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的“意”

摘 要：在中國傳統美學中，“意”有著多層次的含義，它不僅代表藝術家的意識活動和藝術家創作時的立意，還是超越了單純的技藝或寫實的描繪而達成的意境的呈現。張彥遠強調，繪畫的真正精髓在于捕捉對象的神韻和本質，而不僅僅是其外在形式，是實現“全神氣”。通過對《歷代名畫記》的文本解讀，結合藝術創作的過程，嘗試理解張彥遠畫中“意”的不同含義。

關鍵詞：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哲學；美學；繪畫理論

一、“意”的豐富含義

“意”作為中國漢字中的常用字，可釋義為心愿、意義、思想、意料等。其經過字形演變，最終形成上部為“音”表聲、下部為“心”表義的漢字，簡單來說指的是人內心所思。參考古代文獻，便可見“意”被頻頻提出。

在中國哲學范疇中，“意”作為一個重要概念而存在，特別是儒、釋、道三家，均對其有深入的了解和探究，對它的見解也大相徑庭。儒家強調意念修身，主張通過內省和自我修煉完善道德。如“慎獨”，即在獨處時也要保持內心的純潔正道，這與“意”的修養密切相關。此外，孟子提出“誠意正心”，認為意念的誠實和端正是修身的基礎，意念的真誠能夠引導行為的正直，從而實現道德的提升。道家強調順其自然，主張無為而治。“意”在道家思想中常與“心”聯系，強調心意的清靜無為。老子在《道德經》中提到“虛其心，實其腹”，強調心意的寧靜與純凈，減少欲望和雜念。不僅如此，在道家修煉中，意念被認為能夠引導和控制“氣”。“以意領氣”即通過集中和引導意念來調節和控制人體內“氣”的流動，達到身體和精神的相輔與和諧。禪宗則強調超越世俗的意念，主張通過打坐和冥想來達到心靈的空寂與平和。“意”在禪宗修行中是要被觀照和超越的對象。通過對自身意念的覺察和超越，修行者能夠逐漸放下對意念的執著，顯現本來的清凈心性，從而達到“無意”的境界。

在精神層面，“意”一字就足以讓后人揣摩研究，那么“意”對藝術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顧愷之曾強調“畫”中的“意”不局限于表面的形象，更在于畫家通過作品傳達的思想和情感。南朝宗炳提倡“澄懷味象”，其中雖然沒有“意”一字，但他所指的通過澄清心靈品味自然之象，從而在畫作中表達深刻的意境，也與“意”一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南齊謝赫提出的“六法”作為中國畫論中不可或缺的理論，其中列在第一位的“氣韻生動”強調繪畫要傳遞藝術家的氣韻和意境，而這實際上就是強調“意”的重要性。

唐代張彥遠總結發展了謝赫的理論，同時汲取和接納儒、釋、道和哲學思想，從而交織形成屬于自身的藝術美學和批評體系，也造就了他對“意”的多維度理解。

二、藝術家需要保持的修養狀態和創作心靈

一提到“意”，人們總是會將它與“氣”聯系在一起。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其中的“意”指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的思想情感和創作意圖，而“氣”指氣韻、氣息和氣勢，是通過畫面傳達出來的精神面貌，這不僅僅是作品意境的體現，更是畫家情緒的流露。藝術家若是想要創作出有感染力和吸引力的作品，必須把控好“意氣”，沉淀藝術審美、保持修養狀態便是他們需要邁出的第一步。

“意”是一種意識活動，在藝術家創作的準備階段可以理解為意向、意念、意圖，即對創作產生欲望和迫切想要創作的沖動。這涉及藝術體驗的問題。比如，畫家今天突發興致，打算去湖邊看日落，于是呆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往下落。原本明亮、黃燦燦的天空逐漸變紅、變橘、變藍，映在湖面上，使得畫家想到了莫奈的《日出·印象》（圖1）。由此，畫家在頭腦里采用類似的顏色，構思出畫面大概所要呈現的效果，產生了馬不停蹄跑回家繪出此畫的沖動。藝術體驗是一種全方位的審美活動，不同的觀眾會因為審美積累、人生閱歷等而產生差異化的感受。正是因為有一定的審美積累，所以能在觀賞日落時基于不同顏色聯想到《日出·印象》這幅畫；也正是因為掌握了繪畫技能，所以才會有激情和沖動去創作。藝術沖動作為藝術創作過程中的一種特殊狀態，是藝術家伴隨著強烈的情感、內心的矛盾沖突和對美的追求而產生的欲望，這種靈感的涌現離不開審美的積淀和心靈世界對藝術的崇拜。

“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是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對于不敢自我表達者所提出的建議，強調創作自由和意氣的重要性。這不僅僅涉及審美積累，更包含對性格和心靈世界的拷問。另外，北宋黃庭堅在書法創作中主張“書如其人”，他認為書法作品應體現書法家的個性和氣質。

王宏建在《藝術概論》中對藝術家性格進行闡釋，強調了藝術家的獨特性、創造力、情感性、文化素養以及批判精神和反思能力。這些性格特質共同構成了藝術家的內在品質，會對他們的藝術創作產生影響。藝術家的性格不但決定了他們的創作風格，而且使得他們有著不同的創作態度和藝術追求。

