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聽途說》是清代安徽籍小說家潘綸恩創作的一部筆記體小說,全書共12卷,收錄小說108篇,故事題材廣泛,涉及狐鬼神怪、公案斷獄、欺詐騙術等主題。其中大量的公案斷獄故事,情節曲折離奇,人物刻畫生動,語言樸素流暢,反映了晚清世道離亂、秩序崩壞的社會現實。
[關鍵詞]《道聽途說》 "潘綸恩 " 案獄小說 " 清代筆記小說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4-0016-04
公案斷獄型故事由來已久,早在晉朝干寶的《搜神記》便記錄了《東海孝婦》的傳說,講述了孝婦蒙冤入獄,被屈打成招,死后血漿倒流,當地三年大旱的故事。隨后這類案獄小說逐漸發展成型,至宋元時期走向成熟。成書于宋代的《疑獄集》《折獄龜鑒》是成熟期的代表作,元雜劇中的《竇娥冤》《灰闌記》等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清官斷獄劇作,同一時期,包公斷案的故事開始流行,對后世案獄小說的發展產生深遠影響。至清代,案獄小說的創作更是達到巔峰,創作隊伍空前擴大,作品數量浩如煙海,故事內容豐富多元。《道聽途說》誕生于此時,其中近五分之一的作品都與公案斷獄相關,體現了這一時期的創作風貌,故事內涵和藝術特色都有較高水平,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一、思想內容
潘綸恩的族弟為《道聽途說》作序時評價他“善道俗情”,這是由于其“喜遠游,游輒十年不得歸。既歸,又樂寄情于山水間。箬笠芒鞋,與村農野老隔隴相問答,刺刺不休”[1]。潘綸恩早期跟隨堂兄潘錫恩外出做幕僚,游歷十余年后歸鄉,依舊寄情山水,與村中農民、山林中老人交談,從民間收集素材,結合游歷時的見聞創作了《道聽途說》。正是因為潘綸恩與民間親密接觸,真實了解當時的社會狀況和底層百姓的疾苦百態,才能“善道”封建末世之“俗情”,將所見所聞記錄在書中,其中的公案斷獄型故事更是真實生活的折射,反映了道光、咸豐時期的社會狀況。
書中以公案斷獄為題材的作品共有21篇,約占全書總篇目的20%,多角度描寫了晚清時期吏治黑暗、騙術橫行、人倫混亂等社會亂象。21篇公案斷獄故事的主角所處社會階層不同,故事反映的社會現象也不同,種種慘案都是這一時期民風澆薄的體現。
1.統治階級的昏庸
在《江本直》篇中,主角江本直是皖城的地頭蛇,當地的三教九流都得拜他的山頭,且其與官員相勾結,“江本直內結曾、李,外合公差,通連一氣,搜緝私燈,風波屢起,弋獲頗肥”[1],借二人職務之便和洋煙禁令,搜繳他人的鴉片再倒手賣出,收獲頗豐。官府想要治他的罪卻無從下手,“出示昭告,凡城鄉百姓,有能據江某劣跡及曾受其陷害者,均許指名控理。示下,而人不赴控”[1],就連以“殘酷”出名的干吏面對他也毫無辦法,甚至補了一個監生給他。晚清社會糜爛至深,國民吸食鴉片的問題尤為突出,政府雖有禁令,但下層官員各懷鬼胎,只顧自己享樂,忽視為官職責,《江本直》將之一一記錄,勾勒出一幅晚清官場亂象圖。
《盧裁縫》講述主角盧裁縫娶了同鄉之妻陳氏,但陳氏又與屠戶殷大鼻有染,兩人擔心被盧裁縫發現,索性將其殺害拋尸荒野。官府知道盧裁縫是冤死,但又找不出兇手,只能抓走有嫌疑之人:“戚友鄰舍衣食足以自給者,株連殆盡。人心皇皇,一時騰沸,而殺人者早已竄避無蹤矣。鄰邑南陵,一打鼓擔、一彈棉匠,俱被株連斃命。”[1]雖然處死了兩人,但為官者都知道死的是替罪羊,縣令都換了幾任,真兇依舊逍遙法外。“后某宰以案久不結,恐干吏議,乃緝一農家子 (亦嘗與陳氏有染者),使狡黠吏教其以獄自承。”[1]某任縣令為了結案竟教唆無辜者認罪,又釋放了陳氏,實在是昏庸無道。這個故事反映了道光、咸豐年間官員為了政績弄虛作假,百姓深受其害的日常。
