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初年,因為聽說河東郡守季布有才能,就召他至京,準備授予御史大夫一職,后來又因為聽說季布好勇酗酒,難為天子近臣,遂心生悔意。所以,季布至京后,在郡邸住了一個月,就被遣回河東郡。臨行之前,季布對文帝說:“夫陛下以一人之譽而召臣,一人之毀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識聞之有以窺陛下也。”意指文帝輕信人言,城府不深,話中頗帶著些怨氣。對此,文帝慚愧地表示:“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然推原其故,文帝此舉實有不得已的隱衷。季布的一來一去,看似波瀾不驚,背后卻隱藏著漢文帝初年皇權與功臣集團之間的政治斗爭。
文帝得以入承大統,實出偶然。繼承惠帝皇位的,本應是其子輩。文帝深知,自己以旁支而入承大統,固然有運氣的成分,但主要得力于功臣與宗室。因此,他必須要及時地封賞擁立的大臣和平亂的諸侯,滿足他們的期待,維護他們的利益,方能坐穩帝位。周勃是擁立的頭等功臣,于是文帝立刻擢其為右丞相,位居群臣之首。陳平的功勞略低,他自言“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讓勃”,于是被徙為左丞相,次周勃一等。灌嬰的功勞與陳平相仿,故任以太尉一職,掌管天下兵馬。此外,文帝還分別賜予周勃五千金,陳平、灌嬰各千金,增封周勃邑萬戶,陳平、灌嬰各三千戶,充分展示自己的感恩圖報之心。大概就在此后不久,文帝再將女兒嫁給周勃的長子周勝之,既籠絡了周勃,又通過婚姻關系與功臣結成政治聯盟。
經此一番酬庸與施恩,人心迅速安定,文帝的根基也逐漸穩固。三個月后,他便著手培植自己的力量。在與“有司”作了幾番推讓以后,文帝終于同意冊立太子。冊立太子是國家大事,既是皇權穩固的表現,又是底定國本之舉,同時還杜絕了淮南王等同姓諸侯的覬覦之心。同時,在穩定住形勢后,文帝開始逐步清理功臣的勢力,消除他們的潛在威脅。
在擁立文帝的過程中,周勃的功勞最大,對于文帝來說,他的威脅也最大。周勃今天可以擁立自己,他日難保不會另立他人。而周勃在升任右丞相,又與文帝聯姻后,表現得甚為得意,權臣居功自傲,歷來為帝王所忌,極易招致覆滅之災。文帝隱忍不發,但內心之不悅是可以想見的。恰在此時,有高人點撥周勃說:“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寵,久之即禍及身矣。”周勃已經感受到文帝的猜忌,為了保全身家,便主動辭去右丞相一職,自然順利地得到應允。
陳平病逝,周勃再次為相,未幾文帝以極為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詔說:“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由教馴其民。其令列侯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列侯聚集長安,彼此交通聯絡,對文帝而言始終是不安定的因素。他們一旦解職,回到各自的封國,由地方官加以監視居住,不僅威脅頓消,且易于各個擊破,實在是一個很高明的舉措。
文帝召季布進京,準備授予的是御史大夫一職。文帝前元四年(前176)十二月己巳,丞相灌嬰卒,正月甲午,北平侯張蒼任丞相。張蒼在升任丞相之前,一直擔任御史大夫。看來文帝準備授予季布的,當是張蒼留下的御史大夫一缺,而此事應發生在文帝前元四年正月甲午后不久。
漢代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為三公。三公是群臣的領袖,職分重要,地位尊崇,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其人選的決定要慎之又慎。漢初的丞相均由功臣列侯擔任。他們與劉邦出生入死,共同締定了漢王朝,理應在新的權力格局中占據應有之位置,與皇帝共治天下。高祖、呂后時期的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審食其,文帝初年的陳平、周勃、灌嬰,無一不具有功臣列侯的身份。灌嬰之后的北平侯張蒼,同樣是功臣列侯中的一員。這說明,文帝初年物色丞相人選之時,必須要考慮向來的舊例,尊重已有的政治格局,保持政策的連續性,避免引起大的波動。漢興以來,太尉先后由盧綰、周勃、灌嬰擔任,三人均為功臣列侯,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十二月灌嬰任丞相后,太尉一職已遭罷斥,可不置論。至于漢初的御史大夫一職,同樣由功臣列侯擔任。漢初擔任御史大夫者,分別為高京侯周苛、汾陰侯周昌、江邑侯趙堯、廣阿侯任敖、平陽侯曹窋、北平侯張蒼,無一不是功臣列侯。在當時的情況下,漢文帝在物色新的御史大夫人選時,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
