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盧默夫婦賣掉在東約克的綠色屋頂外墻房子,搬到了香榭坊新居。
盧默在東約克那座綠色屋頂外墻的房子住了十五年。這個房子運勢不錯,他住這期間事業有成,財務獲得自由,女兒也成家生了小孩。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房子顯得老舊,和他目前的經濟狀況和社會身份相比顯得窄小了點。這個街區邊上有幾個難民屋,警察經常端著長槍過來,治安狀況不大好。盧默近來會把這綠色外表的屋子和國內的綠皮火車聯想起來,現在都動車高鐵了,他還坐著綠皮車,顯然有點落伍,所以就動了換屋子的心思。他和妻子談論這件事。
對于住房,妻子比盧默有更高要求更超前理想。她的想法有點大,說要在原地翻建新房。她在這里住了十五年,已融入環境。她和鄰居關系很好,朋友不少。這里可以步行去華人超市買菜,路對面就是大型室內商場Fairview"Mall,里面有地鐵通到市中心。而最重要的是她在這里開始迷上種菜,后院已成為她的菜園。她熟悉這塊地的習性,哪個位置適宜種什么瓜菜,所以對這個屋子特別有感情,打死了都不想搬到別處。對妻子自建新房的想法盧默持反對態度,首先這房子地不夠大,如把房子翻建大了后院面積就更小了。這一帶房子都老舊,是個收入較低階層人口區域,在這里建個高檔房子會和環境不和諧,很難看。再說要建房的話從頭到尾得花好幾年,這幾年你得在外面租房子住,從經濟上算,所花的錢也會大大超過買現房。再說加拿大關于建房子有太多的規則,一不小心就會惹下大麻煩。所以盧默覺得自己建房完全是癡心妄想,不可行。為了改變妻子的想法,盧默讓一個開理療診所的老鄉開導她,她膝蓋痛常去那里做理療。老鄉對她說了半天道理,她聽了后說:這些話我怎么聽了那么熟?是我老公讓你對我說的吧?一句話就揭穿了盧默的陰謀。
時光飛逝,盧默眼看很多和他一起移民過來的熟人陸續升級換房,搬進新買的大房子。盧默財力有限,眼看溫哥華屋價日日上升,再過幾年大屋和小屋價格差別會越來越大,他就買不起了,所以就連勸帶蒙拖著妻子到好地段看屋子。從趨勢看,現在人們換房都選擇北邊區域,那里的房子地大樓新,同樣的價格在靠近市區地段買一個中等房子在北邊可以買到一個大房子。盧默妻子對于北邊嗤之以鼻,說太遠。其實盧默和她都不用上班,離市中心遠一點毫無關系。北邊她堅決不去看,盧默只好關注灣景街區房子。這一帶房子是傳統的高級住宅區,如能買到好房子也是一個好選擇。盧默知道一個事實,妻子雖然反對他的意見,但是他的努力會在她身上起到作用。果然她暫時不提建房想法,配合盧默看了幾間房子。這里的房子大部分是紅磚門面,占地面積沒超過綠皮屋,只是比較新,房子建得比較大,室內空間布局合理,裝修好一點,但價格比綠皮屋多一倍。開始的時候有幾座房子讓盧默動過心,稍一遲疑就被人買走了。他看了幾個月,后面看的房子都還不如前面。灣景區內房子很搶手,房價每天在漲,一放盤出來馬上有人加價搶買。盧默看房看得身心都疲勞了,決定暫時休兵,和妻子飛邁阿密坐游輪去了。
加勒比海的風光和游輪上的美食讓盧默一掃幾個月來買房不成的沮喪。他覺得要一鼓作氣,乘著妻子休假回來心情好,再接著看房。那幾天他的經紀人小馬回上海了,盧默唯有自己在地產網上找房源。灣景一帶房子沒有什么新鮮的,北邊倒是新盤不少,周末兩天里有好幾個Open"House(所謂Open"House是指沒有預約和經紀人陪同都可以進屋里觀看),看起來很不錯,價格和灣景區相仿,占地面積要大個百分之五十左右。北邊房對妻子來說是個禁區,盧默賠著小心做妻子工作,說明天是周六,北邊有幾座Open"House,我們就算周末外出游覽去看一下,以后買房好有個比較。加勒比的海風和陽光還是有點作用,妻子變得比較好說話,同意去看看。
那天第一個看的是靠著十二街和萊斯利街相交處的一座房子,英國都鐸式外觀,雙車庫,屋內裝修精致高雅,二樓四個房間,都很大。盧默很中意右邊的書房,它連著一個低一臺階的套房,作為自己的睡房連工作室真是很理想。毫無疑問,這屋子比灣景街區的好多了,屋價卻差不多。妻子這回有點高興,有興趣進一步察看。他們開了屋內的門到后院,后院寬度不錯,進深不是很長,花園是精心設計過的,種植了很多名貴花木。但他們馬上發現一個問題,這屋子離萊斯利大路太近,車流高速通過,噪音很大。屋內還只是隱隱聽到,在花園里幾乎是震耳欲聾。雖然這屋有缺陷,但盧默妻子對它還是有比較好的印象,愿意再接著看其他房子。下一個房子在玫瑰園街,紅磚房,外觀風格和灣景那邊差不多,地塊不是很寬,但是很長,有三百多英尺,合一百米長呢,這么長的后院要是用來種菜空間可大了,讓盧默妻子略有動心。盧默妻子在屋內用了一下廁所,馬桶的沖水器按一下就壞了。這房子屋內裝修顯得老舊,如買下得好好裝修改造,要花不少錢。他們決定先離開,去看第三座房子。盧默按照導航指引,找到了75號肯尼迪街。一停車,盧默就看傻眼了,這屋子像是天外飛來的城堡,可正是他夢想的??!屋子外墻用的是青崗巖石片,正面有兩個尖頂,風格俊秀超逸。它的門面寬度夠寬,三車庫,有一個環形進出車道,車庫外面的地表鋪著車道磚,可以停十來臺車子。在車道兩側各有一支三頭仿古立式燈柱,襯托著兩排冬青。這樣好的房子報價只有178萬加元,和他之前看的那些紅磚房價格差不多。按了門鈴,馬上有人開門。一進門,第一印象如入了冬宮。地面是帶黑色碎花紋花崗巖,中間鋪了一塊圓形的波斯地毯。廳堂右邊的樓梯是盤旋形的,玄關之上是挑空天花板,一盞水晶大吊燈垂下來。左側是客廳和餐廳,所有的地板都是乳白色的。在大廳各個高低不一的墻面上掛著各種畫作,像是個美術館畫廊。廚房有五六十平方大,靠墻邊全是吊櫥和櫥窗,里面擺著瓷器。和廚房隔著一道玻璃墻,是起居室;直角相交處有一扇門,那是家庭辦公室,墻體上都貼了紅木墻板。二樓有五個房間三個浴室,主人臥室的浴室里用了讓人印象深刻的大理石,鍍鉻水龍頭設備閃著銀光,有兩個龍頭把手是鍍金的。右側有兩個房間前后被一個浴室相連,靠馬路這間窗外有一棵俄羅斯白楊樹,隔著百葉窗看起來像一幅活動的畫。這房子太完美了,連地下室都有驚喜的地方,有一個原木的桑拿浴室,帶著閃亮發光體的石塊爐子,還有一個酒吧臺子。最后盧默夫婦從廚房后面的兩扇玻璃門進入后園,后園足夠大,寬度和進深都超過綠皮車房子,菜地周圍種植著多年生的花木,盧默認得有錦帶花、辛夷、芍藥、丁香,還有一些巨大的蕨類植物。連接屋子和花園的露天平臺是石頭做的,二十多平方米,圍著黑色生鐵藝欄桿,下到草地的臺階用棱角鋒利的石塊壘成。毫無疑問這是一座好房子。盧默見妻子終于松動了,雖然沒有表現出來歡喜,但至少不反對了。盧默當時就有了心證,一定要把這個房子買到。
盧默馬上和在上海的經紀人小馬商量。小馬聯系了賣家經紀,對方說要一個禮拜以后接到所有報價后開始投標。小馬說這房子至少值200萬加元,如果很多買家搶起來可能會更高。他建議采取一個策略,就是報一個比他們掛牌售價高的價格,不設貸款條件,但要對方24小時內答復,否則報價就作廢,這樣可以避免和其他買家競價。他建議盧默報198萬加元,但盧默妻子說只能出186萬加元。盧默心里涼了一截,這價格只比掛牌價高8萬,肯定沒戲,但總比不報好。小馬從上海給賣家經紀報了這個價,盧默開始緊張等待。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賣家經紀人打來的,說昨天看到盧默對房子很中意,現在有人報價了,請他也參加報價。盧默說已經報了,從上海過來的報價就是他的。這么一說對方知道了,就掛了電話。這個消息大大提振了盧默的信心,覺得有點希望。等了一個小時,小馬來電話,說對方聲稱現在有好幾個報價,價格都差不多,問盧默愿不愿意加價。盧默心急,想說加5萬加元,其實心里加個10萬加元也愿意。但是盧默太太一口咬定最多加2萬加元。她說現在加2萬加元加5萬加元差別不大,全憑運氣。大概一個小時以后,電話響了,小馬說對方簽了盧默的報價書,買賣成交了!明天一早盧默可以把10萬加元定金支票送到地產公司去。那個晚上盧默反復看房子資料,不敢相信自己能獲得這個房子。第二天一大早盧默就去了地產公司,把支票送上,他非常害怕妻子會變卦。之后很多年里,妻子都取笑盧默那天天沒亮就在地產公司門口等著交支票,像得了寶貝似的。
接下來三個月,盧默的日子完全變了。房子是買到了,還得把舊房子賣出去。那段時間房地產市場火熱,他的綠皮屋地段一有房子出來馬上很多人搶購,價格抬得很高。妻子一心想賣出個好價格,但是綠皮屋里外都陳舊了。這屋一層二層全是一種猩紅色化纖地毯,連樓梯都是。他們在這里用了十五年,沒覺得不舒服,這回要賣房了,妻子提出要換成木頭地板,她聽說木地板房子能多賣個幾萬塊錢??墒菗Q木頭地板本身也得花幾萬塊錢啊。經紀人小馬從上?;貋砹?,他發現地毯之下本來就是一種老式的拼花地板,如把地毯拿掉,用機器磨光一下,打上油漆就煥然如新。這活兒請裝修工來做得花八九千加元,妻子舍不得花錢,決定自己做。盧默知道很難,但為了搬新房他豁出去了。一百多平米的地毯一塊塊割了下來,卷成沉重的一筒,得用兩股塑料編絲繩子才捆得住,放在路邊等垃圾車來拿。第二天,盧默發現兩股繩子變成一股了,是妻子舍不得用兩股,自己解開來重新用一股捆綁,把另一股繩子節省出來種菜搭架子用。夜里下了雨,地毯浸水后膨脹,一股編絲繩捆不住,散了一地,政府的垃圾車都不收,最后還得自己開車送到垃圾場。地毯拿掉后露出木地板,也露出了舊地板上的釘子、粘地毯的膠水。各種釘子是用射釘槍打的,成千上萬枚,他得用鉗子人工拔出來。盧默年紀已經不小,蹲不住,坐著板凳弓著腰戴著老花眼鏡,一枚枚拔著釘子。角落上有些釘子不拔其實也看不出來,但是妻子會來檢查,一枚訂書針大的小釘子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最麻煩的是粘地毯的膠水,完全硬化成琥珀狀。不除掉膠水,地板磨光機就無法工作。盧默最后在網上看到一個辦法,用一種大型建材店Home"Depot"可以買到的化學溶劑溶解軟化,再慢慢用刮刀鏟掉。溶解劑氣味刺鼻,涂在硬化的膠水上幾小時后才溶化一點,鏟掉表層下面又是硬的,又得加溶解劑軟化。這活兒太難了,干了三天還清理不了幾平方。這一下盧默真有點絕望了,他無法完成,信心徹底崩潰。好在這個時候女婿過來支援。女婿很賣力,橡膠手套磨破了,溶解劑直接接觸到手指都沒注意。兩個人花了整整十天才把地面殘留膠水清理掉。女婿幾天后感到頭痛惡心,去看了醫生,醫生說他有可能是化學中毒。盧默接觸化學溶劑的時間是女婿好幾倍,還好沒有出現不良反應。膠水清理掉后地板上顯出很多劃痕,有的很深,當初房主鋪上地毯可能就是因為地板上這些傷痕。妻子一定要把劃痕磨平。盧默不理解為什么即將賣掉的房子要這么去做,很可能買家買到之后會全部換新地板。但是妻子堅決不同意,不磨平這些傷痕就不讓進入下一個環節。除了地板工程,盧默獨自把屋內所有房間重新粉刷過,用綠色油漆把外墻面漆了一番。他上到屋頂上,用釘子把每一片松動的瀝青瓦固定住;地下室有漏水,他在墻根鋪上防水布,打上防水膠。盧默連續兩個月每天早上六點起來干活到天黑,是他一生最賣力的一次?;顑航K于干好了,屋子可以掛牌出售了。妻子號啕大哭,舍不得賣這屋子。
然而事情沒有預期那么好,房子放出來之后,來看房的人不多。幾天之后盧默有點沉不住氣了,不是每個屋子都有人搶嗎?他很快明白了原因,因為綠皮屋的位置正對著一個區內的小彎路,犯了中國人所謂的“路沖”。當年盧默買這房子的時候中國人還不多,沒人會考慮“路沖”的事,可現在買家幾乎全是華人,來看屋子的人比預期少很多,半個月過去都沒人報價。由于妻子的挑剔和別扭,這個房子花了兩個多月修理,現在離新房交接只有一個月了,必須把舊房賣掉才可以獲得銀行貸款。最好的買賣時間已經過去,房市變得遲鈍了。如果這段時間賣不掉舊屋,下一個房子就買不成。這個時候盧默真是著急了,像熱鍋上的螞蟻。終于有一天,小馬說有個買家報了價,晚上要來看房。買家是武漢人,在國內有生意,下周要回國。當天晚上順利談成交易,買家是個痛快人。妻子把剛結出來的一條蒲瓜送給了買家,她對這個買家比較滿意,希望他能好好對待綠皮屋。
終于在十月十五日,加拿大楓葉開始變紅的時候,盧默和妻子搬入了香榭坊的新居。第一天晚上,盧默睡在巨大的主人臥室,心里空空蕩蕩的。他早早醒來,還不到四點,天還黑著。他在大廳里走來走去,先前房主的家具和墻上的畫作都拿走了,屋子顯得特別巨大,老覺得是在夢境。盧默心里有杜甫的“秋風破屋”情結。他年輕的時候住的單位宿舍只有二十多平米,每天要等妻子女兒睡覺了才在廚房一角寫作。他的宿舍在一個簡易四層樓的二樓西邊間,樓道進來后前面還有兩套二十多平米的單元,住了兩家人。當時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哪天把外面這兩間屋子買下來,半個樓梯三個單元都給自己,那簡直是天堂一樣。現在算來,那三個單元加起來也就六七十平米。而他現在的房子一樓二樓各有兩百平米,加上地下室還有兩百平米,共六百多平米,建筑裝修質量精良。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移民生活,先是到阿爾巴尼亞,之后到加拿大,一下子二十多年過去,這期間不知經歷過多少艱難困苦。英語單詞移民migration和候鳥migrant差不多。候鳥飛起來很壯觀,很詩意,其實有不少候鳥死在遷徙路上,能到達目的地的只是部分,而他算是幸運抵達的那一部分。