2.人性的扭曲變異
通過公案斷獄故事,潘綸恩不僅揭露了統治階級的昏庸無道,也將市民階層對金錢、權力的過分追求展現得淋漓盡致。如《朱方富民》篇的主角秦覿資財巨萬,然而他并不滿足于分到的部分家產,對金錢的過分追求使得他扭曲變異,無所不用其極。秦覿的弟弟秦顯早逝,妻子臧氏和遺腹子尚在,秦覿為了獲得弟弟一房的家業,誣告弟媳是為了繼承家產而謊稱懷孕。被秦覿收買的縣令竟要求臧氏當堂脫衣以乳暈自證,被拒絕后還命令皂隸脫去她的衣服,“時臧憤恨已極,乃力裂內外衣,層層斷其鈕,即引剪自刺,洞胸而死”[1]。臧氏不堪受辱,當堂自殺的悲劇揭示了晚清官場的腐敗,體現了在金錢的誘惑下人性的扭曲。
作品中,人性的變異還體現為對兩性欲望的畸形追求,如《江昌奇》一篇寫到主角有龍陽之好,為了將孌童納入房中,竟允許其與自己的妻子發生關系,令人匪夷所思。《楊小么兒》中,楊小么兒年方弱冠,竟與祖父的小妾有染,一日向其求歡遭拒后又被祖母發現責罵,“楊知必不為大母所容,索得利刃,盛氣以往。大母愈益疾詈,遂殺大母,而仍窘二母不已。二母且拒且罵,楊不能堪,并殺二母”[1]。楊小么兒連續殺了兩人并偽造現場謊稱是強盜所為,在公堂上淡定應答。從這些故事中可以看出,在物欲橫流的封建末世,在金錢和欲望的誘惑下,人們一直追逐的“真善美”變得一文不值,人性隨之扭曲變異。
3.家庭關系的崩壞
《道聽途說》中的公案斷獄型故事多描寫社會風氣的混亂不堪、金錢催生的人性異化、親人之間痛下殺手等,其中發生在家庭內部的故事占了絕大多數。如《干季香》中,干氏家產頗豐,有三個兒子,長子、幼子不滿于次子的紈绔,分家后害怕賭博成性的仲香上門討要金錢,竟合謀殺了親兄弟,最終事情敗露,兩人被捕入獄。仲香之嗜賭、好色、酗酒確實可惡,但親兄弟對他痛下殺手的根本原因在于害怕金錢的損失,實在是金錢誘惑下人性異化、家庭人倫關系瓦解的一大體現。
有學者指出:“《道聽途說》中沒有一篇表現的是父慈子孝的和諧父子關系,整部小說暗示出社會上父不父、子不子,父子關系嚴重扭曲,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的現狀。”[2]縱觀全書亦確實如此,書中有妻子殺丈夫的《盧裁縫》,女兒殺父親的《孫巧兒》,還有兒子殺母親的《逆子》等故事。在潘綸恩筆下,不僅成年人是殺人兇手,孩童也是作惡的主謀,如殺死自己祖母與庶祖母的楊小么兒(《楊小么兒》),又如《雷殛(其二)》中,女童偷盜家中錢財,為誣陷是自己弟弟所為,竟剪掉弟弟下體,謊稱是遭天譴。這種以家庭為單位的案獄小說反映了清朝末年社會秩序的崩壞和民眾道德的淪喪。家庭作為構成社會的最基本單位,其內部關系已然崩潰,更顯出整個社會的黑暗和無序。
二、創作特色
學者陸林指出,《道聽途說》“在清代文言小說史上標志著創作風氣的一種轉折”[3],具體體現為在《聊齋志異》的“以傳奇法志怪”寫作手法風靡后,潘綸恩轉向現實題材的書寫,較少描寫狐鬼精怪,如有涉及也多持保留態度,與前人截然不同。這種現實主義的藝術特色來源于其“與村農野老隔隴相問答,刺刺不休”[1]的游歷經驗,體現為“嬉笑怒罵、筆挾風霜,如太史公之善道俗情,驅議論于敘述之間,俯仰低昂”[1],“俗情”即潘綸恩作品中反映的社會現實,“善道”則由以下幾方面構成:
其一,故事情節精彩曲折。《道聽途說》中的公案斷獄型故事著力描寫案件的緣起和偵破過程,由于創作素材來自生活,案件本身就撲朔迷離、隱秘曲折,潘綸恩又以藝術手法進行修飾,這就使得故事情節更加復雜、生動,富有傳奇色彩。在《葛滸》篇中,作者開篇先寫西江食蛙之民俗,因其味美價廉,城中百姓幾乎餐餐都食青蛙。當地巡撫厭惡這種風氣,下令禁食青蛙卻不見成效,于是頒布嚴令,再有食蛙者便以斬決。如此一來,百姓不敢吃青蛙,捕蛙人也不敢再抓青蛙,沒有收入導致家中炊火不舉。
