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日子里,破舊的衣服上總是補丁摞補丁,補丁多的衣服看上去不美觀,但是可以蔽體,可以繼續保持衣服的完整,給人留下最低限度的體面。那個時候司空見慣的麻線兒醬,就是百姓餐桌上的補丁,連綴了日常滋味的殘破與蒼白,遮住了一日三餐的窘迫。麻線兒醬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卻像是不離不棄的看家老狗,陪伴主人度過了漫長的貧困歲月。黑黝黝的醬缸蹲在院子里,缸蓋上有著塵土以及砸在塵土上的腳印,更像一位艱苦歲月里善良的親戚,在你捉襟見肘的日子里,給予慷慨的援助。只需要打開缸蓋,舀一碗鮮咸的麻線兒醬,剝幾根大蔥,一頓飯就突然有滋有味了。
麻線兒醬其實就是麻蝦醬,百里灘人把麻蝦醬異讀為麻線兒醬。麻線兒醬就是用海里或者汪子里、鹽溝里的一種體形很小的蝦米做的蝦醬,對于百姓餐桌而言,如冬天的大白菜一樣司空見慣。在我與少年時代漸行漸遠的日子里,對一個白瓷碗里被大蔥蘸出各種痕跡的麻線兒醬的記憶,卻始終如一地清晰。
那時,家家戶戶都定量供應糧食,每個人因年齡、工作不同,定量供應的糧食也不一樣。我家住在長蘆漢沽鹽場工區譚家港時,鄰居們多是鹽工,鹽工是體力勞動者,每月享受近五十斤糧食定量,讓我家羨慕不已。我父親在糧食局機關工作,母親雖然畢業于師范學校,卻被分配到糧店工作,他們那時的工資收入、糧食定量都矮人一截。我二姑從十幾歲起就生活在我家,一家六口人,日子始終過得非常拮據。在我的記憶里,換下棉褲就是單褲,沒有從寒冷到溫暖過渡的毛褲、秋褲。十幾歲的男孩子喜歡去附近的鹽堿灘上瘋跑,滿身大汗地跑回家,棉褲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兩條腿從熱氣騰騰的棉褲里抽出來換上單褲,瞬間就有脫胎換骨般的輕松和涼爽。這個感覺就像吃了一年的玉米餅子就麻線兒醬,到了除夕這天突然面對紅燒肉、熬帶魚、拌海蜇的豐盛年夜飯一樣,讓人狂喜不已。
幸虧我家有農村和漁村的親戚,農村的親戚每年會給我家送來棒子面、高粱米;漁村的親戚則是給我家送來各種咸魚干:海鲇魚干、臘頭魚(河豚)干、鯊魚棒子干(一尺多長的小鯊魚)、洋魚(鰩魚)干等。棒子面做的餑餑餅子,咬一口,立刻在嘴里散開,咀嚼起來毫無食物的滋味,吞咽時又剌嗓子眼,好多人吃棒子面都吃傷了。但棒子面遇到了咸魚、麻線兒醬,混搭在一起竟讓人容易接受了。棒子面味道的寡淡被麻蝦醬、咸魚的鮮咸彌補了,麻線兒醬與咸魚的齁咸,又被棒子面的平淡甜香化解了。天津衛百姓一直愛吃“貼餑餑熬小魚”,也應該是這個道理。
貧困生活終于隨著時代發展而結束了。我上高中后的感覺最明顯,平常日子,家里餐桌上也不缺大魚大肉了。一九八八年,我考進天津師范大學中文系,到大城市去讀書,中文系所在的北院校區坐落在六里臺,很小,很像一個中學。大學四年,我最自豪的就是,師大北院的伙食不錯,很多考入其他大學的漢沽一中的校友老鄉們,都喜歡周末成群結隊來師大北院蹭飯。那時的學生們最愛吃的菜是炒土豆絲,土豆絲經過油炸就有了一層焦香的皮子,咬開后里面又是沙沙的土豆泥,由于用甜面醬等作料炒制,味道上又多了一種醬香,買四兩米飯、五角錢的土豆絲,這頓午餐可以給人帶來如與初戀女友在幽深安靜的公園相會的幸福感。那個時期,對麻線兒醬的記憶,早就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偶爾在餐桌上遇見,也會避之不及。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口腔里,怎么可以常有大蔥與蝦醬的氣味呢?