在這個有著沉思意義的早晨,盧默回顧幸運得到這個房子的全過程,發現最重要的幾個節點都是妻子做的選擇。盧默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的買家,看見一間稍微好點的房子就會動心。要是完全由他來決定,恐怕早就在灣景區那邊買了紅磚房。出國這么多年,盧默和妻子總是處于意見不統一中,一直會有爭執??涩F在回頭來看,盧默發現妻子許多貌似十分無理愚蠢的意見中包含著雷霆萬鈞的真理。有一件事情他曾寫在文學作品里。十七年前他和妻子從阿爾巴尼亞去布加勒斯特,見加拿大駐羅馬尼亞大使館的移民官。他們順利通過移民面試,回地拉那的中途在瑞士蘇黎世轉機。在機場免稅商場盧默看中了一部愛立信手機,之前在阿爾巴尼亞都還沒用過手機。妻子馬上表示反對,說你馬上要移民加拿大了,還買手機干什么?盧默只得悻悻作罷。妻子通過移民面試后回中國了,盧默獨自還在地拉那。不到一個月的某天中午,一群武裝匪徒在盧默住處綁架了他。匪徒綁架時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盧默的手機,但是找不到,問他手機在哪里,盧默說自己沒有手機。盧默被綁匪關在地下防空洞七天,綁匪計劃用盧默的手機和盧默生意合伙人談贖金,沒想到盧默真的沒有手機,只能用街頭的電話和盧默合伙人溝通。當地警方摸到規律,知道匪徒用公用電話,就在為數不多的地拉那公用電話點布下暗探,結果匪徒在一次打電話時被警察定了位,警察抓到了其中一個,盧默才被解救出來。盧默后來想,如果匪徒用了他的手機,打了電話就變換位置,警察是無法抓住他們的。這一次,完全是妻子在蘇黎世機場阻止他買手機才救了他的命。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幾個。剛到加拿大的時候,他在阿爾巴尼亞做的藥品生意不能做了。半年之后,盧默壓力很大,急于想找到一個養家糊口的事情,就想買一個便利店。做便利店很辛苦,要起早摸黑,一周做七天沒休息,但是風險不大,收入有保障。妻子一開始陪他看了幾個店,最后真要做決定時,她冷冷地說:你要買店可以,我可是不會起大早去上班的。盧默心里涼了半截,這種店叫夫妻店,完全靠夫妻勤奮才有點收入,妻子不愿意上班那就不成,只好放棄。又經過反復考慮,盧默最后決定做小百貨進口生意。憑著他的堅忍和為人處世,最后終于把生意做了起來,短短十年就搞定了財務,衣食無憂,還把自己搞成個專業作家。要是當時買了那個便利店,也許現在還在每天起早摸黑慢慢消耗生命。妻子平時經??雌饋砗懿恢v道理,但幾次重要節點都是她臨門一腳把球踢進,結果才有他現在比較好的日子。這一次從綠皮屋換到現在理想的華屋,又是一次證明。由于她之前的挑剔和否定,才給最后遇到這個房子留下機會。
二
盧默現在住的地方叫“香榭坊”。這好聽的名字是華人地產公司自己取的,因為小區內主要街路叫香榭街(Shaughnessy"Ave),聽起來讓人聯想起巴黎的香榭麗舍。一百多年前,這一帶是城市的邊緣,有一條路叫獵人樹林(Hunting"wood),說明那時這里還有野獸出沒。當時這里的地很便宜,建一個小木屋都搭上一大塊土地。大概是20世紀80年代開始,溫哥華人口增長,移民涌入,對住房需求大增。人們開始看中香榭坊區域,它遠離鬧市,挨著一條有排水河的峽谷,古木參天,風景如畫。這里地塊巨大,可以建造官邸級的大宅,從那時開始,香榭坊漸漸成為高檔住宅區,美輪美奐的豪宅處處可見。盧默的房子和香榭街有八九百米距離,和那些大宅子相比顯得小了,但已經進入華屋等級。盧默之前的房主是烏克蘭人,在Open"House和交接前兩次過來看屋內情況的短暫交流中,盧默了解到他原來是烏克蘭的軍官。他叫阿諾德,和那個施瓦辛格同名,好記。阿諾德說這房子是他自己建的,很有感情,特別愛護。盧默搬進之后看到好些比較疑難的開關轉換處,阿諾德都做了指引貼了紙條。主人浴室的水喉設備是名牌,他把一些龍頭備用配件用袋子裝好寫上說明,放在抽屜深處備用。阿諾德的妻子很精干,之前開過好幾個幼兒園,可能是她掙的錢蓋了這間屋子。她現在還在一個商店上班,有一天她下班后過來看看屋子,還掛著工作胸牌。原女主人對這房子依依不舍,看到屋內她留下的幾棵綠色盆栽被搬到后院露天處了,很是心疼。盧默就搬了回來,后來一直用心養著。盧默本來以為他們是賣了舊的要搬入一個更大的房子。沒想到她說搬小了,要縮小很多。
安下家之后,妻子開始考慮種菜的問題。后院比之前的大很多,是個精心設計的花園,環繞著常青的灌木和多年生的花卉,中間是一大塊草地。從露天平臺下來后是鋪了磚的硬地,中間還帶著一個圓圈,用來開派對做BBQ燒烤的。要在這樣精心設計過的園子里找地方種菜還真不容易。盧默看來看去,只看到石頭平臺的臺階邊兩個三角形花塢可以種菜。好在當時已經入秋,天氣轉涼,種菜是第二年開春的事,有半年的緩沖期。
坐在后院露天平臺上喝一杯茶,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他清早就坐在那里,看到了有兩只加拿大野鵝飛到了和自家后院隔了一道矮鐵絲網的鄰人家的游泳池,在池水里蕩著清波,噴著糞便。盧默早幾天中午見到胖女主人在池里撲騰撲騰游泳,或坐在池邊陽傘下聽鄉村搖滾音樂。當野鵝出現時,他看到女主人氣急敗壞拿著長桿子從屋里跑出來,趕走野鵝,用網兜來打撈鵝糞,但鵝糞基本都化在水里了。等她回到屋內,野鵝又飛了回來。后來女主人和兒子一起用帆布卷筒把游泳池蓋上了。天開始冷了,游泳池得關到明年五月初再用。盧默家后院的右側是一個中東人家,這屋里長夜亮著燈,總是很安靜,據說里面住了一個精神病人。他后來在后院油漆木頭的露天平臺見過這個人,是個病態的老年白人男性,這讓盧默想起《殺死一只知更鳥》小說里的那個人家。
盧默家右邊的77號門牌是一座在建的房子,也是云石外墻,建筑風格和他家很融洽,遠看起來像是一座相連的房子。第二年初春時分這座房子完工了,即將掛牌出賣。盧默熟悉這個屋子面對著街路的部分,可對這屋后院部分一無所知。一個大清早,他在自家后院走動,突然想到隔壁的后院看看?,F在屋子還沒賣出,沒有屋主人住里面,他進入看一下應該無妨。于是他就在自家前院車道上走了幾步,看看沒人,就往鄰家的前院走,雖然只是好奇去看看,畢竟進了別人家地界,心里緊張。通向后院會有一個小門,有木頭的,也有鐵藝的,通常不會上鎖。這家后院門在房子另一側,得穿過屋前的小徑。他找到木門,手伸到門后邊摸到了門鉤,按下鉤柄打開門鉤,門就開了。這后院不大,顯得有點局促,這讓他有點迷惑,按地塊面積來看這里和他家后院一樣大的。仔細看,這后院建了很高大的平臺,高臺下鋪了很多石頭地面,還有一條通道直通到車庫,兩邊用了巨大的石塊,所以看起來就顯得小了。這后院沒有什么花木,只有草地。園子背后那一道矮鐵絲網墻是從他家延展過來的,接壤的也是帶游泳池的那家,但是游泳池不在視線里。后院通屋里的玻璃門關著,即使開著盧默也不會進去。透過玻璃門看到里面的陳設都已經布置好,看來很快就會開賣。他在后院待了十幾分鐘,原路退回,就這時,他注意到了這屋子右側沒有鄰家,是一片空地。因為街路在這里折彎45度,下一個門牌房子往后退了幾十米。盧默之前曾注意到這一片空地,挨著街路的是緊密的樹叢,像墻一樣隔開里面的空地,樹縫中看見全是灌木叢和野草,還有幾道生銹的鐵絲橫貫在樹墻間。盧默現在發現從鄰家前院可以無障礙進入這塊空地,這里肯定不是隔壁家的領地,所以他放松心情走進來,沒有進入私人領地時的那種心虛緊張。之前他是從馬路上通過樹縫隙往里看,現在身處其中,有奇妙感。這塊地很不規則,前方呈銳角三角形,難以建房,市政府就留作公地了。這空地中間部分沒有長樹,平坦開闊,陽光充足,野草長得很高。盧默突然有一個想法,可不可以在這公地上開荒種菜?溫哥華一些公寓大樓的住戶,會在樓下分到一小塊菜地,讓他們享受接觸土地的樂趣。政府的地荒在這里,如在上面種菜,也算是一種綠化,應該不算犯法。最重要的是在這里開一個菜園,就可以避免在自家后院開挖草地種菜。當然這里有困難存在,對他來說,這塊地就是一塊“飛地”,如何進出呢?從目前情況看,要進入這里一是從鄰居家前院經過,還有就是在樹叢中開出一條路通到馬路。樹叢很茂密,但都是灌木,要開出一條路不很難。就在當天早上,他回家拿了工具,鋸掉幾棵灌木,剪掉很多樹枝,就開出了一條小道通到馬路。他給這小徑取名為“胡志明小道”,過路的人不小心的話,還發現不了這條小通道。
在接下來的時間,趁著隔壁房子還沒賣出,盧默和妻子在飛地開荒。妻子一開始對這塊地將信將疑,積極性不高。因為這里土很僵硬,有很多廢舊建筑材料,不知是之前建過屋基,還是建77號時留下的垃圾造成。但這塊地因為沒有房屋遮擋,陽光特別充足,最終還是打動了她的心。盧默的野心不大,只要有一小塊菜地就行。雖然這地是公家的,但是他選的地還是盡量離開隔壁房子遠一點。他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用木方條搭出一塊兩米見方的格子,深挖下去,底下全是沙石,到五十厘米深度才見黏土層。他從園藝中心買了幾十包種植土回來,填在坑里面。進出“飛地”是個難題。盧默在樹叢里開出的路幾天后被新長的樹枝封回去了,又得重新砍。還有一次盧默從樹叢中鉆出來到了馬路,正好遇上一個牽著狗散步的白人婦女,嚇了她一跳,以為他是埋伏在樹林里的壞人。此后盧默每次出入樹林,總覺得在做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盧默妻子也覺得這樣不好,干脆就從隔壁房子門口經過。還有一個問題:土質改良不難,難的是水的來源。因為要經過鄰家領地,無法接水管,只能用手提水桶。盧默明白解決不了水源問題,這地是無法種的。他設想過用推車載著大水桶到里面去,但這樣從馬路進入樹林里面太引人注目。一時想不出辦法,妻子只能提著水桶從隔壁房子前院經過。就這樣,盧默和妻子“兄妹開荒”一樣開出一小塊地,種上了一點西紅柿、黃瓜之類的苗子。
在西紅柿剛剛開出小花的時候,隔壁的房子賣出了。盧默一直在猜想新的屋主會是什么人。從趨勢看,在這里買房的不會是當地白人,基本上是伊朗人和華人。盧默那天看到出售這房產的伊朗經紀人從屋里出來,問了他買家是哪國人?回答說是中國人。搬家那天,盧默在樓上書房隔著百葉窗看到新屋主是一個中年女人,有一個很胖的十來歲女兒,接著看到男主人,理著平頭,個子不高,一看就是南方人的模樣。在異國他鄉,有同胞為鄰是令人欣慰的事。盧默很快就和新鄰居有了交談,得知他們是福建人。男的姓黃,平時基本在國內經商,女的叫阿秀,在這里帶小女兒讀書,還有個大女兒在美國一所大學讀書。兩家交換了電話。妻子按老家風俗做了年糕送過去,對方回贈了咸鴨蛋。
盧默很快發現,鄰家男很勤快,整天聽到屋內機器鋸發出尖厲的切割響聲,在做什么木工的活。開始妻子還在盧默面前夸他能干,后來有點奇怪,這新房子要做什么木工活呢?幾天后妻子告訴盧默,鄰家男在飛地上要建個小房子,是建在樹上的。盧默知道這里的有線電視有個兒童頻道就叫TREE"HOUSE(樹屋)。沒多久,鄰家請了專業人工,除草,砍了很多野樹。阿秀對盧默妻子說自己花了一萬多塊錢,要在這里開一個網球場用來和女兒打網球,請盧默妻子把開出來的菜地往邊上移動兩米。盧默妻子有點不高興,說自己這塊地是深挖過的,鋪了很多種植土,無法移動。阿秀也沒堅持,一笑了事。之后,阿秀和盧默妻子相處都還不錯。自阿秀家入住之后,盧默妻子不再從她家門口進入飛地,改從“胡志明小道”出入。阿秀主動告訴盧默妻子可直接從她家屋前進入飛地,也可以用她家的水龍頭接水。她也種了一些豆子,還給了盧妻一些秧苗。過些時候,她說自己正在和市政府聯系,想把這塊飛地買下來,成為自己家的花園,以后會用圍欄全部攔住。她在放出風聲顯示自己對這塊飛地抱有企圖。盧妻心里不服氣,可是不好反駁。人家是說向政府買,又不是說強占。況且他們同意她使用飛地里她開出的那一小塊菜地,等于打劫的人分給幫手一點好處。盧默妻子覺得只要能繼續在飛地種菜,還得到從人家門前進出飛地的便利,就綏靖了。
三
