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祭侄文稿》是顏真卿在極度悲憤、情緒激動的心境下創作而成,承載著顏真卿至深至純之情。全篇撫今追昔,縱筆豪放,不計工拙,遂成書法史上的千古名篇。深入剖析《祭侄文稿》中隨情感波動產生的特殊外化表現,旨在促進當下書法學習和創作實踐水平的提高。
關鍵詞:顏真卿;《祭侄文稿》;情緒;外化表現
《祭侄文稿》全稱為《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圖1)。此文追述了安史之亂時,身為平原太守的顏真卿與其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起兵討賊,顏杲卿與子顏季明先后罹難一事。此后,顏真卿派人尋訪遺骸,僅得杲卿一足、季明頭骨。顏真卿悲痛欲絕,以文祭之,字字泣血,遂成寄托哀思的千古絕調。悲慟的情感通過文稿這一介質向外傳達,仿佛突破紙張的界限,帶給人深深的震撼。
一、文本內容
《祭侄文稿》采用四字一句的駢文形式。開篇交代顏真卿官職,點明書寫者身份。此時,顏真卿的內心極為克制,以行楷書之,較為平緩。接下來稱贊其侄季明出眾的德行:“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谷。”寥寥二十四字,以香草和仙樹喻之,期望季明能得到幸福并做個好官,叔侄二人關系可見一斑。此處字體威嚴肅穆,為下文蓄勢。隨之筆鋒一轉,情感從綿綿回憶回到殘酷現實。“何圖逆賊閑釁,稱兵犯順”,顏氏奮勇抵抗,太原節度使擁兵不救,以至破城,顏氏持節不屈,壯烈死節,最終導致“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滿門忠烈被害三十余人。此時,顏真卿已經難以抑制內心的悲憤,以愈發不可遏制的方式,控訴“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此時字跡連帶,下筆猛烈,情感上的沖突已達高潮。行文至最后,沉郁痛楚,聲淚俱下,只得告慰季明:“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圖2)顏真卿的行書中融合了草法,縱筆疾書,達到了物我兩忘之境。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文辭與書法相結合的產物。黃庭堅在《山谷題跋》中評:“魯公《祭侄季明文》,文章、字法皆能動人。”正是因為魯公將真摯坦率的情感寄托于激情的筆墨之中,直抒胸臆,蒼茫悲壯,字里行間表露出對逆賊的恨之入骨和對愛侄的惋惜哀思,以及對家國動亂的痛心。后輩每每躬讀此篇,仿佛穿越歷史云煙,目睹魯公聲淚俱下,深深感受魯公切膚之痛,心中不禁悲壯凄涼、潸然淚垂。
二、涂抹痕跡
《祭侄文稿》全篇二百三十四字,涂改三十四字,合計二百六十八字。
行文第二行,出現全篇第一處修改,將“從父叔”改為“第十三叔”。
行文第七行,重筆覆蓋,改為“夙標幼德”,原跡已模糊難辨。
行文第八行,將“方憑積善”涂去。
行文第十行,涂抹兩次。初次筆跡已不辨,在右側改為“被脅”后又涂去,最終改為“竭誠”。
行文第十二行,圈掉“恐”字。
行文第十四行,寫下“賊臣擁眾不救”六字,先是“擁眾”兩字被圈掉,接著全部被涂掉,而后又寫下“賊臣不救”。
行文第十五行,將“擒”改為“陷”,成“父陷子死”。
行文第十九行,先將“河東”圈掉,隨即將“近”圈掉,改為“關”字,成“移牧河關”。最下方圈掉“爾之”二字,在行文第十九到二十行之間,添加一行小字“泉明比者,再陷常山”,后又把“提”字抹去,終成“攜爾首櫬”。
行文第二十行,涂去“亦自常山”,在左側改為“及茲同還”。
行文第二十一行,原跡被重筆涂抹,不辨何字,改“遠日”。下方又涂改兩次。
行文第二十二行,將“相”涂去。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在最初無意的書寫狀態下創作的產物。魯公邊下筆,邊措辭,情感在創作的過程中被抒發,被宣泄。當下那種激蕩沖突的情感被涂抹痕跡真實地記錄、呈現出來,格外震撼人心。元代張晏在題跋中提到:“告不如書簡,書簡不如起草。”他將“起草”列為最高等級,更傾向于一種“無意”的書寫狀態,而由涂抹所標示出的這種“無意”,是“顏氏起草時完全注重于文,根本無意于字的工拙與否”的最好證明。
在當下的展廳里,除了臨摹展外,人們基本上很難看到這般大面積涂抹痕跡的出現。一方面是參展書法已脫離即興,為精心設計之作;另一方面,參展書法已不進行實用考慮,而成為單純具審美功能的藝術品。因此,那些完美之作的背后,缺少的是生命的律動、情感的宣泄和文字的溫度。
三、章法布置
《祭侄文稿》總長度為75.5厘米,高度為28.3厘米。在此篇幅上,章法的形成毫無修飾雕琢的痕跡,完全遵循情感的抒發。
從大章法上看,《祭侄文稿》通篇疏密有致,虛實相生。文稿起首字距緊密,行距疏朗,整體呈現較為堅實沉穩的態勢。從第五行到第十九行,字距與行距皆趨于緊密,因修改需要而添加的小字穿插其中,形成整幅文稿最為濃密之處。中后段呈現出以虛幻蒼茫為主的大基調,并四處夾雜較為集中的黑實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且縱向開始脫離中軸線,左右跳躍,靈動自如。結尾處隨悲憤情緒的外化,字間上下粘連,一瀉千里。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行占位逼邊,幾乎要沖破紙張的束縛。整幅文稿前疏后密,前靜后動,形成既對立又統一的整體,展示出一種悲壯史詩般的空間形態。
