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別業，無聲詩史

陳鈉，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教授，碩士、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中國畫學會理事。

昔者蘇子瞻觀王維畫后掩卷喟嘆：“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或許從未想到，他在繪畫上的才情興味會在下一個時代遇到知己，被同樣精通詩畫的蘇軾乃至整個蘇門學士、汴都風雅奉為上賓。在蘇子瞻高歌“詩中畫、畫中詩”之詩畫結合論后，黃庭堅和曰：“淡墨寫出無聲詩。”于此，士人繪畫的輝煌圖卷徐徐展開，歷朝歷代耕耘不輟，以詩喻畫，以畫悟詩。及至明清之際，士人姜紹書以書籍、書畫鑒賞自娛，作《無聲詩史》，明則出于山谷，實為對摩詰的遙拜。隨之而至的是王維在士夫畫中的地位超然，乃為正宗。誠如古人云，王維不僅是一位杰出的詩人，也是一位卓越的畫家。然而很多時候，他的詩詞才華掩蓋了他在繪畫領域的成就，使得人們往往忽視了他在繪畫方面做出的貢獻。事實上，王維所畫《輞川圖》是文人畫澄懷觀道、臥游齋壁之憧憬的最初具象化表現，并與他的詩作《輞川集》相呼應，體現了他在文學與藝術領域兩界皆通的深厚造詣。

現存《輞川集》載二十首詩文，據其序中言，均為命題記述，主要圍繞王維那處筑于輞川山谷的休憩之所中的俊逸景致而賦詩留名，使這些得意景致不但為畫作所記錄，亦被詩句傳神。“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此間題照光景，分明暮色時分，哪怕詩寫“彩翠”，大抵也被赭黃色調所籠罩了：衰草枯黃，是綿延的秋山；天邊赭紅，是瀲滟的夕光。驀然回首，我們便能發現王維所繪制的《輞川圖》與他的詩作所表達的意境和思想緊密相連，其個人情感與自然界及物象產生了深刻的共鳴。這種共鳴超越了現實的視覺感知，上升到了與靈魂對話的高度。這種超越性的感受正是詩意所在，當畫意與詩境交融時，便會迸發出絢爛的火花。《輞川圖》這張畫便被賦予了獨特的詩意境界和格調，而詩亦成了一種高于記敘文或說明文的藝術形式，因畫境而彰顯生氣，更顯高致。優秀的詩人總是敏于觀物應心的。當他們的靈感涌現時，眼中所見與神思匯聚，及至嘴邊流瀉珠玉，捕得一句精妙絕倫的話語，這句話便成為整首詩的核心，是為“詩眼”。如觀“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樣的佳句，一旦詩眼既出，氣象已成，余下部分便只需圍繞該句展開，聊作填充。如“春風又綠江南岸”或“春風又到江南岸”，這些細微的差別使意境和美感煥然一新。畫家在創作過程中，同樣會受到世間萬物的驅動，經過細思靜想而成一種獨特的個人表現方式，當筆墨傾落紙間，便成了作者與這個宇宙、觀眾及各方客體溝通的媒介。他們可能在晨跑時，受到自然界各種聲音的啟發，燕語呢喃、流水潺潺，乃至花開葉落之響，都能成為他們創作的靈感。這種靈感則難以言表，因為它需要在情感層面以舒展的狀態去感知。

詩中的意境往往與畫中的景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在欣賞《富春山居圖》時，我們會發現畫中的景象并不完全忠實于實景，而是經過藝術家的再創造，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意境。這種意境與實景之間的差異，正是藝術家通過藝術手段創作出來的神來之筆。

