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榆林地區師范學校上學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路遙的書,那本黑色線條勾畫的黃土高原千山萬嶺土黃色封面的《平凡的世界》的第二部,已被同學們翻得破舊了。聽說過《人生》,小說和電影都是轟動全國!其時我在晉陜峽谷間一個小鎮子上初中,是見不到這樣的書的,更別談看電影,至今沒在銀幕上看過《人生》,也未出現過見路遙的機會。
從黃土高原一個比田家圪嶗、金家灣還要差一些的原始小村落走來,我五歲就開始放羊,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干一些農活了。記得是初二那年的寒假吧,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還吆上我們家的一群山羊,在村背后的山梁上放,雪天雪地,羊們就刨著吃露出外面來的那些柴草、莊稼的枯稈,我拄著放羊鏟站在斜陽映紅的山崖畔上,等著日頭再往下落,日頭在西山梁上落到有一竿子高的時候,我就可以收工趕上羊群回村了。
一九九〇年榆林師范畢業,十九歲的那個夏末,我背著鋪蓋卷和幾乎與我形影不離的《平凡的世界》,來到離家近千里的三邊高原鄉下的一所小學校教書——從此開始起早貪黑。
這地方離李季寫《王貴與李香香》的地方很近。“一眼望不盡的老黃沙”“三邊沒樹石頭少,莊戶人的日子過不了”。李季這詩當然寫的是過去。小學校后排泥坯、柳椽蓋成的一排平房靠東頭的一間就是我的辦公室,將鋪蓋卷撂小土炕上,在師范學校上學時多次翻過的墨綠封面的《平凡的世界》擺在木框小方格玻璃窗戶下油漆剝落的一張木頭桌子上,還有一只小電熱杯,就是我全部家當了。師生多數是學校兩旁兩個大村莊的,每天下午放學,我住的校園后的房子就只剩我一個人。那時風沙真多,新中國成立一百周年之際獲得“七一勛章”稱號的“治沙英雄”石光銀和巾幗英雄牛玉琴治沙林地都在我教書的這學校兩頭幾十公里的地方。“三邊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窗戶一片昏暗,滿天風沙,連個電視機都沒有,陪我的只有桌前墻上課程表前的那只鎢絲小燈泡,吱吱作響的木椅……
那時候村村都有學校,想要調到城里教書,難于上青天。是讀書和筆桿子改變了我的命運,我調進了城,不過這城里連鄉下那么一間小土房子的辦公室都沒有,只有集體辦公室。那時少得可憐的工資,是難以一直在外面租房住的。三邊高原上,天地間無依無傍一個書生,費盡周折,也是該輪到了,搬進學校后排的一孔磚窯洞,便是家了。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有一個自己獨處的書房,找親戚做了一只書架、寫字臺一體的三合板柜子,靠窗下一橫,旁邊掛了一塊小花布簾,書架頂上養了一盆文竹,便隔出一個書房,懷著文學的夢,夜夜耕讀。累了時,關上臺燈,只有月光照在書頁上。
就想起來,一九八八年的暑假,我沒有回神木南山里的老家,來到神木城邊上的店塔鎮的筑路工地上打工,就是扛著一把鐵錘把四輪車拉來倒在公路上的青石頭往碎砸,鋪筑路基,神木的煤田要大開發了。兩天下來,右手虎口疼痛得不敢往起抓錘子,干了大半個暑假,才掙了不到一百元錢,開學回到榆林師范學校,我第一天就跑下城里老街上的“現代人書屋”(兩間房頂上長了狗尾巴草的磚瓦房)買了一套那墨綠封面的《平凡的世界》,好在那時三本《平凡的世界》才不到十來元錢。
到了城里,我的第一個“寫作室”,從未在我的作品中寫到過——不堪回首。那所小學校外馬路對面一片居民區,三間南房(三邊地區正房對面修建的儲物的小房)邊上的一間,土坯墻上頭架了木椽搭了沙柳條裹了泥巴,每次來了小窗戶下擺放的我寫作的桌子上都落一層黑塵埃顆粒,關鍵是在它的背后就是那家人的廁所。我廉價租來了它,空余時間鉆在那里寫作,夜晚十一點多離開“寫作室”步走著回家。只把稿紙、筆和去北京時在王府井書店買的一套藍皮的《平凡的世界》留在那里。
當初仗一支筆走天涯,只身一人來到榆林地區最偏遠的鄉下教書,這地方已經到了內蒙古、寧夏邊界。幾番輾轉沉浮,又背著那套寄托我信念的《平凡的世界》,回到榆林,進了榆林報社當記者。生活卻依然清貧,在城北租了兩間房,其實是一間,人家院中間的一間磚木的小屋住人,緊靠著的東側一個只有半間房子大的破磚木屋作灶房,上個廁所還要跑到馬路對面公園里的大公廁……租屋不遠處公園門口,常站著一輛女人推著的改造過的很大的人力三輪車,上面擺了好多的書,《讀者》精華、古詩詞、四大名著、中外名著一應俱全,所有的書統一每本十元錢。讓我眼睛一亮的是那本《人生——路遙小說精選》。好多年,無論在哪里,只要遇見路遙的書,總想買上。到外地出差,相跟的人們都是逛商場買特產贈送親人朋友,一雙襪子幾十元,已令我不可思議。在深圳,另一個同事給妻子買了一件褂子一萬多元。我總是一個人跑著找大書店。
終于在這座城,有了自己的房子。
可是,還是沒有自己的書房。兩個臥室,一間小的可以作書房,可這時候孩子們已上學,我必需無條件讓出來。單位里還是集體辦公。
那時,實在沒法。當記者嘛,平時可以抽空偷著跑回家來寫稿子,星期六、星期天呢?
