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方便面

前些天，去參加一位友人的婚禮，路過母校。時間尚早，便順路進去看看。所謂母校，就是這樣，即便多年未回去，你也清晰記得每一條路每一棟樓。沿著林間小路，走過圖書館，走過辦公樓，每處角落都藏有當年的記憶。

從臺階下去，來到噴泉前。潺潺之水，周流不息地飛向池中央的假山。池中苔青青，水碧碧，一如二十多年前。我想到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卻發現辭不達意，這池水循環往復，去而復來，但我的青春卻如那滔滔江河，一去不回了。

噴泉的后邊，便是昔日的教學樓。當年下了晚自習，往往會有同學偷偷跑到看樓大爺的屋子里，煮一袋方便面來吃，甚至心情好時，還會再加一顆雞蛋。當時普通方便面每包五毛錢，另外還出現了那種叫加州牛肉面的方便面，每袋需要一塊錢！

我的天吶，一塊錢，而且這高端方便面里竟然裝有兩袋不同的調料！怪不得它那么貴。當然，平時大家還是舍不得吃這么奢侈的面，最多一袋普通面搭配一袋高檔面，兩人合吃方具性價比。

大爺大娘煮面收費很低，因為知道都是窮學生，心有余而錢不足。口水飛濺中邊吃邊聊，一個美妙的夜晚就那么過去了，絲毫不減于如今的擼串之樂。那時肚里沒油水，正是十六七歲的半小伙子，常常處于半饑餓狀態。晚間偶爾來這么一頓熱騰騰的煮面，雖然只夠解個饞，卻是對一天學業最好的犒勞。

我上鋪兄弟的最高飯量，是一頓飯吃了八個饅頭，外加一袋煮面兩顆雞蛋。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此記錄是否被新來的學弟打破過。去年我到省城又見到了他，頭發稀疏，大腹便便，沒動幾筷子基本就飽了，舉著酒杯臉蛋通紅，猶自吹噓故園往事。唉，廉頗老矣，很難讓人聯想起他當年飯桌之勇。

如果沒在教學樓下吃面，便很可能推延到宿舍樓中。那須等到熄燈之后，至少過十五分鐘才可以走動。趴到門上聽聽，學生科巡樓的腳步已遠，插好插銷，我們的夜生活方才開始。臥談會自然是少不了的，談鬼論神，說古道今，從金庸武俠到校園女生，越聊越起勁，越說越清醒，不覺肚中咕嚕起來。

白天那點可憐的伙食，怎能耐得住如此消耗。于是在眾人的威逼利誘之下，便有人拿出珍藏的方便面來，當然也可能是AA制或是輪流做東制，總之半夜這頓加餐是全宿舍期待已久的盛會。找出飯缸，放進面餅，灑好調料，打開暖壺，倒入熱水。

這一系列動作皆在蠟燭的微光下悄然進行，另外還有專人趴在窗簾后，悄悄撩起一角，負責向操場觀察。學生科之于我們，就如貓鼠間的博弈。他們查房下樓之后，偶爾會前往操場，冷不丁將雪亮的手電掃射過來，照向某扇燭影搖紅的窗戶。

然而機智的我們，早已熟悉了這把戲，一旦察覺操場上有人影晃動，便會將蠟燭向窗的那半邊遮住。待那泡面溢出的香氣，在滿是腳汗味的宿舍中蔓延開來，眾人嘖嘖，你一勺，我一筷，迅速就瓜分殆盡。古有青梅煮酒論英雄，我們則在泡面的蒸騰中，爭辯著娶妻當娶任盈盈還是雙兒，小李飛刀厲害還是獨孤九劍厲害。

在方便面的滋養下，我們就這樣悄悄成長，直到畢業那天我們四散而去，直到那間宿舍里再沒有泡面的氤氳。

那天，我花了五百塊禮錢，在一場婚禮的盛宴中，對著滿桌珍饈，停杯投箸，心事茫茫。我想起剛剛路過的母校，想起教學樓下五毛錢一袋的煮方便面，想起魯迅那段課文，“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

不對，應如是說，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面。

選自微信公眾號“文驛·風走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