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葉托桃

話說那一年，八國聯軍攻入京城，慈禧太后攜光緒帝連夜出逃。翌年還朝，見到滿目瘡痍的京城，慈禧覺得自己愧對列祖列宗，為此決定擇日去易縣西陵祭祖，途中要在保定府小住。

庚子國難，保定也遭了殃。但迎駕的事卻不敢湊合，知府陳以培強令各州縣急征八百能工巧匠，大興土木修復被損毀的行宮。這座行宮在蓮池書院內，始建于乾隆年間，依山傍水，環境清幽，被聯軍搶掠焚燒，已是一片斷壁殘垣。修復行宮，不僅要恢復原樣，還要再蓋座戲樓，因為慈禧愛看戲。

可不知為什么，只見木石工匠忙碌，卻不見工程進展，這可急壞了行宮的督工肖成。肖成是保府衙門里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年近不惑，一身書生氣，不諳官道，仕途艱難，此番意外受到重用，開始還挺高興。沒想到，工匠們竟然明目張膽地磨洋工。其實，工匠們磨洋工，是對朝廷有怨氣。親人被洋人所殺，家園無存，眼下正是農忙五月，家家戶戶的壯勞力都被征來修行宮了，莊稼怎么辦？

肖成召集來工頭，坦誠地說：“我同情大家，也理解大家，可話說回來，磨洋工能解決啥問題？第一，再磨工也不可能讓你們回去收麥；第二，到期完不了工，不僅受懲罰，還得繼續干，田里的莊稼也得耽誤。大家想想，是不是這么個理？”

聽了肖成的話，大家不覺膽大起來：“理是這么個理兒，可就是干著沒勁兒。”

肖成點點頭說：“說實在話，我和你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能按期完工，誰也好不了。不如這樣，我想法給大家漲點工錢，你們好好干，早完工早回家，多帶些銀子貼補家用。”

人們興奮起來，吵吵嚷嚷了一陣，有人大聲道：“多掙銀子早回家自然是好，可俺們心里的怨氣出不來咋辦？”

肖成清楚，大家是對朝廷有怨氣，可誰敢明說！于是他故意問：“怨氣，啥怨氣？說出來我幫你們出氣。”

人們一時啞了。突然，有人起身大聲道：“既然肖大人給做主，俺就吐吐怨氣。”

大家驚訝極了，循聲看去，是木匠張。木匠張，五十來歲，是保定府有名的木匠，善于木雕板刻。他雕的飛禽走獸，刻的昆蟲花草，鮮活有神，栩栩如生。官署寺院建宅蓋房，都少不得請木匠張出山。木匠張手藝高，脾氣直，人緣好，在這伙人里挺有威望。

只聽木匠張激動地說：“朝廷平時對咱們挺兇，可洋鬼子打來卻他媽熊了，連夜逃出京城，丟下老百姓擋槍子。俺兒子被鬼子殺了，房子被鬼子燒了，我老伴兒哭瞎了眼。好容易有了安靜日子，又把俺抓來修行宮，家里的幾畝活命田全撂了荒。肖大人你說，這事擱誰頭上能沒怨氣？”

罵朝廷，不要命啦！木匠張的話把大伙兒都嚇傻了。木匠張罵順了嘴，知道自己惹了禍，便說：“反正俺黃土埋了半截，死了也沒啥，不過再添倆墳頭唄。”

有人問：“咋倆墳頭兒？”

木匠張說：“俺死了，瞎老伴兒咋活？”

人們不再吭聲，都看著肖成。

肖成也愣了，沒想到木匠張竟敢如此膽大直言！話是自己讓說的，人家也是實話實說，也沒法治罪，也治不得罪。這節骨眼上，要抓了木匠張，肯定要惹眾怒。肖成一笑，問大家：“你們是不是都這樣想？”

木匠張見肖成沒怪罪自己，還有點感動，說：“肖大人，俺們心里憋屈，卻不知道咋辦。您剛才不是說要幫俺們出氣嗎？俺們聽您的。”

“對！俺們聽您的。”大家隨聲附和。

肖成一揮手道：“好，既要聽我的，那就先好生干活。只要工程能按期交差，出氣解怨的事，包在我肖某身上。”