突然想到了去小旅館寫作。找到了一家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磚頭房子的旅社,是五金公司的,一切都是老舊的,但它不吵鬧。供客人放水杯及小物件的矮桌,不可能趴在上面寫一天的,一天要五十元錢呢,不可能讓這五十元的小旅館時光白白流過去的。把老舊的電視機搬過,把同樣破舊的放電視機的桌子搬出來,放到床邊上,一番抹擦后將筆記本電腦放在桌子中間,從包里掏出來一本《平凡的世界》放在桌子靠窗戶的一角,陽光灑進來照在我從路遙故里背回來的這本書的丹砂封面上。
只有這本《平凡的世界》在這客舍陪著我。它看著我,仿佛也向我講述著什么——是的,我的腦海里不時就會出現路遙在煤礦寫作時的情形……
榆林城東沙,榆林地區師范學校紅磚二層樓學生宿舍背后,那無邊沙漠,那個十七歲的青年頭枕著雙臂躺在黃色沙丘碧綠沙柳下,土黃色封面上黑色線條勾畫的黃土高原千山萬嶺的一本《平凡的世界》放在身旁,是埋下了一顆種子!
二〇一六年初夏,我來到榆林城西沙榆陽區政府掛職。主要任務是寫一部書,我想給黃土高原寫史立傳;我向推動我掛職的市委副書記高中印、組織部部長陳寧匯報的是:“我要寫《平凡的世界》的續篇。”
《平凡的世界》寫社會大轉型,農村由大集體轉向個體包干責任制,整個國家由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在這一背景下,路遙寫到了農村青年剛進城那時候的打拼。那么進城以后,千千萬萬的農村青年及他們的子孫,這幾十年如何在百年奮斗路上和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里繼往開來、搏風擊浪、上下沉浮?就是我《流過大河的高原》眾多人物的愛與恨、理想與追求、墮落與抗爭、毀滅與新生。
在黃土高原上我有了一間自己真正的“寫作室”(辦公室,政府大樓上的一間房子),首要的一件事是,我把在神木城邊上打工掙的錢買的、當年跟著我離開這座城走三邊的那套《平凡的世界》,帶到這“寫作室”,單獨地擺放在寫作(辦公桌)的桌子右上角。
路遙的書是路標,立放于我生活和時光的所有十字路口。
緊緊地抓著這臺歷上的每一天,所有的節假日、雙休日都在寫,每一個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也一樣。多年過去,在兩地的政府大樓上,雙休日、節假日和平時一樣,從大廳和樓道上來去,除過我,再就是保安。在這個獨立的世界里,寫作,翻閱資料,不斷地重讀好多經典。思緒漫無邊際,許多時候都是飄到“平凡的世界”。
在榆陽區政府的大樓上一寫就過去了四個年頭。根據寫作的需要,二〇二〇年秋天,我又來到榆林高新區管委會掛職。辦公室必要的那些用品(它們見證了我走過的歲月)都跟來了,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一直放在我寫作的辦公桌右上角的那套墨綠封面、每天看著我寫作的《平凡的世界》,我在紙上建造另一個“新的世界”,也隨時從那個“平凡的世界”中出入來去。
這部書靜靜地放在我寫作的桌上,仿佛時刻向我叮嚀著,用一個作家的目光:“河南人遷徙大西北的歷史大都開始于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災之后。當時他們攜兒帶女,背筐挑擔,紛紛從黃泛區逃出來,沿著隴海鐵路一路西行,蹤跡直至新疆的中蘇邊界——如果沒有國界的攔擋,河南人還可以走得更遠。”“這樣,孫少平就再一次來到東關橋頭的勞力市場上。”
“正因為如此,黃原東關這個市場越來越繁榮了,從早到晚,大橋四周和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到處都擁擠著北方各縣漫流下來的攬工漢。”“而圍繞這些人的個體戶飯館、貨攤、旅社急驟地向四周膨脹起來。整個東關就像一個吉卜賽人的大本營。”“另外從各省來的各色人等也都混跡于這個鬧哄哄的場所里……出售成衣的攤販一家挨一家,一直擺到了長途汽車站附近,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衣服像萬國旗一樣在春風中飄揚。河南人、安徽人、江蘇人、浙江人、廣東人奇裝異服、南腔北調,形成了一個奇特而駁雜的大世界。本城居民已把這里稱作‘黃原的香港’”。
