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七首）

流 年

無須提及流水——

溪流湍急處，飛雪四濺

即使大河平緩，暗流也迫切。

—— 真正的消逝皆為靜默

譬如一點點花白曙色

浸潤如夜的漆黑。

譬如些許粉末

從紅墻上

被風(fēng)，一次次小心剝落。

譬如玫瑰靜靜開放

時間，慢慢枯萎。

別 枝

它接納輕的事物：偶然的鳥類

春天的葉芽和夏季的花

不記得葉子的名字，不惋惜

花朵的命運，不關(guān)心鳥的去向

——相聚那么短暫。而重逢可期。

它沒有名字。它是樹的一部分

它不挽留，也不停留。

它渴望狂風(fēng)將自己帶離

枯死，或新生的根系

都是訣別的理由。訣別

需要什么理由

失語者

至少，我還有別的——能聽見

每片葉子離開時的破空之聲。

還能輕易地嗅到：那些花兒

在夜間輕嘆的香味。但我不善于

閃躲騰挪，也不會在遭受猝然一擊后

發(fā)出喊疼和呼救的聲音。

幸運的是：一次次疼痛賜予我新的感官

——是的，我有了視覺

傷口痊愈后形成的眼睛，是我全身

最堅硬的部分。足以讓我看清

周圍的動靜，和……手持斧鉞的人。

擊壤、拍案與撫膺，或成長史

那時江河曠遠(yuǎn)，天地遼闊

枝頭結(jié)滿殷紅色誘惑的野果。

我們漁獵、采擷、耕作

如幼獸般暢快，以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以為神仙和皇帝與我們一樣

僅是尊崇于自然的代言者。

后來我們篤信主宰，默認(rèn)“嚴(yán)酷的紀(jì)律”

祈求：土可以歸其宅、水能夠歸其壑。

我們學(xué)習(xí)卜辭，懷揣夢想

并在夢想破碎的前后，如先人般寫作。

我們吟唱虛偽的史詩，時常擊節(jié)而嘆

卻未曾留意，語言的壯美波瀾下

埋藏著急欲脫困而出的浪花朵朵。

我們閱讀，并從流通的記述里獲得

短暫的暢然，為之拍案

幻想從某個場景入手來顛覆規(guī)則

卻仍不了解，所謂正史只不過是

自由，一節(jié)節(jié)地敗退和收縮。

——想要“活在腳印之外”的人

都已經(jīng)垂垂老矣，常在深夜撫膺

內(nèi)心繚亂，無數(shù)枚“不可逾矩”的腳印

深陷于前人的步履與自己的車轍

紛沓和膠著。

雨 聲

唰唰、淅瀝、滴答、嘩嘩、沙沙……

你所聽見，均非實情。

從高空決絕躍下，一路衰減、分裂

所遭遇物體的材質(zhì)，偽造了雨水的聲音。

青綠干枯的葉片，水泥瓦背的屋頂

——輕喜或者沖動的回響。

奔涌不息的江河，倦怠已久的湖水

——疏慢或者熱情的歡迎。

而雨滴總是沉默著遵從命數(shù)。

觸碰時，所有低語、高歌，哭泣、吶喊都是虛構(gòu)

可以用作下個墜落的序言

可以視為一次輪回的尾聲。

肉 案

血污已被洗凈

暗紅滲入木質(zhì)細(xì)密的紋理

一把剔骨尖刀

斜躺在一爿賣剩的豬肋側(cè)旁。

深秋晌午的太陽照耀豬肋

刀子，閃著自己的光。

這是古村的狹長老街

兩側(cè)門板棕黑、石墻灰黃。

一只白狗途經(jīng)這里

它低頭嗅著什么慢慢走入肉案底下

——這使刀子的平靜

出現(xiàn)了細(xì)微而生動的變化。

三星堆狀物·神樹

更像一座倒立的吊燈

我甚至認(rèn)為，現(xiàn)代的吊燈工藝

無論材質(zhì)是水晶還是別的

其創(chuàng)意均出自扶桑樹

只不過將金烏替換為更加便于制造的

螺紋燈泡，只不過把造型倒置過來

挪出了神的客廳。

哪有什么嶄新。器物，和人

誰不帶有相承的血脈甚至于……靈魂？

《山海經(jīng)》說：“湯谷上有扶木

一日方至，一日方出”

我沒搞明白九個太陽如何輪值

但依然同理可得：一個崔巖剛剛到來

另一個崔巖正在發(fā)生。

作者簡介：崔巖，1972年出生于杭州，現(xiàn)居衢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衢州市作協(xié)詩創(chuàng)委主任，衢州市新聞傳媒中心主任編輯。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各刊并收入多種選本，著有詩集《靜物的聲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