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會視角下中世紀大學的興起與發展

現代的大學制度發端于中世紀的歐洲，其稱謂“university”源自拉丁文“universitas”的變體。在中世紀的話語中，“universitas”代表著同種職業或從事相同工種的人所建立的行會組織。中世紀的城市居民都會或多或少地參與符合自身社會屬性的行會之中。面對城市中日益普遍的行會社團，學者和學生也開始紛紛效仿當時城市中工商業界的普遍做法，成立維護自身利益、促進發展的行會組織。

中世紀大學的形成和發展離不開各類行會的支持與維護，其中學者行會和學生行會對中世紀大學的組織形式和教學管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探討兩種行會在中世紀大學發展歷程所扮演的功能角色，能夠很好地揭示出大學制度形成的歷史源泉。

中世紀大學形成的行會基礎

審視中世紀大學的發展歷程，行會制度厥功至偉，它為大學的興起與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模板參考。中世紀的行會普遍以師徒傳承技藝，師徒之間是契約關系。一些學徒在師傅的門店或手工作坊學習五至八年，其間師傅對徒弟進行考察，遇到資質合適的徒弟傳授技術，徒弟學成后便可自己開店或成立作坊。學者行會效仿其他行會的師徒制度，逐漸演化為具有大學特色的“教授治校”制度。作為中世紀大學的普遍管理模式，“教授治校”制度是教授們參與學校事務管理的重要渠道。他們通過民主投票選舉成立教授會和評議會等權力機構統籌管理學校事務，維護學者群體的利益，也使大學的管理和決策不會偏離其作為學術組織的屬性。

中世紀的手工業行會發展臻于成熟，行業內部已有一套完善的升級考核制度。如幫工在學成技藝后要想升為師傅，就必須在行業內其他老師傅的一同見證下獨立做出一件符合師傅技能的產品，從而證明他已有足夠的實力升級為師傅。考核通過之后，行會將頒發證書給幫工，以證明他已能獨當一面，擁有師傅的身份。這項成熟的評級考核的制度被大學的行會組織采納，轉化為一種挑選和培養人才的方式。譬如中世紀著名的巴黎大學，普通學生往往要在大學學習4年。在求學的前兩年，學生主要的時間花在上課和參加研討會上，兩年時間結束后需要參加一場公開的辯論，稱為辯定，以此證明自己能夠繼續學習。后兩年選定一名導師并選修該教師的所開課程且完成考試才能獲得學士學位，而更高級的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的獲得則更為困難稀缺。顯而易見，行會組織內部的學徒、幫工、師傅等級制度對中世紀大學學位制度的形成有著深厚的淵源。學者行會領導的巴黎大學和以學生行會為主導力量的博洛尼亞大學更是成為中世紀大學興起的顯著標志。

學者行會領導的巴黎大學

公元11世紀，歐洲的經濟逐漸趨向繁榮，眾多商業城市的出現使得市民的社會生活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人民普遍提高了對教育文化的需求。在巴黎，卡佩王朝的統治者努力將這座城市塑造為歐洲城市的典范，官方對學術界秉持著寬容和開放的姿態，使得巴黎在中世紀成為一個學術交流的中心，吸引了大量的學者聚眾講學，許多私塾老師來此開館授課。比如當時著名的經院哲學家尚波的威廉、彼得·阿伯拉爾等學者都在巴黎傳課授業。大量優秀的學者齊聚，巴黎自然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學生來此求學，巴黎的沿街走廊和城市廣場到處都是學者和學生，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數十號人結隊。因此，中世紀的巴黎被譽為“教師之城”。由于學生大量涌入市區，巴黎市民與學生之間矛盾沖突不斷，因此政府和教會采取了一些措施。12世紀，城市自治運動擴大到當時的教師行業。當時在巴黎的學者和學生數量眾多、力量強大，為了維護自身的權益不受侵害，爭取獨立自主，他們于公元1170年結成社團，成立了學者行會和學生行會并制定了一整套規章制度。

