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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

2025-02-07 00:00:00黃海兮
文學港 2025年1期

我推開門,鎖已經壞掉,灰塵隨著它轉動的聲音一起旋轉。父母的遺像還掛在堂屋的正墻上,他們停止了衰老,看著已經謝頂的我。墻上的神龕上那尊神像還在,我離去的這些年,它還跟我的親人在一起。我拂去桌幾上的塵土,母親的遺像忽然從墻上掉下來,掛繩已經腐朽。接著父親的遺像也掉了,同樣是掛繩朽了。我趕緊拾起來,擺在桌幾上。

這尊神像,我擔心它是不是也會像掛繩一樣腐掉。我對它吹了一口氣,灰塵并未散去,這尊黝黑的鐵疙瘩與灰塵、油漬連為一體。

我離開毛村時,院子里的葡萄架被藤蔓茂密地覆蓋著。現在,那扇門還在,銹跡斑斑的鐵門,熱烈的陽光正在照射它。我推開門時,滾燙的鐵銹紛紛落下,蟲鳴在那刻戛然而止。院子里那棵空心的槐花正在開放,但花束稀少。這棵樹曾被我父親用火烤過,那層炭黑留在樹干上,它卻奇跡般活了下來。這棟紅磚瓦房是我爸我媽結婚后建的,有近半個世紀的光景,修修補補的外墻被雨水沖洗后又長著青色的苔蘚。滿園的荒草和雜樹生花,陰翳包圍著我,走在其中,仿佛每一步都要陷下去。

我爸已經去世十多年了。我媽的骨灰,這次我帶回毛村,要與我爸一起合葬。

這時,一陣風吹來,門軸轉動了一聲,隨后探出一個人的腦袋看我,沒等我開口,他問:“你回來啦。”他蒼老的聲音像一枚擊中水面的石子。我不認識他,他解釋說:“我是你隔壁毛氏男。”我想起來了,眼前這個年紀蒼老的男人住在隔壁院子。按輩分,我還是他的叔輩,跟他父親是五服之內的堂兄弟。我便不客氣地直呼其名:“毛氏男,我記得你。”我從包里給他送了我從石城帶回的糖果和特產。他客氣了幾下,還是收下了。

毛氏男說:“需要我幫忙嗎?”

我沒客氣,說:“我需要在家住一段時間,有空的話,幫我把水電接好。”

我給神像上香。父母活著時,他們的虔誠影響了我。毛村每家都有這樣的神龕,神像坐在上面,它可能是泥塑也可能是木雕,石雕的比較少,我家的是石刻的神像,是武神像,樣子怒目猙獰,寓意是鎮守家園,保四季平安。

我跟他說了這次回來的目的,帶著我媽的骨灰入我爸的墓穴一起合葬。

我請他幫我叫幾個壯年,把院子的草割掉,整出一條路,換掉那扇鐵門,最好是找人把墻也刷白。當然,請人是要付錢的,這些對我來說都不是什么問題。毛氏男卻說:“毛村,找不出幾個人來。”這時我才想起經過毛村時,以前雞飛狗叫的景象不復存在。

在毛村,找幾個起墳抬棺的人也沒有,我黯然神傷。

他又說:“還有其他辦法。”他想的辦法是叫一臺挖掘機操作。按照鄉俗,這是萬萬不可的。父母合葬是一件大事,選擇黃道吉日和儀式感少不了。但毛村剩下的多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連種地的力氣都沒了。

我忽然想起毛瓜這個人,他不會離開毛村了吧。我問:“毛瓜在嗎?”

“他啊,不知道死到哪里了。”

毛瓜是個智力發育遲緩者,但他說話還算正常。年紀和我差不多。小的時候,大小孩總是欺負他,他跑到我家院子,躲在那棵槐樹下。他們為什么要欺負毛瓜?我媽對他也不待見,她對毛瓜吼著,別呆在院子里。那些孩子,站在我家門外,兇巴巴地看著我。我叫來那條土狗為我們站隊,沒想到它和他們更熟,一個面窩窩就可以把它哄過去。毛瓜對著那條土狗喊:“快過來,過來!”它沒有看毛瓜一眼。

如今滿院的夏天,仿佛晃動的還是他們的影子。

“我想請他來幫忙。”我說。

“他不幫倒忙就好了。”毛氏男說。

毛氏男主動跟我說起毛瓜的近況,毛瓜的精神狀態更差了,他常常走丟自己,隔三岔五才回來。“早上見他在祠堂里。”

“他住在哪里呢?”

“誰知道呢。”毛氏男一臉不屑地說。

“我想去看看他。”

“他聞到肉香會找上門的。”

打掃完房子,潮濕發霉的氣味沒有散去。毛氏男用艾草熏了整個房子,他接著把水電都接上了。我請他晚上到家里小酌一杯,他笑了笑,幾乎要把露出的兩顆熏黃門牙笑掉。我說:“和你婆娘一起來吧。”他說:“她去城里給兒子看娃了。”住在我右隔壁的那戶是土坯房,早已坍塌,那家人十多年前去了南方打工,再沒回來。哦,我想起來了,毛氏男家的豬跑到那家的菜園拱過白菜,兩家人一個要上吊,另一個要喝農藥。到頭來,卻是菜園里種的白菜都吃不完,爛在地里。我望著綠色的原野,問他:“你還種地嗎?”

“地荒了,我養水牛呢。”他指給我看,幾頭水牛在不遠處埋頭吃草。

以前那片原野是水稻田,布滿水網,我家的水田也在那片原野上,那里有一條用來灌溉的小河。夏天我們去過那里游泳,淹死過一個少年。

當年,我們一致把責任推給了毛瓜。是毛瓜領著我們去玩水的,我們都這么說。

“毛瓜,怎么沒死?這個孽種!”他爸把他打得嗷嗷叫。

不久,又有孩子在那個夏天淹死在那條小河里。毛村謠言四起,究竟是什么驅使毛村的孩子相繼死去?當大家把懷疑的目光再次投向毛瓜的時候,他竟然神奇地失蹤了。他的父親也不想再去找他,這個傻子,對他來說是累贅。只有我知道他整天躲在祠堂的香案底下,害怕回家。他吃的是祠堂香案上的供果。

毛村的人都以為他死了,他卻出現在那條小河里。他在水里冒出鼻子,半個頭靜止在水面。他像水鬼一樣出現在河里。當我的母親把這個消息告訴毛村人后,毛村有人竟拿著農具趕到小河邊,有人揮舞著棍棒,毛瓜見狀不敢上岸,他越游越遠,直到從他們的視野里消失。他的衣服被人點火燒了,像燒掉一堆紙錢一樣化成灰燼。

“孽種!快上岸。”毛瓜的父親對著逐漸黑下來的大地憤怒地喊著。他沿著小河繼續喊,沒有回音。“你早點去死,我也省心了。”他父親惡狠狠地說。

當所有的聲音陷入這無邊的黑暗中,天黑下來。他父親返回后,他從蘆葦里鉆出來,朝我手舞足蹈。我說:“毛瓜,你父親會打斷你的腿的。”他卻嘻嘻哈哈地說:“會的。”他拉著我飛跑到田埂上,說:“衣服,我要,你的衣服。”我把衣服脫下來給他穿。他從草叢里摸出幾枚野鴨蛋給我。我悄悄地潛回家,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他再一次被他父親打得嗷嗷叫,他的聲音劃破毛村的夜晚。

夏天過后,孩子們不再跟他一起玩了,能躲就躲,毛瓜的性情變得沉默。

我要去章鎮讀初中了,毛瓜一個人站在村口,他問我:“還回……來嗎?”他以為我去章鎮再不回來了。那時他從未去過章鎮,我說:“周末回來,我以后帶你去章鎮玩。”他先是歪著脖子看我,又突然像一只鵝伸長脖子,在空氣中比劃了一個手勢,是一個圓形,他越來越不愛說話。大概的意思我懂了,他很期待。但在以后的日子,我卻很少碰見他。我問我媽:“毛瓜呢?”我媽告訴我,毛瓜那個傻子,被他父親打聾了一只耳朵。我還問:“毛瓜現在呢?”我媽說:“誰知道呢。”

