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帖（組詩）

家祭書

三年未至你的墓地，野草萋萋

見云朵喜歡和你親昵，時有鳥雀鳴唱

一掃你病床上的陰郁與壓抑

讓我少了愧疚，多了歡喜

祖父，父親繼承了你倔強的脾氣

也繼承了你身體里的病痛

那雙日夜不停擺動的手臂

讓我無能為力

目睹過白色的藥片像雪灌進陶器

灌進一個北方男人的身體

祖父，面對我的父親

你的長子

我不能給他寬慰

只敢在醉酒時偷偷流淚

希望他下一次跪在你墓前

喊父親，喊疼時

你用野草揉揉他飽經病痛的膝蓋

你借風撫摸下他日益衰老的臉龐

飲雪歌

牛羊歸圈，像石頭雕的神消化風聲

麻雀歸隱，天空緩慢打開

鐵鍋炒雞蛋，新摘的黃瓜拍了涼拌

你把爐火燒旺，差一點

就看清那張滄桑的臉龐

酒過三巡，白雪覆蓋屋頂

大地蒼茫，我問你

這白像不像哭泣的月光

請求大雪，先埋青山，再埋

這空曠無垠的夜晚

就留下我們兩個沒心沒肺的醉漢

徹夜長談

答 案

閉塞的群山交出風和風的回聲

沉默的河面交出魚和魚的魚尾紋

蒼茫大地交出草木患過的疾病

以及一個農民聽天由命的命運

與我對峙的黃昏交出了晚霞般的虔誠

和迷途之鳥的悔恨

我的族人像一個個彎曲的問號站在田野

一生都在向土地索要答案

山吃風，土吃人

田間皺起的墳

總結著一代又一代人的一生

河邊書

昨夜的暴雨擊毀蘆葦

木船橫于岸邊

十一月的河水冰冷刺骨

像不像我們告別時

最后一次握手的溫度

往事如水面的白霧，終將會散去

這些年

我在北方練習用一場又一場的大雪

飼養白鷺

偶爾會記起

你第一次來北方看我的情景

驚訝地指著遠處的丘壑說

——看那瀑布

那些懸掛的黃土

關于火焰

火焰在煤油中有節制地燃燒

才是真地燃燒

火焰在一根燈捻子上

像一條蛇一樣扭動或糾纏

才是真的火焰

火焰最瘋狂的舉動竟是將自己燒進陶器

成為永恒定格的花紋

火焰煎藥罐里的草藥

是它最軟弱無力的時刻

像煎一個病人彌留人間最后的時日

還有一些令我不寒而栗

卻未曾謀面的火焰

它們將我至親的人燒成一縷縷青煙

送上青天

悲傷的落款

這個秋天

我們既不談收獲

也不談荒涼

就談一只勇敢的小鳥

如何在枝頭啄破一枚害羞的蘋果

我摸了摸隱隱發燙的臉蛋

頓時想到一個美麗的姑娘

和一個猝不及防的深吻

她們像兩枚釘子一樣

在那個秋天

用力地敲進

我記憶的木樁

黃昏帖

我親吻過向西流逝的黃河水

就不再贊美落日

暗下去的山體才是夜晚挺立的骨頭

汽車如飛行的螢火蟲

劃過一座又一座山峰

鳥群是黃銅的鋦釘

也是白銀的鋦釘

鋦蘆葦被風騙走的心

鋦抽刀砍斷的河水

鋦黃土捏的陜北

鋦白瓷一樣的我

正流出一滴月亮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