公元1200年，法王菲利普二世向巴黎大學的學者頒發特許狀，代表了王權認可巴黎大學的合法地位，而這主要是巴黎大學的學者行會力爭所取得的成果。事情的緣由是一名富裕而又很有影響的德國學生亨利（為列日地區副主教及主教的候選人）因為吐槽酒館的酒質量不好且價格昂貴與老板發生口角，隨即遭到老板毆打。他的同鄉對此事件非常憤慨，出于報復，一群德國學生襲擊了這家酒館，并毆打了老板。事件的發展最終引起了一群市民與他們的暴力對峙和大騷動。那些對大學生酗酒鬧事和打架斗毆早已經憤恨不已的巴黎市民聚集起來，在負責治安的長官（相當于警察局局長）的帶領下襲擊了學生宿舍，造成數名學生傷亡。面對這一流血慘劇，教師們立即向國王提出要求賠償，并威脅要遷校。一直擔憂羅馬教廷對大學這類新興教育機構的控制和影響力日益增大的法王看到這是一個向教皇出擊的好機會，同時王室也非常擔心遷校會損害到巴黎的商業利益和稅收，馬上就答應了教師們的要求。巴黎市的那位治安長官隨即被免職，并被終身監禁。國王還向學者們頒發特許狀，特許賦予學者和學生們若干特權，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從此可以免除賦稅，而且除非死罪，皇家警察不得逮捕他們。這表明，大學已成為連國王也無法輕視的一支力量。同時，這類事件也說明，大學的生存空間是通過斗爭獲得的，大學的特權是學者行會等各種政治勢力同各方利益相互博弈的結果。

學生行會主導的博洛尼亞大學

古羅馬時期，位于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亞就曾經出現過不少講授文法、修辭和法律的學校。即使在羅馬帝國末期以及隨后那個蠻族入侵、戰亂頻繁的時代，這些學校也沒有完全消失。10～11世紀之后，意大利北部平原許多城市由于曾經大力幫助神圣羅馬帝國對抗教皇，先后獲得了城市自治權與市民權，在政治上享受到相當程度的自治。這種政治上的相對自由和自治為這些城市帶來了商業繁榮。商人在古代羅馬都市傳統的基礎上成立了“自治性的都市”。相對于重視來生價值的教會，商人階層更重物世俗的價值。因此，中世紀的都市在價值觀與文化等方面漸漸形成濃厚的世俗氛圍，商人階層在開展各種商業活動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大量“公證人員”為他們寫作商業賣約文書，同時還需要世俗的法律對他們的商業活動提供強有力的保護。因此，從11世紀后半期開始一直到12世紀，博洛尼亞涌現出一批研究查士丁尼法典等羅馬法的教授以及學者。有學者曾經把這些倫巴底城市與古希臘城市進行比較，認為這里能夠得到專業且系統的法學訓練，因為這里聚集了許多有名的教師，其中包括非常著名的法學大師，如歐內烏斯、格拉蒂安等。

學者的巨大聲望和影響將很多對法律感興趣的年輕人吸引到博洛尼亞，這些學生大多是從意大利其他都市或其他國家前來就學的人，而教師則主要是本地人。屬于當地市民且享有公民權的教師享有許多權利，不需要行會組織來捍衛自身的權益，而作為異鄉人的學生卻沒有這些權利，反而時常遭受到各種歧視性對待，因為他們不是博洛尼亞的市民。在學生與博洛尼亞市民發生矛盾和沖突的時候，都市的法庭總是偏袒于市民。12世紀中葉前后，來自同一個地區或國家的學生們為了捍衛自己的權利，就聚集到一起，逐漸形成了一種自衛性的、互助性的學生團體組織。后來這些學生團體逐漸統一為來自同一個更為廣闊的地域的族群（即國家）的“同鄉會”。由學生組成的若干個同鄉會都制定了自己的章程，選舉了自己的會長和各種管理人員，使自己的組織在法律形態方面逐漸完備起來。通過這些努力，學生們的行會組織就享有了公共團體應該擁有的各種權利。公元1200年前后，分散的學生團體整合為四個同鄉會，13世紀中葉，四個同鄉會正式合并成兩個大規模的學生行會，一個是由意大利半島的學生組成的山南聯盟，另一個是由非意大利學生組成的山北聯盟，每個聯盟都推選了自己的學生領袖。與其他行會一樣，學生行會制定章程、明確組織架構、規定組織成員的權利、規范行為準則、選舉組織首領，對內實行民主管理、對外爭取各種權利。

