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愛意的餃子

餃子，應(yīng)該是中國人繞不開的味道。不光北方人記掛，即使是生于重慶的臺灣作家三毛，也曾感慨——“每一次包餃子，都是一次對遙遠家鄉(xiāng)的想念，只有中國人，喜歡把一切難以言說的情感，都和吃聯(lián)系起來。”

三毛并不是一開始就會包餃子的。早先她遠離故土，直到與遠渡重洋的家鄉(xiāng)親友偶遇，才讓久違的鄉(xiāng)情重新綻出味覺的火花。那日他們相約聚餐，親友端出餃子款待，臨別時，剩下的也撒上麻油，給三毛細心裝好。回到家中的三毛，沉浸在“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中，迫不及待打開包裹，一樣一樣細細地看——醬油、餃子、辣蘿卜、白糟魚、黃冰糖……那些熟悉的鄉(xiāng)土味道，跨越山海而來，那些沒說出口的鄉(xiāng)情，都用食物來承載。

不愿開火弄出聲響的三毛，只將白菜絲拌了醬油，就著冷餃子吃了下去。本應(yīng)冷硬難嚼，她卻只覺“其味無窮”，仿佛漂泊的心有了落點，是妥帖與安穩(wěn)的家鄉(xiāng)味道。后來，她便開始自己學著包餃子。第一次包，弄得滿身面粉，成了個“白面人”；第二次包，餃子東倒西躺“站不起來”……秋冬過后，三毛用一個鐘頭，就能將一百個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了，她說“我的餃子，終于有了生命”。熟悉的家鄉(xiāng)味，才能讓一個人在異鄉(xiāng)落地生根。

那一刻，餃子便由遠在他鄉(xiāng)的思念，變?yōu)榻阱氤叩膼邸?/p>

一

個體的情感之外，餃子也是一種傳承。在北方，人齊了，便讓餃子下鍋。滿滿一屋子熱氣，可以瞬間鋪滿玻璃，與漫天飛雪隔窗相擁。都說“上車餃子，下車面”，這種迎來送往的暖意，非得是水煮帶湯的餃子，才能擁有。

有人愛東北的酸菜豬肉餃、芹菜豬肉餃咸鮮開胃；有人愛河北的驢肉餃、北京的茴香餃、韭菜餃重口調(diào)味。也有人像老舍一樣，愛著家的味道——豬肉白菜餡兒，它讓“胃和心一起舒服”，鮮鮮的汁水順著舌尖打滑兒，像是母親才能給予的溫柔治愈。天津的豆腐餃、三鮮餃，帶著麻醬的點綴，也驚艷著往來食客的味蕾。海風為山東送來豐厚的饋贈，鲅魚、墨魚、黃魚、海腸、海膽……萬物到了這里眾“鮮”歸位。山東人用餃子就酒，別有一番滋味。

任由西北風吹，吹不散西北的餃子風味。陜西的酸湯餃、寧夏的粉湯餃，紅亮的湯汁味美；內(nèi)蒙古的牛肉餃、新疆的羊肉餃、甘肅的土豆餃……各地的物產(chǎn)各顯其味。

餃子成了我們過往歲月里的小小慰藉，餡料豐儉由人，不變的是皮要捏得緊，餡要包得足。包好的餃子從中間開始擺放在篦子上，意思是“圈福”。孝敬長輩，供食小輩，哪里有家人的聚會，哪里就有餃子的香味。家人的囑托與關(guān)照，都包入一只只餃子。北方當然不是只有餃子，但北方人能把所有餃子都做得美味，三餐享用，何樂而不為？

中國人給餡料以包容，予餃皮以內(nèi)涵。上海的蛋餃與鍋貼，在街巷里冒著香；四川的鐘水餃，身披香辣的紅衣；江西的艾草粑、安徽的米餃，惹人垂涎。一路向南，魚茸在順德人手下幻化纖薄，做成魚皮餃；薯粉在福建人指尖流轉(zhuǎn)，變成客秋包；浙江人端上芋餃，廣州人端上蝦餃、酥角，廣西人端上粉餃……