真正的打工文學,正是從這里開始。路遙的寫作始終與時代同頻共振。
不止于此,他伏在陜北寫作(二十世紀后期),他的思緒卻在時間的河流上無盡回旋、飛揚,許多時候是漫溢到了生活和時代之外。
早在他的《平凡的世界》臨近尾聲的時候,就安排了這樣的情節,孫少安跟著胡永合去省里和電視臺“洽談”合資拍《三國演義》:“經胡永合又一番鼓動之后,少安的心也再一次熱起來……不能滿足一輩子當個土財主,也不能只在石圪節有點名聲。”
“我們姑且不評論這件事的可行與否,也不談另有所謀的胡永合。僅就孫少安來說,也暴露出初發達起來的農民的一種心態。”“需要指出的是,財富和人的素養未必同時增加。如果一個文化粗淺而素養不夠的人掌握了大量的錢,某種程度上是一件令人擔心的事。同樣的財富,不同修養的人就會有不同的使用;我們甚至看看歐美諸多百萬富翁就知道這一點。人類史告訴我們,貧窮會引起一個社會的混亂、崩潰和革命,巨大的財富也會引起形式有別的相同的社會效應。”“對我們來說,也許類似的話題談論得有些為時過早了。不過,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預先把金錢和財富上升到哲學、社會學和歷史的高度來認識;正如我們用同樣的高度來認識我們的貧窮與落后……”
我常常這樣想,最起碼在我生活的陜西,但凡上過學、參加工作的人極少沒讀過《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特別是在電影和電視劇播出后。不過,我在許許多多地方聽到過:“《平凡的世界》就是寫陜北的。”即使是在全國文藝圈也總有那么一些人將《平凡的世界》說成“鄉土小說”。這是多么大的荒謬,甚至是偏見。
《平凡的世界》開篇就這樣寫主人公孫少平的相貌:“顯得鼻子像希臘人一樣又高又直”,他們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雙水村大隊部,幾家秧歌隊湊到一起,禮節如同國家元首互訪一樣繁多。稍有不周,就可能釀成戰爭。”這樣揮筆書寫黃土高原的小山村。還有黑窟窿煤窯,“一片寂靜,一片黑暗。只有各自頭上的一星礦燈勉強照出腳下的路。這完全像遠離人世間的另一個世界。當阿姆斯特朗第一腳踏上月球的時候,他的感受也許莫過于此。”孫少平在這樣的煤窯下給大家講的是《紅與黑》,“安鎖子突然像發情的公牛那般嚎叫了一聲,奪過那本書,一揚手扔在了煤溜子上……于連,‘夫人’,‘小姐’以及整個巴黎的上流社會,都埋進了煤堆……”整部書的末尾,孫少安決定給村里蓋新學校,特別提出了一點:“另外,還要高薪請一個小學英語教師。農村學生高考主要吃虧在外語上”,作家在這時的目光早已投向陜北以外的大世界,思緒遠遠地飛越黃土地……
三本厚厚的《平凡的世界》,到處可見這樣的世界的眼光!
這多年,只要碰見路遙書好的版本,都必買。兩地掛職九年,寫作這部黃土高原半個世紀歲月變遷史,寫作的辦公桌上卻始終放著當年上榆林地區師范學校暑假去神木筑路工地上打工掙的錢買的這套墨綠封面的《平凡的世界》。
陜北高原的風雨,黃土地歲月的史歌,不同時代卻是幾代作家共同成長的母土。正是這樣的血脈與基因,讓我們一樣情不自禁地為平凡世界里胼手胝足創造新生活的普通大眾而歌唱!
在我自己的這部百號人物的多卷體長篇小說中,南下打工、創業的也是個小小的群體,其中一個青年從京城名牌大學畢業,多年里他的學長們多是回到黃土地從政,這個孩子為什么要南下?從事無人機研發。為什么又是選了這樣一番事業?那就要找出非常充分的理由,就是無人機的巨大的前景。可是,我在陜北高原上最多能看到的是廣場上、旅游景區那些被放上空中的航拍的無人機。還有當時我孩子從一所名牌大學畢業,說她的同學送她一個自己研制的無人機,我說那能做什么?不就是玩嗎?最多就是用來航拍,在這部多卷體長篇寫作之初,我對無人機的認識和想象就是停留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