香榭坊所在的社區有一個大陸華人為主的“白雪丹楓”俱樂部,很有名氣。盧默妻子會跳一點交際舞,身材還很好。之前在綠皮屋參加過社區華人健身團體舞,還參加過表演比賽。盧默妻子當時就注意到北邊有一支“白雪丹楓”隊伍,實力很強,總是輕松拿獎,沒想到自己現在也到了這個社區。妻子讓盧默查找怎么才能加入這個組織。盧默在網站找到協會的信息,給聯系人發了郵件。郵件很快回了,說每個周五有協會大活動,周二周四下屬的各演出隊分頭活動,有舞蹈隊、合唱團、腰鼓隊。妻子參加了協會大活動,交了5加元會費,登記成為會員。她選擇了腰鼓隊,馬上領到一個腰鼓和一對鼓槌,還帶著紅綢帶。盧默有點好奇,這腰鼓值點錢,協會的經費哪來的?告知會費是不夠的,中領館文化參贊出了部分錢,當地政府也有些補貼,還有外出演出也會有點收入。腰鼓隊是在冬天開始練起的,盧默妻子很興奮地投入其中。她身材高,沒發福,還有曲線,很會穿衣服,在隊里算是最年輕的。她跳過慢四,所以打起腰鼓來動作比較優美。盧默聽到妻子唯一的抱怨說是隊里有個叫張琴的對她嫉妒,打壓她。這個張琴家里開了一個餃子店,在隊里時間比較長,會欺生,還很會拍協會頭頭馬屁。很快就有了幾次外出演出,盧默開車送她,有時還捎帶上其他人。有段時間演出很頻繁,演出活動都會請到當地官員,比如議員、市長,這些政客有選民的地方都盡量鉆進來。盧默之前看見過一張加拿大總理哈珀去基層的照片,照片中一個小鎮女人斜著身體靠著汽車,懶洋洋伸出手,哈珀總理邁步過來和她握手,可見這里的人不把政客當回事,只有華人把他們當菩薩,每次活動結束合影都讓他們坐在中央位置。盧默看過幾次演出,有個別好節目。比如有個拉二胡的是國內某名家的弟子,還有個沈陽京劇院出來的,唱得也好。舞蹈基本是廣場舞水平,有一回舞蹈隊排了個印度舞,請了一個印度大媽領舞。那印度大媽跳得好極了,和華人大媽完全不一樣水平。
初春時候,盧默開車去了一次洛杉磯,美國的春天比加拿大要早一個月。這邊的樹還沒長葉子,那邊已經成蔭,到處鮮花盛開。在美國親戚家里,他看到了后院地里的瓜苗已經開始長大?;貋頃r,親戚給了兩棵水瓜和兩棵冬瓜的苗,說這倆品種長得非常好?;氐搅思抑螅拮釉诼短炱脚_邊的兩個三角花塢種上冬瓜,但水瓜沒地方種。盧默建議種到飛地里去,或者是種在大花盆里。他甚至作出了妥協,準備在草地邊角開出一塊一米見方的地供妻子種植。但妻子沒和他商量就在玫瑰花叢和草地交接的地方挖出兩個深坑,放下了很厚的底肥,表面用種植好土,把兩棵水瓜種了上去。盧默覺得這兩個坑好像是在他腹腔上開的一樣難受。水瓜藤蔓葉子大,需搭起棚架,否則會把玫瑰花全遮住了,那還成什么花園呢!照以前,他會堅決反對。但現在他的脾氣好了很多,知道家庭不是講理的地方,要忍耐。種菜問題對妻子來說好像是領土主權,是核心問題,沒的商量,否則寧愿動武,盧默顯然不愿意看到那種局面。但從這天開始,他在花園里的幸福感沒有了,視倆瓜苗為眼中釘。起初的幾天,瓜苗蔫頭蔫腦沒精神的,這給了他一點希望,最好這外來的苗子不適應這里水土,長不大??梢粋€禮拜之后,瓜苗突然粗了一圈,直起腰桿,葉子黝黑帶著白毛伸展開來,長勢旺盛,很快會瓜葉如陰遮住玫瑰花。他得保衛玫瑰,抵抗水瓜,但不能強攻,只能智取。他不能把瓜苗移走,也許可以控制瓜苗的生長速度,不讓它長太大擋住玫瑰。他聽說過古代有一種給書生磨墨的墨猴,主人不給它喝水,所以就長得很小。不給水瓜澆水是控制不了的,這事是妻子在做。他想到的是控制瓜苗根系吸收水分的能力。在妻子外出打腰鼓的時候,他用食用鹽和白醋調制了一個配方,和水的比例大約是百分之五,澆在了瓜苗根部。盧默等著瓜苗停止生長,可這一個星期里,瓜苗繼續生長,毫無影響。在下一個星期妻子去打腰鼓時,他又給瓜苗用了白醋和鹽,這回比例調到了百分之十。半個小時后盧默到花園觀察,覺得瓜苗沒什么反應,還那么茁壯,看來用量還是太少了。于是他又來了一次,這一次和水的比例加大到百分之三十。就像小孩玩火,一開始還小心,慢慢就失去警惕。在做完這些之后,盧默就上樓去寫作了。過了兩個小時,他一看時鐘到十一點了,妻子過一個小時就要回來了,突然想起了瓜苗,不知情況怎么樣。他跑到花園一看,壞了,瓜苗全脫水了,軟耷耷蔫下去了。這下他知道闖禍了,妻子一回來,馬上能看出是盧默對瓜苗下了毒手,是謀殺,是故意謀殺。這個事情可以引申開來,既然可以謀殺妻子種的瓜,那以后會不會謀殺妻子本人?離妻子回來不到一個小時了,他得采取行動彌補錯誤。盧默馬上對瓜苗澆水,想把土里的醋和鹽沖淡,但十分鐘過去瓜苗更加焉了。他扒開土一看,瓜苗根部的細根須全斷了,醋和鹽已經殺死它們。就像一個真的謀殺作案人,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轉移作案現場,做出偽裝。法律上故意殺人是一級謀殺,但過失殺人則有可能得到諒解。他想起之前曾和妻子說過要在花園西北角開一塊菜地,現在馬上做這個事情,把瓜苗移過去,就算瓜苗死了,妻子沒發現是他下手毒死的就好混過去。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在草地西北角挖出五六十厘米見方的孔來,略微松松土,就把那兩棵軟綿綿的瓜苗移植過來。之前茁壯成長的瓜苗奄奄一息,盧默用小樹枝勉強支撐著它們。他又澆了大量的水,做最后的搶救,像給尿毒癥病人做血透一樣。如果可以,他這時都愿意不惜一切代價給這兩棵瓜苗換腎,但完全不起作用,瓜苗死定了。妻子還有十分鐘就回來,盧默用園藝磚頭在這個新開的小園地周邊擺了個圍圈,好像是給這瓜苗做了墳墓一樣。妻子回來第一件事去看瓜苗,發現沒了,大驚失色。盧默說自己開了新的園地,移植過去了。妻子看到完全枯萎的瓜苗,失聲大哭,臭罵盧默。不過她以為是因為移栽的原因死的,屬于事故,沒有懷疑是盧默的謀殺。要是盧默不走轉移作案現場這一步,結果完全不一樣,會非常嚴重。后來盧默就順水推舟,把這塊地整得大了一點。第二年盧默在東北角又開出一塊地,第三年把兩塊地中間打通連成一片,菜地面積基本維持在二米寬六米長左右。盧默對自己所犯的錯誤深深內疚,認為這是一生所犯的最大幾次錯誤之一。后來盧默在園子里為妻子種菜的事做了很多貢獻,都是想為自己這次行為做出贖罪。但是這一次的謀殺被土地和園子記住了,不久之后對盧默做出了一次無情的懲罰。
四
從瓜苗事件開始,盧默家花園里沒有再增加花木,蔬菜瓜果漸漸成為主角。除了盧默正式劃給妻子的2×6平方的正式菜地,妻子還在鋪著園藝磚的硬地上放置了很多個圓桶和方箱用于種植。比起花草的生長速度,大葉瓜菜簡直在瘋長,一夜之間就爬滿藤。盧默看到花園變得綠茵茵,開了很多黃色的花,好些蝴蝶、蜜蜂過來給瓜菜授粉。
某天上午,盧默聽到園子里妻子在和人交談。妻子聲音很大,顯得興奮。對方的聲音也不小,是個女性的聲音,牙齒可能不全有點漏口風。盧默聽不大明白她說的話,好像是貴州、四川那邊的口音。盧默有點好奇,來的是個什么人,就到了窗邊掀開一點百葉窗看看花園里的情況。花園里一片蔥蘢,妻子和客人掩映在瓜葉黃花之中,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有點古詩詞的意境。她們在走動,有一下子客人的身影露了出來。她年紀看起來七十上下,個子不矮,有點干瘦,衣服很簡陋。盧默第一感覺她是一個裹腳的老太婆,她已經開始衰老,臉收縮成核桃形,頭上戴了個橘色的棒球帽,是旅行社免費發的那種。
這是妻子新結識的朋友。盧默家對面住著一位心理醫生慧怡,是廣西人。她的工作很忙,有兩個學齡前小孩,就請母親從廣西過來幫她帶帶小孩。妻子很快和慧怡媽認識了,兩人很合得來。她說話很大聲,嘻嘻哈哈的,有一天她說家里韭菜豐收讓盧默妻子拿點回去,妻子拿回家的韭菜盧默一看細得像頭發絲,沒有韭菜的香氣。妻子當時由于沒有種菜的朋友,只能和她交流種菜技藝,但發現她只是個打醬油的。比如她從來不買肥料,也不松土,隨便在地上挖個坑就把菜種下去。唯一的肥料是兩個小孩的糞便,妻子懷疑可能她把自己的糞便也用上去了。她在女兒家地位不低,都可以批評女婿,也有點自己的生活空間。她偶爾會聯絡廣西老鄉在自己家聚聚,這一次,她把盧默妻子也喊上了。盧默妻子因而認識了好些個廣西人,大部分是跟著子女來這里的父母。這一次聚會盧默妻子覺得簡直是個訴苦大會,來的人都在傾訴在加拿大的苦悶。盧默妻子沒有這方面的苦惱,因為她是自己帶著小孩出來移民的,有自己的大房子,經濟獨立還能幫襯子女。盧默妻子一直擅于交際。以前在綠皮屋的時候,她去超市買菜和那些員工都混得很熟,有個殺魚的老頭過年還向她要紅包,平時會把好的魚留起來給她。妻子在這次聚會上最大的收獲是結識了幾個種菜的好手。一個是裘先生夫婦。裘先生年紀快八十了,他女兒和女婿是成功的地產經紀,買了幾座大房子,給父母一座小一點的住著。裘先生最讓盧默妻子羨慕的是他收集到了十幾個大種植桶。這些黑膠桶本來是種樹苗的,附近那些大豪宅蓋好之后會移植入大量樹木,留下的種植桶就會丟棄。裘先生由于做地產經紀的女兒的信息,加上他自己會開助動車,這一帶的大桶都歸他收集了。還有一個新結識的就是今天來盧默花園的這位,她是廣西欽州上思縣人,那里有很出名的十萬大山。妻子后來都叫她馬姐。
盧默妻子這天在和馬姐的切磋菜藝期間有很深的挫折感,她把盧默妻子的種菜理論基本都推翻了。比如盧默妻子說西紅柿很喜歡陽光,頂枝越高越好,她卻認為西紅柿長到第十二片葉子之后就要打掉頂枝。她說吃白菜葉子的蟲子是夜間從地里爬出來的,盧默妻子卻一直以為是天上飛來的。當盧默妻子向她請教黃瓜葉子為什么容易枯黃時,她持不屑一顧的態度,把頭別過來看著天空,可能覺得這個問題太低級了,連這個都不懂還玩什么種菜。她覺得盧默妻子顯然理解不了她的種菜理念,水平太低,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她沒待多久就走了。她留下了幾根沒帶土的萵苣菜苗,說要夜里種下,白天得擋住陽光。盧默妻子連夜奮戰,日出時把鍋碗瓢盆都拿出來扣在上面。那些天烈日當空,菜苗差點死掉。好在兩人加了微信,妻子微信上問診下藥。按照她的方法,萵苣后來活了過來,長得很旺盛。
盧默妻子明白馬姐是種菜高手,決定去她家里拜訪,端正態度虛心求教。回來的時候她談了很多感想和見聞,很興奮,像是當年白區進步青年參觀過延安一樣。這位鄰居家和盧默家步行距離大概十分鐘,在這個區里算是中等偏小的房子。房子是她兒子買的,屋里共住了八個人,兒子一家四口,媳婦的父母親也從國內來了,住在樓上,馬姐和老伴則住在地下室里。盧默妻子關心的是菜園問題,她說這家的花園不大,比咱家小,但利用率很高,陽光充足,基本全開發成菜園了。菜園分成兩個區,一個區歸兒媳父母種植,一個區歸她和老伴。這園子里出產的蔬菜自給有余,家里不必去超市買菜。兒子和媳婦的朋友偶爾還能來拿走一些有機蔬菜。盧默妻子說當時她問了一個問題:你們把花園的地全挖了種菜,兒子兒媳沒意見嗎?馬姐的老伴搶著回答說:沒有兒媳的同意,我們哪敢這樣做??!那天盧默妻子特地描述了馬姐老伴的樣子,說他有一個很奇怪的肚子,就像是一只大瓢蟲一樣圓鼓鼓的,很畸形。妻子說馬姐家種菜有明確目的:供應餐桌,投入產出都有計劃。他們在積肥方面比慧怡媽用人糞高級很多,去豆腐廠取豆腐渣,咖啡店取咖啡渣,去政府的垃圾場取腐殖土,還去養雞場取雞糞,以上這些肥料都是免費的。而最讓盧默妻子感興趣的是,他們家后園有一套灌溉系統。他家后園外面有一條排水溝,基本常年有水。他兒子在排水溝里放了一個微型自動水泵,會把水抽到自家一個大水桶里,這樣他們家老人可以用這些水澆地,不用昂貴的自來水。盧默妻子對水費敏感,夏天里種菜花掉的水費遠遠超過了產品價值。盧默很慶幸自己家附近沒有這樣一條排水溝,否則妻子會要他也去弄這么一套灌溉系統,盧默覺得這事對他來說實在比林縣人民開鑿紅旗渠還要困難。
從此妻子有了一個精神導師。如果盧默妻子要為自己的種菜寫本歷史的話,那么認識了馬姐就像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她如當年執行“以糧為綱”方針一樣,理直氣壯擴大了草地上的菜地。妻子嘴里開始出現一句話:農業一枝花,全靠肥當家。這話盧默聽了熟,是四五十年前中國流行的潮語。妻子開始在自己的準豪宅里實施一枝花計劃。計劃分室內室外的。室外是做有機堆肥,把瓜菜葉子剩余食物放在專用桶內發酵。室內的是做酵素,主要原料是蘋果,加拿大路邊有很多蘋果樹,蘋果掉滿地,妻子撿回一大桶,洗干凈切塊,拌上紅糖,密封發酵。做酵素對溫度有要求,必須放在室內。妻子有一天從華人超市買了十公斤大減價的黃豆回來,夜里盧默聽到她用高壓鍋煮黃豆,又聽到她在使用絞肉機。第二天起來看到窗臺上擺滿許多個裝著黃色醬狀物體的透明瓶子,有玻璃的有塑料的。妻子說這是黃豆醬,要放在窗臺上曬太陽,發酵后就是最高級的氮肥。幾天之后盧默看到瓶子里冒著氣泡,黃豆醬發酵的腐臭開始在屋內彌漫,妻子卻說這氣味很好聞呢。妻子以前愛做饅頭餃子,家里存了一袋面粉。自從認識馬姐之后,一心撲在種菜上,不再做飯,更別說做饅頭餃子,那一袋面粉就過期了。盧默曾把它放食品垃圾桶里準備讓垃圾車收走,妻子發現了拿回來放到了車庫。這段時間盧默去了一次中國,回來之后有一天他進入了地下室的暖氣機房,發現機房地面上放著兩只長形的塑料箱子,蓋著蓋子,蓋口處纏了一圈保鮮膜。盧默推了推,發現特別沉重,一只足足有百十來斤。盧默問妻子這里面是什么?妻子立即擺出嚴正的姿態,說里面是面粉加泥土,要發酵成肥料,暖氣機房的溫度最適合。她提前做出姿態,不容盧默反對。盧默本想大吵一頓,可最后發現吵了也沒有用。這個塑料箱子太沉了,妻子是一點點把土運進來,現在很難把整個箱子搬上去,得一點點挖出來,那就更加惡心了。他只好忍受下來。
