳根本無法挪動。好在大霧遮擋住了他,他輕輕深吸了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身體,但他不敢轉(zhuǎn)身,只好埋著頭一點點退到坡下一個他看不到老虎,老虎也看不到他的角落里。外祖父失聰?shù)亩渎牪坏嚼匣⒌乃缓鹋c腳步,他蜷在地上,躲在背柴的背簍后面,一動不敢動。他不知自己窩了多久,也不知老虎走遠沒有,等他回過神來,才感覺到叼著的葉子煙在兩根手指上燙出了焦味。
外祖父帶著燒焦的手指回到了村里,逢人便說自己的遭遇。頭幾日,人們對外祖父碰到老虎的事情半信半疑,畢竟很多年前,這一帶山上的確有大規(guī)模的華南虎出沒,但后來它們便不常見了,山里多是豹子、山豬一類。然而幾日后,村莊里的人見著大霧中一人仍舊向山林走去,那魁梧的身形,叫不答應(yīng)的架勢,一看便是外祖父。這個男人剛心有余悸地跟旁人說自己遇到了老虎,就敢冒著清晨的大霧一頭扎進去,人們便不信外祖父了,只當他是在打誑語。

我問外祖父為什么在見到老虎后,還要義無反顧往山里沖,我好奇外祖父是否會感到后怕。
自然是怕的,外祖父坦言,但如若不去,窯洞里的炭就燒過了,燒成灰就什么也沒有了,孩子們的冬衣和外祖母過年的肉就該買不上了,對于一個男人,這樣的事情比猛虎更可怕。
外祖父娶了一個落魄人家的小姐做妻子,外祖母的出身在村里是叫人瞧不起的。他們孕育了6個孩子,前面死去的妻子還給外祖父留下了兩個女兒。在那個為吃上飯就要拼命勞作的年代,外祖父一刻也不敢停歇,后來一場突來的火災(zāi)又奪去了他們辛苦搭建的木房子。他們倆強忍著悲痛,更不敢停下來。一把火燒干凈了外祖父前半輩子好不容易打拼出來的財富,大人和孩子都只留下了身上的一套衣物,其余的一切全化作黑黑的灰燼。
大火中,我的母親尚還不會走路,是小姨娘將母親抱了出來,但外祖父還是失去了一個小兒子,小姨娘力氣太小了,只夠抱出一個孩子,家中最小的弟弟葬身火海,被救出來的時候輕聲叫喚著疼,叫了沒幾聲就在外祖父的懷里走了。
從此之后,外祖父一家成了村里最難挨日子的一家,他有時候會想起祖上那個從兩手空空變出滿山羊群的男人。外祖父知道自己再不能偷懶,也不能懼怕大霧。他成了村莊中一頭扎進大霧的霧中人,這樣埋頭干了好幾年,等一家人向山林借夠了修新房子的木頭,外祖父和孩子才又有了落腳之地。
等到孩子們得力了,外祖父也會在霧天將孩子們趕到山林中去。這時,山會隱于霧中,河會隱于霧中,山河中的人也是。
外祖父的女兒們長大了便被他放到了附近的人家,我的母親去了鄰村一條河流中游的人家,而他的三女兒則去了上游的山戶人家,回到了山里,是外祖父當年看護林場時結(jié)識的。
三姨娘去到山林前多有抱怨,姨娘逃過,但還是被外祖父從班車上拉了下來,不情不愿地嫁了過去。
姨娘家的山路崎嶇,姨娘家的木房子甚至不是在山腰,而是在快到山頂?shù)牡胤剑馐窍碌酱迩f就得小半天,要是再碰上大霧或者大雪就得回頭了。姨娘跑回家跟外祖父對峙,一個在山里遇到過老虎的人,怎能再將自己的女兒丟到山里去。外祖父輕輕地回姨娘說,山里已經(jīng)沒有老虎了,只有取之不盡養(yǎng)活人的寶貝。
外祖父說,山林不僅養(yǎng)活了火災(zāi)后的一家人,也曾養(yǎng)活過山腳饑腸轆轆的人們。鬧饑荒的那幾年,人們在山林地開墾新地,在林間挖掘野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的長輩們都還小,沒有看到那時的村人根本顧不上神出鬼沒的野獸,也顧不上將整個天地模糊掉的大霧,人們走進霧中是為了活下去。
外祖父老了之后,只愛去山里的姨娘家了。我的家在外祖父和三姨娘家中間,外祖父回回都接上我,有時碰上大霧天氣,我們一老一少向著迷霧中的上游走去,我們是不擔(dān)心迷路的,跟著河流走就對了,拐進山林的小道后就跟著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小溪溝。外祖父會在路上重復(fù)和我們這一輩孩子叮囑,說只要全心敬畏著自然,山林也會庇護著霧中人。
因姨娘住在山里的緣故,我的童年和那片霧中山林中的一切緊密相連。姨娘家的木房子坐落在山的高處,四周被樹林和陡坡環(huán)繞,在屋前的拐角,姨娘用一張簡易的網(wǎng)子造了一個雞圈。在我七八歲的夏季,那張網(wǎng)子下卻出現(xiàn)了好幾只長著絢麗羽毛的鳥,這鳥頭頂及背部是亮眼的黃色,腹部通紅,翅膀和脖子交錯著各色紋理,長長的羽毛在尾巴處高高聳起,比起那圈在一起的家禽,好看極了!