就這樣，工匠們一改之前磨洋工的狀態，工地上一片繁忙景象。樓亭殿舍轉眼成，雕梁彩廊瞬間完，工程進展神速，可肖成還是愁。

為啥？愁出氣的法子呀。紅口白牙承諾的事，哪能變卦！可如何出氣，實在難辦。說來也巧，蓮池書院因蓮花得名。眼下蓮花雖謝，可蓮葉正盛，狀如玉盤鋪滿水面。肖成因為有心事，時常望著蓮葉發呆。這一天，肖成看著看著，一拍腦袋，有了主意！

眼看慈禧戲樓快完工了，肖成喊來木匠張，讓他雕個大壽桃裝到樓頂。木匠張聞言就火了：“肖大人，你不想幫著出氣也就算了，犯不上叫俺們巴結她。”

肖成笑了：“木匠張，不是巴結，是幫你們出氣的。”

木匠張納悶：“出氣？”

肖成說：“是呀，壽桃下面再托片蓮葉，弄成‘蓮葉托桃’。”

木匠張依然不解：“這是啥意思？”

肖成解釋：“蓮葉托桃就是‘連夜脫逃’！這還不夠出氣？”

木匠張笑起來：“俺懂了。明著巴結暗里罵，這個出氣的法兒不賴，叫人心里痛快。”

肖成道：“這事，不可到處宣揚。回去你跟大伙兒講清楚。”

木匠張點頭：“好，俺一定給大伙說。肖大人，俺緊著去做蓮葉托桃。”

從頭到尾，木匠張就屬干這件活兒開心，把平生技藝都用上了，不到半天就雕刻彩繪完畢。只見壽桃紅嘴粉身豐腴俊俏，蓮葉翠如玉盤脈紋清晰，綠葉紅桃鮮活醒目。戲樓封頂那天，工地如同過節。大家已知隱喻，格外高興，湊錢買來鞭炮。當蓮葉托桃被吊上樓頂時，歡聲笑語，鞭炮齊鳴。

戲樓加壽桃，自然得到了陳以培的首肯。陳以培暗想，“好你個肖成，平時在府衙裝清高，節骨眼上給老佛爺拍馬屁，原來是看我們不起呀！”戲樓封頂之時陳以培親率要員到場，如此一來，這功勞就有了他一半。

可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大家一片熱鬧的時候，肖成卻突然“啊”了一聲倒地不起，臉色青白，渾身直冒冷汗，不省人事了！大家慌忙叫來郎中。郎中掐人中、刺合谷救醒了肖成，把脈細診后，說肖成是急火攻心操勞過度所致，并無大礙。

長話短說，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這就到了保定，住進了幽靜的蓮池行宮。陳以培投其所好，先請老佛爺品嘗八寶醬菜和火燒夾肉，再安排名角來戲樓唱戲。

來至戲樓前，慈禧一見壽桃，自然高興，卻故意問陳以培：“樓上那是何物？”陳以培連忙說：“回老佛爺的話，那是保定臣民為您獻上的壽桃，祝您老人家福壽齊天。”慈禧聽著心里舒坦，不禁慨嘆：“難得你們有這份孝心。看賞吧。”

可第二天，慈禧就翻了臉。原來，太后的耳目遍及各處，很快就探得戲樓“蓮葉托桃”的諷喻。慈禧聞聽，好不窩火，被人嘲笑還行了賞！于是連夜傳陳以培覲見。

太后半夜傳見，顯然兇多吉少，陳以培驚出一身冷汗，忙問傳旨的太監所為何事。因為早就把太后身邊的內侍太監伺候舒服了，所以傳旨太監也就悄悄向他道出緣由。陳以培一聽可嚇壞了，這還有好？弄不好腦袋都得搬家。他心里大罵肖成找死，也后悔自己攬功招禍，可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去見慈禧。

路上經夜風一吹，陳以培冷靜了一些。他突然有了主意，傳召不是抓捕問罪，說明“蓮葉托桃”還未成鐵案，尚有轉機。他進了行宮，行了君臣大禮。慈禧滿臉冰霜，一言不發，嚇得陳以培磕完頭也不敢起身，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過了好大一會兒，慈禧才問：“陳以培，那戲樓上到底是何物？”

陳以培說：“回老佛爺的話，是為您祝壽的仙桃呀。”

慈禧又問：“桃下之物呢？”

陳以培忙答：“荷葉。”

負責探聽消息的太監在一旁冷冷地說：“陳知府，您說錯了吧，那是蓮葉吧。”

陳以培在路上就已經想好，必須稱荷葉，方能破解“蓮葉托桃”的禍端。

慈禧厲聲問：“到底是蓮葉還是荷葉？”