盧默晚上的活動空間基本在地下室,這里很寬敞,有酒吧,桑拿浴室。他在這里安下大電視和音響設備,看體育直播,聽古典音樂,看電影。他發現空間大了有一個重要好處是和妻子可以保持相當的距離,雙方的容忍度大大提高。他國內回來幾天后,發現有點不對勁,暖氣房里有氣味出來。連日來他看NBA比賽感覺都不好了,如入噩夢。他知道這氣味和那兩個箱子有關系,無奈之下去加拿大輪胎店里買了一種特別厚的工業級黑色垃圾膠袋,把那兩個箱子套起來,套了兩層,又纏了很多層的強力膠帶,這樣總算是把氣味封住了。在接下來的幾場NBA比賽直播中,他找回了幸福感。但一個月后,這兩個箱子惹下了大麻煩。
深秋后,煤氣公司技工來定期維護暖氣爐。技工發現了一點問題,要做進一步檢修,需要盧默陪在一邊。盧默突然發現氣味又來了,那兩只纏著膠袋的黑箱子就在煤氣公司技工身邊,表面有點鼓了起來。盧默覺得非常尷尬,怕這白人技工會問他這是什么??墒沁@個技工倒是什么都沒說,干完活就走了。到了晚上,來了一大批警車,其中有幾部大型的技術車,是重罪組的。他們包圍了盧默的房子,探員進屋后把盧默夫婦分在兩個地方盤問,問地下室的兩個箱子里裝的是什么?盧默如是陳述,心里倒是有一種快意,這下總可以擺脫了。警察到了機房,戴了防化面具把膠袋剪開,一股臭氣彌漫開來,幾乎讓人窒息。警察以為抓到大魚,初步檢驗結果卻是腐爛的面粉。一個月前,溫哥華發現一起分尸案,警察只找到一部分肢體,還有一部分沒找到。那個白人技師在地下室看到兩個裹著黑膠袋的箱子,聞到氣味,向警察匯報了,所以警察會這樣撲過來。這事引起周圍鄰居注意,雖然有了解釋,但留下的陰影會長期存在。
一起積肥的事居然會引起謀殺分尸的猜想,讓盧默很沮喪憤怒。他把怒氣全發到了馬姐身上,覺得都是她的教唆造成。然而就在這幾天,盧默得知馬姐那個大肚子甲蟲一樣的老伴死了。妻子說他前天在屋子外邊除草,除了草之后對馬姐說自己好累,想躺一會兒,結果躺下后就起不來,很快就死了。盧默至今沒見過他,當時聽妻子說他的肚子大得像一只大甲蟲時,就聯想起了卡夫卡小說《變形記》里的格里高利,覺得他最終要死掉。據說他本來患有嚴重的內科疾病,去年冬天里有一次鏟雪之后倒下過,后來緩了過來。他的喪事悄悄地進行,屋主人都沒告訴鄰居。馬姐是把盧默妻子當成最知心的人才告訴她,兒子和媳婦說房子里死了人不能讓外人知道,否則以后賣房子就會影響價格。這事讓盧默難過,一個人死了,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一對蟲子死了一只,另一只還得繼續活下去。馬姐之前還有個老伴,現在得完全獨自面對。她還得種菜,還得給兒子家四口人做飯,以后恐怕還得獨自除草鏟雪呢。盧默有個奇怪的感覺:死亡氣息是會傳播的,他家地下室的氣味和大甲蟲的氣味有關聯。
五
剛搬過來的前幾年,妻子對于“白雪丹楓”的熱情和種菜差不多各占一半。要不是那次她去排練,盧默也沒有機會“謀殺”瓜苗。盧默指望腰鼓隊能盡量多吸引走妻子時間,以分散她對種菜的癡迷。但事情按照相反方向發展,妻子越來越不愿去參加那邊的活動,與之漸行漸遠。從妻子每次活動回來的敘述和輕微的抱怨中,盧默驚訝地發現,這么一個遠離家鄉萬里之外的中老年人業余組織,竟然也會有國內體制氣息。
妻子說先前在綠皮屋那里華人社區活動都自由松散,會員根據自己興趣打牌跳舞打太極拳舞劍。但白雪丹楓不一樣,有著嚴格的組織紀律。每周五上午先開大會,由會長做報告,回顧過去一周的工作,再布置下周的要點。報告中會點名表揚人批評人。開會時間大家都很安靜,不能看手機,不能遲到早退。現任會長李書林,一個有著男性名字的七十歲女人,在國內可能當過區長什么的,很有領導經驗。她用國內那套辦法來抓專業隊伍的訓練建設,從中領館獲得資金,從企業拉到贊助,別的華人社區協會領導根本沒有這樣的能力?!鞍籽┑鳌痹谒念I導下,協會的跳舞隊、合唱隊、腰鼓隊在大溫哥華區沒有對手,有很多演出機會。盧默妻子對于演出興趣不大,只是想交交朋友跳跳廣場舞健身。盧默也覺得這些演出沒什么好看的。演出隊服裝和化妝都不錯,看起來色彩斑斕,但畢竟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婦女,最大的都八十歲了。盧默想起“文革”的時候大家都會爭著去看紅衛兵文藝演出,那時確實沒有東西看,所以會覺得好看。但現在好看的東西那么多,這些老人這么熱衷演出有什么意義呢?當地的華人媒體經常報道“白雪丹楓”的活動,李書林上過很多次中文電視,成了名人。雖然協會有章程三年換一次會長,但她總在沒人競爭的情況下繼續當選,連當了四屆。妻子說每個周五開大會時她的講話總是底氣十足,脫稿一講就一個多小時。留下來給會員自由活動的時間寥寥無幾。盧默妻子和幾個隊員喜歡跳跳廣場舞,約了時間在社區中心外邊的場地自己練練。結果腰鼓隊里的張琴打了小報告給會長,會長在周五大會上嚴肅指出這種違反紀律的行為的危害性,嚴令馬上停止。這事之后盧默妻子感覺到協會在孤立她,會長給她穿小鞋,她在腰鼓隊的演出位置由本來的前排調到了后排。慢慢地,她對協會的興趣降低,最后干脆都不去了。
現在妻子全部精力全回到后院和那塊飛地了。
園子里開始出現了白粉病。這種病最早是出現在日本青瓜(zucchini)上,這種植物藤葉巨大,長勢兇猛,巨無霸一樣,在它邊上的作物養料水分都被它搶走長不起來。在結出第一批的瓜果之后,它葉片上出現了白粉,緊接著藤蔓也有了白粉。妻子如臨大敵,知道這個病會傳染,是一種真菌病。她馬上采取了措施,戴上手套,用酒精消毒園藝剪刀,把有白粉的葉蔓剪下來密封在一個專用的大桶里。但為時已晚,日本青瓜很快垮了下去,葉蔓上全是白粉,看起來有點恐怖。盧默最近看過一些紀錄片,知道真菌會侵入活體,在活體上生長。一個蜻蜓還保持著飛翔的姿態,它的頭上已經長出蘑菇狀的菌株。他還看過一個美國電影The"Ruins,寫一個真菌的秘境,那屋外有很多好看的植物,細看是人形的,是人被真菌侵入后變成的真菌體。日本青瓜被全部移除,裝入樹葉袋子被政府的綠葉車收走了,但是白粉病開始在后園傳播了。先是同樣有大葉的蒲瓜開始染病,妻子發現一片剪掉一片,最后只剩下光禿禿的藤蔓。緊接著所有的黃瓜也變成“白瓜”,只有絲瓜安然無恙。白粉病不僅長在瓜菜上,也轉移到了花木上。那一棵丁香花的葉子上全是白粉,玉蘭花的葉子上也有。
盧默妻子把白粉病的原因歸結為園里缺乏陽光。她對于陽光有特別的在意,好比古希臘哲學家狄奧根尼,當亞歷山大大帝問他有什么要求時,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擋住他的陽光。她整天都在打園子里擋住陽光的樹木的主意,恨不得砍盡殺絕。但是擋住陽光的樹木都不是長在自己家院內的,而是鄰家的。在剛搬進來不久,盧默就注意到后院右側的鄰家一棵楓樹的一條大枝杈伸到了自己的屋頂上方,大風時能接觸到自己屋頂,大量的樹葉都掉落在自家屋頂上。他家柵欄后長了好多棵楓樹,不像是栽培的,是樹上掉下種子自個兒長出來,處于瘋長狀態,樹干把柵欄都頂得歪倒了。這家鄰居屋里住著一個精神病人的事是妻子了解到的。她常常會拿著掃把和簸箕在前院掃樹葉,傍晚時出來散步遛狗的人經過這里,有的會停步和她聊幾句。斜對面一個前南斯拉夫籍的老太太告訴她這屋里有個精神病人,通常有一個印度女傭照顧他。他的兄弟是屋主,有時會過來一下。盧默在早晚的時間觀察過這個房子,晚上有一段時間屋內會見人影閃動,其他時間都很安靜,而屋內的燈是徹夜不滅的。在他搬入半年多后的一天,他看到這家的露天平臺上有個人在刷油漆。最初盧默以為這是個油漆師傅,但是發現這個人穿的衣服很隨便,短褲汗衫,腳底是拖鞋,留著花白胡楂,頭發稀稀落落,臉色蒼白,像個長久不出門的人。他猜想這可能就是屋內那個精神有病的人。有一天,盧默在這家鄰居前門的馬路上看見他在打開的車庫門口,車庫里有一個木工工作臺。盧默過去打招呼,說自己是他后院的新鄰居。說自己看見過他在露天平臺上刷油漆。
“你以后需要刷油漆的活兒就找我吧?!彼f。
“好啊,看樣子你是這方面專家?!北R默說。
盧默這天說想和他兄弟聯系一下,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紙上讓他交給他兄弟。兩天后盧默接到他兄弟電話。盧默說他家的樹長到了自家屋頂了,再不修整會傷到屋頂,造成大損失。對方答應讓修剪樹的專業人員來看一下。盧默請了一個叫大衛的砍樹專業人員來看了一下,說不僅屋頂上那棵樹要修剪,沿著圍欄其他三棵樹也要修剪,要一千七百加元。盧默打電話告訴了鄰家屋主,說樹是你家的,費用你出吧。對方說按這邊規則長在你家上空的樹要你家付錢修剪,但我還是愿意付一半的費用。盧默覺得這樣也不錯,就請叫大衛的人過來把四棵樹都修剪了。兩天后,盧默聽到有人按門鈴,是一個干瘦的印度婦女,送來一張支票,寫著八百五十加元,剛好是費用的一半。
這是在后園南邊天空,樹杈打掉之后陽光好了很多。還有一件讓妻子意想不到的好事,這幾棵樹的根扎得不深。有一棵在砍掉一邊的大枝杈之后,另一邊重心失衡,在一次刮大風時倒向了鄰居家房子一側,還好沒有傷到屋子和人。隔壁這家自認倒霉,請了好多大胡子的中東年輕人過來把樹分解掉。這些年輕人身強力壯,可是干活都在磨洋工,閑聊抽煙喝咖啡,他們都是親戚朋友,無償來幫活的。盧默發現這家其實很節省,舍不得花錢請工人,但上回和他商量出錢砍樹很痛快,真是豪爽愛面子的人家。自此,南邊的陽光好了很多,妻子臉上的“陽光”也多了很多。
南邊的事搞定了,盧默妻子開始打北邊圍欄外福建人家大樹的主意。這樹很大,長在兩個院子之間的木墻邊,因為在北邊,按道理是擋不住陽光的,可有一大杈長到盧默家這邊,遮住了天空,像一把大傘一樣,擋住了雨水。木墻下的花木都長在這樹陰下,盧默這下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籬下,在樹下的丁香花從來不開,芍藥也不開,繡球也不開。妻子關心的是她的菜地,那樹冠已伸展到菜地上空。妻子鼓動盧默和福建人家商量,讓他們把伸過來的樹冠砍掉,費用仿照先例各出一半。盧默覺得妻子這是癡心妄想,和福建人家已經有矛盾存在,看得出男主人對盧默夫婦進出飛地已有敵意,和他商量砍樹完全是自討無趣。妻子越來越對福建人家的大樹杈不滿,每天都會嘀咕,搞得盧默很不耐煩。夫妻之道很神奇,兩個人長久在一起,相互受影響,據說老了之后模樣都會很像。盧默夫婦對于彼此提出的建議第一反應通常都會持反對態度,可在潛意識里又會去執行。有一天,妻子在加拿大輪胎店派送的廣告里看到一種修樹工具,打折百分之五十,就讓盧默開車帶她去看看。這是一種可以伸縮的樹鋸和剪枝刀,頭上有兩個工具。一個是短剪刀,用拉繩的方式控制剪刀,樣子會讓人聯想起烏賊魚嘴里面那一對黑牙齒;另一個利器就是鋼鋸板,用元寶螺絲固定在刀架上。鋸板有半米長,土耳其彎軍刀形,很厚實,鋸齒特別鋒利,拿在手里像萬圣節的死神鐮刀。盧默喜歡這個工具,馬上買了。盧默妻子說這個工具好使,你用它把福建人的樹給修理掉吧。盧默當場就覺得不可行,福建人家那樹杈半空高,這個工具夠不到。妻子動了氣,你不剪那樹,還買它干什么?要是當時還沒付過錢,也許盧默真的會不買了。但已經付過賬,盧默就不想退貨了。就因為爭了一句,回家的路上妻子和他都在生悶氣。