青春時代是屬于愛情的。人年輕時,比起對異性的愛慕,什么都不重要,年輕人為理想而奮斗,渴望被心愛的人仰慕。而年輕時的美好時刻,真像一塊糖,甜蜜無比,但是放在生命的長河里,甜美的滋味就被緩緩地稀釋沖淡了。人到五十來歲似乎活明白了,與生活、與周圍的人和事都和解了。年輕時,眼界太窄,經歷多了,很多人和事也就淡然了。可是,我發現,最難和解的是少年時代對故鄉某種美食的情結。年代越久,對遺落在少年時代的美食便越想深入探究。
過了五十歲,我突然對少年時代經常吃到的咸魚與麻線兒醬產生了興趣。我愛釣魚,魚釣多了,就曬成魚干兒,到了冬天,分送給朋友們。可我不會做麻線兒醬,直到有個機緣,認識了蟶頭沽村的董氏父子,他們把制作麻線兒醬的技藝傳授給我,讓我有了親自做一下麻線兒醬的想法。老董為我們做了一桌正宗的漁家菜,當時是農歷四月,漁家有“四月二十八,狼魚熬?;ā钡恼f法。此時的狼魚肚子里有金黃色的魚子,無比鮮肥。餐桌上自然少不了紅燒狼魚,還有一道菜叫蚶子托,用雞蛋、玉米面和白蚶子肉做的,做法類似鍋塌銀魚。這個蚶子托別具一格,在滿桌子漁家菜的味道比拼中,還是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董氏父子是海鮮醬制作的非遺傳承人,當然少不了他們最拿手的麻線兒醬,端上桌的麻線兒醬顏色純正,質地細膩,團一把小蔥,蘸取蝦醬,塞進口中,唇齒之間立刻充滿蝦醬濃郁的鮮味和小蔥的香味,麻線兒醬一點也不咸,因為不咸,鮮香便更加突出。他們制作的麻線兒醬,與市場售賣的完全不是一個口味。
老董告訴我,做麻線兒醬必須得選上好的麻線兒,最好是混養汪子里的麻線兒,也就是俗稱的“港麻線兒”。與大海僅間隔一道海垱的大汪子,也就是“港”里出產的魚蝦,都要比大海里同樣的魚蝦美味。民間有“河鱽海鲙港梭魚”的說法,這里提到的港梭魚,就是指混養汪子里的梭魚?;祓B汪子里的港梭魚、港鲇魚、港刺魚、港狼魚、港鱸板魚、港白蝦,都是內行食客熱捧的好食材。海里也有麻線兒,但是海麻線兒皮厚肉少,做熟的麻線兒醬顏色粉紅,大蔥蘸過的醬碗,殘渣相對多些。麻線兒放進醬缸發酵時,千萬不能用淡水清洗,摻和一定比例的海鹽,攪拌均勻,再有陽光加持,一個月后,就可以吃到美味鮮香的麻線兒醬了。晚上用密眼簍子放進麻線兒醬缸,轉天從麻線兒醬里滲出的蝦油就充滿了簍子,撇出來的蝦油,也是上好的調料,或腌制小菜,或做炒菜作料,或做馇魚作料,都能大幅提升味道。但是,取干凈蝦油的麻線兒醬味道很差,沒法吃了,一缸扔掉十分可惜,老董嘗試著用這種麻線兒醬腌制芥菜,這個麻線兒醬芥菜吸收了蝦醬的滋味,反而別具一格,可謂化腐朽為神奇。