在章鎮讀書的三年,我偶爾見過毛瓜,他遠遠地躲著我,眼神充滿一種恐懼,我停下來叫他,他躲著不見我。他怎么會變成這樣?“毛瓜,我是毛細呀。”我追過去喊他。他躲在一家豬圈不出來,又臟又臭。“毛瓜,你出來,我不見你了。”他把那頭母豬嚇得跳墻,主人聽到母豬的驚叫出來一看,是毛瓜搶占了豬窩,她生氣地拿著木棍,氣勢洶洶地喊著:“趕快滾出來,你要是把我家的母豬驚嚇流產了,有你好看的。”

母豬以為主人來打它的,奮力一跳,出逃了。

毛瓜被她從豬圈里揪出來,滿臉的豬毛和豬屎,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我。毛瓜真的傻了,他被打的那刻,我的心也在撲通撲通地跳,我生怕他說出我追趕他的事實。他卻目無表情地離開。

“毛瓜,你這個傷天害理的孽種!”這是他的父親的聲音。毛瓜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想他一定在某處瑟瑟發抖。這次之后,我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他的父親在我即將離開毛村那年死了,因為三伏天噴灑農藥中暑死的,也可能是中毒死的。他成為孤兒。那年夏天,我初中畢業,要去縣城讀書。

那個暑假,我打算和毛瓜一起去章鎮,至于我們去章鎮干什么,沒有具體的計劃。早上我們在章鎮吃了熱干面,在街上瞎逛了一上午,從臺球室轉到游戲廳,又從游戲廳轉到臺球室。中午我們又吃了熱干面,然后我們又從游戲廳轉到臺球室,從臺球室轉到游戲廳。他默默地跟了我一天。我和毛瓜沒有說一句話,他只能用一只耳朵聽別人說話。

那天,一個穿著時髦的花格衫少年對著我們吹口哨,豎著中指挑釁,他們坐在章鎮人民政府大門的臺階上,一起放肆地對著我們大笑。毛瓜也跟著他們一起笑。花格衫少年,給我們做出一個招手的動作,毛瓜走過去,傻傻地笑著,跟他們一起笑。那少年兇狠狠地罵他:“蠢貨,你笑什么?”那少年沒有猶豫地踹了他一腳,毛瓜一個踉蹌跌倒。少年對他大吼:“還想跑呀,土鱉。”他對著毛瓜又踹了一腳。

當他還要對毛瓜繼續施暴時,我擋住了他,說:“他是個傻子,你不要這樣!”

“傻子?你是個傻子吧。”他們一起大笑,笑聲夾帶著辱罵聲。

少年又踹了我一腳,丟下一句狠話:“少他媽多管閑事。”便揚長而去。

毛瓜灰頭土臉,嘴巴滲出了血,我拉他起身,他緊緊抓住我,眼神充滿恐懼。

回到毛村天色黑下來,狗的叫聲打破了暫時的平靜。

“又是毛瓜這狗雜種偷吃了東西?”女人看見毛瓜便罵。

毛瓜今天和我一起,沒有機會偷她家的東西吃。

等女人進屋,毛瓜拾起石子往她家房瓦頂上丟去,嘩啦嘩啦滾落的石子的聲音非常清脆。女人跑出來站在院門叉腰對著路大罵:“毛瓜,你會不得好死的。”毛瓜早已不見了,接著又是嘩啦嘩啦滾落的石子的聲音。

這是我第一次見毛瓜使這么大的力氣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他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也許是剛才的壓抑和委屈,也許是他性格的突變,他像個瘋子。從此,那家人的房瓦常在夜里莫名地響動,開始以為是野貓或老鼠,幾天后毛瓜被抓了現形,被人痛打一頓,綁在村頭那棵大樹上。“他是個小偷!”“小偷!小偷!”圍觀者對毛瓜咬牙切齒。他低著頭,整個身子被牢牢固定在樹干上,只有頭部可以轉動。我說:“毛瓜沒有偷東西,我們那天一起在章鎮。”但沒有人信我。

太陽繼續炙烤著地面,人群散去時,我悄悄把他身上的繩索解下,我們又來到了那條無名的小河邊。他脫光衣服,一個猛扎,跳進水里,消失了好一陣,又浮現在不遠處的河對岸。這條小河好久沒有人在此游泳了,自從毛村淹死了兩個孩子后,水鬼的傳說一直在毛村的周圍游蕩,在這條吃人的小河,毛瓜毫無顧忌地游啊游,他要洗掉身上的晦氣和憋屈。

此時,金黃的稻子和正午的陽光交織在一起,河面波光粼粼,毛瓜游向小河的下游,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不久,我去了縣城讀書,臨別時,我從章鎮買了一尊泥塑神像給他。他卻把它摔在地上,對我瞠目大吼:“我有,我不要假的。”他竟然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我沒明白他為什么對我生氣。

又過了兩年,我寒假回家見他,我們之間卻像陌生人一般,他似乎不認得我了。

他長得比我高了一截,方正的臉上長出許多痘痘,濃密的胡須像雨后春筍,他有些害羞,不看我一眼。

“毛細呀,你知道嗎?”我說。

他直直地看我,眼神無光,面無表情。“毛細,毛,細……這個人,我好久沒見過他。”

“我是毛細啊。”

“毛細在河里洗澡淹死了。”

我在他混亂的記憶里,已經死了。

“那條河,你還去洗澡嗎?”

“那里有可怕的水鬼。”

“誰說的?”

“我……見了。”他緊張地說。

毛瓜之前是個混沌的什么都不怕的少年,不知什么原因變得畏畏縮縮。我問他:“水鬼長得什么樣?”

他想了想,說:“像你。”我哭笑不得。

“你還想去小河看看嗎?”

他搖了搖頭。我說:“我帶你去。”

“不去,水鬼會吃人的。”

我扮出水鬼的模樣,用雙手撕扯著嘴巴,翻著白眼,嚇唬他。但他卻一點也不怕我。我問他:“為什么不害怕?”

“水鬼不是你那個樣子。”

“你又沒見過水鬼。”

毛瓜卻急了,說:“我見過。”

“毛瓜,你敢和我一起去看水鬼嗎?”

毛瓜說:“水鬼在晚上出現。”

“真是膽小鬼。”

毛瓜說:“你敢去嗎?”

我說:“敢。”

我們約定那晚去小河看水鬼。我們走了一條捷徑,去小河經過那個亂墳崗,埋的都是死于非命的人。毛村那年淹死的兩個少年也埋在這里,沒有隆起的墳塋,也不知道埋在哪里。我們走在潔白的土路上,月光灑在上面,風一吹,感覺雪花在身邊飄,后背發涼。悶熱的夜里,曠野里的蟲鳴和青蛙叫得最歡。毛瓜走在前面,我緊跟著他。

“毛瓜,你知道我是誰吧?”我不甘心問。

“認得,你是水鬼嘛。”

“別嚇我。”

“我不怕你。”

那條河,河水幾乎是靜止的,聽不到水流的聲音,四周被黑色籠罩,月亮此刻躲進了天空的背后。

“洗個澡吧。”毛瓜脫掉了衣服,一頭扎進水里。在茫茫黑夜里,沒影了。過了好久,也不見他說話。這時,水面上有了動靜,水花的聲音,我聽見一頭水牛在河里叫出聲音。水鬼倒是沒有出現,卻驚動了一頭水牛。

我喊了一聲“毛瓜”,他應了一聲,他騎在水牛背上。那頭水牛驚嚇地掙脫了繩子,游走了。不,可能是他放走了那頭水牛,他又闖禍了,這成熟的水稻又要遭殃。

可我沒想到這頭水牛是我家的。

第二天早上,我爸讓我去找水牛,我爸還不知道毛瓜昨晚把水牛放走了。接下來的三天,我沿著河流,走到它的盡頭,也未找到那頭水牛。我爸在村口罵:“哪個王八盜了我家的水牛?”