第二天盧默早上五點就醒了。這個時候就醒來有點反常,可再睡也睡不著了,就起了床,洗了一把臉刷了牙到了園子里。早晨園子里鮮花草地都特別清新,連妻子種的那些蔬菜瓜果也翠綠可愛。他去車庫里把昨天買的工具拿了出來,其實早上醒那么早和惦記這玩意兒有關系。他把那死神鐮刀拆了包裝裝搭起來,先是鋸了一點東邊有游泳池那家伸展過來的柏樹樹枝,那鋼鋸片太鋒利了,他不由得自造一詞:真是削樹如泥。這工具是帶著可以伸縮的長柄的,盧默把它拉伸開來,有三節,長度很長,簡直可以夠到月亮,幫吳剛把那棵桂花樹鋸斷。這一個聯想讓盧默膨脹了,覺得自己是超人,無所不能的超人。盧默把這死神鐮刀伸向福建人的樹,但是刀頭還夠不到,還差一米多才能架到那樹杈上。盧默此時完全被一種力量控制住,不顧一切想把這大樹杈鋸掉。他回車庫搬出一張人字梯子架到了樹下的玫瑰花叢,這樣盧默爬上三級就夠到了。盧默知道這梯子安全范圍是三級,再上一級就危險了。為了防止樹杈倒下壓到下邊妻子種的瓜菜,盧默還鋪了一個折疊桌子,這樣就不會壓到菜地。盧默開始鋸樹,這樹是長到盧默家園子這邊的,市政律法規定可以自己修剪。盡管盧默有權力,他還是盡量小聲點,不想驚動福建人,免得說來說去麻煩。盧默上了三級梯階,還是夠不到,只好上到最高的第四階。鋸刀好鋒利,每一刀都帶出很多鋸末,他沒戴防護眼鏡,也沒戴手套,只見鋸片很快深入到枝杈中間,很有快意,很有成就感,這種快感就像你即將成功地從鼻孔深處挖出一塊硬鼻屎一樣。樹杈鋸到一半,出現一個預料不到的情況,大樹杈的切口在自身壓力下斷開了,嘩啦啦往下倒,但是在鋸口處的樹皮還連著,這個地方因為彎曲聚集著張力,鋸板被樹皮內的力擠壓住,特別難拉動。盧默的手臂已經沒有力氣,咬著牙堅持把最后一點樹皮切斷。突然那連接處斷開來,大樹杈完全失控往下掉。盧默這時才發現這樹杈極大,好像轟塌下來一樣,覺得會壓到自己。他慌亂中丟了鐮刀,從樓梯上往下跳。當盧默跳下來之后,著地的是草地部分,他事先已經留了好幾米的工作空間。盧默著地以后,因為想避開倒下的樹杈,急著往邊上躲,但跳下的沖力讓盧默失去平衡,身體朝房子的石頭平臺那邊沖。說實話,要是年輕時候,盧默是能夠保持平衡的,但現在他無法控制身體,只覺得自己在失速狀態,整個人像一段木頭一樣倒下,頭部猛然撞到了堅硬的石頭。著地的是左額部也許是左臉部,感覺就像一個雞蛋往石頭上猛一碰,開裂了。他腦子是還清醒的,知道自己這下玩完了,有可能腦殼摔裂。盧默很快意識到自己是摔在了石頭平臺的臺階上,那些臺階邊角很鋒利粗糙,像刀口一樣,新石器猿人的石頭工具就是打磨成這樣形狀的。盧默抬起了頭,用手捂住傷口,是左眼這邊,黏糊糊的,像摸到了一團粥。盧默想很可能眼球摔碎了,他痛心地明白自己又一次面臨絕境,他得把自己救回來。他慢慢抬起身,右眼還能看,他站了起來,往屋內的門走,看到露臺桌子上有一個布太陽帽,就用它來捂住傷口。在這轉換之間他發現左眼還能看見東西,沒有瞎。他大聲呼叫妻子,在他叫第三聲時,妻子從深沉的睡夢中被喚醒,回應了他。妻子下樓見狀嚇得團團轉。盧默坐到了上二樓的樓梯上,讓妻子趕緊拿電話過來,他右眼能用,播了911,說自己從樹上掉下來摔傷頭部。與此同時他讓妻子用手機打電話給女兒,妻子自己的手機從來不用,現在又不知道盧默手機的開機密碼,打不出來。盧默打完了911電話,發現妻子不在身邊,就大聲叫她。她在樓上洗手間說自己洗一把臉。盧默說我都快死了,你還洗什么臉。妻子又急急忙忙跑下來。女人在危急時的反應有點奇怪,小時候聽說過發生火災時,女主人竟然忘了抱小孩出來而是抱了馬桶。也可能妻子只是看到盧默用布帽捂住的臉,身上其他部分都好好的,還能說話行動,沒覺得太嚴重。盧默自己打通了女兒電話,要女兒馬上過來。這時候急救車來了。急救員見得多,很鎮定,問他六點鐘怎么就獨自鋸樹了?當盧默拿下捂住傷口的布帽,急救員看到傷口倒吸一口冷氣,說了一聲:我的天,你真有本事,把自己摔成這樣。他緊急包扎了盧默,除了頭部,還給他膝蓋外側的擦傷也做了處理。擔架過來了,給他上了氧氣面罩,吊了輸液。很快盧默被放上擔架,抬出了屋門。這一剎那他覺得上救護車有熟悉感,好像經歷過,可事實上他是第一次,不知這感覺哪兒來的。盧默知道這下自己已得救,不會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傷口的具體位置,之前發現左眼還能看見,覺得可能是傷在額頭或臉部。一旦覺得自己死不了,眼睛沒瞎,他的想法就多了。以后臉上有個大疤痕怎么辦?也許把頭發留長,掛下來遮住傷口?救護車很快到了急救中心的醫院,開始了輪候。溫哥華的公費醫療一個重大弊病是急診輪候時間很長。盧默之前有過輪候經歷,發高燒等了五六個小時,有病人在等候期間死去。他這回也一樣要等,也不知要等多久。他開始覺得很冷,早上起來沒吃過東西就鋸樹了。女兒已經來到醫院,向護士要了兩條床單蓋在他身上,他才不再打哆嗦。現在開始了等候,他暫時也沒事,除了眼角包了一塊紗布,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他想閉眼睡一下,傷口在閃痛。
現在他能想到,這一次的事故是不應該發生的,完全是自己的粗心大意造成。幾年前有一次,妻子的哥哥站在人字梯上用借來的電鋸鋸樹枝,因為重心太高失去平衡掉下,腰砸在倒下的梯子上,斷了幾條肋骨,是盧默開車送醫院的,這樣的教訓怎么都不記得呢?他還想起在老房子的時候,他在一條小路上看到一個白人男子爬上一個高高的梯子鋸樹,那梯子架在圓形的樹干上不穩定,翻轉過來,這白人從空中掉下倒在草地上。當時他還過去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還記得那家伙痛苦又不高興的臉,說不需要幫助。這些事情他都記得,怎么還會犯這樣一個低級的錯誤呢?引起事故的原因就是昨天下午加拿大輪胎店買的那一把可伸縮刀具,如果沒有比平時便宜了百分之五十,妻子是不會買的。他想起當時買下的時候對妻子明確說過自己是不會用它來鋸福建人家的樹的,可僅僅過了半天,他怎么就完全改了主意,獨自在清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把那根大樹杈鋸下來呢?他知道原因就是和妻子的那幾句爭執。雖然昨天他拒絕了妻子的要求,但是心底里還是受了影響,在潛意識深處,他總有一種想取悅妻子的傾向,于是才會開始一系列的錯誤。他不想把這事怪在妻子頭上,更多的是怪自己做事不小心,年紀一大把了,還會干出這種蠢事。他閉著眼睛,沒睡著,聽到妻子和女兒說事情的經過,發現妻子把昨天要求他鋸掉福建人家樹杈這個事實掩蓋掉了,還說他腦筋有問題,這么早一個人爬著梯子鋸樹。盧默突然覺得生氣,插上嘴說:是你昨天在輪胎店里要我鋸掉福建人的樹好不好?妻子立刻正色反駁,說沒有這樣的事。盧默一氣,傷口劇痛。女兒及時制止了兩個人的爭執。
又等了很久,來了個女醫生,個頭很壯,要給他縫合傷口。她解開紗布,看著血肉模糊的傷口,不知怎么下手。很快她發現了傷口里有碎骨頭,知道傷得不輕,先要處理骨折。CT"掃描顯示左眼上方骨頭撞碎了。急診部門把他轉到了美容手術部門,傷口部位在臉部,醫院要把這個傷口的疤痕盡量做小,所以要讓美容醫生做。盧默算是運氣好,如那個醫生不負責隨便縫上,里面的骨頭歪著長,他以后就會變成一怪物,至少是個“吊眼皮”。
到了美容手術門診。雖然是急診轉來,醫生也得把之前預約的病人處理完,才能輪到盧默。等了三個小時,醫生終于來了,是個白人,樣子有點像傳說中的白求恩大夫。女兒在一邊介紹了受傷過程,還說盧默本來一個星期后要去北京做新書發布會的。醫生回了一句話盧默聽到了,說黑眼圈做新書發布會給人印象更深。醫生說骨頭碎了好幾片,如果沒有撞碎骨頭,那眼球就碎了。撞擊力量很大,撞在左眼上方,把眼角都震裂了。妻子當時看到了傷口,血肉模糊的樣子,就跑到了外面去了,女兒說她一直在哭。醫生剔除了碎骨,先縫合肌肉部分,又縫合皮膚部分,是按照美容級別做的。做好之后,醫生交代女兒如何護理,每天要用紗布棉花清洗,涂上藥膏。開了藥方,說可以回家了。盧默聽到妻子對女兒說,不需要買紗布棉花,她三年前從中國帶回來的藥棉紗布還有留著,可以用。盧默說我這個是嚴重受傷,怎么可以用那些放了多年的東西呢?他簡直無法相信妻子會有這樣小氣的想法,他這個時候沒有辦法自己去買,好在女兒在身邊,都按醫生處方買了新的。
下午三點回到了家。女兒一家本來計劃這天要和朋友去野營的,盧默覺得現在既然回到家了,妻子會護理他,就讓女兒回家帶孩子野營去。他躺在起居室沙發上,臉上還全是血痕和醫院手術留下的藥水,很虛弱,需要妻子的護理。他讓妻子打點熱水給他擦洗一下臉上的血水。妻子的動作卻顯得僵硬,說自己感覺很不好,要崩潰的樣子,開始哭個不停。盧默知道現在不但不能指望她護理,還得去照顧她了,趕緊打電話給女兒,要她不要去野營。女兒女婿帶著三歲的兒子又回到盧默家里,取消了野營。
女兒一過來,妻子把盧默交給她,說自己在屋里透不過氣,要到院子里去。很快又聽到她驚呼倒下的樹壓到了她種的菜,要女婿幫她把大樹杈處理掉。女婿和外孫都到園子里去了。女兒打來了熱水,把盧默臉上的血水擦掉,給他吃了消炎的藥,之后給他做容易下咽消化的飯。他聽到了妻子在園子里大聲說話,很興奮的樣子,意思是這個大樹杈除掉之后后園的陽光好很多了。她在女婿幫助下把樹杈分開鋸斷,搬到別處,接下來的時間一直在做這個。盧默的女兒給他喂了一碗菜泡飯。盧默想著之前看過的一個新聞。安省有個愛打獵的女人受刑事指控,說她前段時間和丈夫及朋友去西部的卑斯省獵熊,錯把丈夫當獵物打死了。她帶著丈夫的尸體和一頭獵殺的熊回到了安省的家,忙著出售打死的熊,卻把丈夫尸體放在車庫不理。這是幾年前看到的新聞,本來完全忘了,現在卻在腦子里浮現。天慢慢黑下去,妻子一直在后園處理樹杈。盧默想著想著睡著了。
到他醒來時,天已經大黑了,屋里很安靜,后園也安靜了。他問女兒你媽在哪里?她說不知道,好像不在后園。盧默聽到后園沒一點聲響,知道她肯定是去飛地了。他不想在沙發上過夜,就起了身,上樓到了自己的臥室。妻子的作息時間和他很不一樣,家里空房間又多,他們早就分房睡了。妻子還沒回來,他心里不是滋味。自從下午回到家里,女兒過來之后,妻子就沒有再過來看他一眼。吃飯時沒有過來,也沒有一句問候他的話。到現在都夜里九點多了,還不見她的影子。盧默心底一陣陣憤怒不時涌上來,每一次憤怒,他都能感到傷口的血水滲了出來。現在他只能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平靜下來。
已經入夜,屋里女兒一家都睡了??赡苡捎谏眢w負傷造成的,盧默這會兒膽子很小,害怕獨處。他的傷口在閃著痛,吃了止痛藥也沒用,腦子里如開著柴油機一樣突突響著,安靜不下來。他進入了夢魘狀態,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從樹上跳下來摔倒是被一種力量控制著,那個力量像是鬼魂一樣,是有形的,像一群蝙蝠發出尖厲的笑聲。關于鬼的想法他不是現在才有。他之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之后就在悟這個問題。陀氏長篇小說《群魔》的開篇,引了一段《圣經》:“那里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穌,準他們進入豬里去。耶穌準了他們。鬼就從那人身體出來,進入豬里去。于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到湖里淹死了。放豬的看見這事就逃跑了,去告訴城里和鄉下的人。眾人出來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穌那里,看見鬼所離開的那人坐在耶穌腳前,穿著衣服,心里明白過來,他們就害怕?!蓖铀纪滓蛩够臅校芏嗳宋锒际潜弧肮怼笨刂浦?。盧默很早就讀他的書,前年還買了他的十一本的全集,很佩服他的深不可測。但是真正進入他的小說世界里面,感覺到里面那些被“鬼”控制的帶著瘋狂的人物氣息還是近年的事。因為他時常感覺到,鬼就在他自己身上,就在他的家中。
此時,他躺在黑夜中,傷口在滲著血水,妻子還獨自在那塊飛地里鏟土。當一陣陣怒氣直從心底涌上來,他看到蝙蝠一樣的鬼精靈發出吱吱笑聲。當他深呼吸把情緒平緩下來,鬼精靈就會泄了氣伏下去。由于頭部受傷,他更容易在黑暗中感知幻覺中的精靈。他現在明白了自己從梯子上掉下一定和幾個月前謀殺瓜苗的事有關,當時他用白醋和鹽殺死瓜苗,內心感到一陣陣帶著邪惡的快意,現在他明白那就是一個鬼在指使他。而此時,鬼已經控制了整個屋子,整個局面。但是他發現自己也能控制這些鬼精靈,只要他平靜下來,精靈蝙蝠就飛不起來,倒掛在天花板上。
