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有易 說無難

明末小說家馮夢龍（1574-1646）在《警世通言》中述說了一個故事：

蘇軾從湖州知州任上回到京城，前往相府拜會王安石。在外書房等候接見時，無意中看到書桌上有一方端硯，壓著一方素箋。蘇軾拿起來觀看，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詩，題目是《詠菊》：“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蘇軾認出王安石的筆跡，心中暗想：這王安石也是江郎才盡了，想當年下筆千言，如今連一首詩也寫不完了，只有兩句。待到讀過之后，更是不屑：就連這兩句也是亂說。因為蘇軾知道詩中的黃花即是菊花，菊花深秋盛開，無懼秋霜。即使最后焦干枯爛，花瓣也不會掉落，“吹落黃花滿地金”不是亂說又是什么。于是，忍不住提筆，在其后續寫了兩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于詩人仔細吟。”王安石回家見到蘇軾的續詩，非常反感，奏明皇帝，將其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蘇軾在黃州住了將近一年，到了重陽之際，連日大風。一天風停后，他邀請好友到后園賞菊。只見一陣秋風吹過，菊花的花瓣紛紛掉落，滿地金黃。這時他想起給王安石續詩的事來，不禁目瞪口呆，半晌無語，恍然悔悟到自己錯了，原來天下真有落瓣的菊花。

《警世通言》是小說，這件事不可當真。更何況蘇軾出任黃州團練副使時，王安石已經退居金陵。而且蘇軾在湖州任上，因為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被新黨欲置之死地，是王安石上書神宗皇帝：“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蘇軾才得以從輕發落，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由此可見，蘇軾去黃州不僅不是王安石的報復，恰恰是王安石的營救，才使其得以擺脫被處死的厄運。

但是，這個故事卻蘊含著一個樸素而又深刻的道理：說有易說無難。世上有落瓣的菊花嗎？說“有”，你只要找到一朵就能證明；說“沒有”，你必須看遍所有的菊花，才能作出結論。

“說有易說無難”，出自于著名語言學家王力教授的文章。王力教授年輕時就讀于清華大學，在梁啟超和趙元任兩位大師的指導下，撰寫了論文《中國古文法》。針對論文中的某些論證，趙元任先生批道：“言有易，言無難。”意思是說，你要肯定有某種東西存在是比較容易的，可你要否定某種東西的存在則是很難的。特別是搞語言研究的，你要說某個時期存在某種語言現象，你只要在那個時期的一本書中找到幾個例證即可；反過來，你要說某個時期不存在某種語言現象，你就要窮盡那個時期所有的典籍，才敢說那個時期在書面語中沒有該語言現象，還不敢保證那個時期的口語中沒有。從此，說有易，說無難，就成為王力先生治學的座右銘。

對于說有易說無難，我體會最為深刻的是20世紀90年代，考證安平縣臺城村黨支部為中共第一個農村支部。要想證明它不是第一個，非常簡單，找到一個成立時間早于它的就可以了。而要證明它是第一個，就必須把全國所有省（區、市）成立時間最早的農村黨支部，全部考證，逐個排除，最后確認沒有一個早于臺城，才可以說臺城黨支部是全國第一個。這個過程中漏掉一個省份都不行。

20世紀80年代，中國臺灣歌星甄妮的《魯冰花》風行一時。我不會唱歌，但我喜歡聽歌，尤其喜歡記歌詞，可我始終弄不明白“魯冰花”是什么意思。那一年在中央黨校學習，同支部的徐愛莉同學是福建人，她從美國留學歸來，時任廣西桂林行署專員。有一次課余時間我向她請教：魯冰花是不是英語的音譯。一位前來看望她的福建老鄉插話說：魯冰花就是我們客家方言“路邊花”。我恍然大悟，歌中唱道“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沒娘的孩子不就是像路邊的花一樣嗎，任憑風吹雨淋，無人呵護。原來魯冰花不是一種花的名稱，只是一種比喻。后來我把這件事寫成文章發表，20多年沒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網上看到，真的有一種花叫魯冰花，因為它的根系有固肥的作用，可為茶樹提供充足的氮肥，在中國臺灣省的茶園廣泛種植，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為“母親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用魯冰花代稱在天堂的母親，非常生動貼切。由此我更加知道說有易，說無難。說魯冰花不是一種花，只知道自己熟悉范圍內的花卉還遠遠不夠。當然，魯冰花在客家話中確實叫作“路邊花”，但并不是用來比喻生長在路邊的花，仍然特指魯冰花。

我們在工作和生活中，常常受到各種局限。這些局限源自認知、思維、眼界、閱歷乃至地域、時代等等原因。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國際上一直盛行“中國貧油論”，當時的地質學界普遍認為只有海相地層才能產出石油，而中國大多屬于陸相地層，不可能生產石油，國內的一些地質學家也認同這個理論。可李四光根據自己研究多年的地質力學的構造理論，堅信中國的地下也有石油，并且用10年時間勘探出了中國的大油田。我們所熟知的大慶、勝利、大港、中原等許多油田，都是在新生代、中生代陸相砂巖地層中找到的。這個現象說明，要創新，要發展，就必須努力突破局限，不輕易斷言某種事物不會有，或者不可能有。你不知道的，并不代表沒有。暫時還沒有發現的，并不代表永遠沒有。

“槐綠低窗暗，榴紅照眼明。”這是宋代黃庭堅的詩句。國槐的葉子是什么顏色的？大概從古至今無人不知是綠色的。可是，20世紀90年代，在深縣（今深州市）北四王村馮振波的苗圃里，出現了兩株黃色的國槐樹苗。有心的主人不僅沒有拔掉這兩棵不正常的“病苗”，而且精心管理，精心培育，把樹苗的變異特性保留下來。一邊用它的枝條嫁接，一邊采集種子育苗。從此，有了黃色葉子的國槐。過去秋天才能看到的樹葉金黃的風景，現在春天就可以看到。不到30年的時間，“金葉國槐”已經遍地栽培，給大地增添了亮麗的色彩。誰說國槐只有綠色或者只能是綠色呢。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是一個探索性事業，還有許多未知領域，需要我們在實踐中去大膽探索，通過改革創新來推動事業發展，絕不能刻舟求劍、守株待兔。”創新就必須要有創新思維，而創新思維的重要特征就包括差異性思維和探索式思維，也就是要不斷地突破經驗局限、眼界局限、認知局限，敢于探索未知的事物。

王力教授80高齡那一年，有人向他請教做學問的經驗，他依舊語重心長地道出：說有易，說無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