我沒把毛瓜放走水牛的事說出來。如果我這么做,毛瓜又會挨一頓打。我得找毛瓜去,他可能知道水牛去哪了。

我家的水牛被水鬼吃了——妖言惑眾,毛村居然有人信了。他們說,那兩個被淹死的少年,他們的魂找上了我家,下一個目標也可能是我。

這時候,我爸忽然問我:“毛瓜去哪里了?”

我騙他說:“我好久沒見他了。”

“有人見你們那晚去過小河。”我爸兇狠狠對我說,我不敢再加隱瞞,我點了點頭。

他又問:“水牛是怎么丟的?”

“被水鬼吃了。”

我爸厲聲呵斥:“你也信了?你這個蠢蛋!”

“是不是毛瓜偷了水牛?”

“怎么會呢?我和毛瓜一起回來的。”

“他在哪里?我要見他!”他憤怒地對我喊。

我爸花了一年的糧食收成買的這條水牛,眼看快到能耕田的時候,卻不見了。他命令我趕快找到毛瓜。去哪里找到毛瓜呢?這幾天,我在毛村成了最忙碌的人。早上收割稻子,下午去找水牛和毛瓜,那無邊的水稻田,在心里卻是噩夢一般的存在,熱浪燙紅了我的臉,曠野上幾棵稀稀落落的柳樹,像鬼一樣披頭散發。我看到什么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偶爾有人走過,也是收割水稻的人,我問他們:“看見我家的水牛了嗎?”沒等我把這頭水牛的樣貌說出來,他們擺擺手或搖搖頭。田野上,沒有一頭水牛,小河里的牛屎緩緩淌著,漂向遠方。

這么熱的天氣,毛瓜即便是個傻瓜也不會在田野里。

居無定所的毛瓜會去哪里呢?他長這么大只去過章鎮,他會不會去了章鎮?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章鎮的街道像往常一樣,悶熱散去之后,傍晚涼爽下來。那幾個少年站在一棵樟樹下,那個花格子少年認得我,見我便說:“嗨,你是哪個村的?”

“毛村。”

“那個傻瓜是毛村的吧。”

“你說的是毛瓜?”

“甭管什么瓜,他前些天從一棵樹上摔下來了。”

“他為什么要上樹?”

“他打了我的兄弟,被我們追到樹上的。”

“他沒事吧?”

“可憐的傻子,一條腿摔折了。”

“他在哪里?”

“章鎮衛生所。”

可憐的毛瓜正躺在污跡斑斑的病床上,他看見我來,側身過去。怎么不敢看我?我越想越氣,就算是他的腿折了,我也要把他從病床拉起來問個明白。

“我家的水牛呢?”我說。

毛瓜搖頭。

“我家的牛去了哪里?”我又問。

他又搖頭。

我抓住他的衣領,使勁搖著他說:“你得賠我牛。”

他有氣無力說:“沒有牛。”

“牛在哪里?”

“我沒偷。”

“你偷了!它在哪里?”

我動手打了他,他的臉上留下一道被我巴掌打下的印記。他沒有還手,他哇哇大哭,我的手仿佛被扎了一下,縮回來。其他病人紛紛指責我下手太狠,他們叫來護士,把我趕了出來。

當我垂頭喪氣回到家時,父親告訴我,在湖邊的那片灌木叢里找到水牛,奄奄一息。牛繩纏住了灌木,它掙扎了好幾天。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錯怪了毛瓜。當我把毛瓜腿折的事告訴父親時,他卻冷冷說了句:“活該。”

毛瓜回到毛村是在半個月后,他走路時微微跛腳。他的出現,又引起了我們的不安。果然,毛村接連兩天丟失了家禽,他們認為這件事很可能與毛瓜有關,或者說毛瓜偷了他們的家禽。以前,毛村沒有人家丟失家禽的。

毛氏男家也剛好丟失了一只雞。毛氏男的女人從村頭罵到村尾,仿佛小偷是毛村的某個人。她罵了三天,她還故意在毛瓜家門口停留,對著大門罵,毛瓜干脆把大門也關了。不久她家的雞又被偷了一只。

毛氏男確信這個人一定是毛村的某個人。他讓我盯死毛瓜的舉動,可是毛瓜自從腿折之后,他的生活圈只限于自己的房前屋后。毛氏男決定在晚上搞個伏擊,也不知道偷雞賊會不會出現。幾天后,終于有了收獲,盡管毛氏男沒有抓住他們,但偷雞的那幾人,我認識——章鎮街上那幾個少年,穿花格子的少年也在。

第二天,我帶著毛氏男去章鎮指認那幾個少年,他們卻來到了毛村,理直氣壯地告訴毛氏男,這雞是他們抓的,現在抓錯了,還回來。他們要抓的雞是毛瓜家的,沒想著要其他的。他的理由是毛瓜打了他的伙伴,需要搞點東西滋補身體。他們理直氣壯。

毛氏男嚇唬他們說:“傻瓜殺人也不需要承擔責任。”

花格子少年害怕起來,他們也不想惹事。

但毛瓜的出現,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花格子少年不服氣地推了毛瓜一把,吼著說:“滾開!”

毛瓜就是不讓,他結巴說:“我的腿傷、腿傷怎么辦?”

“你找你娘去,管我什么事?”

“我得找你。”

“滾開!”少年依舊很憤怒,而毛瓜依舊不讓,就這么僵持著。

“你得賠我們的雞。”毛瓜說。

“沒得賠。”

幾個少年開始推搡毛瓜,似乎真要打起來。那一刻,我覺得毛瓜像位勇士,不是我在毛村所認識的他,變得像另一個人,擁有了正常的憤怒和堅決。震驚了一旁的毛氏男,毛氏男幫腔說:“這些雞都是毛村的,也有我家的。”

幾個少年僵持在那里,他們也許從未遇見這樣的場面,也不知所措起來。毛氏男說:“這事得給毛瓜一個交代吧,他不是小偷。”

“我們也不是小偷,我們偷的不是雞,我們是來還雞的……”少年的手里還提著一只雞。

“毛村不見了好幾只雞,你們交代吧。”我說。

“我們沒偷。”

“昨天晚上,我看見你了。”我說。

“我們是來找毛瓜的。”

“你晚上是來偷雞的。”我說。

“我找你打架,但我遇到了小偷。”

“遇到小偷?你騙鬼去吧。”我說。

我們不相信他們,但是毛氏男信了。他看了看那少年手提的雞,那只雞是他家的,如果他們偷了雞,不用再還回來。他們碰到偷雞賊后,偷雞賊把雞扔給了他。少年不像在編故事。

毛氏男說:“毛瓜,我信他們。”

毛瓜放開了他們。

這是我離開毛村前最后一次見到毛瓜。偷雞的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接下來幾天,我沒事便在毛村瞎逛,村里的老人以為我是收古玩的,他們故意對我說:“村頭土地廟的兩對石獅子被人偷走了一只。”

“還有祠堂門口的那幾個石墩子也不見了。”

“我家里的那尊神像也被順手牽羊走了,犯忌啊。”

“那些缺德的人,他們會受報應的。”

我不是收購商,他們不信。上次還有一個人來毛村,收走了一些壇壇罐罐,有些東西他們還舍不得賣。他們回家還拿了自己的寶貝給我看,原來是自家供奉的神像。

神像也能賣嗎?我想。

我想起小的時候,每逢過年過節都要給神像做供奉儀式,焚香點燭,畢恭畢敬地作揖。

為此我感到疑惑不解,他們為什么要賣神像呢?我說:“我真的不是古玩販子,我是毛細呀。”

他很失望說:“毛細,那你要什么呢?”他們還是沒有認出我。

我又說:“我是毛村的毛細呀,還記得嗎?”

“毛細?記得記得。”這時有人好像想起我來,但他還是張冠李戴了一番,直到我說出我爸我媽的名字,他們才明白過來。可是,他們依舊以為我回來是為了毛村這些神像。好吧,我就是的。

“你這趟回來一定會有收獲的。”她帶我去看家里的神像。她的這座神像放在家里蒙塵很久了,她想便宜點賣給我。

神像為什么要賣呢?