他心情稍稍平靜后,另一件事情浮上心來。上午他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不久前自己已經歷過一次,但事實上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上救護車。這種熟悉感是他潛意識里的一種超驗,來自多年前妻子那次坐救護車事件。事實上妻子那次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他根本不在現場,而是在一架波音777大型客機上,在一萬米的高空飛往國內,去義烏采辦集裝箱。那段時間生意特別忙,盧默有十多個禮拜沒有休息過一天。他天性不是做生意的人,而是讀書人,生意繁忙讓他煩躁。他計劃買一個商業鋪面,以后收點租金過日子,不再為生計奔波。那段時間他看了很多鋪面,都沒找到滿意的。在他訂好機票回國辦貨的前一個晚上,地產經紀告訴他在市中心唐人街有個上居下鋪的物業還不錯。他覺得這是個機會,就想去看看。但是這一天特別忙,因為第二天要回國,他和妻子發了很多貨。到了五點多的時候,還有一個訂單沒做出來。他已經筋疲力盡,不想再干了。同樣筋疲力盡的妻子對他說,我實在餓了,你去買一個甜餅給我吃,我來把最后一單做完吧。后來就是這樣,妻子把最后一單做完?;氐郊抑螅R默還惦記著唐人街那個物業,跟妻子說晚上過去看看。妻子說今天就算了,我實在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再說你明天要回國,看物業的事情不要緊的,有空了去看看,沒空就算了。盧默為這句話大動肝火,說物業的事怎么會是可看可不看呢?比什么都重要呢!移民加拿大后,在巨大的生活壓力和過于勞累的情況下,盧默的性格變得很暴躁,動不動就發大火。他知道這不對勁,可總是會把原因歸到妻子頭上。他和妻子為此大吵了一頓,還摔了門。那個時候妻子膝蓋痛,她出國前是個坐辦公室的會計,也不喜歡運動,是個弱女子,現在要搬運大量貨物,干重體力活,日子一久把膝蓋軟組織傷了,晚上痛得只能躺在樓下沙發上架著腿才能睡。之前每次回國妻子都會給他整理箱子,放上換洗衣物。這一回妻子沒有給他弄,他自己氣呼呼地收拾了行李箱子睡下了。剛剛睡著不久,就被妻子叫醒了。妻子從樓下沙發上跑到樓上臥室,鉆到被子里,說自己的胃很痛很痛。盧默說那吃點藥吧。你胃痛時不是吃那個胃炎干糖漿粉末嗎?妻子說這回痛的感覺不一樣,不知能不能吃,吃死了怎么辦?盧默覺得不可理喻,這種糖漿怎么會吃死人呢?就回了一句:吃死了就吃死了吧!這話激怒了妻子,從被窩里坐了起來,說你太狠心了,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妻子又跑到樓下沙發上,獨自睡了。盧默后來就沒睡著,心里不安寧。四點鐘他起來下樓問妻子情況怎么樣,妻子說你回國吧,等天亮后她會和女兒去看醫生。接著預約的出租車就到了,盧默離家去了機場。
盧默在機場心神不寧,打了電話回去詢問。女兒說還是很痛,等天亮要去看急診。盧默這時想過是不是取消飛行。他讓女兒把電話給妻子,說情況嚴重的話他就不上飛機了。妻子說你還是去吧,我這里能對付。其實那個時候她的疼痛指數已經到了十級。盧默就這樣上了飛機。那架飛機上剛剛開通了飛行中電話,收費很高。他在飛機上打了電話回家,女兒告訴他媽媽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結果打911叫了救護車,目前在醫院急診部輪候。當時盧默只想馬上掉頭飛回家,心像掉進油鍋一樣煎熬著,后悔前一晚所做的一切。他知道犯了大錯,不該飛出來。到了上海,又打電話給女兒,女兒說病因還沒找到,還在等待。盧默馬上去加航服務臺告訴情況,他們給了免費改期,兩小時后就坐同一架飛機飛回去。就這樣,他又飛回了加拿大。妻子的病情查到了,是盲腸穿孔,穿孔后不痛了,但是膿水全進入腹腔,還在等著做手術。
連續幾天沒躺下過,這個晚上他終于可以躺下,但是病房里沒有地方,護士對他寬容了一點,他就在地上鋪了毯子睡了一下。本以為做了手術就會好了,但是妻子還是在發燒,說是極度難受,一直在呻吟。醫生卻要求她出院,告訴她回家后體溫如升回到38度,可再次來醫院。妻子回到家一天后,體溫升到38度以上,又回到醫院。CT查出她腹腔里全是膿液,后來在CT指引下后背打了洞,掛著袋子排膿液。盧默守在妻子床邊,看她睡著的時候,呼吸急促,很害怕妻子會死去。但是妻子在煎熬中有所埋怨的時候,他又馬上會針鋒相對,反駁她。記得妻子第二次做手術時,是在失聲痛哭中進入手術室的。
那是一次血光之災,他后來了解到很多人在盲腸穿孔后死掉,即使在現在醫療條件良好的情況下死亡率也很高,而他竟然在她腹痛難忍來到他被窩求援時漠不關心,還在她盲腸穿孔之際飛往義烏。這一個錯誤后來被他回國后馬上返回的事情掩蓋了,朋友都說他馬上返回做得很對,是個好丈夫。這些話使得他都沒去想妻子在他不在身邊時的無助和恐懼,還為自己能馬上返回自我感動。而此時此刻,他自己經歷著血光之災,和妻子換了位置。他想起妻子當時孤立無援在醫院等他,他在飛機上。妻子真正處于死神的影子下面,而他卻選擇了離去。
一直到了晚上十點多,盧默聽到車庫門響。應該是妻子從飛地回來了,她獨自一人在飛地摸黑干到現在。盧默以為妻子現在應該上樓來看看他,問問情況。他并不想責備她,也不想告訴她自己傷口在流血,只想和她說不能黑夜里獨自在飛地里干活。他甚至還要對她說說剛才所想到的,那年自己在她急病下飛回中國的反省之心??墒撬l現妻子沒有上樓來,只聽到樓下開始乒乒乓乓的聲音,知道妻子現在要開始擦洗樓下的花崗巖地面,在搬動椅子。他知道妻子一擦地板就要花上幾個小時,她會像電影里日本舊時代女子一樣跪在地上用手拿著布擦,還會用熱水。盧默知道她是不準備上來看他了。盡管他在心里做了很多自我安慰和自我檢查,還是無法控制內心的怒氣重新往上涌,傷口里的血水溢出來,透過白紗布從臉頰上掛下來。天花板掛著的精靈開始吱吱發出笑聲,好些開始飛來飛去。
他一夜都沒睡著。兩點鐘左右,他覺得門被輕輕打開過。是妻子過來看他。他裝作睡著了,沒有動。妻子靜靜在門邊站了一會兒,看他沒反應,又靜靜走了。
六
盧默本來要回國辦新書發布會的事推遲了。他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知道了他鋸樹杈掉下受傷,都為他后怕。有一個人說他的一個鄰居去年上樹修枝,家人第二天發現他從樹上掉到鄰居家院里死掉了。這種事故很多,很多人給他提供線索。一個在加州的朋友發來一條蕭伯納之死的鏈接。蕭伯納九十四歲的時候上樹修枝掉下來,最后因腎衰竭去世。沒想到蕭伯納是從樹上掉下死的,看來作家都喜歡上樹修剪,還都粗心大意。這個典故給盧默的事故帶來一點雅致優美。他的新書責編看到他家石頭臺階的照片,說:這里差點成了一個作家的蒙難之地。
盧默傷勢恢復得很快。他眼部和臉部的青腫慢慢消退。他之前覺得自己會破相,可是傷口正好在眉毛之處,傷疤在眉毛之下,眼角的傷是撕裂,愈合后沒疤痕。一個星期后他自己開車去醫院拆線。邊上一個男子和他攀談,問他是不是騎自行車摔的,他說不是。那人指著他膝蓋外側還沒結疤的傷處,說自行車手最容易摔成這樣,他也是車手。這是好事,說明盧默眼角傷處不引人注目。一個上年紀的女護士看了他的傷口,驚呼同事都來看,說這個病人一周前摔成爛番茄一樣的眼角現在都好成這樣了,真是奇跡,幾乎全好了。護士都說他的體能好,恢復能力超人。醫生給他拆了線,祝賀他恢復得那么好。
他受傷后推遲了回國機票。僅僅過了十天,他就飛回中國,還去了馬來西亞檳榔嶼參加了文學活動。他的眼睛還有青腫,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遮擋。在馬來西亞期間他遇見韓國漢學家樸教授,說自己以后萬一傷疤去不掉,可能去韓國整容。
“要是真摔瞎了一只眼睛會有什么樣后果?”這事他越想越后怕。如果是他自己的原因,比如車禍,比如自己生病瞎了一只眼,他倒是可以接受。但這回真實原因除了自己草率不小心外,他是受到妻子壓力才去鋸樹,而妻子事后又斷然否認。這樣的話他真瞎了一只眼睛,最可怕的是他內心會產生重大創傷。他覺得自己會像《星球大戰》里的阿納金(Anakin),最后變成黑暗尊主達斯·維達(Darth"Vader),徹底失去歡樂,充滿了怒火和仇恨。這種內心的毒素力量是他自己無法控制的,他會生活在憤怒和仇恨中,那簡直像是被打在地獄里。現在他明白了為什么會有一座那么好的房子在等著他。那是命運安排的一個陷阱,一個死亡游戲的迷宮。他差點被致命地困在其中。
但是這一切都沒發生,只是一種假想。他過了這難關,就像電子游戲里的角色過了一關就吃了很多能量包回來。他的精神比起之前強大多了。
七
溫哥華的夏天很短,一過九月寒風就起。楓樹紅了一陣子,就開始飄雪,冰天雪地一直到來年三四月,五月才見花開。初春的一天上午,盧默聽到門鈴輕輕地一響,聲音輕得像蚊子一樣,而后才聽到松開指頭的響聲“咚”。盧默能感覺到按門鈴的人異常羞怯,輕輕按下門鈴之后,松開指頭也是輕輕的。盧默開了門,見到那位種菜女士馬姐,她來找他妻子的。盧默第一次和她如此近距離的面對面,之前都隔著一定距離觀察她。她的臉干瘦,兩個眼睛像小洞洞,但是肯定有活的小東西藏在洞里面往外看。盧默說妻子在后面菜園里伺候土地,讓她進屋來。她說不進屋了,她可從邊門到后園找盧默妻子去。后來就見她出現在后園,和他妻子說起話來。這回她帶來一個爆炸性消息,說她的親家公死了,是被麥肯錫街施工的泥頭車撞死的。妻子轉述這事時沒有很多細節,但盧默知道這個事件,只是想不到會是她家的人。前天下午三點,盧默按照每天的習慣外出健身走路。他平時習慣從香榭街進入,再從玫瑰谷路走回來,這一路徑邊上都是漂亮的華屋,花木也好看,走一圈大概一個小時,九千多步。他平時不去麥肯錫街,因為那里在施工,頂上有兩臺塔吊,他總是害怕塔吊上會掉下什么東西。但今天他想順便到中央街對面買袋面包,就在結束健步之前穿過麥肯錫街。走到一半見路封了,有很多警車和救護車,說一個老人過馬路時被dump"truck"(運載土方的大噸位自卸卡車,這邊的繁體字報紙稱之為“泥頭車”)軋死了。晚上,盧默在電視上看到警察開新聞發布會,說路上施工段有工人管制交通,車子進出時會亮出STOP牌子。死者是個華裔老人,可能不懂英文,看不懂STOP的意思。工人通常只注意管制車輛通行,看不到行人。死者不知怎么通過了管制,徑直穿過工地門口,正好滿載土方的泥頭車倒出來,司機看不到死者,是在盲點上,結果幾十噸重的卡車軋過他身體,當場死亡。盧默想不到死者會是馬姐的親家公。
又是一次血光之災??杀R默居然有預感一樣,聽到這事沒覺得很驚奇。這事說起來有點不正常,一個家庭死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并不奇怪,雖然按現在平均壽命來看算是死得比較早。但是一家兩年內連續死了兩個老人(其實都不老)就有點怪怪的。妻子說馬姐親家公去年開始得老年癡呆癥,幾次外出回不了家,本來是不應該讓他獨自外出的。盧默覺得這兩個老人如果都在國內生活的話,可能都還不會死。盧默所在的街坊鄰里有一個微信群,他發現了馬姐家門牌下的微信名字是“生如夏花”。去年有幾次“生如夏花”發出了幾則消息,說家里有自己種的芹菜和四季豆給鄰里品嘗,都是有機的,放在車道上自己取,每份收3加元用來買雞糞肥料。這條微信(也可以說是廣告)出現了三次,后來就沒有再出現。看來是沒有人愿意花3加元到她家去取一包蔬菜。這個“生如夏花”看來是個女性,肯定不會是馬姐自己,只會是她兒媳婦。盧默聽妻子說過馬姐家是她兒子開車去養雞場取免費雞糞的,微信里卻說是買雞糞,顯然她是想用蔬菜賣點錢回來。還有一點他也奇怪,按道理這家剛死了人,鄰里會在群里表示一下哀悼??扇豪锊灰娨稽c動靜,看來這家人沒把消息透出來,馬姐是把盧默妻子當可靠的密友才透露給她。去年她自己老伴死了也說過家里不讓她把死人的事說出來,怕屋里死過人的消息一傳出,以后房子就賣不出好價格。
這屋里住了四個老人有點奇怪。加拿大有個福利,新移民把父母申請過來居住,住滿十年過了六十五歲就可以得到一份養老金。盧默之前有個朋友也這么做,把夫妻雙方的父母都申請了過來。但男方的父母在這里待了一個月就受不了,回上海去了。這位朋友的父母都是上海吃過公飯的人,見多識廣,會掌握自己的選擇,但是“生如夏花”這家屋里的老人不是這樣,是被安排的。盧默知道四個老人住在這里是不舒服的,特別是被安排住地下室的馬姐夫婦。盧默后來聽裘先生做地產的女兒說,那間屋子的地下室原來是個室內游泳池,被填了改成住人的房間,陰氣特別重,風水不對。盧默一想起馬姐和肚子像甲蟲一樣的老伴住在這樣的地方,會想起“水深火熱”這個詞。他甚至還會想到前些年關于“月亮熊”的新聞。為了獲取熊膽汁,養殖者在月亮熊膽內插管吸取膽汁。有的月亮熊受不了這苦,會自己把內臟掏出來自殺。毫無疑問,在這間曾經有室內地下游泳池的屋子里,有一股陰暗的殺氣,最終殺了兩個老人。盧默覺得風水學里說的陰氣換個說法就是一種負能量,有人想用一種流行的說法叫“量子糾纏”來解釋這些現象,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的“鬼”會不會就是這種負能量呢?這些負能量是會傳輸,到處找依附體的,他自己從樹上摔下來,差點瞎了一只眼,還有妻子放在地下室機器房里被當成分尸線索的臭面粉箱子,某種程度和這一家輸出來的負能量有聯系。