百里灘漁家海鮮醬,除了麻線兒醬,還有白蝦醬、螃蟹醬、海蝦醬,其味道各有千秋。麻線兒醬遇到了其他海鮮醬,就像胡同串子遇到了社會大哥,抬不起頭來。過去有的百姓吃不起海蝦醬,這種蝦醬要用鮮活的養殖蝦,去掉蝦頭里的胃包和蝦線,用絞肉機絞碎后腌制,成本有點高,但是味道確實比麻線兒醬更鮮。我有個性格豪放的朋友,曾經一口氣買了五萬塊錢的養殖蝦,做了幾缸海蝦醬,上門淘換者絡繹不絕。他曾經在酒桌上斗酒,輸掉了一缸蝦醬,一時傳為美談。此事,也足見百姓對海鮮醬的癡迷。
去年冬天,我在家嘗試做麻線兒醬,遇到問題就用微信咨詢小董。麻線兒與海鹽攪拌后,放進玻璃缸里,每天在陽光里攪拌,麻線兒的顏色從土灰色,逐漸轉換為淡紫紅色。最初幾天,玻璃缸散發出的生腥味很大,一周以后,開始有了類似螃蟹的那種鮮味。繼續每天在陽光里的攪拌,讓陽光激發麻蝦身體里的鮮味。
對故鄉味道的記憶,就像一根拴著風箏的纖細而結實的絲線,總是牽扯著放飛很久的內心,時不時地就渴望重回故里,重溫舊夢,重品少年時代的家常味道。去年,我的兩位高中時代好友,先后從澳洲回家鄉探親,品嘗故鄉的家常菜——炸馬口魚、大蔥蘸醬、溜咸魚、拌海蜇、馇熬港白蝦、馇八帶魚、蒸海虹、紅燒海乖子魚,我能從他們驚喜的眼神里,察覺出這根牽引絲線的恒久力量。
生活剛好起來時,麻線兒醬就像被遺忘在塵埃里的窮親戚,因為我家生活不再急需玉米面和咸魚干,于是它們便被逐漸富裕起來的生活淡忘,甚至拋棄了。很多年里,我只是偶爾撞見它,但是很少直視它,更懶得重新品嘗它。我覺得那就像是貧窮生活中的那塊大補丁,當時可以補衣蔽體,但是同時也讓人覺得像塊大傷疤一樣丑陋,令人自慚形穢。
過了知天命之年,因為我對鹽漁文化的重新認知,逐漸發現了麻線兒醬的悠遠淳樸之美,它飽含著海鮮與海鹽的味道,是大海的慷慨饋贈,無論時間如何變化,它一直靜靜地陪伴著我,值得我重新愛上它——原來,易變的是人心,不變的是故鄉的味道。
漁民稱每天攪拌麻線兒醬為“精悠”。我很喜歡這個詞,只有精心呵護,才會得到最美好的味道。因為親自做過了麻線兒醬,我對這種海鮮醬的認知,也越來越飽滿,我用文字描述時也就多了一份自信。我在中篇小說《海鴨谷》中,就用主人公“精悠”麻線兒醬作為閑筆,增加小說的味道:
“曬蝦醬的麻蝦,都是春生在納潮溝里拉網拉的,土灰色的麻蝦被拉上來,用海水簡單一洗就干凈,然后拌上灰頭土臉的粗糲海鹽,攪拌好,裝進缸里。再經過多日的暴曬和不停的攪動,把每天的新鮮陽光源源不斷地攪拌進去,麻蝦醬才會從腥咸變成咸香。從腥咸到咸香,像是坐著漫長的滑梯,只有一絲不茍地攪拌,才能從齁咸的這端滑向咸鮮美味的那一端。每天打開缸蓋,春生就能看到蝦醬顏色的變化——從灰褐色慢慢轉變為紫褐色,這就是攪拌進去大把大把香噴噴的陽光的緣故吧?!?/p>
二十多年的寫作生活,讓我感悟到,這些富有生命力的文字,一定要有結實的生活經歷作支撐,才會永遠擁有毛茸茸的質地。這樣的文本,無論你什么時候打開,它們都永遠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