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束光照向舞臺中央的尚雯婕。
她閉著眼,昂起頭,舒展雙臂去擁抱光束。鋼琴與弦樂織成了一段熟悉但又稍許遙遠的旋律,透過耳返(監聽返送耳機)清晰傳來,她感覺自己宛如置身于一場夢境。
稍遠處傳來躁動,但她聽不太清。后來尚雯婕從回放中聽見,那是歌迷的呼喊,巨大的聲浪在《想唱就唱》的旋律節奏中吶喊她的名字:尚雯婕、尚雯婕。好像忽然回到了2006年夏天,她音樂夢想的起點。
6月24日,炎熱的長沙下起暴雨。《乘風2024》直播加時賽的第二場,尚雯婕在舞臺上演唱了《愛》。這是她在2006年《超級女聲》總決賽演唱的歌曲。她在拉票環節說:“感謝所有同路人陪我一起走過高峰、熬過低谷,走過流言和蜚語。我想說,我回來了。”
尚雯婕回來了。2024年,她完整錄制了兩檔音樂節目,又以飛行嘉賓的身份在其他數檔音樂綜藝舞臺上表演。通過幾場完美的直播舞臺秀,尚雯婕向所有人證明了她的實力。到了夏天,當《歌手2024》“全程無修音直播”的賽制被全民關注,“尚雯婕去隔壁歌手吧”的呼聲漸長、成為主流。
觀眾緣曾經是尚雯婕的困境,今年卻似有突破、迎來轉機。
曾經的尚雯婕像一只刺猬,為了保護柔軟的肚皮,向外界豎起尖利的刺。今年她發現,當她將自己不完美的一面展現給人們之后,收獲的竟然是共情與理解。
即使是在真人秀鏡頭中,“你該怎樣就怎樣,不用端也不用裝”。原來不用努力去做一個不是自己的人,也可以被接納、被愛。這讓她忽然松弛下來。
時隔8個月,南風窗記者再次見到尚雯婕。我們上一次采訪還是2024年4月初,彼時《乘風2024》尚未播出,她還沉浸在對唱跳舞臺和真人秀環節倍感焦慮的余溫中。12月初的采訪中,尚雯婕選擇用“恩惠”這個詞去形容過去大半年的幾個舞臺。
她說,還能繼續像這樣站在舞臺上,“是命運對我的厚待”。
采訪被迫推遲至半夜11點開始。尚雯婕換下演出的花邊燕尾服,換了一套純黑色的運動衛衣套裝。她蜷縮在一張柔軟的扶手沙發中,不停揉搓著手指。
尚雯婕這天的工作是從下午兩點半開始的。其間經歷緊鑼密鼓的幾輪拍攝和四首歌的現場演出,此刻卻并未流露一絲疲態。她與下午在攝影棚中的狀態并無差異,甚至與剛剛體育館延展臺上萬眾矚目的樣子也很相似。一些藝人在鏡頭前后的狀態迥然不同,尚雯婕并非如此。
她始終平靜、穩定,像是植入了一套情緒流量的自動調節系統,在高漲時自我克制,在低落時輕輕托起,她的情緒水平始終在規定平均值上下微小浮動。這半年,觀眾賦予了她的新昵稱:水豚,又稱“卡皮巴拉”,一種以安靜、遲緩和情緒穩定而走紅網絡的半水生草食動物。

尚雯婕覺得,這種穩定是她在今年被重新關注和喜愛的原因之一。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明星是時代欲望的一面鏡子,當下的年輕人普遍追求一種相對穩定的生活狀態,自己的個性恰好契合了這種情緒。“如果是社會心態相對躁動的前幾年,大家或許會覺得我的性格‘太軟、不爭氣’,大概不會這么喜歡我。”她說。
“2006年呢?你踩中了哪種社會情緒?”