這一天,馬姐又送來了一些新的菜苗,是她從中國帶來的種子發的廣西油麥菜。加拿大海關禁止從國外私自帶入植物種子,發現了會高額罰款,還會列入黑名單。她知道這規矩,她說自己是把這些油麥菜種子包在布里,縫進了棉衣夾層內部才安全帶來。她送來如此艱難帶來的種子培育出來的菜苗,讓盧默妻子大為感動。老是受她恩惠,盧默妻子覺得應該表示一點謝意。端午節之前,盧默妻子包了好多肉粽子,特意把十個煮得軟熟一些,適合牙口不好的老人,給馬姐送過去。幾天之后,盧默聽到門鈴又膽怯害羞地叮了一下,聽出是種菜的馬姐來了,只有她才會按出這樣獨特的門鈴聲。開了門,看到她提著好幾個塑料袋,里面裝了很多萵苣和青菜,不是苗,是已經長成的。那天她和盧默妻子在后園邊聊邊干活,聽到她的聲音響了很多,顯得很開心。妻子后來告訴盧默,說她收到了粽子很高興,她不是因為多么喜歡粽子,而是覺得被人關心。她說自己到了這邊之后,基本上就待在家里,沒有和人交往。以前老伴在的時候還好些,現在孤獨一人不好過。她知道社區里有個“白雪丹楓”組織,經常有活動,可她不知道怎么參加。她說自己想吃點蝦皮,告訴過兒子一次,可沒見兒子買來,可能是媳婦不讓買。她說自己倒是有點錢的,有退休工資,上回從國內回來時就帶了6000加幣,可是自己無法到超市去買蝦皮,再說吧,也怕買了兒媳會不高興。馬姐說她最近情況有變化,兒子一家不再下樓吃飯了,她三頓做給自己吃。之前兒子一家每天晚飯下來吃,只有買了本地雞或者龍蝦的時候,他們才會在樓上和岳父母一起做了吃。而現在都不下來了。她抱怨一切都是親家母教唆的,她其實知道都是媳婦做的,但即使在背后,她都不敢直接指責她,只把一切歸到親家母身上。她說親家公死了后,親家母常去兒子家,要給兒子家提供大量蔬菜,因此需要更多的地種植。于是原來劃給她的那塊陽光好的地被親家母搶走了。之前她有部分瓜菜種在桶里,媳婦嫌難看,破壞后園景觀,不讓種了,現在她幾乎是無地可種。那天她和妻子說了很多,盧默看到她用手背抹眼淚。盧默說她在這里這么受罪,干嗎不回國內去?盧默妻子說她其實也想回去,在老家她有親友,是縣城的退休工人。先前兒子一家忙著上班掙錢,沒人做飯照看孩子,她得幫助他們。其實現在小孩已經大了,也不要她做飯了,本來可以回去了。可是再等兩年她就可以拿加拿大福利金了,所以還不能回去。
盧默妻子說著這些,覺得馬姐挺可憐的。盧默表面附和點頭稱是,可心里有另外的想法。他覺得妻子所說的只是一種表象,真相也許不是這樣。馬姐在這里可能并不是只在受苦,這是她選擇的一種生活,一種比在國內更適合她的活法。盧默有一次帶外孫去社區的兒童游樂區玩,看到對面走來一個很精神的有點年紀的女人,走路有點拖腿,臉色紅潤,也許略施過脂粉,戴著個新棒球帽,和他擦身而過。盧默覺得這人眼熟,好像見過。一直到外孫跑去玩爬梯,他獨自坐在長椅子上,才想起剛才看到的人是馬姐。她看起來和之前在他家后花園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好像是兩個人。但盧默確信是同一個人,因為擦身而過時雖然她似乎視而不見,但洞穴似的眼窩里的眼神顯示是有反應的。她裝扮整齊疾走而過,精神十足。相比那個受欺凌的老婦,盧默不明白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八
和隔壁福建人家的關系越來越不好了。
上面說過,在福建人搬入之前,盧默夫婦已經在飛地里開荒種菜了。福建人一開始也是承認盧默妻子對飛地的使用權的,但后來一直在制造事端,加以騷擾。有一天妻子怒氣沖沖回來說:福建人阿秀告訴她今天她家會灑除草劑,把飛地里的雜草殺死,自己再鋪新草地。到時除草劑會灑到她的地里,問她還要不要種菜?盧默妻子說當然還種的。為了安慰妻子,盧默幫她用幾個空的花盆把飛地里的冬瓜苗蓋起來擋住除草劑,總算度過一次危機。沒隔多久,這家男的開除草機把除掉的草葉全噴到了盧默妻子的菜地里,把苗全壓住了,架子也倒了。盧默看到這種情況,覺得鄰居開始使壞,勸妻子放棄算了??墒瞧拮訁s有寸土必爭的決心,要繼續種植,每天提著兩桶水從鄰家前院小徑進入飛地。盧默說既然已經和他們家有意見了,怎么還可以從其領地進入?在美國,人家都可以射殺你。妻子說:如果連門口都不能經過,那還算什么鄰居呢?盧默啞口無言,妻子的邏輯和常人完全不一樣。接下來妻子每天還是提著兩個水桶從隔壁家經過,盧默不知道她遇到阿秀會是怎么樣?是打招呼還是裝作沒看見?盧默在福建人搬來之初,對這家印象還不錯。冬天里他們鏟雪很認真,雪后中午前都會把雪鏟干凈。很多時間男主人不在,都是阿秀獨自鏟的。有一回盧默的鏟雪機因為油路不通開不起來,阿秀還主動把自家鏟雪機給他用。如果沒有這塊飛地的話,他們本來可以做好鄰居的,妻子也可以和阿秀交往。但為了這塊飛地,引得他們生出私心,想占為己有,不想看到別人染指。還有,妻子每天提著兩桶水從他們家門口經過,兩年多了,要是換成他自己,肯定會無法容忍這種行為。妻子造成的問題讓他很為難,現在他都無法和這家人說話,妻子發現他和福建人說話就發脾氣。疫情初期他中止了去健身房游泳,也減少了在外健步,開了后園兩側的小鐵柵門,繞著自己房子打圈子,一圈下來也有近百米。他習慣逆時針方向走,可是經過鄰家高臺下時常見阿秀在那里,要打個招呼。為了避免每個圈子都看見她,他改成順時針繞房子走,這樣經過時他的背沖著高臺,即使她在也不會照面,免了見人不打招呼的尷尬。最近這段時間,盧默發現一些新的情況,福建人后院高臺上常有一些人過來聚會,吃燒烤,喝酒,都是些年輕人,頭發剃得很短,露著發青的頭皮,好些人說的東北話,不只是福建人,有一天還看到幾個人在玩手槍。
盧默夫婦在背后一直稱這家鄰居為“福建人”是有原因的,來自童年時期的語言記憶。盧默夫婦的家鄉和福建相鄰,處于江海邊上。小時候大人常在他們不聽話時說,要把他們賣給福建人打海參。大人說福建人買了小孩會把小孩裝在竹簍子沉入海里,海參要吃小孩的血肉就會爬過來貼在小孩身上,然后福建人就把竹簍子拉起來收獲海參。這個民間說法讓盧默家鄉那一帶的小孩記憶深刻,也造成了對福建人的偏見。然而事實上,在美國和加拿大的福建人中確實有龐大的黑幫組織。鄰居福建人家看起來也有些反常,進出一些看起來像是黑道的人。某個半夜盧默在睡夢中想起了早年記下的一個故事細節,是寫在一個年輕時代的筆記本里。這個本子應該還在一個紙箱子里,放在二樓的儲藏室。他就起了身,到儲藏室里找這個本子。他平時很少進這個儲藏室,夜里更是第一次,發現儲藏室竟然還有一扇百葉窗,透進微弱的光線。他出于好奇湊近百葉窗往外看,發現光線是從下方福建人家屋里的一扇氣窗孔里發出的。他一不做二不休拿來一個望遠鏡往里看,發現不少人影晃動,還看見一些大花盆里有綠色盆栽。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家是在種大麻,調整望遠鏡焦距,看清的確是大麻的葉子。最近加拿大的政府把吸食大麻合法化了,大麻用量增加,地下種植大麻的人越來越多。盧默看過《絕命毒師》和《毒梟》之類的劇,腦子里全是這類故事情節。他想起福建人家里老是有電鋸的聲音,墨西哥毒販電影里毒販經常用電鋸殺人。這個晚上他不再去找那本青年時代的筆記,剛發現的這個事情讓他心慌。他后來沒有對妻子說這件事情,她知道了萬一張揚出去可能會引來大禍。
終于有一天,妻子氣急敗壞回到家里,說飛地種的東西全死了,被害死的。早上她去澆水的時候還都好好的,每片葉子都很有力量,現在全枯萎了。盧默因為過去干過這樣的事,馬上明白是鄰居對妻子的瓜菜用了猛藥。他心里倒是覺得這樣還好些,讓妻子斷了再去飛地的念頭。然而就事論事,鄰居也太囂張欺負人了。盧默擔心接下來會出現直接沖突的局面,在妻子受到別人攻擊時,無論如何他得站在妻子一方,他是被卷進去的。如發生直接沖突,他家根本不是鄰居的對手,今天他們公開毒死瓜苗就是個警告。女兒也說千萬不要和鄰居沖突,她的兩個孩子經常會來外公外婆這里玩。我們在明處,鄰居在暗處。妻子還在氣頭上,擺出一副要決一死戰的樣子。盧默無法勸說妻子放棄,就說起碼你現在不能再經過鄰居前院,那是你的不對。盧默把那條“胡志明小道”重新看了一下,很久沒用,雜樹都長回去了。他又花了一天時間把通道砍出來,讓妻子從這里出入。妻子后來從這里進出了幾次,發現瓜苗完全死了,再種植也無望,開始產生放棄的念頭。她的怨氣比竇娥還深,要知道,這塊地原來是板結的,妻子用了大量的牛糞羊糞加種植土,還用了很貴的苔蘚土和草木灰,才把這土改成松軟的。她不能把這好土留給“敵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妻子利用夜幕從“胡志明小道”出入,用手提著桶裝著這些好土運回到自己家里。這些都是盧默睡覺后干的,他一點不知道,第二年妻子才告訴他。不久后有一天盧默經過彎道路邊時,看到“胡志明小道”深處被一大排鐵絲網墻攔住了。起初他以為是政府來鋪上的,突然明白了這一定是鄰居發現妻子還在這里出入,就按川普建隔離墻的理念設了鐵絲墻。妻子當然很快發現了,但這回她已經無計可施,也知道斗不過鄰居,只好咬咬牙忍下這口氣。不管怎么樣,把那里的好土運了回來讓她的憤怒減低了很多。她能忍受下來的另一個原因是自己家里已經開墾出相當大的一塊土地,還有幾十個大桶盆栽,已經讓她忙不過來了。
盧默慶幸她終于不再去飛地了,但是發現她把飛地里一股可怕的能量帶回家了。她成了夜的一部分,完全沉醉其中。之前她膽小,怕黑夜,怕老鼠,怕毛毛蟲,現在什么都不怕了。天黑之后她開始逐步變得活躍,進入后園的瓜葉菜叢中,澆水,用手機照明捕捉害蟲,把捕來的蟲子裝在礦泉水瓶里,鼻涕蟲則當場消滅。開始的時候,天黑之后盧默就喊她進屋,她根本不理睬。有一天他睡了一覺醒來,十二點了,發現妻子還在后園。一股怒氣涌上來,盧默平時練就的管控情緒的方法都失靈了。他對著后園大聲叫,再不回來我把園子的所有瓜菜全拔掉!妻子照樣不理,知道他根本不敢碰一棵她的瓜菜。溫哥華有很多野生動物,且不說大型動物黑熊常有出沒,小動物如浣熊、狐貍、郊狼還有會食魚的河貍則成群存在,這些都是食肉動物。妻子說木柵欄那邊福建人家葡萄樹下有個浣熊的窩,夜里她在木柵這頭能聽到浣熊的喘氣呼吸聲,還能聞到它們腥臭的氣息。盧默很擔心萬一深夜里動物真的攻擊起來,第二天后園里會見一具白骨。他無計可施,和女兒商量。女兒說你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那她不聽也沒辦法,就只好順著她的性情吧。
九
妻子對于泥土的熱情幾近變態,盧默漸漸知道了這里有一個情結。妻子經常會重復一個故事,說她父親在院子的花塢角落種了絲瓜、紅泥、豆角,長大后爬藤到瓦背上。父親每次拿著杭州籃子爬著木梯到瓦背上,都能采摘到滿滿一籃子。她還經常重復說父親每次殺了魚之后,就會把魚鱗血水倒在花塢里,是最好的肥料。她父親四十多年前在她十三歲時因癌癥去世了。父親的早逝在她內心留下了巨大創傷,現在她獲得了大片土地可種植的時候,父親在花塢里種瓜種豆的記憶滋長起來,蓋過了一切。盧默在廚房的窗口內看見妻子對待泥土的那種虔誠。她挖得很深,把土全掏出來放在一個大桶里,然后用手一捧捧捏碎,發現一點草根和雜質都用指尖挑出來,最后把土蓬松地鋪平,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做一個蛋糕一樣細心。
是的,說菜地里的泥土松軟如蛋糕沒夸張。但剛開挖菜地時可不是這樣的,全是黏土,堅硬如年糕,妻子完全是依靠有機堆肥的方法改良了土質。就像有人相信最好的美味是熊掌,她相信最好的肥料是雞糞,肥力要超過牛羊糞十倍以上。雞糞也有缺點,就是太貴,一包要二十多加元,合一百多人民幣。她知道馬姐家雞糞是她兒子去養雞場免費取來的,要盧默如法炮制。可馬姐沒有告訴她養雞場地點,可能是有意保密,再說即使知道地點盧默也死活不愿意去。他這人臭愛面子,凡免費的事情都不愿意去。這年秋天,妻子突發靈感,打起加拿大野鵝的主意。近年來加拿大鵝(Canada"Goose)品牌的冬裝在全球非常流行,北京三里屯都開了旗艦店。妻子關注的不是這大鳥羽毛的保暖性能,而是它的排泄物。加拿大野鵝在盧默家附近的一個水塘公園里大批棲息,行人小徑上全是野鵝的糞便。妻子要盧默和她一起,拿著簸箕掃把去掃鵝糞,說這肥力肯定比雞糞好。盧默氣得脖子發紅,說我怎么可以去做這種事情!等他冷靜下來,知道妻子不會放過他的,得找個辦法滿足她的要求。他發現中央大街和七號大街交界處的廣場因為大型食品超市每天把過期的面包傾倒出來,吸引了大批野鵝和鴿子,地上鋪著一層鵝糞。白天這里車流很多,到了晚上停車場就沒車子沒人了,可乘機去收集鵝糞。他和妻子戴了口罩手套穿上帶風帽的衣服,只露出眼睛。他們帶上平時扒草的長耙子、掃把、簸箕和一只有蓋子的塑料箱,乘著夜色來到停車場。盧默跳下車,像做賊一樣心跳加劇,趕緊用長耙子把風干的鵝糞扒拉在一起,讓妻子用掃把掃進簸箕,再倒在塑料箱子里。盧默覺得他們這樣做,路上行人會以為他們是掃垃圾的工人,但麻煩的是他那開著后廂門等著裝鵝糞的車子是新買的奔馳GLE"450越野車,即使在夜色里也銀光閃亮引人注目。