“老伴死了,兒子在外工作,不回來了。”她接著說。

“放在家里挺好的。”

“不,不能再放在家。”

她見我有疑惑,她解釋說:“我這座是武神像。”關于神像,我聽母親說過,每個武神像都對應家里一個具體的男人,要有男人拜祂才有了寄托的真身,才會驅邪庇護。否則,適得其反。

“我不收購神像。”

她很失望地把神像歸位,用抹布擦去祂上面的灰塵說:“神像在此很久沒人跪拜。”

她從抽屜拿出三支香,擺好小香爐,虔誠地說:“你給祂上炷香吧。”

我答應了她。

我照例給神像跪拜作揖上香,像我爸那樣對著神像心里默念祈禱:神,你庇護她出入平安,健康長壽。

她佝僂著身子,花白的頭發,眼睛盯著神像在看,平和的目光忽然有了光。她說:“以后有空要常來替我給祂上香。”

為了不讓她失望,我點了點頭。我從她屋里逃出來,逃離那灰暗的房子,我深呼吸了一口陽光和空氣。

“毛瓜,你去了哪里?”有人喊他的名字。

毛瓜?這是我時隔多年再次見他。我們已不是彼此眼里的少年。他上身穿著黑色襯衫,上面有斑斑點點的油漬。下身穿著卡其色短褲,皮帶外露。他也是中年,不像我大腹便便,他身材干瘦,好像剛生了一場病。

“毛瓜。”我叫了他的名字,他看了看我,已經不認得我了。“我是毛細。”他搖了搖頭。

“水鬼,水牛……我們在河里洗澡,還記得嗎?”

“記得,你怕水鬼。”他齜牙咧嘴,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天真而美好。

“毛瓜,來我家吃飯吧。”一個走路蹣跚的婦人叫他,我本想邀他到我家坐坐的。

以前不是這樣的,一到吃飯時間,毛瓜成了毛村到處游蕩的人。他故意吹著口哨,吸引別人的注意。但是沒有一個人請他進門吃飯。那時他餓著肚子繼續在毛村瞎逛。我記得他被人打,被人驅趕。他吃過祠堂的供品,他偷過雞窩里的雞蛋,經常只偷一個雞蛋,沒人覺察。

現在毛瓜似乎成了毛村受歡迎的人。

毛瓜從別人的房子出來,手里拿著兩個雞蛋。難道他偷雞蛋的毛病還沒改掉?“雞蛋呀,從哪里拿的?”我問他。

他驕傲地把手里的雞蛋舉起來擺了擺。他的動作告訴我,雞蛋是毛村的人給他的。他又把雞蛋在我面前晃了晃,說:“我的雞蛋。”

毛村似乎變得有了人情味。

“毛瓜,你到我家吃飯吧。”我說。

他搖了搖頭,指著天空的太陽說:“我很忙。”

他接著又去了另一家,他出來時,手里又多了兩個雞蛋。哦,原來今天是毛村每家每戶拜神的日子。傳說鎮宅之神只有男人拜過才能還原真身,護佑家人,這是幾百年來先人傳承下來的規矩。如果男人不在家,需要請其他男人來家拜神。毛瓜今天是被請的對象,他得意的臉上泛著澤潤,仿佛臉上這道光是神賜的。

等到毛瓜忙了這事之后,我又找到他,說:“來我家里坐坐吧。”

“已過午時,神走了。”他念念叨叨,他還沒有從拜神的場景走出來。

我又說:“我請你到我家坐坐。”

他先是怔了一下,接著背著手打量著我,問:“你是誰?”

“毛細,你知道嗎?”

他搖了搖頭,畢竟十多年了。如果換個地方在章鎮,我見到他,他說他是毛瓜,我信他現在的模樣嗎?

“你來毛村干什么?”他忽然警覺地問我,那充滿緊張和攻擊的眼神,有些可怕。他真是我以前認識的毛瓜?是那個已經習慣被人欺負的、順從的毛瓜嗎?我說:“我回來把我媽的骨灰與我爸合葬一起,這是我媽生前的心愿。”

“住多久?”他語氣生硬,他對我充滿敵意,我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么。

“很快吧。我需要你的幫忙。”

“你給我什么?雞蛋?”

他的這個問題讓我想笑,但看到他那張嚴肅的臉,我馬上說:“送你一只老母雞。”

“我要雞蛋。”

“好吧。”

“你住哪里?”他真的忘了一個叫毛細的人。

“村尾那個紅磚瓦房。”我指給他看。

然后,我跟著毛瓜在毛村轉了一圈,他反復說:“毛村,我的。”他儼然毛村的主人。我覺察到他對我這個陌生人警惕。我說:“毛瓜,這是我的家。”

“你家?”好像又有什么不對,繼續說:“也在這里?”他頓感失望。

當我明白無誤告訴他,這是我家,他有些恍惚,表情變得不可捉摸。如此,他的病更加嚴重了。

第二天早上,毛瓜出現在我家里,他躡手躡腳進屋時把我嚇了一跳。我說:“毛瓜,你來啦。”

“你家的神像呢?”他說。

真不巧,我昨晚把神像裝起來,準備去章鎮清洗。好多年來,祂身上布滿了黑色斑跡,根本看不出來祂的真身。我爸活著時沒有跟我說過祂的材質。本來沒打算挪動的,但想到毛村有人說神像被偷的事情,不免擔心。

“早不見了。”我搪塞他。

毛瓜焦急說:“沒有神像怎么可以呢?”

“可能是被人弄丟了。”

“我給你搬一個來。”

這怎么可以呢?我家本來就有一尊神像,無需再請一尊神像來。但我不想把神像的事告訴他。我說:“我再找找吧。”

他的眼睛四處搜索了一番,賊亮賊亮的,似乎發現了什么,我不確定。

毛瓜叮囑我說:“一定要記得家里擺一尊神像。”他對神像的操心,就像年少時候對一條小河的銘記。那條小河,現在還在流著,向著它曾經流經的方向,每一刻都在流著,始終沒有名字。我向門前望去,那條小河隱沒在草色青青的夏天。

毛氏男也來了,他問毛瓜:“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毛瓜用余光看了他,說:“你家的牛跑了。”

“毛瓜,你又去偷看我家的母牛了?”毛氏男取笑他。毛瓜卻臉紅脖子粗地矢口否認。毛氏男仿佛抓住了他內心的弱點,把他拿捏得妥妥的。

毛瓜說:“我有雞蛋,不要母牛。”

毛氏男更加放肆地哈哈大笑。

“我回去拿雞蛋給你。”別看他傻樣,借機躲了。

我好奇地問:“毛瓜真的這么做?”

毛氏男擺了擺手說:“沒有的事。”

毛氏男笑得比剛才更得意了,他滿口黃牙排出的口臭,像尿素的氣味。

我跟他聊起神像的事,毛氏男沒什么興趣。他說:“裝神弄鬼糊弄人的。”

我問他:“你家還拜神像嗎?”

“拜呢。”他又笑了。

“口是心非。”我也跟著笑了。彼此都在笑。

毛氏男邀我去看看他養的牛。也好,這些年我都沒有去那片稻田。“還有人種稻子嗎?”他搖搖頭,說:“毛村沒人種田,那片稻田租給了外鄉人,搞水產養殖,現在又沒人搞了。”

走近一看,果然是平靜的田地里長滿了水草。我問:“過去養殖了什么?”

毛氏男說:“混著養草魚和螃蟹。”

面對這青草蔥郁的田野,我有些悲觀。

太陽照在小河上,沒有風時,寂靜的水面上,成了空空蕩蕩的天空的一部分,白云也飄在水面上。“我來了!”我真想面對它喊出來,但我沒有,多少有些失落。小河,水鬼的故事,我該告訴誰呢。那茫茫的水澤地,從前的稻田,說不定還埋過不少人。

毛氏男走在我前頭,他不時地回望我,生怕我走丟或突然不見。他放慢腳步,我也放慢腳步。我不想跟他聊話,他總想知道我的近況。毛氏男見我沒跟上,他突然掉頭往回走。我問:“你不帶我去看牛了?”

