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辮子

樓梯下有一只水缸，下雨的時候，水沿著階梯滴里答啦，小半跌進缸里，大部分流失。雨止，居然也蓄了半缸水。

水缸里的水，連清潔工阿德也不使用，他拖地用的是井水。如果心情不好，他干脆用自來水，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拖把反復在水里搗鼓，像賭氣，也像跟人攤牌。

院長見了，裝作沒見，抽一張報紙看看，片刻，手往外移，目光從報紙頂上越過，阿德已提了水淋淋的拖把，一路滴答，往天井走去，報紙再次遮住了院長的半個頭。

漸漸，半缸水積了小半缸的污垢。

如果有鵝，它定會蹣跚過來，一路“軋你軋你”，鉆進缸縫，伸長脖子，對著天空，一屁股坐下。

我見過病人帶著雞鴨來醫院的，自己看病，雞鴨被網在尼龍袋里，有時不老實地叫幾聲，叫多了，病人抬起腳踹幾下，雞鴨更不老實了。阿德見了，結巴著勸阻：“你這會兒踢，會踢出屎來的。”

鵝，可能是用來牧的。

有人捂著腮幫子奔進來，耳朵后鼓著一個包塊，嘴里不斷“嘶嘶”地吸氣，或是呼氣，中間還夾雜著嘟囔，大概是“雜有介痛個”。

雖然我不是內科醫生，但這個病人十有八九是腮腺炎。

腮腺炎在農村有個俗名“田雞胖”。挺形象的，半邊臉腫脹得跟青蛙似的。西醫處理起來簡單明了——抗病毒，有高燒的，打點滴?！翱股貫E用”這個說法，對于鄉下衛生院來說還沒有概念，沒有抗生素，就意味著醫治無力。

即使醫生不給你掛鹽水，病人自己也會要求輸液。

我小時候有次從睡夢中醒來，突然發現耳朵邊很痛，一摸，臉長胖了，咽口水都困難。我哇哇大哭，感覺世界末日來臨了。母親被我的哭聲引到床邊，一看，說是長“田雞胖”了。語氣極其冷靜，仿佛是個沒穿白大褂的醫生。

隨后，母親帶我去村衛生室，醫生是我家隔壁的阿康伯。阿康伯身上的白大褂看起來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吊在身上，可能是人太高的緣故。他的診斷出自于他的手，在我耳朵背后按了按，又拿出一塊尺長的板，囑我張開嘴巴，讓我跟著他喊“啊——”。

他給我臉上貼了張膏藥，墨墨黑，還有股異味，貼上后幾乎半張臉沒了，然后就讓我回去，隔天來換，也沒有其他藥。

幾天后，我的臉還是腫著，母親讓我把臉貼著水缸，學幾聲青蛙叫。我也不曉得母親是哪里聽來的，不過，也不會去懷疑，大人怎么說，小孩子就怎么做。我還記得有的同學臉上畫了一條蛇，大概是取“蛇吃田雞”之意吧。

農村的偏方，有時管用，有時無效，由于不費錢，也沒有人去質疑它的真偽。

當然，樓梯下的那只水缸絕不可能給病人治療腮腺炎，或許，是醫生們原來的生活用水，聽童醫生說，自來水才安裝了三年。

在農村，每家每戶的屋檐下掛半片剖開的竹子，雨水從瓦縫里流下來，沿著竹片流進七石缸，俗稱“天落水”?？季啃┑模瑫鲂┟鞯\，比如村衛生室的那些醫生，還有學校里的老師們。絕大多數人家有撒嘸撒，母親往水缸扔明礬時，跟用味精似的，斤斤計較，我不知道她是不舍得呢，還是擔心過量。反正，“五講四美”中的“講衛生”做得最差。我們渴了，會直接趴在水缸沿兒上“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半肚子水，肚子倒沒怎么鬧過，但每年要打蛔蟲，嚴重的臉上還會出現白點，醫生說那是蟲斑。

