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

再次回到這里，我才意識到二十年前那條黃沙飛揚的土坡路、光禿禿的堤岸還有不息的黃河給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記憶里的那天，一路上是蕭瑟的深秋景象，只有幾個趕路的莊稼漢，拖拉機發出沉沉的轟鳴聲，拉著新鮮的玉米、紅薯，在崎嶇不平的黃土坡上顛簸，濃濃的黑煙從生銹的煙囪里一陣陣噴出。道路兩旁是延伸到山腳的莊稼地，像黃綠混雜的毛毯，道路上泥土醇厚的味道在發酵，新割的田地上彌漫著濕潤的谷香。秋天傍晚的風，爽朗而清涼，從遠方兩座蒼翠的高山之間吹了過來，仿佛把人裹進深秋舒適的田野夢里。

我靠在父親背后，那時的他還年輕，新潮的摩托車在鄉間的小道上卷起了塵土。車速不快，秋風掃起了他濃密的頭發，車輪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搖晃，發出了咯噔咯噔的聲響，發動機奏出低沉的嗚嗚聲。周圍的一切都在輕輕撥撫我的眼簾，使它慢慢垂下。

車突然停下，我猛地磕在父親寬厚的后背上，“我們到了。”父親輕輕晃了晃身體，喚醒了迷迷糊糊的我。

隨著這聲呼喚，我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回憶再次在眼前展開了畫卷：太陽隱藏在晦暗的薄暮里，將云的身影深深勾勒出來，細長而鋒利，從東向西刺出；翻滾的河水從模糊的地平線蜿蜒過來。云和河從東邊的盡頭處分開，又遠遠地在西邊地平線那里匯合到了一起。

“這就是黃河嗎，爸爸？”我望了望河面又看向父親，他微微點點頭，將上半身靠在傾斜的石碑上，石碑坑坑洼洼，字跡已模糊不清。那張年輕的臉沉在暮色的陰影里，漸漸失去了輪廓。他沒有看我，而是望向河水的對岸，青灰色的天空像拉下來的巨大帷幕，將暗黃色的河堤融入暮色里。我不由得想起古人所說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大概就是這樣吧。

“河對面是運城，我的同學就在對岸，找他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我不懂他為什么忽然說這些。“我們將來會在這邊建一座高橋，通上火車，到那時，從韓城出發，可能幾個小時就夠了。”父親抬起手，指著遠遠的河對岸，用手指比畫了一大圈，又繞向了身后，“這就是不久后我們要做的事。”父親自顧自地說著，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那瘦削的下巴上，一向嚴肅的嘴唇彎出了笑意，好像那座還在計劃中的大橋已經近在眼前。后邊的事好像凝起的夜色，消失在記憶的黑夜里，只記得眼前湍急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展示著它的力量，磅礴而又冷漠，帶著不可征服的蠻橫。那是一種荒涼而狂野的美，不可控制，肆意而行。

河的這岸，是小小的我們。在夜色里閃爍的是延綿的銀河，還有父親堅韌勇敢的目光。那是建設者的眼神，父親是一名鐵路一線職工。他立在岸邊，身后是蒼茫的夜色還有對岸星星點點的燈火，這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遠處的奔涌聲打破了兒時的夢境。汽車在平坦的瀝青大路上疾馳，沒有揚起的黃塵，路兩旁是茂密的莊稼地。鄉間的早晨濕潤溫和，烏黑的瀝青路在晨輝的照耀下融出一絲暖意，在塑膠道上晨跑的人們，在后視鏡里漸漸變成了一個個小點。黃河岸邊偏僻的鄉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風格的度假村，建筑仿照的是秦漢時期的磚瓦木結構。

太陽還未升起。除了不遠處翻滾的河水，四周一片寂靜，仿佛孕育在分娩前的寧靜之中，喧騰的黃河像嬰兒的心跳，在呼喚著什么。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穿過度假村，左側六角亭的翹角高高聳起，右側的農家樂門前裝了一面透亮的大落地窗，正對著度假村。盡頭是棗紅色的仿木制柵欄，沿著高坡將度假村與河堤分開，柵欄內側是青石磚鋪成的小廣場。天空的淡藍色、河對岸霞光隱隱的橘黃色、柵欄的紅色、石磚的青色，都在透亮的落地窗上交相輝映，鮮艷的色彩中映出一個長大后的我。

四周已經聞不到記憶中的土腥味，我雙手撐著柵欄，從高處俯瞰，幾縷晨光灑在河面，在寬闊的河面上明晃晃地閃耀。水中央的綠洲在河面上浮動，茂密的叢林遍布河堤，高高托起柵欄內的青石廣場。

樹梢的幾點嫩綠探出頭來，露珠被染上了霞光，在一片濃綠里顯得耀眼奪目。黃河褪去了曾經的暗黃，奔流而過，發出清脆的嘩嘩聲，撫過河堤，繞過沙洲，濺起的水花轉瞬便被湍流帶去了遠方。

在一片喧鬧中，潛藏著低語，像是隱藏在深處的暗流，如此微弱，但又異常清晰，巧妙地融進河水的奏鳴里。我突發奇想要探尋這細語的源頭，便翻過半人高的圍欄，緩緩爬了下去，順著不息的流水，沿著河岸向東疾行，這私語漸漸變得明晰而廣闊。

最后，撥開橫著的綠枝，矗立的龍門黃河大橋在河面的晨霧中赫然顯現。就在此刻，朝陽驅散了昏暗，將金光披在這座雄偉的鋼鐵建筑上，多年前的場景一一浮現，父輩們的夢想與諾言已然實現，在我這個后輩的眼前，叢林中濕潤的空氣恍惚了視線。

滾滾的黃河卷走了歷史的蹤跡，個人的、群體的都無一幸免，但記憶卻依然留存。過去的人們開荒造田、建防護堤、架設高橋，是為了讓現在的生活變得美好；現在的人們還原生態，青山綠水，是為了未來更加光明。

未來會怎樣，它隱藏在日出前的薄霧中，誰也說不清。但看著眼前飛馳而過的動車，從韓城到達運城只要一個小時，我心里隱隱有了答案。現在到未來，并不遙遠，只要迎著陽光、不斷向前，就像我的父親那樣，投身于現在，夢想著未來，與無數熱愛這片土地，熱愛這個民族，熱愛這個國家的建設者們一起努力，河的對岸就會孕育出燦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