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馱著取經的人

遇見

河水像一面鏡子，它想留住我，成為永恒

但時光的易容師不愿意

河水只好松手，把我慢慢漂走

在河岸上，我遇見了一個古人，因為太老

他身上長滿了苔蘚

變成了石像。他說從前的他

已游遍了大海，后來升空成了云朵。我看見

一朵白云從上游飄來，仿佛一個

閃著靈光的神仙，在尋找還魂的假身

隨感

但凡人，都必死，誰也逃脫不了這個魔咒

想到百年之后都是一個結局

不禁悲從中來

也有人不服氣，研習用黃土分開陰陽兩界

還有人練習穿越，企圖打通死亡隧道

我明白都是徒勞

凡活著的，都將被時間領走

但我不長了

就隱藏在自己身體里，就像我

已躲開時間的追捕，成了一個莫須有的人

我信

我信，時間有裂縫，從那里擠出去

叫誕生

出世的人太多了，人間亂作一團

而掌管時間的人，躲到一邊打盹去了

時間似乎在倒流，曾經消失的人

紛紛借尸還魂，相同的劇情在復制、粘貼

但人間實在太擠了

一個剛出生的人，掉進了時光黑洞

成了夭亡者

還有一個人

一直在時間的最高處

他由于獲得了閃電和雷聲而使時間

在經過之處，留下了咔咔咔的鋒芒和轟鳴

詩人

真正囚禁人的不是鐐銬、監獄，而是時光

只有困在時間里的人

才獲得了永世的自由

他們命運已定，不會再有轉機

但有一個人一直在歌哭，千年如斯

凡發出聲音者都值得尊重

我側耳細聽

主要有三種：天籟、梵音，和市井喧囂

還有一群詩人，他們已閉上了嘴巴

卻總是不甘寂寞

在墨黑的天空明明滅滅，宛如

從復燃的死灰里，飛來的天外攪局者

負罪者

嘿！一只螞蟻神氣地趴在落葉上，在天上飛

我也抱著地球，在天空飛了幾十年

遲早有一天，我會在人們的視野里消失

盡管未來可期

我不等了。那就明天吧

可我的肉身卻如此沉重——再往前趕

我已氣喘吁吁

但仍因看不到明天的晨曦而像個

終生負罪的人

取經的人

眾峰之上，必有天堂，有人從絕頂處逾越

被天幕收去，再也沒有返回

據說，在璀璨的天空，閃現過他的身影

山腰里人聲鼎沸，像夏天密密麻麻的野花

閃著瑤池迷離的光，我知道

那是他們不愿淪為

凡塵的星辰。我也不服氣，一路朝著——

熊耳山、伏牛山、秦嶺奔去，我知道

通天有捷徑，但始終沒有找到

現在，遠遠望去，群山在腳下逶迤

像浮云，馱著一個取經的人

身體里堆滿石塊的人

凡是輕的東西都容易飄起來

為了摁住自己，我不停地往心里添石塊

石頭越壘越高，最終成了伏牛山

——呃，太沉了，但搬山的人遲遲沒有出現

那些放飛自我者已飄成了云朵

但我，因身體里裝滿了石塊

而成了被羈押的囚徒

我這個作繭自縛的人??！似乎終生

都將被自己鎮壓著

不值得任何一個神仙，為我解除

那大山一樣，沉甸甸壓在身上的

逶迤千年的重軛，甚至，不配看到

一只斑斕的蝴蝶，像春天里

最小的火燒云，向著天空

慢慢落下去

河流

我發現，河水正在把我悄悄偷走

我反抗過

但抗議無效。波光粼粼的水面

正在把無數的我

送往未來的一天

即使我逃離河岸，仍有一條暗的河流

一刻不停地經過我

沒救了，真是沒救了

就算我待在原地，紋絲不動

也要在驚慌失措中度過自己流浪的一生

月亮

村口老槐樹上的銅鑼，有人想把它掛到天上去

但天空實在太高了，上不去

有人自告奮勇

他家里藏有登天梯

我打聽過了，那人叫毛遂，他的先人摘過星辰

后來，他確實到了天上

