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過深綠色拱形木門,在淺黃色墻面與綠白相間的馬賽克瓷磚之間,蔬菜整齊排列,暖黃色的燈光照在每一家菜檔的產品上。走上水磨石對稱式樓梯到二樓,你還可以吃一碗云南風味的銅鍋飯,順便買走一包來自大理本地農場的羊肚菌。
如果去過位于上海烏魯木齊中路的烏中市集,你不會對這樣的畫面陌生。近年來,在社交平臺上,類似烏中市集這樣的菜市場代表了一種人們對“好菜市場”的印象:新鮮、干凈、市井、有煙火氣。其中,上海的典型是烏中市集,北京的代表則是三源里菜市場。它們售賣異地或異國的食材,有的還擁有餐廳、酒吧、咖啡館等受年輕人歡迎的多元業態。2021年,烏中市集與奢侈品品牌PRADA落地了一場聯名快閃活動,搖身成為網紅打卡地。
在互聯網上,菜市場可以是文化性公共空間、旅游目的地或營銷活動舉辦場所。年輕人們拿蔬菜做梗,寫出了各種“金句”,聞聞瓜果的味道,觀察肉與魚的顏色,與菜販交談—但未必會買菜。
另一方面,也有人質疑菜市場的真正價值。在人們熟悉的文化語境里,菜市場是個買菜的地方—它更多是憑借新鮮多樣的菜品、足以說服人的質量與價格,產生一筆筆與日常生活相關聯的交易。問題是,一個“實體”的菜市場,真的值得買菜的人去逛嗎?

沈愷偉和他的團隊花了3年的時間,研究上海徐匯區的延慶路菜市場,試圖回答以上問題。他是一個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美國人,因為寫出了用游標卡尺和電子秤測評上海小籠包的《上海小籠包指南》而出名。
起初,沈愷偉只是想制作一份關于上海時令食材的日歷,以了解每種蔬菜、水果、海鮮/河鮮各自的時令季節。根據維基百科,時令食材指的是,一年中的某個時期,一種特定食物的收成或風味達到了最佳狀態。時令性會受到季節周期、氣候變化、農耕技術的影響,但時令食材通常意味著這種食物是新鮮的(剛剛成熟),或是本地的(沒有經過長途運輸)。在中國,在特定的時節吃時令食材通常被認為對身體有好處,當然,更重要的是,味道更好。
沈愷偉曾是廚師,和上海的阿姨爺叔們一樣關心哪里可以買到新鮮的食材。在他成長的1980年代,美國超市里販賣的農產品一年四季都沒什么變化。當食品供應鏈先進到一定程度,在任何季節、任何地方,一個消費者可以找到任何一種食材。這樣的供應鏈建立在反季節、工業化種植或飼養以及長途運輸上,也導致許多食材變得寡淡無味。來到中國后,沈愷偉體會了講究食材應季的樂趣,欽佩中國食品供應鏈中仍然保留的季節性。你可以在一年中的任意一天,在一家上海的本幫菜餐館點一盤酒香草頭,但在上海的菜市場里,香椿、草頭、馬蘭頭只會在春天里短短上市幾周。
來自廣東的人類學學者鐘淑如是另一個關心食材的時令性的人。她以菜市場為研究對象,在過去3年里曾逛過50座城市的200多個菜市場。她還跟蹤過一整年的云南菜市場,拍下了它的四季變換:春天賣野菜野花,夏天賣菌子,秋天有各種各樣的筍,冬天則會出現各種腌肉、臘肉。有時候,只要看一眼菜市場的照片,她就能夠大致判斷這是哪個季節的市場。在沈愷偉的邀請下,鐘淑如作為學術顧問加入了這個上海菜市場研究項目。
根據上海市政府公布的數據,2024年年初,上海約有800家菜市場。沈愷偉選擇了延慶路菜市場作為研究對象,它位于上海市區的核心地帶—延慶路、東湖路和新樂路交會的三岔路口。沈愷偉住得離延慶路很近,非常熟悉這附近的街區:一個老年人和年輕人混居的典型士紳化上海街區,開滿了精品咖啡館和西餐廳。
延慶路菜市場的規模、產品種類、價格和發達程度,在上海菜市場的整體水平中只屬于中等,但地理位置使其成為典型的上海社區菜市場范例。在鐘淑如看來,正是因為延慶路菜市場足夠普通,這個項目才變得特別—他們的研究對象不是任何一個有爆點的、吸睛的菜市場,而是一個“毫無特點”的小菜市場。因為它太過普通,每個人都能在家門口找到與它相似的。
這也是團隊負責田野調查的研究員周再冉家門口的菜市場。整整52個星期,每個星期三或星期四的上午,周再冉會帶著一份表格出現在延慶路菜市場。她曾是一名廚師,現在在上海從事餐飲行業的品牌工作。她所服務的幾家餐廳都在延慶路附近,她住得也不遠,每周只需在固定時間花上大約20分鐘便能完成調查任務。