誰能想到自己以后會做醫生呢？

江南的梅雨季節如期而至，雨，下得很任性，有時在黃昏，有時在深夜，水缸里水聲刺啦。我坐在臺燈下看書，常常被它吸引住，可一半的水還是會流走，走向大地深處。

窗外是轟隆隆的雷雨聲，我聽了一會兒，凝神，或是出神，嘩啦啦之間想到一件事，早上有一對新人來婚檢，我公事公辦，對著表格詢問，問及兩個人有沒有同房過，女的立馬否定，眼神堅定極了?；闄z對醫院來說是一項業務，既然沒有同房，婦檢有些內容要省略。當她躺下撩起衣服時，肚子上有細細的銀白色皺紋，看起來像是妊娠紋，我懷疑她懷過孕，而且還是大月份的。自始至終，她的神情坦然。

一天，幾個小朋友圍著水缸，驚訝地喊著“小蝌蚪”。

隨后，他們扯出一堆充滿哲理的童言：

“小蝌蚪沒有爸爸?！?/p>

“每個人都有爸爸的?！?/p>

“你又不是你爸爸生的，是你媽媽生的?！?/p>

……………

我在樓上看書，他們的對話順著樓梯調皮地“跑”過來。聞之，我不禁莞爾。

小朋友是同事的孩子，八九歲的樣子，已上小學，顯然，他們已學過《小蝌蚪找媽媽》這篇課文了。

我也念過這篇課文，只不過，課文仍年輕，而我已經是衛生院的婦產科醫生了。

生物課上，老師畫了兩個圖形，一個是圓圈上面立著箭頭，另一個是箭頭頂著圓圈，老師問我們哪個是精子，哪個是卵子。講臺下面的我們年紀十六七，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羞怯與尷尬，誰也不好意思發言，底下一片寂靜。

老師的講解直接明了，精子是射箭手，而卵子是受箭。

“怪不得叫丘比特之箭。”底下有些小波瀾。

老師剛大學畢業，正談戀愛，待我們晚自修結束后悄悄溜出校門去約會。這個秘密被大家用來熱烈地分享，比我們高兩級的師姐們，說老師“攜箭”而行，她們中有幾個暗戀著老師，眼睛一直酸酸地盯著老師的背影。

生物課其實很枯燥，染色體、血型、脫氧核糖核酸，大多靠死記硬背。只有“受精卵”這一節，很有文學性。無數個精子，像小蝌蚪一樣，“爭先恐后”地逆流而上，比拼的是速度，看誰跑得最快，只有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小蝌蚪，才有機會與卵子結識，余下的只能靠邊站，怕是連鼓掌的心情都沒有。卵子一旦被精子打開防守，這顆受精卵便有了生命，在母親的體內開始經歷長長的旅程，大約每隔十二小時會進行一次細胞的分裂，由輸卵管進入子宮，從而在子宮內膜著床，以胚胎的形式漸漸發育，慢慢有了心跳，長出五官、手腳，直至在子宮里有舞動的能力，還會有表情。

到了“婦產科”這一課堂上，老師的講解又完全不同，講的是如何分娩，如何識別難產，并且每堂課上帶一個布娃娃來，在骨盆上演示胎兒分娩的過程。

講課的老師是上海知青，原是縣人民醫院的產科主任，普通話很標準，但有時冷不丁會跑出幾句上海話，聽起來蠻絲滑的。學校安排我們去縣人民醫院婦產科見習，我第一次看到生孩子要出這么多的血，人一下子感到頭暈、惡心，趕緊從分娩室出來。后來，我實習時又暈了一次血，產婦大汗淋漓，我也大汗淋漓，只不過，產婦挺著大肚子，高調地大喊大叫，我縮在床上，一聲不吭。

這時，我聽到清潔工阿德叔在勸小朋友不要趴在水缸沿兒上，說是危險。

估計小朋友沒聽他的，甚至還做出了更危險的舉動。阿德叔咳了幾下，提高聲音，說：“當心告訴你們的爸爸媽媽。”

