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與知性之美

一首詩的第一印象決定了讀者的閱讀興趣，什么樣的詩歌會讓人產生重復閱讀的沖動？讀完一首詩你能記住什么？拋開詩人的寫作技巧、創作激情外，具有決定意義的還是詩的思想，一首詩歌思想的深度決定了詩歌的高度。葦子的詩歌硬朗、大氣、厚重，抒寫的觸角廣泛，既有宏大歷史題材，也有微小的花草魚蟲。他除了深邃的觀察力、敏銳的捕捉力，更嵌入詩核里深邃地思考，讓詩呈現出一種博大、開放和遼闊的氣象。

一、知性美

葦子詩歌里有厚重的文化積淀。評論家張清華認為，杰出的詩歌都首先是源于詩人內在的修為與境界。

“孔子在《詩經》里/隨意種下的紅荷/竟有如此的生命力/拱破線裝本的封面/在十五國風里搖晃/在歷史的縫隙里/拔節綻放/綻放拔節/于是就有了戰國時期/烽火臺的篝火/楚辭里黑莖紅苞之荷/八大山人瘋長的荷/張大千高僧醉酒的墨荷/臺兒莊一夜間遽然開放的血荷。”

一般人寫荷花，會寫荷花的姿態、顏色、味道或者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而在葦子這首《詩經里的紅荷》里，你能看到荷花是立體的，延綿幾千年的，有《詩經》里“彼澤之波，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寢寐無為，涕淚滂沱”的美好情愫，有楚辭里高潔的君子，有生活在污泥中，卻做著純潔的夢八大山人，有君子之風、其清穆如張大千的灑脫，還有臺兒莊戰火的悲壯，歷史的縱深感和厚重感耐人尋味，讓人感悟頗多。

再如他的那首《老子和道德經》：“一個陽光很平坦的日子/先生靜坐河邊垂釣/岸邊的楊柳依依/水中的菖蒲也很平靜（固然因饑腸轆轆釣的毫無詩意）/忽然一陣急促的馬嘶聲驟然而至/楚威王恭請先生赴相位的二大夫/惶惶然垂立眼前/不動聲色的濮水依然清波粼粼/少女槌衣的歌聲漂的滿河床都是/先生持竿不顧哂笑/可惜了俺一尾咬鉤的好魚/濮水依舊靜靜流淌/時光依舊靜靜流淌/一只佇立浮子稍頂的蝴蝶/夢一般翩然而去。”

我們不難從詩歌中讀出莊周濮陽垂釣和莊周夢蝶的傳說。不急不緩地敘述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天人合一、安閑舒適的莊子，他拒絕到楚國做高官，寧可像一只烏龜拖著尾巴在泥漿中活著，也不愿讓高官厚祿束縛了自己，表現了他鄙棄富貴權勢，不為官所累，堅持不受束縛，逍遙自在生活的高尚品質。這樣的詩歌還有很多，葦子善于將地理、歷史、人文風貌與主體情志有效地融合，讓他的詩歌有了厚重感、縱深感，有了濃厚的文化氣息和知性美。

二、智性美

英國著名詩人華茲華斯早就說過，詩歌的本質是“詩人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我國古代《毛詩序》也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這表明詩歌如果沒有感情，無疑失去了它的生命。如果感情是詩的激素，那么理智便是詩意升華的階梯，沒有感情則蒼白，沒有智性則浮泛。

詩歌發展史上看真正偉大的詩人，往往都是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縱觀詩歌的歷史長河，留下的傳世之作，無不是那些有著思維深度，散發智慧光輝，如珠似貝的詩篇。我認為葦子的詩之所以技高一籌，正在于詩中智性的力量。

“每壟麥子都是一條不能回頭的單行道/人的一生注定要在麥地行走/漫長的一生卻也是/由出苗到抽穗由抽穗到結果的簡單過程”，在《蘇格拉底的麥子》這首詩歌里，詩人幾乎沒有寫到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哲思，而是有自己的獨特思考，由一株麥子引發對人生、對生命的思索和感悟。