這并不麻煩,甚至讓周再冉重新開始逛起了菜市場。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周再冉的記憶里有一家具有親切感的、特殊意義的菜市場,那便是從小跟著媽媽和外婆去的家附近的菜市場。買菜的同時,她們也常會與菜販聊聊近況。而在那家菜市場被拆除、她也搬到上海其他街區租住之后,她與菜市場的情感聯系便中斷了。
調查用的表格上事先列出了所有需要統計的食品,總共大約200種。周再冉會對照表格,為當天出現的食物和沒出現的食物做標記。她選擇在上午到菜市場調查,是因為上午的食物品種總是更齊全。雖然從事餐飲行業多年,周再冉在菜市場里仍然會遇到不認識的食物品種,這種時候她就不得不去詢問菜販。加上因疫情而暫停記錄的時間,整個項目持續了整整27個月,最終構筑出了理論意義上一整年的52周。
在做田野記錄的兩年多里,周再冉眼見到菜市場里的菜販子越來越少,過了一段時間后,反而水果攤變多了。時間久了,一些菜販還認出了她。但大多數時候,她會迅速完成任務然后離開,并不會與菜販有更多交流。最初,項目的假設是,菜市場提供了新鮮的時令食材。但是,只記錄了幾個星期之后,周再冉便沮喪地發現,延慶路菜市場幾乎每周都只賣同樣的東西。
最后,52張食品清單被匯編成一份黑白表格,包括大約200種食品在一年中出現的時間段。除了這張表格,《上海菜市場指南》還包括一幅抽象的繪畫、一張黑白電子表格、若干照片、一份學術論文結構的文字記錄。
在這份表格里,一個黑色小方格意味著,在一年中的第幾周里,某種食物出現在了延慶路菜市場。你會發現,鳊魚、鯧魚、鱸魚在一整年里的每周都出現了;雞毛菜、油麥菜、茼蒿、毛豆等蔬菜,在春夏秋冬都能買到。這份表格里不包括早已被商品化的豬肉和牛肉,因為它們背后有著一條龐大而成熟的供應鏈,可以支持它們一年四季天天都出現在菜市場里,且價格和品質都相對穩定。
事實上,學術領域里并不存在針對時令食品的嚴格定義。于是,沈愷偉團隊為“時令”創造了一個定義*:一種食材,一年里在菜市場連續出現至少4周(一個月),但不得超過13周(一個季度),且一年中出現的時間總額不得超過26周(半年)。他們用一種食材在菜市場的“可獲得性”來衡量其“時令性”,雖然可能受到交通運輸或天氣等因素的干擾,但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衡量了一種食材在市場端隨時間變化的特性。
根據調查結果,延慶路菜市場只有33%的農產品符合時令食品的定義。它所供應的食材種類,只有離它800米遠的Olé精品超市的2/3,不到叮咚買菜的1/3。也就是說,如果一個消費者想要買到新鮮多樣的食材,延慶路菜市場與線下超市、線上生鮮平臺相比,很難稱得上有競爭力。
這就是一家“僵尸菜市場”(zombiemarket)了:看起來有一副菜市場的軀體,但內里已經漸漸失去活力。延慶路菜市場的供應鏈已經高度工業化,進貨渠道與上海其他的生鮮零售商相同;它所供應的產品不再體現明顯的季節性和地域性,價格與超市基本相同;從本質上講,它與超市并無區別,只是陳列方式不同。有時候,像延慶路菜市場這樣的僵尸菜市場,可能更加缺乏多樣化的選擇,因為相比一個希望提供多樣化產品的平臺,作為個體的菜農往往只想銷售好賣的產品,傾向于淘汰掉不好賣的產品。
春江水暖鴨先知—攤販便是菜市場里的鴨子,會對市場的變化有最快的感知。團隊采訪了幾位攤販和菜市場的經理,詢問他們對于整個菜市場經營情況的感受,對研究發現做“三角驗證”。經理承認,延慶路菜市場正在衰退,流失的客人們轉向了線上超市,而漸漸減少的攤販,可能是因為過高的生活成本和惡化的經營環境而離開了上海。