將故事背景交代清楚后,作者才安排主角葛滸出場。葛滸也是以捕蛙為生,人稱“蛤虎”,是捕蛙的一把好手,然而巡撫禁止捉蛙后無以為生,家境逐漸衰落。其妻子以不可坐以待斃為由,誘惑葛滸偷捕青蛙,又出一計讓他可以混入城中售賣:
婦以箸指瓜曰:“……盍鑿瓜穿小孔,取徑寸圓蓋,約容一蛙之納,扣挖瓜瓤務盡。褫蛙實其腹,封蓋如原瓜。先排偽瓜于筐底,而多覆真瓜掩其上。”葛謹受教。[1]
葛滸聽從妻子的建議,將番瓜挖空,把青蛙放入其中,又用真瓜放在上面偽裝,假借賣瓜混入城中。可他剛一進城就被四個少年攔住買瓜,暴露后“面如土色,緘口不能置喙”,被押送至巡撫處后關進牢中。然而把葛滸送入監獄后,巡撫又審問起四個少年,“捕蛙雖有示禁,汝等未奉諭巡邏,何勤于公事乃爾”[1],洞察到事情的不合理,這也是作者安排的故事轉折之處。
“……是特瓜耳,脫有束袱而前者,汝亦緩結搜之乎?脫有扁篋以走者,汝亦開緘驗之乎?果爾,必設關阻隘,盤詰行旅而后可也。知汝四人,必非良善!”[1]巡撫指出四人的行為十分可疑,城中賣瓜者很多,卻不見他們挨個排查,怎么到了葛滸這里就直接搜查他的瓜蔞,并發現了他藏在瓜中的青蛙呢?認定他們為了捉住葛滸故意設置了陷阱,以“知汝四人,必非良善”為他們的行為下了定義。隨后巡撫提審葛滸,得知是葛婦的主意后,又緝拿其妻“大陳刑具,叱而訊之”,佐以厲色將其中利害說明,使得她最終招供,承認是奸夫之計。葛婦與城北富家子通奸,一直忌憚被葛滸發現,遂趁禁令之機陷害葛滸,欲借官府之手將其除去。
原本以為只是一樁偷捕青蛙案,沒想到一波三折,最終卻是奸夫淫婦謀殺原配的故事,潘綸恩并沒有刻意制造跌宕起伏,只是通過人物語言將曲折的情節自然地講述出來,將晚清社會的黑暗、人性的墮落展示得淋漓盡致。
其二,人物形象鮮明。《姚崇愷》成功塑造了一位具有反抗精神的青樓女子形象,清晚期的青樓女子形象與前代截然不同,苗本鳳指出,她們“大多自主意識開始覺醒……不再把男人作為自己托付終身的依靠。她們相信金錢的力量,并試圖以自己的方式開始對男權社會進行反叛,追求真我”[4]。但這種變化不是突然產生的,《姚崇愷》就記錄了女主角從相信男人到反叛男人的轉變。
漢陽名妓曹翠之鐘情于姚崇愷,不僅供他吃穿用度,更是將自己攢下的三千金資助姚做生意。“曹之慨解纏頭作贈者,良以姚為信義男子,可作泰山之倚。則一日絲蘿,便爾終身松柏,無有琵琶別抱之虞。”[1]在故事開始,曹翠之相信姚崇愷可做終身的依靠,誰知道姚崇愷回家后聽從母親的勸告另娶了妻子,并在新妻的引導下唾棄起煙花之地,與曹翠之斷絕聯絡。
曹翠之久等情郎不來,探訪下才得知他已經成親,當即“憤焰中燃,恨不請上方斬馬劍,立取仇人首級”[1],知道姚崇愷負心后,曹翠之十分憤怒,從漢陽到桂林去尋找姚崇愷,在姚氏族人面前一段話說得不卑不亢:
翠曰:“……所懇者,勾欄女子,私積三千金,大非容易。若必計及錙銖,早已子過其母。然而持籌握算,亦主計者有盡瘁之勞焉。妾不敢過望,惟乞仍依原數,賜完趙璧。斯萬種情絲,一朝斷絕矣!”[1]
曹翠之表示,姚崇愷既然已經負心薄幸另娶他人,兩人的約定作廢便是,但她之前給予姚崇愷的金錢得來不易,希望能拿回自己的三千金,以后兩不相干。她的這番話有理有據,與怯懦不敢相見的姚崇愷形成鮮明對比。
其三,斷獄過程精彩。潘綸恩在外游歷的十幾年間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故事,他的幕僚經歷也為《道聽途說》中的公案斷獄型故事提供了嚴謹的細節參考。如《楊小么兒》一篇中,楊小么兒向庶祖母二媽求歡遭拒,被大祖母發現后又遭責罵,索性殺了大媽二媽,并偽造現場謊稱是強盜所為。官員在詢問楊小么兒事情經過時發現了問題:
“……昨者,小么兒之出井上也,其手縛或前?或后?為單扣?為雙扣?則情可知矣。”召解縛者而問之,則手非反結,且單扣也。[1]
由束在身前的單扣得出楊小么兒是自縛其身的事實,其大祖母與庶祖母之死肯定與他有關,再三詢問之下,楊小么兒才說出了實情。如果不是官員睿智發現疑點,以楊小么兒稚嫩的外表定能逃脫嫌疑,逍遙法外。此故事中的斷獄過程十分精彩,從發現問題開始,官員迅速找到案件的關鍵點,緊扣“雙手被縛”之情狀迅速解決了問題,展示了清代能吏高超的勘探獄情能力。