“不去了。”他的態度轉了一個大彎,他好像想起什么事,急著想回家。

我也不方便問他什么,眼前這片土地,我很熟,一個人走走看看也好。

大片的土地沒人耕種長滿了水草,白色的水鳥四處低飛,又落在眼前不遠的水洼上。人間美景五月天,小荷撐開的那片天空,適合一個回到故鄉的人,并無所事事。我躺在河堤上,將一片荷葉遮在臉上,天空在我腦海旋轉,白云隨便飄。寂靜的午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我的睡夢中出現了死去的少年在河里游啊游,那頭水牛游啊游,他潛到水里不見了。等他冒出水面時,一個牛頭一樣的人,立在河中間一動不動。“水鬼,水鬼。”我被驚醒了。原來,毛瓜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他在我的身邊喊叫,嚇我一跳。

“你一定沒有拜神。”他遞給我一尊神像。

“這是從哪里搞到的?”一尊木雕的彩色神像,盡管漆面有些剝落,但表情豐富,齜牙咧嘴,張牙舞爪,樣子并不慈眉善目。

他嘿嘿一笑,沒有作答。

“偷的?”我又問。

“你要不要?”他不耐煩說。

“我家有一個了。”

他臉上露出不快說:“毛氏男給你的?”

“我找到了。”

他從我手里把神像搶了回去,生怕我弄臟了它。“我去看看你的神像。”他說。

毛瓜的臉上寫滿失望的表情,我只好答應他的要求。

六月的天氣變臉很快,這時天陰沉下來,悶熱,曠野沒有一絲風,像要下雨。我說:“毛瓜,回吧。”

他不再是我少年時候的跟班,他像一頭種豬大搖大擺地走在鄉間小路上,比任何時候走得穩健,像這片土地的唯一主人,他擁有這里所有的一切。

“你知道我是誰?”我問他。

“毛細。”

“你記得啦?”

“你自己說的。”他依舊沒有想起我。

我邀他進屋坐,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神像呢?”

我不慌不忙說:“在呢。”我在柜子里翻找了一番,我記得那尊銅像放在衣柜里的左邊的最下層。可是找了半天也沒看見,難道是我記錯了地方?我又翻了其他地方,這尊銅像不翼而飛。我苦笑著對毛瓜說:“真不巧,我不記得放什么地方了。”

毛瓜大聲說:“你沒有神像!”

我其實也不在乎有沒有,這尊神像已在我家閑了十多年。他見我實在拿不出神像來,便用潮濕的泥土在彩色神像上抹了抹,然后放在神龕上。毛瓜很認真地上香作揖,心里默念,神情肅然說:“神像會保佑你的。”

我照例給了他兩個雞蛋,他沒有拒絕。盡管雞蛋是我從鎮上買回來的,不是養的。我問:“我還需要做什么?”

“不能讓外人看見神像。”

“為什么?”

“秘密。”他從口袋掏出一塊舊紅布蓋在神像上,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煙霧繚繞的堂屋,我久久地看著這尊神像,越來越昏暗的光,天空此時已下起了大雨。

毛氏男接連幾天都來我家,每次來都要坐一會,有事沒事地找我聊天。今天他又來了,他主動說起那天他匆忙回家的原因,他跟人約好了要賣牛的事。那些牛不在田野上,它們在牛棚里,他竟然忘了這回事。我說:“沒事,這也不是一個事。”

“毛瓜清楚這事,他還幫我一起賣牛。”他一本正經地繼續解釋。

“沒事,還是賣牛的事重要。”

此時,我想起我爸我媽合葬的事該做了。我說:“你閑了幫幫我吧。”

“看好日子了嗎?”

我搖搖頭。

他繼續說:“章鎮的左道士會看風水。”

我點了點頭。

他又說:“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我又點頭。他還說起毛瓜,滔滔不絕,他說毛瓜變了,他的傻是裝出來,叫我不要信。他提醒我要守好自己的東西。我笑著說:“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他到處騙吃騙喝。”

“我好多年沒見他了,不太了解他的事。”

“他的手腳不干凈,他的過去你是知道的。”

“都過去了。”我輕描淡寫。

他見我不冷不熱地答復他,也就不再說毛瓜的事。

其實,這次回到毛村,我對毛瓜這個人并不反感。他曾經給我帶來的歡樂,還留在我的記憶里。他雖然記不得我,對我誤解,這也算不上什么。他在毛村,不再挨打受歧視了,我為他感到高興。

我想早點把我媽的骨灰與我爸一起合葬。

毛氏男有些跛腳,走起路來慢悠悠的。如果走起快步,我又擔心他摔跤。毛村出去打工的人,不帶他去,他只好留在毛村養牛。

毛氏男幫我去請章鎮左道士,我們一起去墳地看了看,四面是山丘,下面那片平整的地方埋著我爸的墳塋,上面長著雜草,不長樹,聽老人說,越是不毛之地,越是埋人的地方。左道士用羅盤測了測方向,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說:“登山看水口,入穴看明堂。”毛氏男解釋說:“這里是聚寶之地,上風上水。”

從他們嘴里說出的話,鬼信。

他把我媽我爸合葬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成了毛村最閑的人。

毛氏男除了養牛,我發現他家院子堆滿了老物件,有石磨,石臼,石槽,還有一些農村擺件。他說:“都是別人收購的,放在我這里。”

我也信,農村這些老物件比較普通,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石磨和石臼淹沒在雜草叢生里,也沒有人管。毛氏男問我:“你對這些東西也有興趣?”

我搖搖頭,我對這些老物件沒有興趣。

“你收藏神像嗎?”我問。

“這樣會犯忌的。”他擺擺手說。

但毛村確實有人賣了自家的神像。

“神像值錢嗎?”我問。

“不太清楚。”他疑惑地看了我。

“你代購神像?”我又問。

“我不收毛村的,那些神像是鄰村有人送到這里來的。”他閃爍其詞。

我不過是好奇,因為我確信我家的神像已經丟失。“我家的神像不見了。”我說。

“神像不在神龕上嗎?”

“我把祂藏起來后不見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似乎在犯糊涂,可能我沒有說清。

“那尊木雕的神像是毛瓜送我的。”

他臉色一驚,像丟了魂似的。他急忙去了屋里找尋了一會,好像是丟了什么,又跑出來說:“我想去你家看看那尊神像。”

我同意了。

毛氏男來到我家,揭開神像的紅布,仔細端詳問:“這果真是毛瓜給的?”

“是的。”

“他跟你說了什么?”

“不要讓外人看這尊神像。”

“果真這么說?”

“有什么異樣嗎?”

“我能拿下來看嗎?”

我沒同意,我說:“你可以走近看,但不能拿下來。”

他又端詳了一會說:“太像了,簡直和這尊一模一樣的。”

這有什么奇怪的,像你家的而已,毛村很多家的神像都是一樣的材質和形態。“但是這個更舊一點,我家的那尊神像真的不見了……”他肯定地說。

“和這一尊沒什么關系吧。”

他臉色很不好看,他說:“我要去找毛瓜。”

我忽然想起自己有好些天沒見毛瓜,我說:“一起去吧。”

他說:“我還要去一趟章鎮。”

我不好再勉強。我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那棵槐樹濃密的樹葉遮擋了天空。

母親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動……

“喂,你還睡啊,毛氏男找、上門了!”毛瓜結結巴巴大叫大喊。

“他是找你去的。”

“快把你家的神像藏起來。”

“為什么要藏呢?”

“這,這神像是他的。”

“你偷了他的?”

“是他、是他先偷了你的。”

他的話把我整糊涂了,我說:“他拿去便好。”毛瓜見我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更加著急,他從神龕上拿起神像跑了。他不忘回頭叮囑我:“你要防他。”

毛氏男怎么跑得過他,毛氏男一瘸一拐地來到我家。他問:“毛瓜來過嗎?”

“來過,又走了。”

“去哪了?”他很著急。

“他抱著神像飛奔地離開了。”

“神像?我的神像啊。”他哭喪著臉說。

我想那不過是一尊木刻的神像,我說:“我家的神像也不見了。”我是想提醒他,這事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一樣的,它是黃花梨雕刻的。”

我不信這么珍貴的東西,毛瓜卻送給了我。我想可能是假的吧。

我說:“怎么會呢。”

“你一定能幫我要回那尊神像。”

“我?”