幾個小朋友沖他喊：“神經病阿德、神經病阿德……”聲音遠遠近近，又似被追趕，喊著、叫著四下逃開。

那天傍晚，我靠著石欄桿看書，等菊嬸嬸在底下喊開飯。住宿舍有家室的醫生們正忙著淘米洗菜，幾個小朋友在天井里玩耍，沒有病人的醫院，此時倒像充滿人間煙火的四合院，隔壁有人在喚鴨，也有人在砍柴，濃濃淡淡的炊煙飄到了半空。

突然，一個女娃娃哭了起來，隨后，三個小男孩像貓一樣溜上樓梯。

女娃娃是童醫生的女兒，她哭咧咧穿過花壇，后又折返過來，坐在花壇上，哭聲仍止不住。梅姨伸出脖子，問她怎么了。阿德叔提著掃帚過來，說是誰誰在欺侮她。童醫生的女兒像是受到了鼓舞，哭得更響了。童醫生系著圍裙跑出來，喊她回屋。他們住底層。女娃娃不知道為什么不肯回去，可能是擔心回去后會受到童醫生的責備。阿德叔站在邊上哄她、勸她，女娃娃哭一陣歇一陣，后來，阿德叔說咱們去看蝌蚪。女娃娃才慢慢起身，跟著阿德叔去看蝌蚪。兩個人一高一矮站在水缸邊，一個說蝌蚪有腳了，一個問蝌蚪什么時候可以找到媽媽。

聽得出，阿德叔的語氣處于強烈的克制中，可聽起來還是覺得怪怪的，仿佛是在模仿，又像是在蹩腳地表演，當然，也有真誠與誠懇，他是真心希望童醫生的女兒開心。

一會兒，幾個小男孩又若無其事地下來，慢慢圍過去，他們又一起趴在缸沿兒上看蝌蚪。阿德叔鄭重其事地說：“小朋友之間要友好，男的怎么可以欺負女的?！蓖t生的女兒接上來說：“你們聽到了沒？男的不可以欺負女的?！毙∧泻儧]理阿德叔，繼續若無其事地看水缸里的蝌蚪，一個說蝌蚪尾巴快要掉了，一個說蝌蚪的眼睛鼓出來了。童醫生的女兒一點點挨近魏醫生的兒子身邊，起初有點怯生，繼而湊到了一塊兒，地上的腳少了幾只，他們把身子順著水缸壁提了上去。阿德叔在旁邊呀呀喊，提醒他們太危險了，會掉進水缸里的。幾個小朋友沒理阿德叔，繼續玩自己的。阿德叔可能急了，又搬出“告訴你們爸爸媽媽去”這一套說辭。幾個小朋友從缸沿兒上下來，像一只只小青蛙，他們的頭湊到一塊兒，再分開，一起喊“神經病阿德”，一哄而散。阿德叔患有癲癇，犯病的時候口吐白沫，兩眼翻白，四肢僵硬，樣子挺嚇人的。癲癇俗稱“羊角風”，不抽的時候，人好好的，但一抽起來完全沒有意識，好比大腦異常放電，被電倒了。好在這是在醫院，這種情況出現的時候，內科阿其醫生他們會趕緊往他嘴巴里塞壓舌板，防止他咬破舌頭，把他的頭扳過一邊，在他身下墊一床被子，之后等他慢慢蘇醒。時間長了，他也會有直覺，正在掃地的人，突然扔掉掃帚，手扶著墻壁，滑下去的時間稍稍拖延些。所以，阿德叔犯病的時候，大家也沒當回事，他蘇醒過來依然能提起掃帚，繼續打掃。只是，最令人擔心的不是在掃地，而是在他送熱水的過程中，人抽起來，熱水會全灑在身上，燙出一個個水泡不說，遇上天熱還容易感染。