尚雯婕思考了一會兒。時間過去太久,記憶已經模糊了。但是她記得自己在《超級女聲》的狀態和今年很像,“穩當、不沖,該努力的時候會拼盡全力”,這是她一以貫之的處世之道。
盡管此后,她數次在采訪中表達過對“2006年的選秀節目尚未開發真人秀環節”的慶幸,她覺得自己的個性并不討喜,“在現在的選秀節目肯定出不來”。
性格曾經是尚雯婕對自己最不自信的地方。她在4月的采訪中對南風窗說,經過了漫長的職業生涯以后,如今沒有什么技術問題是真正讓她焦慮的,“練或者學,無非就是這個”。然而如何與人溝通、相處,卻令她無從學起、膽戰心驚。
她掰著手指頭,向記者細數自己的性格短板:無趣、缺乏興趣愛好、不會社交、情商不高、說話太理性、容易尷尬冷場。《乘風2024》還沒錄制之前,尚雯婕覺得自己很可能會“折”在性格上。
驚訝的是,令她自己都無法全然自洽的別扭個性,竟然被人們欣然接納了。尚雯婕的情緒在此刻發生了微弱波動:“這讓我挺高興的。”
尚雯婕始終相信一名音樂創作者需要和觀眾保持一定距離,“不能太入世”。如果音樂創作者被賦予了一種固化認知,人們對她的想象空間就會相應縮小。

這份對職業精神的長期堅持,致使大多數觀眾只知道尚雯婕的名字和舞臺表現,卻不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空心化”,尚雯婕如此描述過去大眾認知層面中的自己。
加之流言蜚語的渲染、刻板印象的放大,她一向不愿也不擅于自我辯解,過去一段時間,“尚雯婕”這個名字一度變成了一塊橡皮泥,在輿論空間中任人揉捏,被塑造成他們想象中的形狀。
這一困境在今年夏天被她親手打破。
尚雯婕卸下心防,在鏡頭中講述自己的擰巴、閉塞與畏懼,向人們袒露了一個并非十全十美、堅不可摧的真實的自己。她第一次公開承認了自2009 年起纏繞自己的精神困擾:嚴重的抑郁癥、焦慮癥和雙相情感障礙。
忽然,長期以來圍繞她的種種誤解不攻自破,一一解開。觀眾知道了,她偶爾的失憶和疏忽,并非出于傲慢,而是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的副作用。她看似冰冷疏離的態度,其實是對人際交往的懼怕和遲鈍。
無比幸運的是,這些勇敢、真誠的自我剖析最終抵達了深刻的共鳴。這些理解并未肆意入侵個人生活的隱私角落,卻又讓人們懂得了尚雯婕為什么是這樣一個人、為什么會寫下這樣的歌。
追求極致是尚雯婕性格底色的一部分。
還在讀書的時候,她幾乎次次考試都是第一名。偶爾拿了第二或第三,尚雯婕心中就會懵一下,“像是被捶了一拳”。二十幾歲出道當歌手,她有時候緊張忘詞,下臺后會對失誤耿耿于懷,在家郁悶三天。
命運無數次圍困尚雯婕于低谷之中。目睹貧寒的家境、離異的雙親,尚雯婕領著高中助學金,憑近乎苛刻的律己精神考入復旦大學法語系。這是她第一次親手改變自己的命運。
《超級女聲》冠軍出道以后,她再次落入低谷。當選秀光環隨著時間褪去,她一度在演藝行業的殘酷競爭中不知所措、敗下陣來。2008 年,她長時間地賦閑在家,沒有收入,她一度無法支付活動的化妝費用,學會自己化妝。
讓尚雯婕重振旗鼓的,依然是她對極致的追求。她開始學習電子音樂創作,學習國外大型時裝秀風格,嘗試前沿先鋒的時尚造型。有時候做成造型以后,“方圓三里沒有藝人敢于靠近”。
尚雯婕后來承認,這的確是她“搏出位”的一種手段。“我當時是沒什么關注度的歌手,沒有關注度就熬不下去了。超前可以獲得關注度,我愿意冒險。”她就是以這么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殺回了演藝行業的主流視野。
這是尚雯婕一直以來的生存之道。42歲,她依然相信“放手一搏”所創造的奇跡。