我跑去問姨娘:“網(wǎng)子下關(guān)住的鳥來自何處?”姨娘笑了笑,摸著我的頭說:“后山里撿的,路過好幾次都沒看到‘雌鳥’,估計遭了難,不撿回來遲早被蛇吃掉!”
“你能在野外抓住它們?”我好奇地盯著姨娘。我們一群孩子在山林間嬉鬧的時候,根本跑不過山林的動物,山林是它們的家園,它們自在迅速,我們?nèi)祟愋『⒏颈炔簧稀?/p>
“這是山雞,不是鳥,不過山雞也是抓不住的,我?guī)Щ貋淼氖且桓C蛋。”見我迷惑不解,姨娘繼續(xù)說道:“你外祖父將它們放到了自家母雞的窩里,沒想到還真孵出了幼崽。你該早點來的,天氣還不熱的時候,母雞后跟著幾只這樣的異類,好生有趣。”
我細細瞧了姨娘網(wǎng)子下的未長成的山雞,有幾只絢麗亮眼的,還有幾只蔫著腦袋灰不溜秋的。外祖父告訴我,灰色的是雌的,或是由人類的家雞孵化長大,這些小家伙并沒有顯得多害怕,見我湊近去并不躲閃,而是用綠豆大的眼睛盯著我,不安地在雞圈里走來走去。
姨娘想將它們養(yǎng)大點再放歸山林,外祖父只是笑笑沒說話。等到冬天我們到姨娘家去的時候,那網(wǎng)子下果真空空如也了,它們趁著天黑一只一只鉆出去了。它們性子烈,是不肯被圈禁起來的,人與它們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任由它們在山林里自由自在。山林是大度的,它給予了人類需要的,也給予了山林中其它動物們需要的,不要去打破那個平衡,這是山林教給人們的。
外祖父是在山林長大的孩子,我是在河邊長大的孩子,母親外出打工后,外祖父就將我?guī)У搅艘棠锛遥麄冇芍以诤恿魃搅掷飦y竄,在外祖父和姨娘眼里,村莊、山林、河流、草木和我們是一體的,他們放任孩子們滿山跑、下河野,也會叮囑一聲小心,但幾乎不會擔(dān)心我們攪了山、驚了水,山川早就將我們看遍了,我也看慣了霧中的山水,不覺得稀奇。
山里醒來的日子比山腳早,日出懸掛在云霧之上,清晨里植物呼吸的氣息更濃郁,濃霧遮住了低處的河流和村莊,我熟悉的一切都隱于霧中,我熟悉的一切又都在眼前。外祖父老后背駝得太厲害,腿腳也不似年輕時義無反顧沖進大霧中那樣健碩了,他總是倚坐在木椅子上,看著我沖進門口斜坡上的茶樹林。我在山間上躥下跳,或者從屋背后爬上更高的地方,搶著日頭探索一片山林去了。還是孩子的我們總是停不下來,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力氣。

這個時候,外祖父冒著大霧也要進山的緣由我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祖父看著自由自在的我,拉著我的手,跟我提過一嘴那個變出滿山羊群的祖輩里的男人。
“難怪他要圈養(yǎng)著羊群住在山林里,是一塊好地方啊!”外祖父在幼時的我耳邊呢喃的時候我還莫名其妙,直到聽了母親講的故事才明白外祖父是想起祖輩的繁榮了。
外祖父離開我們后,我與母親的生活出現(xiàn)了變故。母親與父親分開,她帶著我離開了河流中游的那個家,母親毅然將我丟在了山里的姨娘家后就獨身一人去了異鄉(xiāng)。
外祖父的離世,家庭突遭的變故,以及兒時一起在山林里亂跑的伙伴們也都早早去了遠方打工,我坐在空空蕩蕩的姨娘家,早晨升起的霧氣仍舊會遮擋住山間的小路和山腳的村莊,但大霧中卻沒有藏著一個個熟悉的人,他們都消失了。
許是命運著急拐了個彎,而十來歲的我還沒有來得及調(diào)整看待命運的方式。在姨娘家住著的那幾年,我沒有了小時候跟著外祖父在姨娘家的輕松與自在,反而整日埋著頭,默默在山坡上踱步。