季布是楚人,勇猛且有俠義之風,曾經在項羽麾下做過將領,并屢次將劉邦逼入窘境。劉邦得了天下后,懸賞千金捉拿季布。季布先藏匿于濮陽周氏,后輾轉于魯國的硃家,最后,經過滕公巧妙解圍,才被劉邦赦免。季布被召至京,親自向劉邦謝罪,被任命為郎中。惠帝時,任中郎將,至文帝時,任河東郡守。可見,季布并非功臣中的一員,且無列侯封號,按照漢興以來歷任御史大夫的資歷去衡量,他是不符合條件的。不過,如果注意到文帝即位三個月后開始逐步清理功臣勢力的大背景,就會發現文帝此舉中所蘊藏的深刻用意。這個用意就是,在九卿中安插好自己的心腹后,文帝開始有意地調整三公的人選,在三公的任命上改變以往的慣例,打破既有的權力格局,進一步加強皇權。
除了非功臣的因素外,季布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性格剛毅,不避權貴。呂后當政時,曾受到匈奴單于的書信侮辱,于是召集將領們議論對策,樊噲逢迎呂后心意,主動要求率軍出擊匈奴,眾人紛紛表示贊成,時任中郎將的季布不以為然,并在朝堂之上公然說出“樊噲可斬也”這樣的話。樊噲是漢初的一等功臣,高祖的連襟,呂后的妹夫,此時又是呂后當政,更是權勢熏天。季布并沒有附和呂后、樊噲,而是敢于直抒己見,足見其膽色過人,恐怕也會因此與呂后、樊噲等人結怨。所謂“人有言其賢者”,大概就是強調季布有才能,且具不畏強圉的政治品格。文帝將季布征召至京,擬任御史大夫,看重的正是他的非功臣背景及政治品格,或許還有他與功臣之間的矛盾,希望由此打破三公的人選被功臣壟斷的局面,并希望季布在具體事務上能夠牽制丞相張蒼,削弱功臣在朝中的勢力,有效地維護皇權。
至于后來又有人說季布好勇酗酒,難為天子近臣,現在看來,應當是功臣中人傳遞出來的信息,目的是為了阻止季布擔任御史大夫,維護既有的權力格局,維護功臣的既得利益。其實,文帝在策劃調整御史大夫的人選之前,大概已經做過推演,因為在三公之中,御史大夫的地位最低,分量最輕,也許最不被功臣看重,最容易成功。事實證明,即便是天下一人,要分割功臣集團的既得利益,也是困難重重的。
從季布的一來一去又可以看出,即便隨著時間的推移,皇權日趨穩固,陳平、灌嬰等功臣已經下世,周勃也已經就國,文帝仍然不能自如地安排公卿的人選。這是因為陳平、灌嬰等人的政治影響還在,功臣中仍有不少健在者,所以漢初的政治慣性依然能發揮作用,不能不對文帝的權力有所約束。
文帝的另一層顧慮,是北方的匈奴。高帝以來,在與匈奴的交往中,漢朝一直處于劣勢。雖然雙方和親已久,而且漢朝每年向匈奴輸送大量的財帛食物,但匈奴仍然時不時入侵中原,成為漢朝的一大邊患。前元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曾大舉入侵,攻略上郡,文帝派出丞相灌嬰率軍反擊。次年,安丘侯張說再出擊胡。前元十四年(前166),匈奴單于再次率兵入朝那、蕭關,殺北地都尉。文帝任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十萬,屯守長安,同時“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遫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董赤為前將軍,大發車騎往擊胡”,盧卿、魏遫、周灶、張相如等人均為功臣列侯,灌嬰、張說更不必說。這就顯示出,文帝需要依靠功臣的經驗,倚仗他們在軍中的威望,來抵御北方的匈奴,因此不便拂逆功臣的意愿,不能輕易觸動他們的根本利益。
經過一個月的反復考量之后,文帝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將季布遣回河東,繼續任用功臣關中侯申屠嘉擔任御史大夫。
(摘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