從小章法上看,該文稿秩序和諧,變化多端。字形的大小、長短、寬窄的對比,使得作品在視覺上產生了豐富的層次感。例如,第十九行“泉明”與第二十行“摧切”之間的大小對比,第十二行“仁兄”與第十三行“爰開”之間的長短對比,第三行“軍事”與“蒲州”的寬窄對比,既有規矩可循,又不失自然之趣。
另外,該文稿的縱向字組多用圓筆。例如,第四行“刺史”,第九行“方期戩谷”中的“方期”,第十八行“嗚呼哀哉”等,縱向連接緊密,產生顧盼與牽連之姿,線條流轉遒勁、渾厚飽滿而富有彈力。同時,與圓筆連帶相映的是立體的筆法構成,將筆毫鋪開,殺鋒入筆,簡短有力。例如,“常山作郡”中的“郡”,“吾承”中的“承”,“魂而有知”中的“知”等,盤繞環曲的圈涂與文字的“曲線”相協調。
值得一提的是,該文稿中出現了四處明顯的空白之處,分別為第十行“稱兵犯順”后,第十二行“原”后,第十六行“巢傾卵覆”后,第十八行“嗚呼哀哉,吾承”后。一是出于書儀規矩的需要,遇敬語需平闕。二是在行文中形成了透氣的窗口,避免密不透風帶來的壓迫感。魯公在心情如此激蕩的情況下,仍沒有失去基本分寸,全局變化嚴謹,氣韻生動,可見魯公平素落墨法度之森嚴。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秩序井然、自然天成的產物。正所謂“情感基于形式,形式表達情感”,魯公雖處于忘我忘情的悲傷情緒當中,但在收放縱橫中仍能逸而有度,隨心營造,這得益于其在感性書寫狀態下的理性控制。
情感是無法復刻的,因此,這樣的章法只可賞會而不可師法。時至當代,若困于古人,刻意為之,只會東施效顰,適得其反。因此,我們在日常書法創作中應當調整心態,集中注意力,以現實帶動激情進行創作,把握書寫中感性與理性的辯證統一,遵循內心秩序,步步為營,方能形勢動人。
四、墨韻變化
魯公將《祭侄文稿》用硬毫筆書于兩張相同規格拼接而成的麻布紋紙之上。書寫過程中,明顯的蘸墨有七次,一筆墨盡后再蘸,墨色由濃至淡、由潤至枯,層次分明,濃淡變化明顯,兼備“焦、濃、重、淡、清”五色。
從行文可以看出,魯公情緒的起伏與蘸墨次數有著緊密的聯系,開篇從“維乾元元年”到“階庭蘭玉”蘸墨兩次,此時情緒稍隱忍克制,墨色兩次由濃到淡,筆畫由粗到細,走勢曲婉綿亙,牽絲映帶。隨之情緒逐漸激動,從“方憑積善”到“孤城圍逼”蘸墨兩次,以潤始,以渴終。此段書寫速度加快,加之麻布紋紙的摩擦阻力,因此枯筆居多,出現了大量飛白,一筆用盡后,留下的干枯壓痕就如同書魯公心中的傷痕軌跡,呈現出蒼勁老辣之感。
接著,從“父陷子死”到“撫念”蘸墨一次,疾書數行。對親人罹難的悲憤導致情緒猛然陡升,愈發不可遏制,所以落筆厚重而扎實。此時,魯公思緒萬千,手不能追,導致修改變多,特別是濃墨涂抹形成的黑色墨塊,將滿腔積壓的愛與恨、痛與憎迸發出來,傾注筆尖。這些濃重、枯澀的墨跡,仿佛是顏真卿斑斑血淚的化身。
最后,從“摧切”到“尚饗”蘸墨兩次,枯筆減少,重墨揮出,一氣呵成,最后一行字跡已然難辨。魯公將悲憤情緒徹底外化,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躍然紙上,形成強烈的視覺效果。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理性筆墨與激情揮灑交織的產物。僅七次的蘸墨中,悲哀的情緒與墨色變化不謀而合,這得益于魯公深厚的書法功力,能夠根據書寫的需要,精準地控制墨色的濃淡、干枯,既保證了墨色的連貫性,又避免因頻繁蘸墨而破壞整體性,使之產生豐富而自然的變化。同時,這種墨色運用方式,也體現了顏真卿對書法藝術的獨到理解,即不刻意追求所謂的書法“美”,而是讓內心的情感自然流淌于筆端,充滿情感張力,這種情感外化更能引起觀者的共鳴。
魯公把控墨色已臻于“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佳境。歷史上對墨色變化控制極佳的書法家不少,如米芾的枯墨法、王鐸的漲墨法、程邃的焦墨法等。反觀當代,在日常書寫中,更多出現的是均衡平整的墨色;或是一些書法家另辟蹊徑,大膽在墨色變化上進行嘗試,卻常常因缺少更深層次的藝術內涵而創作出荒誕怪異的作品。說到底,當下書法家應汲古出新,把握時代脈搏,不斷創造與堅守,找到屬于自己的筆墨語言。
五、結語
以情馭筆,融情于書。悲憤難抑的情感成為《祭侄文稿》的藝術核心與精神所在,并通過文本內容、涂抹痕跡、章法布置和墨韻變化而表現出來。《祭侄文稿》既體現了唐代書法的嚴謹與法度,又融入了個人情感的自由與奔放。這種情感的流露與技藝的展現相互交織,是“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的藝術典范。《祭侄文稿》不僅是一件珍貴的文化遺產,更是一份能夠觸動人心、引發共鳴的情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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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瑛璨,華北水利水電大學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