阿德叔的病，并不是秘密。

住在醫院里的孩子，基本都看到過阿德叔犯病的情形。他們不會去分辨癲癇與智障，以及精神障礙，在他們眼里，這些病，統稱為“神經病”。平時，這些小孩遇見阿德叔的時候還會叫幾聲，雖然聲音并不親熱，但多少會有些敬意。現在因為“小蝌蚪找媽媽”的事，他們仗著人多力量大，一起欺負起阿德叔來。

阿德叔嘟囔了幾下，繼而無聲無息。

可能，他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吧，那里是他經常發呆的地方。

有時，醫院里的同事也跟阿德叔開玩笑，問他想不想討個媳婦。阿德叔咧著嘴，頭慢慢偏過去，手插進褲兜，褲腳一點點離開腳踝。同事繼續開他的玩笑，他佯作生氣，可臉上的笑怎么也收不起來，喉嚨里咳咳著，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神情里的羞怯沒能掩住渴望。

聽菊嬸嬸說，阿德叔確實被人說過媳婦，那時他還二十出頭，被家人領著去相親，姑娘是個啞巴，人長得還挺清秀，梳著一根長長的辮子。相了后大家倒也滿意，一個不嫌他“老實”，一個不嫌她“不會說話”，處了一段時間。我估摸著這一段時間阿德叔的家人挺是緊張的，包括阿德叔，就是擔心癲癇發作，這抽起來可沒得商量。真應了擔心什么來什么，阿德叔某次在姑娘家，突然就抽了起來。等醒過來，這親事也就黃了。

過了幾天，幾個小朋友又在水缸邊玩，玩著玩著，拿粉筆在水缸上涂鴉。這是一幅沒有畫完的畫：一個女娃娃一只手長，一只手短，頭還光光的。黃昏還沒過，小朋友便被各自的爹娘喊去吃飯了。我捧著飯盒上樓梯，阿德叔也捧著飯盒回宿舍。獨自用過飯后，時間還早，我便去醫院后面的田塍路上散步?；貋頃r暮色四合，醫院里的路燈已經開了。幾個小朋友在值班室看電視《貓和老鼠》，阿德叔雙手插褲袋，在他們周圍繞來繞去，可能影響了他們的視線，小朋友們尖著聲音喊叫，讓阿德叔走開。

有一晚是我值班，半夜來了一個產婦，一檢查，宮口沒開，屬于散痛，估計當天晚上不會分娩，于是我叮囑了幾句就上了樓。那晚的月光特別皎潔、雪亮，似乎抖開自己的銀袍，覆蓋了鎮上的草木與街道，也覆蓋了世間的一切苦厄與歡樂。

我站在寢室門口，一時間沒了倦意，對著星空，望了很久，空氣帶著濕潤，有一股花草的香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慈悲。我享受著這樣的時光。準備掩門時，一抬眼就看到樓梯下的水缸上落滿了月光，像盛著一缽珍珠。

突然，一聲蛙鳴，呱呱著穿過月夜。我盯著那只水缸，不確定蛙鳴來自哪里，倒是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天看到的情景：阿德叔待小朋友走后，側著身子給水缸上的女娃娃補了兩條辮子，他的手是笨拙的，不會畫辮子，于是把一個個弓箭疊加，粗看，倒也像一根麻花辮。阿德叔畫好后，扔掉了粉筆，兩手插兜，咳嗽幾聲，去了對面的電影院……可以想到，在那里，他會來回徘徊，看到一枚硬幣，一腳踩上，再慢慢蹲下，把手伸到鞋底，捉起硬幣，放進口袋，嘴角一咧，表情與水缸上的女娃娃一樣。

不久，水缸里的蝌蚪不見了，因為一場雨，它們被水帶走了，水缸上的粉筆畫也被沖淡了。

我常常想起那個晚上，有時懷疑那是我的一個夢境，可我確信看到了月亮的辮子，留出半截影子，對著阿德叔的窗口，當月亮越來越圓時，晚風摟住了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