我的心中多了一些怨怪,我抱怨母親將我一個人留下,數(shù)落姨娘家的山路崎嶇,從山腳到山上總要爬個半日,遇上毒日頭,沒走幾步就滿臉通紅。沒了外祖父的陪伴,沒了同伴們的打鬧,姨娘有時也找不到人,我頭一回自己一個人摸索著往云霧中的山頂爬去。
姨娘家的木屋子遠遠就能看到,但非要繞著山轉(zhuǎn)上好幾圈才能到家,幼時藏身在樹林下的小道被挖掘機挖出的泥路替代,大路雖然寬敞,進山收木頭的大車也能艱難爬上來,山里的人開始置辦了摩托車往山上爬。可每每坐在姨夫摩托車后面,看著旁邊幾米高的深溝,我總是悄悄心跳得極快,但在車后的我絲毫不敢露出膽怯,我怕攪了姨夫的心思,真讓我們摔到溝里去。后來我就不肯坐車了,非要姨娘下山來接我,姨娘沒空,我就賭氣似的自己一個人爬。
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幾次攀爬的經(jīng)歷,和小時候不一樣,我感覺山頂?shù)囊棠锛以趺匆沧卟坏剿频模宦飞衔液咧貜?fù)的曲子,我這么做只是為了驅(qū)散心中的恐懼,我擔(dān)心林間會竄出個野生動物來,而沒了頭頂茂盛的樹木遮蔽,我的臉蛋被曬得發(fā)燙,我只能一次次路過小溪溝的時候跑去把頭埋到水里涼快,好幾次坐在水邊我都想掉頭往山腳走,姑姑家就住在姨娘家山下的村莊,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母親是毅然離開父親家的,如若我狼狽地回到姑姑家,是會叫母親難堪的。
于是那幾年,我不是窩在寄宿學(xué)校就是上了姨娘家就不肯下去,我一個人時常沉默著,甚至生出了逃離這片霧中山林的想法。
不過沒多久,姨娘舉家搬到了山腳的村莊。我終于不用困頓在山路上,我才回過頭想起兒時外祖父領(lǐng)著我去姨娘家的情景,那在山里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
姨娘家山上的木房子被一點點拆掉,拆下來的木頭被扛下山當柴火燒了,姨娘說山頂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土包,她給種了幾十株沙樹苗,我沒爬上去看過,一次也沒有。
等到我去了異鄉(xiāng)上大學(xué)又留在了他鄉(xiāng)工作,像很多人一樣,故鄉(xiāng)的村莊也成了我不敢輕易回去的地方。外祖父已經(jīng)靜靜躺在山林里,母親還在異鄉(xiāng)飄著,我在異地一個挨著城市的鄉(xiāng)下村莊,像外祖父一樣,像母親一樣,像祖輩中的那個男人一樣,為了生計發(fā)愁。我常常寫作到半夜,累了就會在夜里走到異鄉(xiāng)的小道上,有時候也會是清晨,道路的一邊是麥子地,一邊是村人們的菜地,它們潛藏在霧中,和植物們一起潛藏在霧中的還有我。
或許是命運的巧合,我在異鄉(xiāng)居住的村落坐在盆地里,這里一年到頭都是霧蒙蒙的。清晨的鳥啼把我從夜晚中喚醒,我見著小路上稀稀落落在霧氣中奔波的人們,他們也是一個個霧中人,駕著車走著路向城市奔去,或是帶著熱氣騰騰的早餐回到村子里。
在這個異鄉(xiāng)寂靜的村子里,我會搬把椅子坐在二樓的平臺上,靜靜地看著下面的人來來回回,看著一個個在霧中穿梭的人,我也會想起兒時的故鄉(xiāng),那是一個常會泛起大霧的村莊,曾有一個男人毅然闖進躲藏著老虎的大霧中,也有一個駝背的老人帶著一個孩子向迷霧中的上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