三、創作目的
公案斷獄題材在宋元時期盛行,元代斷獄劇的創作達到巔峰,據統計,這類作品共有21種[5],這種現象的背后是元代法制體系的混亂,“面對這樣混亂的狀態,百姓告天無路,訴地無門,致使冤獄迭出,民不聊生。百姓期望有一位清官出來為他們主持正義,懲處貪官污吏”[5]。
清代公案斷獄故事的創作高潮也是在類似背景下產生的。清政府的昏庸無能導致管理不善、吏治腐敗現象滋生,法律失去約束力導致底層社會世風日下、民風澆薄。《玩城頭》中,5歲小童被帶去“玩城頭”,卻因錦衣而引起15歲少年甲的貪心,甲搶劫小童后又恐其告知父母,遂殺了小童并掩埋尸體。對金錢的過度崇拜使得本該天真無邪的孩童雙手沾上鮮血,反映出社會風氣的敗壞。
除了反映黑暗的社會現實,潘綸恩還在作品中肯定清官能吏,抨擊昏聵官僚。《晁婦》篇反映了封建末世的黑暗吏治,諷刺了那些不關心百姓疾苦,只想著自己政績的昏庸官員。對于清官能吏,潘綸恩則是正面贊揚他們的敏銳機智,如《祝藹》中,祝藹與宋五是多年好友,卻與宋五之妻子項氏有染,奸夫淫婦合謀殺了宋五后偽造現場,將其尸體藏起來迷惑眾人視線,可宋妻之后的行為引起縣令的懷疑,一日縣令到宋五家中,發現項氏神色有異,于是借口看到老鼠而進屋挖地:
宰因言:“地下必有窯金,當掘之。”婦曰:“棲息之地,朝夕檢視甚詳,固知其無金也。”宰不聽,強掘之,有碎尸埋其下。嚴鞫項氏,始知宋五之死,祝與項殺之也。[1]
若非縣令注意到項氏神色慌張,察覺到屋中有蹊蹺,隨后立即假裝看到老鼠進屋,眾人是沒有理由進屋挖掘的,而掘地后果然發現了宋五的尸體,由此可見縣令的敏銳洞察力與當機立斷的決策力。潘綸恩弘揚清官斷獄,正是因為世風日下的封建末世缺乏可以主持公道的能吏,他不得不在故事中寄托自己對公平正義的向往。
綜上所述,《道聽途說》客觀記錄晚清的社會狀況,描摹封建末世眾生相和各種社會亂象,真實反映晚清的吏治黑暗、民風澆薄與人心險惡,批判昏庸無道的官員,贊揚清官能吏,人物形象生動鮮明,情節曲折多變,故事波瀾起伏。
陸林在為《道聽途說》作序時指出,這本書“在清代文言小說史上標志著創作風氣的一種轉折”[1],不同于《聊齋志異》“以傳奇法志怪”,借花妖狐媚的世界影射現實的創作手法,潘綸恩直接關注現實世界,將自己游歷時的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反映清晚期各階層的生活,這種轉變是難能可貴的。《道聽途說》的文學水平和思想內容都有出色之處,作品在清代文言小說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視,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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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偉偉.潘綸恩《道聽途說》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3.
[3] 陸林.“善道”封建末世的“俗情”——試論潘綸恩《道聽途說》[J].明清小說研究,1996(3).
[4] 苗本鳳.清代文言小說中青樓女子形象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09.
[5] 楊清新.元代清官斷獄劇的現實精神[J].四川戲劇,2005(4).
(特約編輯 "張 "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