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角

【作者簡介】黨永高，山西省朔州市人。有小說散見于《山西文學》《延河》《鴨綠江》《都市》《雪蓮》等刊。

1

西風勁吹，驚濤拍岸，幾層樓高的黑浪一浪拍死一浪。出發前歐陽樂憑想象在腦海里自播了一遍又一遍，如此場面，確實夠刺激的。可經過二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兩個多小時的汽車轉倒，呈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派風平浪靜，準確地說應該是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好望角出現了年內最大的霧，也表現出了少有的溫婉。

不過這對歐陽樂來說沒什么，他來好望角本也不是旅游的，是尋找感覺的，能給他帶來好運的感覺。武增增跟他說過好望角英語漢譯的意思是“美好希望的海角”。于是，他篤信，轉過好望角，一切都會順風順水，美好的希望就會來臨。

歐陽樂操心洗浴會所的事兒，無意在好望角過久停留，第二天一早就動了返程的念頭，在出行平臺上搜索航班信息。

武增增噘嘴說：“萬里跋涉，難道就為了看一場霧？”

歐陽樂說：“看霧也值了，在國內像這么大的霧，怕是千年難見。”在武增增濃妝艷抹的臉上揩了一把油，接著說：“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我自從一踏上南非的土地就覺得神清氣爽，特別是進入開普敦以來，感覺好像有神靈附體，靈感一波接一波地往出冒。”

武增增較勁說：“怎么也得等霧散了爬上燈塔觀景臺去眺望一番大西洋和印度洋，要是能看到鯊魚那才是真正的好運降臨呢。”

提起鯊魚，歐陽樂有點兒動心了，他十分崇拜這個龐大的海洋霸主，崇拜它的力量，更崇拜它的戰斗力。他篤定，如果人類真有圖騰轉化，那么他前世的圖騰一定是鯊魚，盡管他生在中國北方的丘陵地帶，連海都很少見過，可他總覺得自己是大海的產物，甚至是一種能主宰大海的物種。

“快來看，湛藍的天，綿白的云。”武增增倚窗贊嘆。

歐陽樂只關心鯊魚的事兒，跑題問道：“你確定能看到鯊魚？”

武增增用英語說：“Shark！Cape of Good Hope！”國人說英語本就生硬，再加上她語氣生硬，聽起來更加斬釘截鐵。

坐觀光車從開普敦到景區，一路上風景迷人，全是在國內沒見過的花草樹木；車上不同膚色、不同服飾的人不停地用不同的語言發出相同的贊嘆。氣氛是可以傳染的，本來蔫不拉嘰的歐陽樂也跟著亢奮起來，心里又有了新想法，問武增增：“這些花草樹木出口嗎？在國內能養活嗎？”

武增增白了他一眼說：“說你老土還真老土，別說這些東西了，就是鯊魚現在也有人工養殖的，只要你的魚缸足夠大。”

“這敢情好，太好了，會所一樓除了接待處，就養這些花草樹木和鯊魚。”

登上觀景臺，大西洋壯闊的海面一覽無余，腳下的巨浪雖然沒有歐陽樂想象的幾層樓那么高，卻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見，浪與浪、浪與礁石相撞發出的轟鳴聲一次次撞向他的內心深處，他仰天吟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快看，鯊魚！”武增增指著遠處海面上一個巨大的漩渦蕩著的一團黑興奮地跳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看到鯊魚真是太好了。”歐陽樂激動地雙手合十，就差跪倒在地上了。

幾乎是在鯊魚隱入大海的同時，歐陽樂的手機響了，是武加加打來的，他興奮得聲帶發顫：“快回來，佘總松口了。”

歐陽樂抱住武增增狠狠地親了一口，說：“你真是我的幸運女神，自從認識你一路順風順水，想啥來啥。”

武增增晃了一下手中的手機，說：“趕緊的，直接去機場。”

“還沒訂機票呢。”

“早訂了。”