既然提到了車子,那就順便說說車的事。盧默1994年出國前往阿爾巴尼亞,來機場接他的生意合伙人開了一臺輪子大小不一的雷諾牌汽車,一側車窗沒有玻璃,得貼著墻停車才可防外人進來。這輛車是合伙人從匈牙利帶來的,一天停在地拉那路邊被人砸了左窗玻璃偷走里面的磁帶播放器,不久后輪胎也被偷了三只,只好從路邊隨便買了幾個型號不同的裝上去。五年后盧默移民加拿大,在飛往溫哥華的飛機上看到航空雜志上美國通用公司GMC牌越野車,結實又漂亮,覺得以后的夢想就是開一部這樣的新車。他雖然在阿爾巴尼亞掙了點錢,可到了溫哥華要買房子,要創業,錢得節省著用,第一部車還是決定買二手車。記得一個雪天,他步行三個小時去找廣告上登的一部日本馬自達旅行車,在大雪中迷了路。后來他買過一部綠色的美國道奇,開爛后又買了一部GMC"Safari廂式車。他開著這兩部車運送了上百個集裝箱貨量的貨,在路上跑了十年,到后來還一邊開車一邊構思小說。2010年,他結束了做了十年的進口生意,專心做自己想做的小說寫作。這年他買了兩部新車,一部尼桑"Altima,給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女兒開;一部本田奧德賽給自己開,他很喜歡這臺車,搬入香榭坊新居還在用。
不久之前,盧默發現車的發動機有雜音,好像是氣門桿敲擊到時規齒輪。后來又發現車門下方的車體內部有銹塊鼓出,他這才想到這車已經開了十年,該換一部新的了。盧默一直把一美國富翁投資家說的一句話作為信條:買最好的房子,買最普通的車。所以這回想換車時想到的還是普通車。他覺得現在開的本田奧德賽太大了,本田PIilot比較合適。他腦子里也想過是否買一部好車,香榭坊小區里賓利、勞斯萊斯不少,奔馳、寶馬都算是普通車。但他覺得開了一部好車不方便,車子停在停車場會不放心。特別是他經常到幾百公里外的野地里去釣魚,開了好車就像是穿了西裝去爬山一樣。他和妻子說了換車的事,介紹了本田PIilot。妻子不假思索就說:你還想開本田車?。恳獡Q就換好的吧。盧默沒想到妻子會這么說,他總覺得妻子小氣,有時為買一把蔥都會和他吵一架,居然會主動要他買好車。其實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幾乎涉及大筆錢財的購置,都是妻子一錘定音。妻子一句話就把盧默的內心點通了,該開一臺好車了。他的想象力有限,想到的只是奔馳、寶馬、路虎。他的經紀人小馬開的是一臺奔馳GLE"400,看起來不錯,他就去了奔馳車行,要買這車型。車行銷售員說GLE"400已經升級為450了,六汽缸,367匹馬力,價格高了不少。不過同樣車子還有一種GLE"350可選擇,車體底盤完全一樣,就是發動機功率小了點,是四汽缸,馬力258匹,價格比450要便宜一萬多加元。盧默心里喜歡奔馳450,可不知妻子什么意見。妻子不會開車,也根本不懂汽車發動機原理,但她說當然要450,既然買好車,就不差這一萬塊錢。妻子這個決定無比正確,后來盧默開著這臺車子,六缸367匹馬力帶來的奔放而細膩的加速能力是四缸258馬力無法比擬的。
妻子的種植技藝日漸爐火純青。她種植出來的蒲瓜(這東西有很多名字,有叫水瓜,有叫瓠子,有叫葫蘆)又長又嫩。她把今年第一個摘下的蒲瓜做成湯,按老家方法放上一些蝦皮。還沒吃的時候就說:啊,多么嫩爽啊,太好吃了。然后她盯著盧默的嘴,要等他說出贊美的話。盧默要是遲遲不說贊美的話,她的臉色就會變難看。芹菜開始熟了,第一批芹菜的確很好吃。吃第二次的時候,盧默就有點沒胃口了。因為芹菜帶著藥氣,有些地方俗稱為“藥芹”,不是每頓都能吃的菜類。他對芹菜有個不愉快的記憶。二十歲時他在部隊當兵,那時伙食費很低,連隊靠搞小生產種菜改善伙食。有一回芹菜熟了,第一次連隊還有點豬肉,做芹菜炒肉絲,很好吃。但是芹菜地很大,一茬茬上來。炊事班沒有肉了,就只能清炒芹菜,還沒多少油星,吃起來燒心。到后來芹菜還吃不完,青菜上來了,炊事班就開始青菜炒芹菜。盧默沒想到自己到了退休年齡,又要重溫連續吃芹菜的噩夢。
盧默每天早上六點不到就起床。做好早飯,自己吃了一份給妻子留一份在鍋里。然后他要睡個回籠覺,開始讀書寫作。到他準備吃中餐的時候,妻子才起床下樓。他開始做中餐,妻子吃早餐。中餐他做面條,會精心配上牛肉或者雞翅之類。留給妻子的中餐她要晚幾個小時才吃,有時干脆不吃。盧默已經習慣了一天做三頓飯,妻子這樣的起居時間是難以指望她做飯的,即使做了,也沒心思。盧默不在家時,妻子都是隨便吃點東西充饑,而盧默則是越來越覺得要認真對待每一餐,最好要有儀式感?,F在兩口子基本上很少坐在一起吃同一頓飯,對于老夫老妻來說,這些都可以接受,只有夜間被妻子弄出的各種聲響吵得不能入睡才是無法解決的問題。盧默年輕時被失眠困擾過,年長之后入睡倒不困難了,可半夜三點就會醒來睡不著。他得起身到一樓的起居室沙發上躺著,有時還能睡一會兒。寫作的人睡眠特別重要,為了能有足夠的睡眠,盧默每天晚上十一點就會上床,翻一下書,如果看書的時候迷糊了,就會自然睡過去。有時就聽聽音樂,通常都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聽到第二樂章那段鋼琴和樂隊木管樂器對話的時候就會睡去。不知從哪天起,他在鋼琴曲外聽到一聲砰的震響,不是樂曲里的定音大鼓或者大鑼,是房間的墻體內部發出的。盧默花了幾天才明白這是妻子在后園澆水造成的水管震動聲音。這邊的房子主體是木頭的,內部的水管采用二分之一英寸的黃銅管子。連接后園外面水龍頭的一段黃銅水管經過盧默睡的房間,半夜里水在管子里流淌會發出嘶嘶聲。當妻子關了水龍頭,銅水管受到震動,會發出震顫聲音。在白天,這些聲音難以覺察,但半夜里,這些聲音在靜寂中被放大,每一聲都像敲在腦袋上。妻子澆水會有停頓,每一次停頓就是哐當一聲,有時她用點射的方法澆小菜苗,那么銅水管就發出機關槍一樣的連發聲,通常這個時間是夜里十二點。盧默曾想過把會發出響聲的銅管問題解決一下,可是銅管子在墻體之內,而且不知在哪一段,除非把墻體全部打開才能找到它。夜里好不容易等到水管的聲音停了下來,好像銅管自己也累得不行了。盧默聽到通往后園的門吱一聲開了,妻子回到屋內了。更麻煩的時刻到來了,妻子開始擦洗一樓的花崗巖地面。在廚房里有一套硬木的十人餐桌,通常擺有六張靠背椅子,每張都沉重。妻子擦洗地板時會拖動這六張椅子,硬木的椅子腳在花崗巖地面發出的聲音巨大,而且會持續很久,每一聲都會讓盧默膽戰心驚。盧默很多次向妻子提出來不應該在夜里做這些事情,她可以在他睡覺之前澆水和洗地面,這對她來說一點不困難,對他來說卻可以免受巨大折磨。然而妻子不加理會依然如故。這種情況一直持續著,讓盧默無法忍受。他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說比方自己現在是出差住在一個城市中心,那半夜街頭上不都有各種噪音嗎?他回國的時候住的自己的房子,窗外的小路上不就是不停響著出租車的喇叭聲嗎?但是這些理由都無法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他也采取很多物理措施,用一條厚褲子擋住門下方的縫隙,減低聲音。讓自己的耳朵塞上隔音海綿,效果都不好。有段時間他和一家影視公司簽了一個劇本合同,特別需要睡眠。絕望之下他甚至想到自己要離開這個房子,搬到旅館住一段時間,或者到女兒家住。可是他想到要是真的這樣做,等于是發動了一場戰爭。在這場家庭戰爭中,不會有獲勝的一方,只會給自己造成更大麻煩。
妻子只有對于馬姐是極度貼心的,一看見她就開心得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新冠疫情初期加拿大死亡率很高,有規定和他人至少保持兩米距離,不小心呼吸到病毒就會喪命。妻子很害怕,不敢出門,有一天盧默覺得老悶在家里不行,帶著她到附近路上走走。她在一百米開外看到他人就緊張得要避開。那天快到家門時,妻子看見了馬姐也在路上,對方也看到了她。妻子幾乎是歡快地沖了過去,當時她沒戴口罩,馬姐也沒戴口罩。盧默封城期間開車出入小區,幾次看見馬姐在空無一人的路上悠然自得地徜徉。他覺得馬姐肯定不注意隔離,況且她家里一大堆人,和外面都有接觸,妻子沒戴口罩和同樣沒戴口罩的馬姐這么近距離說話實在太危險了。不久后的一天,他在書房里聽到門鈴很小心遲疑地叮了一聲,馬上感覺到這是馬姐,只有她才會按出這奇怪的聲音。妻子也認得這聲音,沖過去開門。這一回盧默不能忍耐了,沖著妻子大喊:往后退!保持兩米距離!這個喊聲有點作用,至少阻止了她們把手言歡。但實際上她們的距離已經不到一米,雙方說話的唾沫都能飛到呼吸范圍。這個時候紐約新冠死者正堆滿冷藏車,大批患者輪不到呼吸機,窒息死去。
馬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在起初的階段,盧默覺得她是個受欺凌的可憐老人,她在一個不合適的環境里生活著。她肯定是有頑強的生命力,就像黃山絕壁上的松樹,靠一點泥土都能長出奇特的姿態,她來自廣西的十萬大山,其背后強大生命力更超過黃山呢!在兒子的家里,她的生活空間很小,受到壓制,但對于這一個來自莽莽大山的人,一生受過的壓制和委屈不知有多少,說不定眼下的日子是她一生中過得最好的。盧默曾在心里把她想成是一只“月亮熊”,現在相信這“月亮熊”是沒有籠子的,可以在小區的街路上自由徜徉。她的內心非常強大,輕易就能把他妻子控制。
疫情期間,他不能去健身房游泳,只能在小區內走路。瘟疫使得路上行人少了,野生動物卻開始在路上溜達。他在小區好幾個地方看見狐貍慢慢走過,一只狐貍腿不好,走起來拖腿,讓他想起馬姐走路的樣子。盧默失笑,想起了《聊齋》,聊齋故事多發生在菜園,如今國內城市普通人家已經鮮有菜園,到了國外倒是回到菜園年代。
每年初春,妻子會回國三個月照顧老母親,到五月她就回到溫哥華種菜。這段時間,后園從蓋滿積雪到冰消雪融,郁金香、蘋果花都開放了,春天色彩斑斕地回來了。盧默開始接到妻子指令,要他買各種袋裝肥料,羊糞、牛糞、雞糞都要;各樣種植土,表層土、盆栽土、苔蘚土;十條九尺長支架,八條七尺長支架,二十條細竹竿。妻子堅持了自己育苗的方針,只指示盧默去華人陽光超市買兩株蒲瓜苗,因為她去年留的種子不夠飽滿有力。盧默到了陽光超市,這里出售華人農場培育的多種菜苗。他除了買了妻子要的兩株蒲瓜,又買了四株哈密瓜、四株冬瓜、四株茄子、八株櫻桃西紅柿、兩株刺黃瓜、四株水果黃瓜、四株苦瓜。還有一種名字是“普達瓜”,他不知道這是什么瓜,也先買下?;氐郊抑笏隽艘簧砝浜埂K哑拮幼约阂N的品種都買來了,他這樣做豈不是所謂走妻子的路,讓妻子無路可走了嗎?他發現自己身上原來也有一種喜愛種植和對土地的熱情,在干這些活兒的時候感到快樂。他家原有一架兩輪推車,左邊的輪子老是漏氣。他給推車換上一對不用打氣的新輪子,現在用它搬運東西很方便;他還用“死神鐮刀”把福建人家和中東人鄰居家樹上新長出的枝葉切掉,讓園里充滿陽光。他小心翼翼地和妻子微信交談,盡量不談自己在菜園所做的事,怕引起她對他越權行為的斥責。
妻子在快要回加拿大的前幾天告訴了他一個消息,說馬姐家里又死人了。不是馬姐自己死了,是她的親家母死了,死得很突然,發病兩天就死了。她昨天和馬姐視頻談苦瓜育種,馬姐透露了這事,要她絕對保密不說出來。這一個消息讓盧默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腦子里關于種菜和菜園的記憶像萬花筒一樣變出無窮幻境。事實上,以上的文字是他從去年夏天開始寫的一篇虛構小說,在這個小說里他企圖埋入一條“魷魚游戲”一樣的脈絡,卻看不清其中的路徑。而現在,潛意識里的殺手已經在現實中出現,而且出手完成了任務。此時他的情況正如莊周夢蝶,不知是自己做白日夢夢游瘋狂菜園,還是自己困在夢境迷宮中找不到出口。經過二十四小時滿腦子走馬燈一樣的胡思亂想之后,他心里那一大堆凌亂的拼圖突然有了秩序,每一片碎塊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一個夜里,盧默做了一個夢,他夢到那一只拖腿狐貍。夢境里狐貍成了一頭鬣狗,在舔著嘴邊的血。
作者簡介
陳河,原名陳小衛,生于浙江溫州。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羅癥》《我是一只小小鳥》《南方兵營》《猹》《義烏之囚》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外蘇河之戰》《誤入孤城》,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第二屆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提名獎、第四屆華僑華人“中山杯”文學獎大獎。
責任編輯"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