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父親其實不愿讓他的孩子寫作，理由顯而易見，在那個似乎并不遙遠的年代里，老舍跳了太平湖，傅雷夫婦自戕，胡風被逼瘋，遇羅克被槍斃，遇羅錦遠走他鄉。當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內小酌、門外勸水的人，他自己上大一時就在《文藝報》發表小說，后來又是講授寫作課的教授。年輕時代只因《漢大的早晨》這部有據可查的銅川最早的長篇小說，受盡坎坷。他很疼愛我們，希望我們都學好一門不論世道如何變換都可以安身立命的理工類專業，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父親自己一生命運多舛，這樣的安排在他看來最好不過。我并沒有按照他老人家的心愿發展，我喜歡寫作，學了文科，相對于哥哥姐姐的專業，我是家中唯一的逆子。為什么寫作？童年，在父親整個一座窯洞的藏書中，我接觸到了美麗的古典詩詞；少年，我遇見了一本臺灣抒情詩選，驚異于語言何以變得魔術般絢麗；青年，一度為了生活，文學變成了奢侈品；而后，我寫過大量的詩歌、小說、評論，最喜歡的還是小說。我承認，發表、稿費、獲獎、喜歡我作品的讀者，都會讓我找到寫作的原因。但是，喜歡，唯有喜歡是我寫作的主力動因。不知不覺，我喜歡小說很多年。為什么寫作？因為小說，我有了一個可以信賴的良伴，一個可以散步的院落，一個安放漂泊靈魂的居所。為什么寫作？這是一個我問過自己千百次的問題。經歷過二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以后，我明白，我既不能被這個世界的潮流所裹挾，也做不到對它無動于衷，于是，我堅持寫下這些記錄生命過往的文字，用每一刻的書寫記錄每一道生命的痕跡，過知命之年，我也終于懂得，寫作是我生命的自然“屬相”，我一出生，文學就在那里等我，別無選擇。

寫下這篇短文的時候，仿佛眼前又浮現出了那燦爛炫目的油菜花、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草根文人”、那些矢志不渝傾心文學創作的文學青年。那些等待過的月臺，那些深夜仍在高速行駛的客車，那些喜愛過的詩篇，那些去過的葳蕤之地，撲面而來。甚至，那些爭吵、傷害、相擁而泣、決絕轉身，如今回望，都變得天高云淡。那些不能忘記的人，終究還是要忘記；那些紛紜錯綜的意難平，終究心如止水。那時節，我還是一名狂熱的文學青年，遍讀名著，但是對于小說這種文體并沒有深刻的認識。小說是虛構的文體，但是它一定來源于生活的饋贈。

昨日并不如煙，幸好有“小說這種不完美的容器”記下這一切。以文本的方式，證明這世界我曾來過。

沒想到這篇流轉各地、命途多舛的中篇小說終究得以發表，感謝《三角洲》雜志社，讓這篇小說得以與讀者見面。小說里的人物是虛構的，事件也是虛構的，但是都有原型足以支撐起生活的血肉，都有真實的感情作為藝術的底色。踏上文學之路到現在，不知不覺已過了天命之年，當初的雄心勃勃早已云淡風輕，經常有人問及這個年齡為何還堅持創作（言下之意是成功已經渺茫），我付之一笑。因為只有自己心里明白，我是為了證明：這世界我曾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