當味與胃相通，食物便成了最好的信使，將地方特色化為舌尖美味。南北更在“蒸氣”的牽線下，達成遙遠的默契。一個籠屜，裝得下淮揚蒸餃的精致，也裝得下山西莜面餃的厚實。

二

天南海北，不變的是一份在離家后便會想念的舌尖鄉(xiāng)愁。那是故土難離，是對手藝的珍惜，也是對過往人情風物的懷戀。餃子，幾乎見證了中國人所有重要時刻。用味覺來串聯(lián)節(jié)日，去標記每一段旅程，是中國人的獨有浪漫。節(jié)慶宴席少不了餃子，天氣變涼、補充能量也少不了餃子。當一盤熱氣騰騰的、堆成小山的餃子擺在你的面前，“多吃點”這樣的話甚至不必說出口，暖意便已融融于心間。

即使是最漫長的“離家”，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客家人，仍然保留著對餃子的記憶，于是有了造型相似的粿。而臺灣的大街小巷里，山東水餃的招牌也記錄著一代人對尋根的執(zhí)著。餃子就像裝滿故事的行囊，帶著故土的風霜。用味蕾擦拭的過程中，我們的腦海浮現(xiàn)出家人忙碌的身影，也卸下偽裝與心防。

餃子面前，眾生平等。被稱作作家里最會吃的汪曾祺，在國外講學時，專門囑咐“包餃子要有一點肥的”。老舍筆下泡得色如翡翠的臘八蒜，也“使人要多吃幾個餃子”。莫言更是為了吃到餃子里包著的銅錢，一口氣吃了三碗……

如果人生一定要愛上幾樣吃食，餃子該是許多人的“心頭好”。愛吃餃子的人，天生有一種樂觀在身上。或許真的擁有了“不會凍掉耳朵”的勇氣，又或是一只大餃子里，豐富的碳水與蛋白質(zhì)給予了腸胃非比尋常的滿足與踏實。充滿愛意與人情的餃子，就像一只小舟，在滾燙如開水的生活里顛簸，幾經(jīng)浮沉，終將托起生活，到達彼岸。

三

作家王安憶曾回憶第一次去看史鐵生的經(jīng)歷。那時的史鐵生失去了雙腿，王以為他會哀嘆命運，訴說悲慘，卻沒想到史鐵生異常開朗，從頭到尾都在和她聊餃子。即使他有資格說高深的哲理，但直到離開前，史鐵生也只是在輪椅上邀請說“留下來吃餃子”。那種樂觀與率真，舉重若輕，仿佛再多的波瀾，也沒有今晚的餃子重要。

就像史鐵生寫下的文字，身處困境，茫然無措，卻有一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瀟灑——“苦難既然把我推到了懸崖邊緣，那么就讓我在這懸崖的邊緣坐下來，順便看看懸崖下的流嵐霧靄，唱支歌給你聽”。中國餃子，就是這樣的存在。

食物的背后，永遠是人。快節(jié)奏下，速度替代情懷，手搟的餃皮不再一張一張，從搟面杖下飛出來，錯落有致地摞在一起；一家老小，不再各有分工，聚眾人之力，煮出一鍋團圓。那種手工包出的餃子，會不會消失在歲月洪流里？

當然不會。當我們想要從食物中汲取力量的時候，別忘記沉甸甸的中國餃子。因為機器永遠代替不了手藝，再出名的品牌也做不出家鄉(xiāng)的味道。

餃子見證過歷史，承載過人情，傳承著南北的風味，讓漂泊在外的人有了依靠，也教會我們樂觀與勇氣。它始終在親情愈發(fā)疏淡的社會中，散發(fā)著獨有的溫度。不論我們身在何處，只要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我們就不再流浪。因為餃子的味道，就指向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