“你只有把世俗的一些嗜欲全部放下/才能打開一條河流/開始一次驚世駭俗的人世逆旅”，這是《莊周在濮水釣魚》這首詩歌的點睛之筆，只有把世俗的嗜欲全部放下，才能打開一條河流，這是一條怎么樣的河流，每個人都會體味出不同的人生況味。

而在《老子和道德經》中，詩人寫到：“更多的時間/畢一生心血造海/造一方5000米深的思想之海/海中無船有楫/或有楫無船/讓世人以不同的方式/泅渡。”古代思想家、道家學派創始人老子所著《道德經》，是一部哲學著作，充滿了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它所反映的認識論極具豐富的社會經驗。而在詩中，詩人把《道德經》比作一方5000米深的思想之海，海中無船有楫，或有楫無船，讓世人以不同的方式泅渡。比喻大膽貼切，引人思考。

葦子的詩歌，幾乎每首都閃現著深邃的思想，詩歌所呈現的就是人生哲學觀、宇宙觀、生命觀，充滿了理性美與詩情美。

三、語言美

讀葦子的詩歌，撲面而來的是詩語的勁健形象，出其不意的想象力賦予文本強大的穿透力，他注重語言的煉金術，詩句富有彈性和張力，他的詩歌語言睿智、靈動、輕巧，不逐新，不守舊，不冒進，不俗套，不煽情，不生硬，不夸張，不平淡。他的詩讀起來坦然、從容，沒有技藝的賣弄，也沒有語言的鬼魅。

“老兄 我大師級的老鄉/你在臺灣的詩集里/種植那么多中原版的玉米/從此 在中國的屋檐下懸掛的/不僅僅是北方的憂郁/你種植的每一粒玉米/都飽滿若童年的稚齒/詩集的扉頁/風搖晃著溫潤的雨/雨搖晃著火焰般的鄉愁/鄉愁搖曳著干草氣的嘆息。”這首《痖弦的紅玉米》，語言親切自然從容，似乎與人娓娓交談，不僅讓人真想到屋檐下晾曬的玉米、草垛等童年記憶，還感受到詩歌本身的韻律美。

葦子的詩歌較少使用隱喻，但卻可以在詩歌寫作中建立深度，且能夠獲得情感的力度，詩意的美感。詩歌意象雖然平常甚至有些是傳統詩詞中常見的，但經過詩人的藝術淘洗，具象詞與抽象詞的巧妙嵌合，構成一種既具體又模糊的虛實相交的境界，體現出特有的抽象理性美與具象感性美的融合。

“著錦絲長袍不如穿自織布衣自在/喝宮廷鮑翅燕窩湯/哪堪比飲雨中一碗鳥鳴新鮮/蟄居終南山或隱陽山的草寮里/先生腳蹬草鞋頭戴竹笠/蘸夜色與月光下酒”，在《老子和道德經》中“錦絲長袍”“自織布衣”“宮廷鮑翅燕窩湯”都是具象詞，而“雨中的一碗鳥鳴”卻是抽象詞，“腳蹬草鞋，頭戴竹笠”是具象的，而“蘸夜色與月光下酒”又是抽象的，這種語言奇妙的藝術組合打破了語意的邏輯關系，構成一種詩意的邏輯，就大大擴充了詩歌語言的彈性與張力，豐富了詩歌語言的表現內涵。

葦子的詩歌總給人開闊、厚重之感，讀了讓人收獲很多。而他的組詩，渾然一體，構思巧妙，思維縝密。在《麥子世界通史》這一組詩歌中，《甲·萌發·許穆夫人從麥田馳過》《乙·出苗·蘇格拉底的麥子》《丙·長葉·觀王華平大師麥桿畫的一種感覺》《丁·拔節·覆蓋童年的麥子》《通史拾遺·抽穗·走上國徽的麥子》，包括了古今中外以及自己童年對麥子的記憶，詩人巧妙地用萌發、出苗、長葉、拔節、抽穗串在一起，這也是一株麥子的生長過程。

有人認為詩歌是靈感一現的東西，但我覺得，詩歌既然是語言的最高形式，就應該呈現飽滿的多維時空，需要足夠的文學沉淀、藝術積淀和人生沉淀。葦子是一個認真的寫作者，希望他在詩歌花園里安靜栽種，澆水，施肥……我們等待他栽出更多詩歌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