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出日落（組詩）

傍晚

傍晚悠長，

夕陽被小溪帶走，

教堂的鐘一遍遍撞向村莊，

然后又遠離它。

面包店走出最后一位客人，

一邊啃著面包，一邊瞥見鐘樓底下，

秋千上的女孩蕩漾的身影高過樹頂，

那飛逝的感覺如白駒過隙。

溪邊的枯樹，或者荒蕪，

被她的笑聲趕到街角，

此刻，正落在他的身上。

理想

掃地、燉湯、備課

教孩子們唱一支歌

讓玻璃一塵不染

——比起我那遠大的理想來

我每天能做的事竟如此微小

打碎的鏡子難以重圓

而每一塊碎片

都閃爍著太陽的光芒

讓我慚愧，也讓我溫暖

我想和你談談孤獨與衰老

今晚，我想和你談談孤獨與衰老。

如果沒有風，夜色溫和，

你是否愿意跨過森林與小河，

來到我的家門口，

那時間之外的敲門聲會把我從昏睡中吵醒，

我會披上大衣踩著晚露去拉開木門，

為你遞上溫柔的臉，

摩挲你凍僵的手背。

春夜依舊寒冷，腐葉和著春泥，

星星從空中懸吊下來，

為你照亮花園的小徑。

我將把你帶到壁爐邊，

沏上東方的紅茶，

伴著我們的交談，

木柴噼里啪啦的聲音顯得很美妙，

雖然，我們談著孤獨與衰老。

飛鳥

此刻

世界上正飛著兩種飛鳥——

成千上萬的鐵鳥

用堅硬的鐵爪緊抓大地

身體里流動著黑血

噴出刺鼻的毒氣互相緊隨

它們的上空，飛過另一種鳥

黝黑，翅膀是有溫度的羽毛

它飛得尤其緩慢

像一陣專心的沉思

從隧道口滑過

一聲微弱的哀鳴

淹沒在鐵鳥神經質的叫聲里

我擔心它是否能活到黃昏來臨

當所有的鋼鐵之翅停歇下來

當所有的槍聲進入短暫的沉默

在深深喘息的黑夜中央

它是否還能自由地飛翔

故鄉大雪

故鄉的土啊

你是否從稻谷金黃的夢中醒來

披上雪花的薄被

讓疲憊的植物在白色的穹頂里

低訴寒冬的威力

你是否在晨昏升起炊煙

讓她的頭發在風里松散

她逐漸衰老的身體是一根落日的拐杖

在大地上慢慢移動

最后一縷光輝和鑰匙一起

鉆開小屋

在幽暗的房間點燃一團

心頭的火光

窗外大雪紛飛

每一片雪花都是不曾寄出

再也不會寄出的書信

降落，無聲無息

葡萄園

教堂的晚鐘振動著葡萄園的芬芳

飽含蜜汁的葡萄流進金色的夕陽

星光傾覆在果園之上竊竊私語

仿佛在向這些黝黑的果樹傳授圓滿的秘密？

我在粗糲的樹腳坐下

說不出的話鼓脹在逐漸深邃的紅色里

慢慢枯癟的葡萄仿佛被風吹干、永不消融的痛

悔

向著燦爛的黃昏

低垂

收獲前的最后時光

甜度在不斷加深

臨終，把一生濃縮成

一粒微小、絕對的

蜜意

燭光

詩人死了

蠟燭滴下來

我們讀的不再是詩歌

而是燭光

曠野

它藏在無人之地

唯有你，根據星星

辨識那束隱秘的呼喚

你找到了它——

石頭里鉆石般的光芒

看上去

和曠野一樣一無所有

汶川

地下的孩子們

已化成泥土

可是他們的小手繼續捶打著土地

像敲擊著鼓

十多年來咚咚咚

依然擊打在我們心上

他們的頭發穿過泥巴長成了青草

他們的嘴穿越花朵說著話——

死亡就是千言萬語

日出日落

黎明，從最低的山谷

荒原的起點

開始愛你

又在每個夕陽的面前

又一次失去你

這些詩

就是我的日出日落

我把它們放在你心里

卻是你看不見的

最遙遠的

風景

絲柏樹

當海洋的風到達花園，

河水疾馳，無聲無息。

枯干的花穗被縫進白布，

進入永恒的難以辨識的影子。

花園盡頭的絲柏樹，

陌生而秘密的血肉。

從清晨到黃昏，

環繞著它的沉默。

它是如此貧瘠，

一生只做一束深綠的火焰，

向著天空緩緩上升，

仿佛旋轉的天梯等待云霞的降臨。

在整個花園，

它是靜穆的，

如一條直立的河流，

容納著雀鳥的爭鳴。

只有風，聽得見它，

那樣細微的脈動，

敲擊著太陽，

再成為光的一部分。

我站在樹下，

聞著柏果滲出的乳汁，

略帶苦澀的藥香。

我來到花園以前，

絲柏樹就在這里扎根了。

我只是與時間一起，

聚集在樹的腳下，

加深著飄逝的陰影。

又一個春天會來到，

花園時而被泥土吞噬，

時而在土里燃燒。

絲柏樹長出的新葉，

如眼淚一般碧綠。

哦，

如果我能忘記痛苦，忘記愛情！

懷抱逐漸冷卻的樹汁，

傾聽清涼的鐘聲，

火的呼吸，

“它認得黑暗中的所有道路，

我卻一無所知”。①

①此句來自默溫。

時差

時間進入冬日

黑暗更長地埋葬了夜晚

我們之間的時差又長了一個小時

我還記得一顆黑夜的心如何追蹤著你的白晝

它因愛一個影子而擁有了光

竹

多年以后，我抬起頭，

發現荒蕪的后院已經郁郁蔥蔥。

陽光在竹葉上輕跳，

像海水微微蕩漾。

有時，竹林發出尖銳的簌簌聲，

風一遍遍地來到這里又頹然消失。

而這些都不是竹的聲音。

它沒有聲音。

據說，如果有一天竹子開花了，

開出柔嫩的白花，

它就會綠葉凋零，很快死去。

我從未見過如此生機勃勃的死亡之路。

冬河

冬河升起晨霧，

引領我們漂浮，

然后，出沒在林中的太陽刺破輕紗，

讓我們看見了青苔，溪流，巖石和森林，

這些深冬里人們以為沉睡的事物……

痙攣的手指，請你勞作吧

——給荷爾德林

雪快下完了，

一株異域的植物散出清香，

殘雪再把它卷向遠方。

荷爾德林站在山巔凝看大地，

黝黑的葡萄樹沉睡在墓園之旁，

貧瘠的山石長出了青草。

人們說詩人已經瘋了——

他撫摸著初春的花朵，

對它輕言細語：

我愛你，小媽媽，

謝謝你把最溫柔的美打開給我，

但你啊，要忘了我的話語；

對飛過的斑鳩咕咕呼喚：

你們啊，小不點兒，

沒有人知道你們如此自由，輕盈，像我的心。

大地沿著黎明出發，

鋼爐般的晨曦傾注在他總是疼痛的手臂。

只有頭頂的星星知道

時間如何渡過了夜晚

黑夜如何在內心徘徊

靈魂如何在詩行里安頓下來

孤獨，有時多么讓人難挨！

可是沒有它，就沒有幸福。

那么痙攣的手指，請你勞作吧，

為未來寫下詩篇，

在未知的時空里孤單地狂喜——

“生即死，死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