“他聽你的。”

“我試試吧。”

“你家的神像,我可以幫你找回。”

對我來說,有沒有神像,似乎意義不大。

我像往常一樣在毛村閑逛,毛村的人對我已經熟視無睹。

有人問我:“什么時候走啊?”我對于他們來說,遲早要離開的。

我賠著笑臉相迎:“快啦。”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的熱情沒能打動他們。

我問他:“毛瓜回來了么?”

他警覺地說:“毛瓜啊,你找毛瓜有事嗎?”

我不再問了。

隨后的幾天,不見毛瓜的蹤影,毛氏男不像以前那樣來我家聊天。他在那片原野上趕牛,他的跛腳似乎和趕牛的速度毫無關系,在水草豐茂的季節時隱時現,他像一個飛人,他像云朵那樣隨風在那片土地上輕快移動。

“毛氏男,你找到毛瓜了沒?”我老遠地喊他。

他沒聽見我的聲音。他“喂”了一聲,牛抬頭看著陌生的我。

這風聲可能太大了,烏云被風吹過來,黑壓壓一片,越積越多。我走近喊他:“毛氏男,要下雨了!”

他回了我一句:“下雨才好呢,淋濕那些畜生。”他的心情看來很糟糕。

“毛瓜把神像還給你了嗎?”

“那個瘋子不知躲到哪里了,我一定能抓到他。”

“我沒見過他。”

“我要打斷他的腿,像從前那樣。”

“我沒見過他。”我又重復了一次。

“我還要打聾他另一只耳朵。”

“他為什么要偷你家的神像?”

“他偷看女人洗澡,被我抓住了。”

“是你家的母牛吧。”我不信。

我想,或許另有隱情。

我想起毛氏男年輕的時候,偷看過毛村的女人洗澡,他翻院墻時,摔斷了腿,落下殘疾。

毛氏男說:“他還偷了你家的神像。”

“不會吧。”

“他栽贓我,你多提防他。”

我想,你們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的話也不能全信。我問他:“我家的神像還能找回嗎?”

“先找毛瓜啊。”

接下來,他設計了一套關門打狗的方案,他要把毛瓜困在毛村。他神秘地告訴我:“只要散布一種謠言就可。”

謠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謠言殺人,也以謠言被殺的。我隱約有種擔心,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方式,夠陰狠,也足以引火上身。但對傻子毛瓜來說,管用嗎。

我說:“神像對于我其實也沒什么用……”

他不免失望。

“我不要了。”我說。

“那是你祖上的傳家之物,不能輕率。”

“我真的不想要了。”以這種方式造謠毛瓜,也不光彩。按照他的說法,他要把偷我家神像的事栽贓給毛瓜。

我說:“毛瓜偷的是你的神像。”

“沒人信的。”

“偷我家的神像有人信了?”

他見我追問到底,只好說起那尊黃花梨木雕神像的來龍去脈,這神像原本不是他的,是毛瓜家的。毛瓜把神像賣給了他,其實是他用雞蛋換來的。毛瓜家怎么會有這種神像?原來在反四舊時,這尊神像不知什么原因從龍山觀流落到他家了。也就是說,這神像原本不是他的。

我又想,既然如此,為什么要造謠他偷了我家神像呢。

毛氏男終于說出了實情,只要毛瓜偷了我家的神像,毛村的人再也不會請他去家里拜神,毛瓜再也不會受到毛村人的重視,他又要回到從前那個不受人待見的時候。

我沒有答應他。

此時,一陣大風吹來,遠處的牛群像飛起來一樣。他大聲地對著牛群喊:“畜生,畜生,也不聽話了。”

不知什么時候起,毛村人瘋傳毛瓜的種種不干凈行為,不只是偷看女人洗澡,包括他身體上的不潔,疥瘡、痔瘡、甚至是淋病,仿佛疾病纏身,還有他還偷盜了我家的神像。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能在神的面前為他們信誓旦旦和祈禱?

而且所有關于毛瓜的流言與我有關。他們說都是毛細親口說的。

毛細看見的,毛細還說……我到底說了什么不重要了。結果是他們信了,毛瓜好久沒有在毛村出現,他們越覺得這事情的嚴重性。毛瓜能把事情解釋清楚嗎。

我問毛氏男:“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毛氏男卻矢口否認。再問他,他卻說:“毛瓜會回來的。”

“這些謠言不是我說的。”我說。

“當然不是你說的。”

“是你散布的。”我說。

“我沒有。”他不會承認的。

“毛氏男,你夠狠的。”

他反倒嘿嘿笑了笑說:“誰說的都不重要,等待好戲吧。”

接著,一連幾天深夜,我家的房瓦上響起石子滾落的聲音。我開燈起床查看,并沒有貓叫或者老鼠的叫聲。我大聲吼叫:“是毛瓜嗎?”但沒有人回應。毛瓜對我的不滿,發泄在我家的房瓦上,這是他慣用的方式。

他是在警告我。“我沒有那么做,我也不會那么做的,毛瓜!”我對著星空大喊。他躲在黑暗處,像一根刺扎向我,令我夜不能寐。

有人說這是淹死的少年的魂回到了毛村,夜半在村子瞎逛亂叫。

毛氏男表情夸張說:“這不是好兆頭。”他添油加醋,什么事到他嘴里,經過一番咀嚼,發出的酸臭,像他養的水牛放出的臭屁,到處彌漫。

“是啊,這種人怎么能替我們拜神呢。”有人附和說。

“必須把他趕出毛村。”

“以后誰替我們拜神?”

“毛氏男也可以。”

“他怎么可以?他的腿不好。”

他們七嘴八舌,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可以代替毛瓜的位置。這不免尷尬,大家沉默了。

毛氏男雖然覺得自己的腿腳還算方便,即便跟毛瓜比起來,他也有明顯的優勢:他是毛村有名的養牛戶,他是章鎮的勞動模范,勤勞致富帶頭人。他的獎杯通常是和那些收藏來的神像放在一起的。

這些話是他吹牛說給毛村人聽的。

毛氏男不想跟他們爭辯,爭來的東西在他看來意義不大。他想像毛瓜那樣,被人請去拜神。兩個雞蛋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他最想看的是那些神像。

“毛瓜,他算個什么東西。”他自言自語。

接著,毛村夜晚再也沒有消停過。每晚都有人聽見自家的房瓦上有石子滾落的聲音。

這一定是毛瓜干的,這也是他少年時最得意的報復方式。毛村人徹底憤怒了,他們來到章鎮找毛瓜,可是毛瓜也不在鎮上,不知去了哪里。我想,既然毛瓜不在章鎮,也不在毛村,這扔石子砸瓦的事,會不會另有他人?

這到底是誰干的?

毛村的夜晚并未安靜下來,我決定探個究竟。一天晚上,我準備好手電筒去碰碰運氣,說不準真可以遇見什么。悶熱的夜晚,蟲子最不安分,偶有貓叫,嘈雜聲響徹毛村。一輪明月掛在星空,多年以后我在毛村走夜路,頭皮發麻。是因為害怕嗎?還是害怕真的碰到了毛瓜?月光照在我身上灰頭土臉,此刻照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這樣。夜未深,毛村人卻早已睡下。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毛村,想起小時候水鬼的故事,心里依舊跟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過不去。

回到毛村后,還有人偶爾問我,你也是毛村的?但在狗的眼里,我已是熟人。今夜,它們沒有叫出聲音。

我繼續走著,忽然聽到有腳步聲,不遠處有人!那個人好像也發現了我,他弓著身子,像一只貓,快速地從地上撿起東西擲向房頂,隨即我聽見房瓦上滾落石子的聲音,這時電燈亮了,有人開始罵人,有人開始喊:“抓住他!”我甚至忘了打開手電筒。當毛村的燈陸續亮起來時,那個人早已消失了。

“這空蕩的深夜,你來到這里干什么?”他問我。

“我也是來抓人的。”

“你賊喊捉賊吧。”他說。

“那個人跑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根本不聽我的解釋。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沒有擲石子。”

他覺得我的話很好笑,我被孤立在黑夜里,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感傷里,我想起毛瓜了,我爸冤枉他偷了我家的水牛,他也沒為自己申辯。我不再打算申辯時,他們卻說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不管我是什么態度,我都是錯的。

“你必須賠償我們的損失。”

我們僵持在那里,沒有結果。這時,毛氏男出現了,他像我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向大家解釋說:“毛細是路過這里,使壞的那個人跑了。”

“你看見了?”