歐陽樂內心的感動海浪般再次涌起，緊跑著跟在武增增屁股后面，迎面撞上一個膚色鍋底般黝黑的女人，女人懷里抱的一堆東西嘩啦散了一地。

“對不起”歐陽樂忙道歉，意識到是在國外，又卷舌噘嘴“阿姆騷銳”；沒想到女人卻用生硬的中文回道：“沒關系的啦——”

歐陽樂一陣尷尬又一陣激動，心想祖國在世界的影響力真是大，隨便撞一個外國人都會說國語，再低頭一看，散在地上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鯊魚模型，直呼：“緣分吶，緣分。”

沒有討價還價，歐陽樂將鯊魚模型包圓兒了。

付過錢，黑女人用生硬的中文說：“中國人，牛！”

歐陽樂回了句：“是真牛！”

武增增回頭不解地問：“你買那么多鯊魚模型干嘛？”

“開業紀念品。”

“小心定你走私罪。”

“那咋辦？”

“買都買了，能咋辦？先帶到機場再說。”

還別說，運氣好了喝涼水都能喝出可樂的味道。在機場，武增增一眼就看到一個舉著小紅旗的亞洲膚色的領隊，她后面跟著一隊同樣是亞洲膚色的人。武增增緊走幾步，來到領隊的面前，試探著問道：“請問是中國來的嗎？”

領隊愣了一下，露出他鄉遇故知的驚喜，說：“是啊，阿拉上海。”

“太好了，太好了，阿拉上海，阿拉上海。”

沒費多大勁兒，武增增就將鯊魚模型平均分給了眾人，許諾回國后每人挑自己最喜歡的一件作為酬勞。

回國后，大伙兒紛紛表示能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偶遇，是百年修來的緣分，還談什么報酬不報酬的。武增增堅持要給，大伙兒作揖笑納。

武加加已經在機場到達廳等候多時了，武增增跑過去跳起來雙手纏住哥哥的脖子，雙腿夾住哥哥的纖纖細腰。

武加加在妹妹的屁股上使勁兒拍了一巴掌，說：“這趟被哥打擾了吧，沒玩盡興吧。”

武增增噘嘴說：“沒有你這么討厭的，人家屁股還沒在南非的床上坐穩，就被你給擒回來了，白瞎了好幾萬機票費。”

見歐陽樂一手拖著一個行李箱一手提著一個碩大的條紋編織袋走了過來，武加加輕輕掰開妹妹繞在脖頸的手，又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說：“快下來，這么大的人了，讓別人看見笑話。”

歐陽樂滿臉媚笑地跟武加加握手，客氣地說：“勞行長大駕，實在是過意不去。”

武加加硬從歐陽樂手里搶過行李箱，拖著覺得輕飄飄的，說：“看來這趟沒啥收獲啊。”

歐陽樂指著條紋編織袋說：“有，收獲大了去了，全在這里面。”

歐陽樂沒說里面是什么，武加加也不問，這是他們認識十多年以來達成的默契，話點到為止，事做到為好。

路上武加加詳細地給歐陽樂復述了他跟佘得談話的內容，再三囑咐歐陽樂一回邑州就著手項目報告和合同的事兒，免得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歐陽樂性急，他等不到回邑州再擬合同，電話告知助理重要條款，再三強調十個小時后，在他出現在公司臨時辦公處的那一刻，要看到初稿。

歐陽樂打電話時，武增增問武加加：“怎么搞定的？”

武加加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前腳剛離開，后腳那孫子就被調查了，你哥哥我就改回分管信貸業務了。”

武增增噘嘴感嘆道：“人啊，現實，超級現實。”

2

歐陽樂躺在汽車座椅上看高速公路兩邊緊撲而來的山川草木，它們閃瞬而過的魅影只是劃過路人眼眸的一道道微不足道的光，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客觀而具體的存在。此時此刻，歐陽樂覺得人生也是一樣，只有開足馬力快跑，才能忽略周遭那些作為必不可少的自然的存在而確又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他本一漂浮不定的浮瓢，初中畢業后，離開家鄉走南闖北、走街串巷地推銷洗衣粉，取得一桶碎銀，趕上政策的紅利，花很少的錢承包下邑州區政府招待所。他也曾信誓旦旦、摩拳擦掌，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幾年后，又因政策的左右，他不得不放棄經營得紅紅火火的招待所，重新作回無根無系的蔓藤。