三、構思立意對藝術創作和藝術家的重要性

藝術家的意識活動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有著毋庸置疑的重要性。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有言：“意旨亂矣，外物役焉，豈能左手劃圓，右手劃方乎？”這句話是說，若是意識活動混亂，思想精力無法集中，被外界事物控制和干擾，便無法達到自己預設的目標，無法專注自己的任務。那么要想完成復雜的藝術創作任務，前提是什么呢？張彥遠提出“守其神，專其一”，強調內在的平衡和專注可以使自身不輕易被外界的雜念吸引。同樣，道家強調內心平和與寧靜，認為精神集中便能避免心猿意馬。可見，只有專注一心，才能有耐心去深入鉆研某件事，也就可能激發藝術家的潛能，使其突破自我。

張彥遠提倡“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其中，“凝神遐想”與“守其神，專其一”都是指思想和精力的集中，這便是畫家首先所要具備的基本意識活動。“妙悟自然”是通過深層次的“凝神遐想”，與自然和生命的本質產生共振，從而獲得對自然或自然之道的深刻理解。道家老子提出“滌除玄覽，能無疵乎”“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意思是說只有排除各種干擾、消除各種雜念，使心靈處于虛靜狀態，才能體悟“道”的奧妙，把握萬物自然運動的規律。

張彥遠所言之“自然”其實有多層含義，從他對“自然”的闡述中可見他對“意”的見解。其在評價吳道子的作品時寫：“意不在于畫，故得于畫。”這就是對“自然”的影射。這里的“自然”是指自然而然、順其自然。吳道子在創作過程中順其自然，不刻意設想成果的好壞，于是他筆下的人物面貌、動態均是自然的。倘如畫家在創作過程中過于在乎結果，“意”于畫，就會破壞對意象構思的專一性，最終可能會影響畫面效果。換句話說，如果意識活動不單純，“意旨亂矣”，會導致最后的結果不夠理想。

“使其凝意，且啟幽襟，迨乎構成，亦竊奇狀。向之兩壁，蓋得意深奇之作。”這句話強調了畫家的意識活動對意象的構思和最終審美對象的影響。當藝術家集中意念和精神專注于創作時，其內心深處情感和思想的流露使得靈感被激發，那么其感受到、接收到的事物和構思出的意象，能使作品呈現奇妙的形態和意境。

對意識活動的把控是藝術家需要長期修煉的技能，立意則是藝術家具體對作品形成的要求及最終想要傳達的意圖。立意是藝術創作的核心過程之一，是藝術作品的起點，也是其落腳點：從前期構思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到不斷嘗試不同的媒介，不斷反思和調整，再到篩選最佳方式用以創作，最后呈現令人贊嘆不已的作品。立意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貫穿整個創作過程，立意的高度和深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決定作品的層次上限。立意的過程仍需“守其神，專其一”，這樣才能在創作的過程中“不滯于手，不凝于心”，才能使觀者在面對作品時產生共鳴，充分理解藝術家的情感和思想。“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用筆是一種能將立意和形似表現出來的手段，而作品的“骨氣”是立意指導下的產物。

四、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評顧愷之的繪畫用筆時說：“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藝術作品不僅要有形似，更要具備神韻，即“全神氣”。謝赫“六法”中的“氣韻生動”同樣指作品應具“神氣”。

意境作為中國傳統美學中的重要概念，關于其的討論從未停止過。其審美價值主要體現在能夠激發觀者的共鳴，使觀者產生審美體驗。通過對意境的營造，藝術作品能夠表現出更深層次的思想和情感，引導觀者進入一種冥想和陶醉的狀態，使其流連忘返。“意”的最終目的，就是使作品達到“全神氣”，從而達到“意不在于畫，故得于畫”的境界，體現作品的氣韻。

唐張懷瓘在《畫斷》中說：“顧公運思精微，襟靈莫測，雖寄跡翰墨，其神氣飄然在煙霄之上，不可以圖畫間求。”其認為顧愷之之作的精髓和靈魂并不是某個具體的形象或技法，而是超越這些具體的形式之上，存在于更高的精神層面，即“神氣”。不僅如此，“上古之畫，跡簡意淡而雅正，顧、陸之流是也”“張、吳之妙，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揭示了“國畫四祖”的畫并非因筆觸華麗、色彩鮮艷而被稱為名作，而在于通過簡淡的畫跡成就了藝術形象，營造了意境，令觀者感受到畫家的情緒和精神，與畫家的立意產生了共鳴。“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張彥遠認為在繪畫中對自然之美的詮釋，重點并不在于對外在形式和色彩的過分在意，而是需要依靠內在意境的表達來提升畫面中自然的深度和美感。

五、結語

《歷代名畫記》中對“意”的闡釋為中國繪畫理論奠定了基礎。“意”的不同層次的含義不僅貫穿整個藝術創作活動，同樣也貫穿中國藝術發展歷史。“意”是激發藝術家創作的意識活動，是藝術家的自身修養及其性格審美，體現著藝術家獨特的個性和脾氣。“意存筆先，畫盡意在”，藝術創作的核心是立意，筆是一種描繪“意”的手段。用筆并非只為追求形似，而是通過用筆技法使“神氣”躍然紙上。“神氣”則又是當作品有著超脫的“意境”時才能顯現。使作品達到境界更高的高度和更深的深度是“意”的目的，也是“全神氣”的呈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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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宏建.藝術概論[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作者簡介：

童聖喬，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油畫理論研究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