那么，為什么現代人很難寫出像“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樣精妙絕倫的句子呢？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現代人缺乏古人那種對自然和生活的深刻感悟。在現代社會，人們往往被各種瑣事所困擾，很難有時間和精力去深入思考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因此，要寫出具有深度的詩句，就需要我們身臨其境地去感受自然和生活的美好，帶著一雙發現美的眼睛，用心去體會那些平凡中的不平凡之處。與古人相比，現代人在出游時往往缺少了那種沿途奔波勞碌的經歷，旅途雖然便捷了許多，一日可致千里，然而古人出游時要經歷風雨雷電等自然環境的考驗，因交通工具不發達而帶來的百感交雜、艱苦體驗等，現代人很難有所體悟。這就導致現代人對景物的感受與古人截然不同，難以領會古人對自然景色的敬畏與感悟。因此，現代人到達景點游山玩水時，需要用心體會這里的境界，通過閱讀石碑、銘文、對聯等文字，了解歷代名人在這里留下的足跡和詩篇，從而與古人進行神交，通感共情，或許便會覺出那永恒風景中從未衰滅的詩意。當觀賞畫作時，我們可以關注其中的題跋。題跋作為書、畫、印的補充，在形式美感和意境方面將書、畫、印相結合。在中國繪畫尤其是山水畫中，意境是核心關鍵詞。通過對題跋的閱讀和理解，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畫家的創作意圖和作品的內涵。同時，題跋也是我們與古人對話、與文化對話的一條重要途徑。

除了題跋以外，我們還不能忽視畫中的意境和氣氛。中國繪畫中的意境是通過筆墨、色彩、構圖等藝術手段營造出來的，它超越了物象本身，成為一種精神層面的追求。而西方風景畫則更注重對自然景象的客觀描繪，追求的是對自然的真實再現。在欣賞一幅畫作時，我們需要以理觀物、以情觀物。以理觀物是指通過分析畫作的構圖、筆墨、色彩等藝術手段，來理解畫家的創作意圖和作品的內涵；以情觀物則是指通過感受畫作所傳達的情感和氛圍，來與畫家產生共鳴。當欣賞白居易的《長恨歌》時，我們也可以通過理解詩中描述的場景和流露的情感來感受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深深思念和無盡惆悵，進入這樣的語境并繼續追尋中國文化的精髓。當心境與畫作同頻時，我們才能與古人對話、與文化對話。這也是中國畫寫生教學最難的地方之一。為了更好地理解畫作中的內容和意境，我們需要大量閱讀與畫作有關的信息，從而深入理解畫作里的內容，通過一些詩詞和歷史來進入國畫的世界，在特定的創作環境下，從那些藝術家的角度出發。當我們對文字不再敏感、無法從中獲得啟發時，藝術創作也將面臨困境——單純依賴技術層面的練習，即使通過了相關課程，如果無法將這些技能融入實際創作中，那么這些技能也將失去意義。

我們現在所學的傳統山水畫，都是經典之作。我們需要用心去感受其中的畫外音、詩意，這是至關重要的。這對我們未來自身的創作來說，將是一個展示技藝水平和創作能力的重要環節。同理，讀懂一首詩中蘊含的深層含義，需要我們關注其中流露的情感。例如，有位詩人朋友在火車上觸景生情寫了一首現代詩，通過描述一個男人淚流滿面的場景，引發了讀者對這個男人內心世界的無限遐想。這首詩的成功之處在于作者給予了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讓讀者能夠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去解讀這首詩的內涵。有的人雖然能夠讀出某首詩，但卻不能領悟其中的內涵，這是因為他們缺乏相應的文化背景和審美素養。音樂、詩詞、繪畫等藝術形式往往需要觀眾自己去想象和解讀，如果審美素養不夠，就無法辨別藝術價值的高低。因此，我們需要通過閱讀、學習、欣賞等方式提高自己的審美素養和文化底蘊，從而更好地理解和欣賞藝術作品。

行文至此，看似論詩，實則說畫，或詩畫交融，實為一體，難舍難分。誠如所見，中國的傳統文化具有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典型特征，所有的優秀傳統文化到了最后的發展階段都會到達一個新的境界、綜合的層面，并以一種最簡潔、純粹的方式呈現。如果我們的藝術尚未抵達這個境界，就說明我們的審美格調和眼界還需要進一步提升。看，涓涓長河，東歸入海，無聲詩史，訴說塵埃；聽，那是詩中畫，是畫中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