剛失去招待所的歐陽樂如同突然斷奶的孩子一樣，顯得沒著沒落，六神無主。

武增增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靠著大樹是好乘涼，可大樹總有倒下的時候，難道樹倒了我們就要活活被烤死嗎？”

歐陽樂說：“肯定是要重打鑼鼓重唱戲的，可唱什么戲好呢？”

武增增拉起歐陽樂的手說：“走吧，我們出去散散心，說不定靈感就有了。”

武增增拽著歐陽樂來到省城，走進一家名叫“浴園”的洗浴會所。門面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一進門歐陽樂就被其奢華程度驚呆了，純天然大理石地板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瑪瑙般絢麗的光彩，一具帆船形狀的水晶吊燈幾乎占據了整個房頂，五顏六色的霓虹閃閃點綴其中，接待處背景是一面巨大的魚缸墻，錦鯉樓蘭、血紅龍、圓點白魟等名貴魚種遨游其中，各色紅木家具環繞在大廳四周，一雌一雄兩只非洲鸚鵡在面對面唱著情歌。一問消費價格，歐陽樂這個小資產階級再次被驚得目瞪口呆，普通套票888元/位、貴賓套票1688元/位。

在歐陽樂忍不住嘖嘖嘖咂巴嘴的同時，武增增卻眼睛也沒眨，熟門熟路地買了貴賓套票。

高大帥氣的導童俯首屈膝地問他們：“請問二位是先湯浴呢還是先茶藝？”

武增增甩出一張百元大鈔，說：“喏，謝了小哥，不勞你引導了，我們自己隨心所欲。”

熱氣騰騰的日本湯浴、讓人不知春夏秋冬的溫泉、微蒸細熏的韓式汗蒸、勁爆的泰式演藝……

玩夠了，武增增說：“我們在邑州整一個這樣式的怎樣？”

歐陽樂瞪大眼睛，摸著她的額頭發出靈魂三連問：“我的姑奶奶，你不會被蒸燒了吧？整這樣式的，那得多少錢啊？我們手里的錢，怕是連大廳魚缸里那些魚都請不到吧？”

武增增白眼仁壓住黑眼球，說：“虧你還是創業標兵呢，借力使勁、借雞下蛋都不會玩嗎？”接著換作黑眼球壓住白眼仁問：“高速路口轉角處那一幢樓有注意到嗎？”

歐陽樂悻悻地說：“那么好的風水寶地，早注意到了，可人家只賣不租，咱手里的錢只夠買下那里面的廁所。”

“你不是號稱邑州空手套第一高手嗎？比如像承包招待所那樣。”

“你不懂，公家的和私人的不一樣。”

“請武行長出面怎么樣？”

“你哥怕是也不太好使了，雖然還是副行長，但分管工會和分管信貸是兩個概念。”歐陽樂大大呷了一口茶，又說：“現在的人現實得很吶，你有用的時候看你比他父母都親，你一旦沒用了，在他眼里就可能連孫子都不是了。”

“知道開發商是誰嗎？”

“好像是河南來的佘得。”

“是他啊，是他就好辦多了，他剛起步時我哥可沒少幫襯他。”

“可你哥現在不是不再分管信貸了嗎？再說那么大一幢樓，兩三萬平，價值上億，也不是光憑人情就能辦得了事兒的。”

“行動有一萬個成功的可能，而不行動卻只能有一個失敗的結果；你不嘗試咋就知道肯定會沒結果呢？”

武增增說完在歐陽樂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以示對他充滿信心。

歐陽樂沒底氣地說：“我倒是想出一個辦法，要不你給參謀參謀看能行得通不？”