“沒有。你可以看看他的手是不是干凈的?”

在他的見證下,我的雙手果然沒有沾泥土,但這本不能打消他們的顧慮。毛氏男說:“我一定會抓住毛瓜的,無論他躲到哪里。”

“這事也不一定是毛瓜做的。”我說。

“毛瓜躲著不見,脫不了干系。”毛氏男說。

“毛瓜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

他們也給不出答案。我真是倒霉,沒抓著狐貍反惹一身騷。

回想起晚上發生的事,我心里很憋屈,那個擲石子的人到底是誰?我一度懷疑毛氏男是那個暗中的使壞者。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我沒有懷疑的理由。毛瓜又在哪里?我腦海里不停浮現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會不會跟毛瓜手里的神像有關。

毛氏男早上來過我家,他一直想用我家的神像換回毛瓜手里的神像。他的意思是說,他要幫我找回神像。我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令他失望。

自從那晚的事發生以后,我再沒有在毛村閑逛,我著手準備我媽的后事。現在我需要毛氏男的幫助,他的心思沒放在我這里,他建議我直接叫來挖掘機挖開墓穴,不要請人搞那些形式的東西。

移風易俗的事我也想過,但有了儀式感是對我爸我媽的尊重,我心里還是放不下來。

毛村的人對我心存芥蒂,他們始終覺得我或毛瓜都可能是肇事者。

按照鄉俗,主事人還得由毛氏宗族的人擔任,我也想盡快找到毛瓜,請他幫忙,這是沒有辦法的選擇。

我決定去一趟章鎮碰碰運氣。

夏天的柏油路面冒著熱騰騰的蒸汽,皮鞋踩在上面,感覺要被汽化。章鎮多是我少年時候的舊鏡頭,衰老的已經衰老,腐敗的已經腐敗,唯有少年時光依舊映襯在供銷社和衛生院舊樓上,人民政府大樓已煥然一新,玻璃幕墻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站在香樟樹下,不知問誰,在這個小鎮上,有誰認識毛瓜呢?

“喂,你站在這里干嘛?”

這個熟悉的聲音是毛瓜。我抬頭正視著他,像一個陌生人打量另一個陌生人,他的膚色白了好多,穿著灰色馬褂,像一個修道人。我問他:“這段時間你去哪了?”

“我去龍山觀了。”

“找你好辛苦。”

“我把神像送到了道觀。”

這并不出我的意料。我問:“你怎么跟毛氏男交代?”

“本來不屬于他,他拿走了你家的神像。”

我該信誰呢。我問:“回毛村嗎?”

他搖搖頭。

“毛村發生的事,你知道嗎?”

他說:“我已不關心。”

“我想找你幫忙”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把定好的日子告訴了他。他說:“我會幫你要回你的神像。”

我擺了擺手說:“還是給毛氏男吧,他可能是有緣人。”

“不,他會賣掉的。”

“隨他吧。”

關于神像,我不想再提了。

毛瓜邀我去龍山觀看看,那里藏有很多民間的神像,是他通過各種方式收藏的。在那一刻,我越來越分不清那個拜神者、收藏者、傻瓜、居士瘋子身份的毛瓜。

從龍山觀下來,我在章鎮買了一些生活用品。我又遇見了毛氏男,他問我:“找到毛瓜了嗎?”

我如實告訴了他。他說:“你信他?”

“我不想參與你們之間的事。”

“那也是你的事。”

“不,你應該去龍山觀看看。”

他搖搖頭,說:“他是個騙子。”

我無言以對。他卻悲觀起來。

他之前的咄咄逼人的氣勢蕩然無存,像一根蔫了的茄子。我問:“你不找毛瓜了?”

“不找了。”

他態度的轉變,讓我不知所措。我想他是不是另有打算?

我從章鎮回到毛村,有人圍過來問:“你去章鎮找到毛瓜了嗎?”

關于這個問題不那么重要了。我說:“毛瓜去了龍山觀。”

“他做道士了?”

“居士,他不回毛村了。”

“他還要給我家的神像做拜神儀式呢。”

我無法代替毛瓜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家的神像怎么辦?”有人問。

關于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了他們。他們把目光投向毛氏男,毛氏男憋紅了臉說:“我也無能為力。”他不是一直爭取做這一角色嗎?

大家都面面相覷,又看了看我,似乎我可以勝任拜神者這個角色。我慌忙說:“需要毛瓜時可以去請他下山。”

他們覺得有道理,但有人說:“萬一他不愿下山呢?”

“你們把神像送到道觀去。”

“不可以的。”毛氏男大聲反對說。

“為什么?”有人問。

“神再也不能保佑我們。”他搖搖頭。

“那該怎么辦?”

他們沉默。

毛氏男說:“毛瓜可以做的事,我毛氏男也可以做到。”

他的意思是讓毛村的人把神像送到他家,讓他來拜。他們哈哈大笑,這笑聲像從房瓦滾落的石子,讓人猝不及防。

他們都散了,毛氏男一瘸一拐往家里走。我跟在他后面,心里很難受。但我又想笑。我在想,如果那天晚上砸瓦的人真是毛氏男,他跑得過我嗎?

“毛氏男。”我叫住他。

毛氏男停下來等我,他說:“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的。”

他先放下腔調,要跟我聊聊我家神像的事。

“你家的神像在我手里。”他說。

“你要是喜歡,拿去吧。”

“……喜歡。”

“沒關系的。”

“遷完墳后,你打算一直待在毛村嗎?”

我好奇他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

“再看吧。”我也說不清楚。

“你不能沒有神像。”

“為什么?”

“我們都需要一尊神像。”

我沒有接話,不想再說什么。顯然,他在暗示我,拜神者可以沒有,但神像須歸位神龕。

當晚,我家的房瓦上又有石子滾落的聲音。外面正在刮風下雨,電閃雷鳴。如此糟糕的天氣,那么又該是誰在毛村搗亂呢?

毛氏男也聽到這個聲音后來到我家,他說:“你聽到石子在房瓦滾落的聲音了?”

“聽到了。”

“我家也是。”

“該是誰呢?”此時,又有石子在房瓦滾落的聲音。我確信,一定不是毛氏男,毛氏男確認不是我。然后,我們同時問了對方:“沒有。那天晚上真的不是你?”

他笑了,露出那排熏黃的牙說:“你想多了。”

我只好勉強地賠笑,我可能真的想多了。

第二天,毛村恢復了平靜,一夜之間,草色瘋長。章鎮的左道士來我家,毛氏男陪他說了一會話。左道士問我:“找到抬棺的人了嗎?”

我說:“還沒有。”

這些事本不是他所操心的,我想他不會只是問我這些事情吧。

左道士今天穿著便裝,一件白色襯衫,顯得臉色更白。胡子刮得特別干凈,三十來歲,見我時還有些拘謹。

“你打算怎么辦?”

“我叫挖掘機吧。”

“毛瓜可以幫你。”

他是答應過我,但人手還是不夠。沒想到左道士也跟毛瓜很熟,我問:“毛瓜還好吧?”

“毛瓜云游去了。”

真沒想到,毛瓜這個在許多人看來傻得可憐的人,卻得了道。

我給他們燒水沏茶時,抬頭發現神龕上的神像還在,原先的神像又立在那里。

我當作什么也沒發生。毛氏男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放上去的。沒錯,祂確實又回來了。

我聽見左道士在和毛氏男聊天。

左道士:“你心結還在。”

毛氏男:“道長,我心事重重。”

左道士:“這是孽緣。”

毛氏男:“我養牛又殺牛。”

左道士:“罪孽。”

毛氏男:“我該怎么辦?”