陳以培咬著后槽牙說：“荷葉。老佛爺，保定為沼澤水鄉，到處有坑水池塘，多有種植藕荷，其葉用于包裹肉食或擔水蓋桶，百姓皆稱荷葉，未聞蓮葉之聲。老佛爺如若不信，可派人在街頭攔問，若有呼蓮葉者，可治臣報不實之罪。”

密報太監冷笑一聲，道：“何須街頭攔問，此處叫蓮池書院，門楣匾額黑底金字可證。池中之物既稱為蓮，其根為蓮藕，花為蓮花，子為蓮子，其葉當稱蓮葉。”

密報太監刁鉆，陳以培也非等閑。他略一思忖，說：“想必公公也知，保定東去數十里即是白洋淀。淀內有一處遍生藕荷，名為荷花淀。乾隆爺曾游幸荷花淀，留下不少美傳。其中一則與漁夫對聯的故事，是說乾隆爺見到滿淀綠荷在微風中翻卷，便即興出一上聯，‘風吹荷葉千層餅’。這時一只小船經過，漁夫隨口應對，‘浪打菱角疙瘩湯’。請問公公，莫非乾隆爺稱‘荷葉’也錯了嗎？”

密報太監一時被噎住。慈禧見此情況，擺手打圓場說：“別磨嘴皮子了。這勞什子是誰所為，傳他來見。”

“壽桃為總監工肖成設計。我這就叫他。”陳以培邊說邊起身就要走。密報太監擔心他去串供，急忙請旨：“老佛爺，就讓奴才跑一趟吧。”

慈禧會意：“你快去吧。”

陳以培暗罵：“這個閹貨，要置我于死地！”他擔心肖成在慈禧面前說漏了嘴。

不多時，密旨太監就把肖成帶來了。

看著跪在地上的肖成，慈禧劈頭便問：“肖成，那托桃之物，所謂何名？”

肖成答道：“回老佛爺，名為荷葉。”

陳以培一聽，心里松了一口氣，悄悄擦了把頭上的冷汗。

慈禧斥問：“既為托桃，為何不用桃葉卻要荷葉？”

肖成答道：“桃葉形單，諧音不吉，擬用不妥。荷葉仙風道骨，且含圓滿之意，恰好與仙桃般配。”

桃葉諧音為逃夜。肖成雖未出口，聽者心知肚明。慈禧心想，此人既有戒“逃夜”之心，定不敢存“連夜”之意，可能被無事生非者鉆了空子，由此怒氣消了大半，語氣緩和了不少：“盡管如此，把桃與荷拼湊一起，顯得不倫不類。”

肖成言道：“綠荷托紅桃，雖顯荒唐，但卻吉祥，更為保定人所好，城中亭閣尖頂，多有此物。戲樓雕刻桃荷，并非臣所獨創，不過是習俗而已。”

啥？保定居然有這等建筑怪俗。此言一出，人們皆驚，就連陳以培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肖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慈禧問陳以培：“你知道保定人有這俗好嗎？”

陳以培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說：“回老佛爺，臣下非保定人士，且來任上不久，還不大清楚。”

肖成連忙說：“臣下是否言實，明日請公公登高代望便知。”

轉日天明，陳以培和肖成陪密報太監來到大慈閣。大慈閣高九丈九，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三人登上閣頂，舉目四望，果然見到幾處亭尖樓頂皆有桃荷飾物。

難道保定真有此怪俗？原來，戲樓封頂那日，肖成突然昏倒，并非操勞過度，而是驚嚇所致。他突然想到，這八百民工即將回鄉，到家后一傳十，十傳百，口耳風傳，用不了幾天，“蓮葉托桃”就會傳遍各州縣，慈禧知道了，大難臨頭！為此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當天晚上，肖成叫來木匠張，流著淚說出了憂心之事。木匠張仗義地說：“肖大人是為民工消氣才惹下此禍，俺們當報知遇之恩。您要我做什么？盡管開口。”

肖成小聲說：“張師傅，我有一法，或許能破解此禍，只是要勞你幫忙。”肖成讓木匠張在城中亭樓的頂上都裝飾“蓮葉托桃”，木匠張自然應允，他跟主家們都熟，稍加裝飾，無傷大雅，還喜慶。

待密報太監和陳以培奏報了所見之景，慈禧也就消了氣，擺了擺手：“什么怪俗，都拆了吧！”

至此，保定留下了“蓮葉托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