武增增雙手托起下巴，眨巴著眼睛端詳歐陽樂，用眼神告訴他，她迫切地想愿聞其詳。

“先說服佘得跟他簽訂購買合同，他一旦同意了咱們就可以三箭齊發了，一箭辦理房本，另一箭用手里的錢進行簡單裝修，再一箭以招商的名義和高額利息向社會融資；等房本辦下來，立馬通過你哥向銀行貸款，貸款下來后再給佘得付房款……”

啪、啪、啪，武增增鼓掌后又豎起大拇指說：“把空手套第一高手的稱號頒給你分量都不對等，應該叫第第第、第一高手才配。”

說到緊要處，二人完全沒了繼續消遣的興致，馬不停蹄地從省城趕回邑州。眼看到了家門口，歐陽樂卻開始打退堂鼓，是武增增硬拽著他進的門。

武加加聽過歐陽樂異想天開的規劃后，瞪大眼睛說：“你們兩個是不是發燒把腦子給燒壞了，那么大一幢樓，那么好的地理位置，那么大錢頭，你們竟然想玩兒空手套？你們是不是把你哥當成求風來風、求雨來雨、無所不能的活神仙了？”

歐陽樂一時無語，武增增噘嘴對她哥撒嬌道：“只要膽子夠大、臉皮夠厚，一切皆有可能，說不定姓佘的是個懂得感恩的主，看在你曾經三番五次幫他的份兒上，會給你這個薄面。”

武加加的臉色瞬間陰了下來，應該是武增增的話戳中了他的軟肋或觸動了他哪根敏感的神經。

歐陽樂見狀連大氣也不敢出了，眼睛盯著未開屏的電視，雙手拘謹地搓來搓去。

武加加背著手在客廳踱來踱去，步伐由小碎步變為大踏步直到流星步，他越走越快，歐陽樂的目光追著他的腳步轉圈圈，感覺地板也跟著高速旋轉開來就快要飛起來一樣。

武增增怔怔地看著她哥的反常表現，嘴里嚼著的口香糖就快要凝固了。

許久，武加加終于停下了腳步，雙眼通紅地盯著歐陽樂，一字一頓地說：“你去找那河南孫子，就說我讓你找他的。”

歐陽樂慌忙起身，倒退著朝門口走去，嘴里連連說：“好、好、好，我這就去、這就去。”

武增增抓起挎包想要跟著去，武加加厲聲呵斥道：“男人辦大事兒女人跟著去干嘛？乖乖地給我在家待著！”

武加加寵武增增不假，但武加加發起火來武增增不敢造次也絕對是真的。武加加不讓她跟著去，她縱然心里有一萬個不樂意，也只能把那些不樂意生吞活剝，生成淚水聚在眼里打轉轉。

歐陽樂離開后，武加加暴躁的情緒逐漸平復，意識到了不該，摸著武增增的頭說：“對不起，哥不是針對你；那孫子太可恨、太缺德了，我前腳不分管信貸，后腳他就跑到胡胖子那里去了。”

對胡胖子武增增不陌生，武加加經常在她面前提起。胡胖子也是邑州銀行的副行長，曾長期分管信貸業務，三年前武加加打通層層關系從分行行長爬上了副行長的位置，取代胡胖子分管信貸業務。打那時起，二人就結下了梁子，明里暗里互相玩陰招、使絆子，你拆我的臺，我推你的墻。半年前行里又進行了一次大的人事調整，胡胖子不知暗地里使了什么招數，毫無征兆地就把武加加給推下了神壇。

這些年武加加跟胡胖子不對付，佘得為討好他，也跟胡胖子不對付，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可他剛剛才從“財神爺”的位置上下來，杯里的茶還沒涼呢，佘得就大搖大擺地拎著大包小包去給胡胖子上香了。

武增增倒是看得開想得通，說：“換個角度看，佘得也沒什么錯啊，他一個靠貸款過活的外來開發商，在本地無根無須，自然是誰給他錢他巴結誰了。”說著來到魚缸前，兩條紅金龍一前一后擺直身子，面朝她搔首擺尾，她從旁邊的盆子里撈了幾粒蝦米放進魚缸，現實版的弱肉強食遂開始上演。她借題發揮，接著說：“就像這兩條魚，它們為什么看到我就會快速游過來，因為我經常給它們喂食，它們認得我，知道我來了就有得吃了；再好比那幾粒蝦米，它們為什么會被魚吃掉，因為太弱小，命該如此、價值如此；這就是現實生活，人亦如此。”