《乘風2024》第一次公演合作時,她與何潔合唱周杰倫的《不該》,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賽點秀,她們的得分高下決定了額外加分的歸屬。時間緊促,決定選曲與上臺彩排之間只隔了一天。
尚雯婕的練習是從這天半夜開始的。當練習結束,已經天色微亮。
《不該》這首歌的演唱難度不大,尚雯婕說,難的是短時間內對歌詞與和聲設計的熟練記憶。一首歌究竟練習到什么程度可以上臺演出,尚雯婕對此有自己的標準:如今大小舞臺普遍配置了提詞器,但她要求自己盡量不依賴它。在上臺前,做到“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把所有歌詞、旋律還有和聲設計背下來”,并且“了解每一個字詞、每一個氣口,理解它們為什么這么表達”。
一般來說,達到這個練習水平大概需要五天時間,極限狀況下也需要三天。尚雯婕相信重復、刻苦的練習,從專業角度來說,演唱本質是一種肌肉運動,充分鍛煉肌肉、形成肌肉記憶十分重要。
然而在極限賽制下,練習時間少得可憐。她只好無限壓縮睡眠時間,《乘風》錄制期間,尚雯婕平均每天只睡兩個半至三個小時,有時候甚至是徹夜不眠。
她十分冷靜地理解自己的處境,并且做出選擇:“這種情況下多一遍記憶,在臺上都會不一樣。”
而正是如此忙碌、趨近體力極限的狀態下,尚雯婕向觀眾交付了一個個驚艷的舞臺。彼時,《乘風》決定第一場直播加時賽的時候,《歌手2024》已經掀起全民關注的巨浪。尚雯婕很清楚,這一場演出不僅僅是《乘風》內部的較量,她的表現一定會被與《歌手》中世界各地的頂級唱將對比。
壓力并未逼她退縮。與導演組協商之后,尚雯婕放棄了更穩妥的選歌,選擇了一首技巧難度超高的歌曲,《Chandelier(吊燈)》。這首歌的主題是一個人在低谷時期的掙扎與自救,副歌大段大段綿延不絕的高音,像是即將溺水的人求生的吶喊。
選定這么一首歌,結果無非兩個,“要么好,要么砸”。就是這么冒險的決定。
賭上的,是她現階段職業水準的聲望。
如此巨大的壓力與代價之下,尚雯婕說,在某些緊要關頭上,“我是個愿意冒險的人”。
幾次彩排效果并不令她自己十分滿意。比賽開始,尚雯婕所在的隊伍還是全場分數的最后一名。隊友的希冀、直播的實時性、跨節目的比較壓力,全部堆在了尚雯婕肩上。事實證明,她是一個高壓之下頂得起來的人。當她真正站上臺的一刻,尚雯婕突然不知道從哪兒涌出來一股力氣,歌聲像一只金色的鳥,在舞臺上空盤旋、翱翔,最終直沖天際。
音符落下,尚雯婕感覺自己也沸騰起來。汗水浸濕了白色的袍子,衣料緊緊黏在她后背上。
尚雯婕不是一個容易享受舞臺的歌手。出道18年,談得上享受的舞臺屈指可數,但《Chandelier》算是一個。理由是她害怕被人注視,每次登臺演出,看著臺下黑壓壓的觀眾,尚雯婕只覺得拘謹,心慌手抖。
而在《Chandelier》的舞臺上,短暫的3分48秒中,尚雯婕摒棄了一切恐懼。觀眾池比舞臺稍低一些,她微微昂著頭,一雙雙注視她的眼睛就從視線中消失了。
沒有雜念、沒有擔憂,她沉溺在自己與音樂的交流中,自由自在,忘乎所以。
當她還沒完全從舞臺的沉浸中緩過神來,“尚雯婕去隔壁歌手吧”的熱搜就沖上高位。一場酣暢淋漓、幾近無瑕的演唱,征服了無論懂她或者不懂她的觀眾。
她賭贏了。
過去一年,尚雯婕的工作重心幾乎都放在音樂節目上。輾轉于各個節目之間,對她的體力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挑戰,對業務也是,“掏空得很厲害”,她說。
沒有時間寫新歌、沒有時間沉下心思考視覺包裝,“人不可能永遠在這個強度中工作”。