學生行會主導博洛尼亞大學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個是學生行會享有大學的獨立裁判權。博洛尼亞大學的獨立裁判權一開始是沒有的，經過學生長時間與市政當局的斗爭，15世紀以后的學生行會才擁有獨立處理內部刑事案件的權力。在大學內部，學校依據學生行會的要求制定章程以及若干的自律性條款。在大學之外，學生不受市府的司法監管。一旦發生學生與市民的糾紛并導致比較嚴重的后果，同鄉會會長和大學校長則可以行使獨立的裁判權處理市民或學生之間發生的沖突與爭端。公元1432年的博洛尼亞大學章程的補充條款完善了學生行會的獨立裁判權。它規定：除了通敵賣國的學生，在沒有經過大學領導人同意的條件下，地方政府不能私自逮捕扣押學生，攜帶武器而受到當局指控的學生也能被學校保釋。此外，城市法也對大學學生做出讓步，外地的學生也能享有公民的某些權利，他們也被免除了一些城市賦稅。從這以后，博洛尼亞大學的學生行會正式擁有了獨立和平等處理對外事務的權力。

在博洛尼亞大學，學生行會幾乎主導了校園內部的大小事務。學校的最高權力集中在學生領袖和助手構成的小型執行委員會里，他們都是被推選出來的同鄉會代表。在13世紀大部分時間，教師都是學生的雇員，每年由學生選舉一次，并依靠學費作為其在大學任教的收入；學生一般在10月份每學年開始前幾個月選舉他們期望的老師。選舉后，被選出的教師必須發誓，聽從學生領袖的話語。學生行會對教師的管理和監督相當嚴厲，從團體角度來看，這種嚴格管理甚至達到了半專制統治的程度。在博洛尼亞大學，在任教師沒有得到學生行會的許可則不能休假。教師外出學校為了能保證及時返校，還必須提供相應的材料。如果教師因為教學水平不夠或者因為課程設置不合理導致聽課學生少于5人，會被視為缺課，將會受到嚴厲處罰。學生行會制定的章程還要求教師嚴守時間，嚴守事先確定的課程進度等等。如果出現某種違反規章制度的行為，就會從教師存放于銀行的保證金中扣除相應的罰金。

雖然由學生行會管理自治的博洛尼亞大學被認為是中世紀大學發源地和典范模式，但是學生行會在治理大學時仍暴露出一些問題。首先是作為學生行會核心的同鄉會所代表的僅僅是外籍學生的權益，它排斥抵制博洛尼亞籍的學生。其次在學校日常的教學中，學者們處于雇傭關系中的受雇方，幾乎沒有什么話語權。到了中世紀末期，由于博洛尼亞市政府大大增強了對大學的干預指導，大學的財政供給也大多轉為市政資助，因此，博洛尼亞大學的學生行會主導的大學模式成為過去。

行會作為中世紀的歐洲最有活力的社會組織，遍及社會的大小行業。巴黎大學和博洛尼亞大學的師生在面對外部壓力和威脅時，為了保障學術自由及自身權益不受侵犯，自發地組成行會，并通過與王室、教會、市府等組織的斗爭獲得了特許狀、司法管轄權、學生自治等諸多特權，使自身得到長足發展。但大學的行會組織畢竟是一個學術組織，在與世俗勢力斗爭的同時勢必會受到政治、宗教等因素的干擾，影響正常的學術活動。一所優質大學不能隨世俗的社會風氣或政治風向變動，而應該有它的獨立與自主，這也是巴黎大學和博洛尼亞大學在中世紀被許多歐洲大學所效仿參照的主要原因。

作者簡介：

楊成龍，男，漢族，浙江省衢州市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世界史。作者單位：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