武增增的一番話聽得武加加一陣陣發懵，他覺得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自己眼里的大小姐、瘋丫頭，竟能看得如此真切，想法竟已老成持重到如此地步，看來是自己太理想化、太不夠現實了。

做不了金龍就得做蝦米，武加加這樣想著，心生一計，咬著嘴唇撥通歐陽樂的電話，說：“你不要去找佘得了，把你在銀行所有的錢都取成現金，帶上去找胡胖子……”

歐陽樂聽話照做。

武加加狡黠地問歐陽樂：“洗浴會所的名字想好了嗎？”

武增增搶著答：“想好了，叫好望角，美好希望的海角。”

武加加贊許道：“不錯、不錯，美好希望的海角，有象征有詩意。”頓了一下又說：“不如你們去一趟南非吧，去現場找找裝修設計靈感。”

3

簽完合同，歐陽樂抬頭望著二十六層高聳入云的參天大廈，陽光刺疼了他的眼睛，淚水絲絲縷縷在眼眶里打著圈圈。

他仍感覺像做夢似的，對武增增說：“增增，你掐掐我，這是真的嗎？”

武增增說：“瞧你那點兒出息，這才剛剛開始，就把你激動成這樣了，后面干更大的，你不得樂瘋了嗎？”

“增增，外部怎么設計？”

“鯊魚啊，鯊魚不是你的圖騰嗎？”

“對，躍出水面的鯊魚頭頂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

“Cape of Good Hope！”

“得把34°21′25″S，18°29′51″E也體現出來。”

“對，就這樣，我們在邑州建一個仿真的好望角。”

佘得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可也是玩空手套的高手，歐陽樂的伎倆他門兒清，他不能冒巨資賒欠的風險，也不想得罪“財神爺”武加加，提出一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多贏方案，武加加和歐陽樂均拍手贊同。

方案是這樣的，佘得出房子、歐陽樂裝修、武加加幕后指點、武增增打前鋒，按18%、41%、20%、21%的比例劃分股份。

明眼人一看就懂，佘得把自己的那一份兒分給了武加加，而且還是大頭。

武加加也佩服佘得的智慧，他這招旱澇保收、一箭雙雕玩得夠精道。那幢樓是高大上，可就是因為它太高大上了，出售或出租的漫天標價令人敬而遠之，長期空置就是無形損失；現在好了，借歐陽樂的手裝修啟動，他不僅可以穩賺不賠，還給了武加加巨大的人情和利益，將彼此牢牢地拴在了一條繩子上；更加高明的是，在這筆交易中，他幾乎不用擔任何風險，退一萬步講，即便洗浴會所哪天運行不下去了，他的房子還在，而且按合同約定，里面所有的資產，哪怕是一盆花、一條魚都不得隨意移動；因此他希望會所能夠紅紅火火，自己美滋滋地坐享其成，同時他也做好了隨時接納歐陽樂給包裝好的盛大禮物。

歐陽樂沒錢裝修，他的錢都給了胡胖子。是時候表演真功夫了。歐陽樂把他的那一股攔腰砍斷，再剁得零零碎碎，掛出來眼饞那些貪婪的貓貓狗狗。

他深諳空手套的秘籍——造勢，裝修未動廣告先行。邑州大大小小的廣告平臺、電視廣播、日報晚報無一例外地打出了好望角洗浴會所巨資籌備的廣告；一條乍看憨態可掬，細看險象環生的鯊魚在邑州躥紅。

位于黃金地段的邑州第一高樓，四周圍起了草綠色的圍擋，沒了往日可望而不可及的風度，一夜之間熱鬧了起來。裝潢公司、企劃公司、鍋爐公司、人力資源公司、家具公司、園藝公司……知名的、不知名的，本地的、外地的，來一批走一批，走一批再來一批，來時他們均步履匆匆，抱著相同的美好的希望，離開時少有喜形于色的，大多黯然神傷、失魂落魄的樣子。