在行業中沉浮了18年,“熱度”的起落似乎不再會干擾尚雯婕對待音樂的心態。
她已經幾次見過峰頂的景色:2006年,尚雯婕成為史上票數最高的超女冠軍,第一次從長沙去北京,就在機場被粉絲圍堵得水泄不通;2013年,尚雯婕作為《歌手》第一季首發歌手出戰,其音樂風格獨特性、先鋒性被無數樂迷贊許和追捧。
這是她第三次被熱度捧起。盡管熟悉這種感受,但這一次的景色還是與以往有所不同。如果說,以往尚雯婕憑的是演唱實力與音樂作品脫穎而出,這一次,人們還親眼看見了尚雯婕真實的個性,見證了她的轉變,目睹了她如何克服自己的局限與畏懼。
很久以前,有人說尚雯婕四肢不協調,勸她在舞臺上唱歌“千萬別抬手”,她就一直記在心里,自卑于自己的肢體表現力。站在舞臺上,她甚至不敢自由地揮舞手臂。
而從今年開始,她開始學習唱跳,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
她永遠記得春天和同組的李溪芮在北京一起練舞的那些瞬間。盡管舞臺表演對尚雯婕來說早已是職業素養的一部分,但那次與其他六個朋友一起完成的《熱冬》舞臺還是不太一樣。它更純粹,更返璞歸真,讓尚雯婕一度找回了大學期間和朋友在食堂排練校園晚會節目的快樂。她們在排練室彼此鼓勵、互相打趣,分開的時候,就在微信群中發各自的練舞視頻。六個唱跳初學者,最終共同完成了一個她們本以為無法企及的表演。
“這種很有集體榮譽感,誰都不能被落下、誰都負有責任的感覺,我真的第一次感受到。”尚雯婕說。
尚雯婕曾經以為娛樂圈中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她以為大家都是八面玲瓏的活躍分子,人與人的交往大都基于利益交換。以自己的孤僻和木訥,她只能把自己變成一只刺猬。
而這一年,當刺猬小心翼翼地向四周伸出觸角,卻發現曾經令她擔憂與恐懼的,竟然如此柔軟。
《乘風》期間結交的友誼,對尚雯婕來說,“就像是中了頭彩”。
她發現自己更松弛與大膽了。《乘風》結束后,《時光音樂會》節目又向她發來邀約。這檔音樂節目的賽制對選歌限制嚴格,她必須與同場飛行嘉賓唱同一首歌。如果是以往,這種限制一定會讓尚雯婕糾結,她會擔心選曲和自己的風格相差太遠,她無法也不愿駕馭。今年她卻欣然答應下來,對不同風格大膽嘗試。“反正該唱的不該唱的,都唱了。”尚雯婕說,“唱好了自己還有成就感。”
節目上有人喊她跳舞,她欣然上臺去跳。換作以往,她會局促、抗拒,不愿意把不完美的一面展現給人。但她現在將它理解成一種娛樂精神,“如果大家看得樂呵,我也挺樂意去做”。
青澀的尚雯婕野心勃勃,曾經立下豪言壯語:“娛樂圈不會改變尚雯婕的堅持,但尚雯婕的堅持會改變娛樂圈。”
很久以后她終于明白,野心與力量之間的落差是那么巨大,年齡漸長,人終究無法與環境、與自我斗爭到底。無論如何追求,人無法永遠不犯錯,她無法十全十美。尚雯婕不再苛責自己,這是歲月與經歷給予她的變化,從35歲開始累積至今,促成質變。
我想知道,這種轉變在她心中究竟是無奈的妥協,還是主動的和解。“你對這種變化感到欣喜嗎?”
她對此的態度是中性的,并不欣喜,卻也不會為此遺憾。她依然懷念年輕的莽撞與沖勁,然而不像年輕時那么擰巴也是一件好事兒,“畢竟活得擰巴不太舒服”。
但四十幾歲比年輕的時候更好的是,她終于學會了“愛與被愛”。這是她今年為自己選定的關鍵詞之一。“愛”來自她自己,而“被愛”來自音樂、朋友,來自所有愿意理解她、與她發生共鳴的人們。
她說其中有一個道理:首先要愛自己,才能學會愛別人。“接納自己,同時也是向他人敞開懷抱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