把銅鑼掛上去了

但用力太猛，他一槌把銅鑼敲翻了

人間頓時陷入黑暗

黑漆漆的夜里像有悶雷滾過

人們開始在地上尋找

他們找遍了鏡子、池塘、井口

也沒有發現那面銅鑼

但由于太過執著

而使身體像影子一樣長出了夢想

青草下

那些晃動在道路盡頭的頭顱

最終，都沒入了地平線下

我懷疑躍出地面的太陽，就是那個

領隊的人。我還懷疑

空中也有一條條地平線

太陽，就是從那里一步步升上了天空

現在，太陽環繞著我們，它經過

我們的頭頂，然后，一點點降落，消失

讓我相信，那些不可一世的事物

無一例外，都在青草之下隱藏著

所以，我一次次撥開草叢

企圖望見那一道道沉沒的地平線

并想象著

那些離我而去的祖先也守候在那里

——他們隊列整齊，一輩輩

站在各自的地平線上

正從塵埃的更低處，向著未來進發

制造時間假象的人

當我站在曠野上，我的影子

在夕光里疾馳

好像要抵達遙遠的邊界

——是什么力量，將塵世置于一個表盤

現在，那道細長的影子，在一秒

和下一秒之間，打開了時間的窄門

它不停地轉動著身子：天地翕張，萬物枯榮

而我，這個與影子的同案犯

仿佛踞于世間萬象的中心，在自己制造的

一幕幕時間的假象里，成為流逝的

和正在流逝的

一切事物的主宰

迷途

就這樣吧。就算我的眼珠轉動到極限

也沒有太陽的視野寬闊

但我也是一顆星球啊，再小也有自己運行的軌

道

在前世、今生、來世之間，循環往復

地輪回。可是，我為什么總是

迷戀虛無的一面，為什么

總是熱衷于在晨昏之間，打探還陽和轉世的關卡

就像我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大巢

天上是神仙們的居所，我懷疑先人們

最終都去了那里。在夢里，我也曾踏上云端

而飄飄欲仙。睜開眼，又被陽光打回原形

其實，大山也有一飛沖天的欲望，它在水面上

一次次練習飛翔，可是

在羽翼豐滿之前，都只能趴在地球這個大巢里

你瞧，在向陽的山坡上，年年都會長出

成片的向日葵，還有蓊郁的鉆天楊

風把它們的葉子，一片一片地

吹下來，像落了一地新鮮的碎殼

紅葉

連葉子都在使勁綻放，世界美得

一塌糊涂。從外星球看過來，地球

像一個失火的花團

我也不能錯過機會，但我還在

山腳喘氣，靈魂已翻過前面的山梁

唉！我這沉重而無用的肉身——

我喊過它了，可靈魂并未理會

現在不喊了

我知道，它正在某一個

山脊或山谷徜徉，像蜜蜂一樣飛上飛下

我也知道，它終將歸來，悄悄回到

我這疲憊的軀殼——一個即將廢棄的

蜂箱，帶著它釀制的錦簇的蜜

螞蟻

草原太小了，就把草長到了天上

有人從那里牽出了馬匹

我懷疑，那群不服輸的螞蟻，已翻越伏牛山

到了天邊

它們還是那么較真，為了一丁點食物

有的螞蟻耗費了一生，有的，出動了家族

為了避開地上人，它們甚至罩住了天空

但肯定有一只螞蟻拋棄了物質，去了遠方

你現在還發現不了

它已穿過生死邊界，頭頂著另一個世界的晨曦

星辰

天上你看見的星星，并非就是星球

也許它是幾億光年前的一束光，真正的星辰

早已轉到了天外。就像我們

在人間相愛的身子，人們現在還發現不了

需要后世的人在傳說里尋找

但是天幕再大，總會有人關注

當后來者一再打探消息，我們燃燒的身子

就會飄起來，像兩團閃爍的磷火

似乎我們已從今生

輪回到了來世，成為一對彼此照亮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