武增增見歐陽樂遲遲不肯松口，幾次急慌慌地催促：“差不多就得了，這樣拖下去到猴年馬月才能開業呢？”

歐陽樂詭異一笑說：“放再長的線也只可能釣到普通的大魚，要想釣到巨大無比的鯊魚，得撒網，而且還是得撒大網、鋪天蓋地的大網。”

武增增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歐陽樂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就在眾人本已萬分不解的時候，歐陽樂又做出一件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事兒。他讓人事部打出高薪招聘工作人員的廣告，大張旗鼓地開始招兵買馬。

“你腦子進水了吧？裝修還沒一撇呢，你就開始招人，進人就得給開工資，這得花多少冤枉錢啊？”武增增終于失去了好奇和耐心。

“我的大小姐，這個你不懂，在投資心理學上，這招叫引虎下山、誘龍出潭。”

“你這一引一誘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空手套住的也是白狼，我們現在不僅要套白狼，還要套紅狼、黑狼、大狼、小狼、公狼、母狼，見狼就套，套就要穩、準、狠。”

武增增聽得頭皮一陣發麻，曾經令她引以為傲的“男友空手套”，此刻聽起來不像是計策，更像是陰謀，心里不免多了幾分擔憂，甚至惴惴不安起來。一想到夜夜跟心機如此重的人同床共枕，她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繼而演變為與狼共舞的錯覺。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匹狼，一匹張著血盆大口、殘忍無比的母狼，她撕咬別的狼，別的狼也撕咬她，直到全都血肉模糊地躺倒在地，再也辨不清毛色、分不清誰是誰。

武增增是幾個月后，佘得借錢給歐陽樂后，好望角的藍色招牌和鯊魚店標掛好后，才徹底悟透歐陽樂的招數的。

招聘廣告打出去的第二天，好望角籌備處的門檻就差點兒要被踢斷了。前來應聘的人一波接一波，各種材料、物資供應商樂此不疲地從四面八方涌來，還未裝修便呈現出人聲鼎沸、欣欣向榮的紅火景象。

歐陽樂依舊按兵不動，但凡來人，他不夸好也不道壞，不說貴也不論賤，就當面慢騰騰地輪流翻看十幾家裝修公司送來的結構設計圖、成品效果圖和報價單。

眾人來得次數多了，不免要問，遲遲不做決定，是不是對自己的設計或報價不滿意，還有什么要求之類的等等。

問的人越來越多，歐陽樂見時機差不多了，就對眾人說：“好望角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也不是最大的股東，大股東是房東佘得。”

聽了歐陽樂的話，眾人就迫不及待地托關系、找門路，一窩蜂跑去找佘得。

果然，最先失去耐心的是佘得，他覺得歐陽樂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故意浪費自己的寶貴資源。

佘得跟歐陽樂討要說法。

歐陽樂攤牌說：“我沒錢了，錢都孝敬胡胖子了。”

“你沒錢張羅開什么高檔洗浴會所啊？”

“你有啊？”

“我有也輪不到我出裝修的錢啊，咱們可是有合同的。”

“對啊，咱們可是有合同的，而且還是二十年。”

“捉了一輩子耗子，沒想到臨了還是被耗子咬手了。”

“一共十六家裝修公司競標，我推薦母公司在南非的那家，能幫我們弄來野生鯊魚的那家。”

至此，佘得終于看清歐陽樂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了。他本以為自己是本領高超的螳螂，不承想歐陽樂卻是坐享其成的黃雀。

4

袖珍版的好望角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和絢爛的煙花中落成，噪音驚動了巨型玻璃幕墻魚缸里的兩條野生鯊魚，它們張著血盆大口，瘋狂地撞向加厚鋼化玻璃……

現場手捧鯊魚模型的嘉賓紛紛丟掉模型撒腿就跑，歐陽樂沖著他們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吼：“離開水，它們就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