左道士:“放下,道大,人大,心容天地。”

毛氏男:“不懂。”

左道士:“萬事歸道,生死齊一。”

毛氏男:“還是不懂。”

左道士:“做個笨人挺好的。”

左道士微微晃頭吹了杯口,小抿一口。我又給他加了水,他對我說:“七日后是六月初六,你帶著你媽的骨灰來龍山觀吧。”

我沒有馬上答應他。

送走左道士,我回家給神像焚香作揖,心中胡思亂想,萬一實現了呢。就像這尊神像,被清洗擦亮過的銅身,閃著金光,神像在煙霧繚繞中繼續緘默。

我仔細看了那尊神像,它的確是我家的,沒被調包。因為神像底座有一行被毀掉的字:1960年,乾道。這并不代表它在那年造。我媽生前說過,1960年,一個乞討者路過我家,他送給我家的。這些字是他留在神像底座的記號。

我媽收藏了它,那人再也沒來過。

“有緣人沒有來。”她說。

一天傍晚,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男人,來到毛村挨家乞討,沒有一個人施舍一碗米湯給他,他們也沒有余糧,他們同樣餓得面黃肌瘦。當他來到我家敲門時,我的祖母開門給他盛了一碗米湯,還給了他一個野菜糠粑。他那雙黑瘦的長著粗繭的手接過食物的那刻,他的干澀的眼窩竟然充盈了淚水。他的粗麻布衣服縫了幾塊不同顏色的補丁,特別顯眼。這不是我的虛構,是我祖母講給我聽的故事。

“我已經兩天沒吃了。”他可憐地說。

“吃吧。”

“你是個好人。”

“好人也會死的。”

“不會的。”

“好人都餓死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又抹了抹碗邊,說:“我還餓。”

這口碗干凈得像剛洗過的,不剩一點殘渣。

祖母失望地搖搖頭,她自己沒舍得吃。

那也是初夏,青黃不接,田地的草根和野菜,被扒得精光。甚至連豬也餓死了。

第二天那個乞丐又來了,他照例挨家乞討,依舊是吃了閉門羹。他又來了我家,乞丐說:“我餓得沒法動了,我想在你家歇腳。”

祖母說:“你不能進屋,只能睡在屋檐下。”

“睡在屋檐下也行,但我餓。”

“睡著了就不餓了。”

深夜時,祖母偷偷地塞給他兩個野菜團,說:“你還是走吧,我怕你死在我家。”

乞丐無動于衷,繼續睡覺。祖母把兩個野菜團放在他的碗里。我的祖母一夜未眠,她的擔心來自屋檐下雞窩里的那只雞,萬一那只雞被他偷走了怎么辦?

早上,祖母發現他走了,留下這尊銅塑的神像。

祖母說:“他留下這東西不是害人嗎?”

我虛構了故事的情景對話,但真實的部分包括了時間,地點和人物。我的祖母悄悄把神像藏起來,神像屬于“四舊”,四舊和四害一樣,是要被消滅的對象。

祖母擔驚受怕地藏了二十年,我的母親又藏了三十年,我再也不想藏祂了。

多年以后,毛村每家都藏有一尊神像。現在,這些神像在一些人心中不再重要,有些神像在另一些人眼里更加重要。我的意思是說,毛村的神像沒有遇到肉身,它們的靈魂游蕩在空蕩的毛村。毛氏男說過,房瓦的響聲,是它們的靈魂在走動。他不是在裝神弄鬼,毛村所發生的奇異的事情,依舊沒有眉目。

它們必須找到可以依附的肉身,總有人信。

幾天后,我在毛村如約見到了毛瓜。他回到毛村后,他們像往常一樣,好像沒什么事發生,沒有人問起那晚發生的事。毛瓜照例替他們拜神,但在我看來,他像一尊神一樣,被毛村人尊敬。

毛瓜告訴他們,以后他不回毛村了。

他們擔心神像沒人拜了。

“把神像供奉在道觀里吧。”毛瓜說。

他們又像往常一樣開始討論自己的神像該如何安置,最后也沒有結果。

毛氏男一聲不響地瞧著毛瓜,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他卻對我說:“毛瓜說的也對。”

“哦,哦。”我若有所思。

他又說:“他把神像還你了吧。”

“神像?它還在我家,沒有丟過。”我故作堅定說。

“哦。這樣也好。”其實是我不想讓他們卷入這場無休無止的猜忌中。

“我的也找到了,從來沒有丟失。”

我知道他家的神像被毛瓜送到了龍山觀。也許,是他想通了。

第二天一早,毛氏男來家里找我,他告訴我,他要把收藏的神像送到龍山觀。

我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說:“去龍山觀呀。”

他的話令我驚訝,去龍山觀?去那里做居士還是道士?我問:“有什么想法?”

“我跟左道士學徒。”

然而,沒人在乎你要做什么。

說起來沒人信,我小的時候,我媽請道士還給我看過病,我喝過黃表紙(給死人燒紙的那種紙)的灰燼泡的水。我對道士的印象還停留在我媽所講的故事:龍山觀,當年的那些道士,下山后,也沒有回去……

有的道士還俗了,有的道士下落不明……

毛村的神像不會再有人拜了,我不擔心。因為在曾經的那段時間,神像被沒收,被打碎,也沒有人在意。那些編織得很美的古老的故事,有人相信了它,有人還在繼續相信。神啊,其實是孤獨的需要人的拜會。

我媽被病魔折磨時說過:人活著的時候,平庸而無力,為疾病、為饑餓而抗爭,他們死后卻在活著的人心中,又變得法力無邊。

每個人幻想自己活著成為一尊神。可神不這樣認為,沒有了人的膜拜,祂活著只會比人更慘。

我媽還說:她辜負了自己的那副好皮囊。

我問毛氏男:“見毛瓜了?”

“見了。”

“毛村的神像怎么辦?”

“不拜了。”

我不打算問毛瓜的近況。

想起毛氏男以前說過,毛瓜的手腳不干凈,身子也不干凈,他不配。但毛村人不這么認為。他們認為跛腳的毛氏男更不配。現在,毛瓜居然不回毛村了,沒有人感到失落。

六月初六上午,我媽的骨灰入殮儀式在毛氏宗族的墓地舉行,供桌上鋪著紅布,供品、白燭和香爐擺好,我焚香九拜之后,接著便是左道士做法事,他手持法器邊唱邊說,毛瓜跟在他后面照貓畫虎。他們跳呀,唱呀,嘴里念念有詞,毛村的人站在一旁看熱鬧。因為開棺人手不夠,我采用了毛氏男的建議,叫來一臺挖掘機,挖開父親墓穴,把裝有我媽骨灰的棺槨和我父親的棺槨埋在一起。

儀式結束后,挖掘機開挖墓穴。很快,我便看清墓穴里父親的棺槨,依舊保存完好。毛氏男點燃鞭炮之后,左道士拿著羅盤指揮挖機吊起棺槨擺正方向。兩個棺木并排擺好,我開始象征性地捧起一把土撒進墓穴里……

我本打算把神像埋到墓穴中去的。

但黃土很快覆蓋了它。不一會,墓穴被重新堆成一個小土堆,一座新墳立起。

辦完我媽的后事,中午我請他們在章鎮吃飯,毛村拉拉雜雜也就三十來人,多數人已經老了,我有種悲涼涌上心頭,不是為他們,是為我自己。

毛氏男說:“毛村的神像都比住在毛村的人多。”

而毛村,每家都供有這樣的神像,毛村有五十二戶人家,空戶有一十七戶,八戶房子年久失修坍塌不能住人。那么多神像已經在毛村蒙塵,甚至消失,沒有記載。

“房子空了,守住那些沒用的東西干嘛。”有人說。

“守不住的。”毛氏男說。

吃完飯,我去了龍山觀,龍山觀在黃荊山的龍山古道上,沿著青石板拾級而上,腳下所有的東西都開始變得渺小,我越往高處走,天氣越是清涼。從高處回望遠處,田野黃綠相間,早稻開始成熟。

我并非是去看那座黃花梨的木雕神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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