“‘僵尸菜市場’是菜市場的城市病。”鐘淑如認為,不僅是延慶路菜市場,在中國的各大城市中,都存在這樣已經失去市場競爭力的菜市場。一方面,城市化程度越高,當地的農業和畜牧業物產越少;另一方面,大城市里龐大的生鮮消耗量只能由龐大的物流系統支撐。因為城市整體的消耗量足夠大,物流足夠發達,上海便成了一個“世界餐盤”,有著來自全國乃至全球的多樣食品,食物的地方性和時令性則被沖淡。
《上海菜市場指南》被團隊自稱為一項“偽學術研究”。從學術角度講,它并不嚴謹,研究員們沒有任何學術訓練的背景,對攤販的了解也并不深入。而且,他們只研究了特定的一家菜市場。
不過,真正的學術研究往往很難喚起大眾關注。團隊把研究結果做成了一件藝術作品。它的主要“產品”,是一張根據電子表格制作的繪畫。藝術家MiguelEmérico將畫筆綁在繪圖儀(一個可編程的機械臂)上為表格“著色”。在編程的指導下,畫筆用一條水平線代表一種特定的農產品,繪制出一年中它在菜市場出現的時間段。不同的顏色疊加,最終,繪畫上的線條和空白區域共同構成了上海食品供應時令性(或反時令性)的快照。
有了作品,有人購買,這幅畫就會出現在更多人的身邊。它的抽象性似乎在鼓勵人們問“這是什么”,有關這個項目的話題因此也有機會在人們面前展開:一個關于菜市場的點子,如何促成了一項走出家門的田野調查,再從一張黑白的電子表格,變作一幅藝術繪畫,最后還有了一些看上去挺像回事的分析和結論。


這幅畫也是鐘淑如在項目中最喜歡的部分。人類學(或者說大部分學術研究)喜歡用一套固定的結構,得出一個看似終極的結論,帶給讀者一個明確的理解框架。而這幅畫是模糊的、感性的,任何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角度解讀它。如果你想深入了解“為什么”和“怎么做”,可以多看一看想一想。
跨學科的方法也讓這個研究變得更有趣。和《上海小籠包指南》類似,沈愷偉喜歡用“科學”的方法探討一個感受性的話題:他用游標卡尺測量小籠包并判斷哪家更好吃,或者用食材出現的頻率來衡量一個菜市場是否值得逛。在大多數時候,技術性的方法并不能精確體現感受性,卻能部分解構原有的觀察視角。

雖然團隊成員都對研究菜市場興致勃勃,事實上他們都沒有在菜市場買菜的習慣。連周再冉的爺爺奶奶輩大部分時間也在線上生鮮平臺買菜了。正如延慶路菜市場的經理所說,他們的老客戶漸漸被線上渠道奪走。這些生鮮平臺既提供新鮮的本地食材,也提供來自全球各地的食材,還有高效的配送服務。相比之下,我們為什么還要去逛菜市場呢?
但也有一些菜市場還沒有“僵尸化”。北京的三源里市場就是個好例子。因為靠近使館區,它擁有國際化的客源,漸漸變成了“萬國博覽會”,在那里可以買到全球各地的食材。在鐘淑如看來,這樣的菜市場并不是被統一規劃的,而是一個自由生長的聚落,先有了居民,再有了聚集的攤販。攤販根據居民的需求提供商品,居民自由選擇市場的商品,兩者動態互動,漸漸形成了一個圍繞菜市場的社區。
而當一個菜市場不再擁有比其他銷售渠道更多的品種、更便宜的價格或更方便的消費體驗時,它便失去了作為買菜場所存在的必要性。團隊成員們認為,市場競爭會讓僵尸菜市場逐漸消失,懷舊情感不足以維持菜市場的生存,它必須在經濟上有意義才能生存。
對于沈愷偉而言,一個菜市場是否有吸引力,取決于地理、生態、經濟、多樣性、天氣、文化偏好等種種因素。如果他住在西雙版納,他甚至愿意每天都光顧景洪農貿市場。“一個菜市場應該是充滿人性的,但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它們只是一種幻想、一個包裝簡陋的超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