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禮物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吟詩航行，他們的目的地是南極，如果幾天后能順利到達那里，他們將鉆出地殼去看詩云。

現在人類生活在地球里面，更準確地說，生活在氣球里面——地球已變成了氣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層約一百千米厚的薄殼。大陸和海洋還存在著，只不過都跑到球殼的里面了。大氣層也跑到了球殼里面，所以地球變成了氣球，一只內壁貼著海洋和大陸的氣球。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兩個其實不是人，其中一個是一頭名叫大牙的恐龍，它那高達十米的身軀一移動，游艇就跟著搖晃傾斜，這令站在船頭的吟詩者很煩。吟詩者是一個干瘦老頭兒，他身著寬大的唐朝服飾，仙風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間揮灑寫就的一個狂草字。

這就是新世界的創造者，偉大的詩人——李白。

事情是從十年前開始的。當時，吞食帝國剛剛完成了對太陽系長達兩個世紀的掠奪，來自遠古的恐龍駕駛著那個直徑五萬千米的環形世界飛離太陽，駛向天鵝座方向。但在接近土星軌道時，環形世界突然開始減速，竟沿原軌道返回，重新駛向太陽系內層空間。

使者大牙乘著那艘如古老鍋爐般的飛船飛離大環，它的衣袋中裝著一個叫伊依的人類。

“你是一件禮物。”大牙對伊依說，它的眼睛看著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渾身發麻，“我要把你送給神。他來到了太陽系，這就是吞食帝國返回的原因。”

“他是真的神嗎？”

“不，但他掌握了不可思議的技術，已經純能化，并且能在瞬間從銀河系的一端躍遷到另一端。他不是神，但我們愿意稱他為神。如果我們能得到那些超級技術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國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們正在完成一個偉大的使命，你要去討他的喜歡。”

“為什么選中了我？”伊依問，他才三十多歲，但看起來飽經滄桑。

“我聽說你很特別，你好像還有很多學生？”

“我是一名詩人，現在教授人類的古典文學。”伊依吃力地念出了“詩”“文學”這類在吞食語中很生僻的詞。

“無用的地球蟲蟲，在當時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我們快到了。”

聽到大牙的話，伊依把頭從大牙的衣袋中伸出來，透過寬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飛船前方那兩個發出白光的物體。

那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個正方形平面和一個球體。當飛船移動到與平面齊平時，那平面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暫地消失了一下，這說明它幾乎沒有厚度；那個完美的球體懸浮在平面正上方，兩者都發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勻得看不出任何加工的痕跡。這兩個東西仿佛是從計算機圖庫中取出的兩個元素，是這紛亂的宇宙中兩個簡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問。

“就是這兩個幾何體啊，神喜歡簡潔。”

距離拉近后，伊依發現那個平面有足球場大小。飛船往平面降落，它的發動機噴出的火焰先接觸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觸到一個幻影，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但伊依感受到了重力，還有飛船接觸平面時的震動，說明它不是幻影。

大牙顯然以前來過這里，沒有猶豫就拉開艙門走了出去。伊依看到大牙同時打開了氣密過渡艙的兩道艙門，心一下抽緊了，但他并沒有聽到艙內空氣涌出時的呼嘯聲。當大牙走出艙門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氣，臉上感到了習習的涼風……

這是人和恐龍都無法理解的超級技術，它溫柔且漫不經心的展示震撼了伊依，與人類第一次見到吞食者時相比，這震撼更加深入靈魂。

“使者，這次你又給我帶來了什么小禮物？”神說的是吞食語，聲音不高，仿佛從無限的太空深淵中傳來，讓伊依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粗陋的恐龍語言聽起來很悅耳。

大牙把爪子伸進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得知您喜歡搜集各個星系的小生物，我帶來了地球蟲蟲。”

“我只喜歡完美的小生物，你帶這種蟲子來干什么？”球體和平面發出的白光微微閃動了兩下。

“您知道這種蟲蟲？！”大牙驚訝地抬起頭。

“只是聽這個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過，不是太了解——快扔了吧！”

大牙抓起伊依，轉動著碩大的腦袋，看看可往哪兒扔。

“垃圾焚化口在你的后面。”神說。大牙一轉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圓口，里面閃著藍幽幽的光……

“你不要這樣說，人類建立了偉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語聲嘶力竭地大喊。

球體和平面的白光又顫動了兩次，神冷笑了兩聲：“文明？使者，告訴這只蟲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舉到眼前：“在這個宇宙中，對一個種族文明程度的統一度量是這個種族所進入的空間維度。只有進入六維以上空間的種族，才具備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而神一族已經能夠進入十一維空間了。吞食帝國能在實驗室中小規模地進入四維空間，只能算是銀河系中一個未開化的原始群落，而你們，在神的眼里也就是雜草和青苔一類的東西。”

大牙說完，舉著伊依向外面走去。伊依拼命掙扎，從衣服中掉出了許多白色的紙片。

當那些紙片飄蕩著下落時，從球體中射出一條極細的光線。當那束光線射到其中一張紙上時，紙便在半空中停住了，光線飛快地在上面掃描了一遍。

“等等，這是什么東西？”

大牙把伊依懸在焚化口上方，扭頭看著球體。

“那是……是我學生們的作業！”在恐龍的巨掌中，伊依吃力地掙扎著說。

“這種方形的符號很有趣，它們組成的小矩陣也很好玩。”神說。

“那是漢……漢字，這些是用漢字寫的古詩！”

“詩？”神驚奇地問，收回了光束，“使者，你應該懂一些這種蟲子的文字吧？”

“當然，在吞食帝國吃掉地球前，我在他們的世界生活了很長時間。”大牙把伊依放到地面上，彎腰拾起一張紙，舉到眼前吃力地辨認著上面的小字，“詩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會曲解它的！”伊依揮手制止大牙說下去。

“為什么？”神很感興趣地問。

“因為這是一種只能用古漢語表達的藝術，即使翻譯成人類的其他語言，也會失去大部分內涵和魅力，變成另一種東西。”

“使者，你的計算機中有這種語言的數據庫嗎？還有有關地球歷史的一切知識，給我傳過來吧，就用我們上次見面時建立的那個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飛船，在艙內的電腦上搗鼓了一陣兒，嘴里嘟囔著：“古漢語部分沒有，還要從帝國的網絡上傳過來，可能有些時滯……”

當大牙從飛船上走出來時，神已經能用標準的漢語讀出一張紙上的古詩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您學得真快！”伊依驚嘆道。

神沒有理他，只是沉默著。

大牙解釋說：“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條叫黃河的河流向著大海的方向流去。哦，河和海都是由那種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構成的化合物組成的。要想看得更遠，就應該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著。

“尊敬的神，您不久前曾君臨吞食帝國，那里與寫這首詩的蟲蟲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詩的意思，”神說，球體突然移動到大牙頭頂上，伊依感覺它就像一只盯著大牙看的大眼睛，“但，你，沒有感覺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搖搖頭。

接下來，神又連續吟誦了幾首古詩，都很簡短，且屬于題材空靈超脫的一類，有李白的《下江陵》《靜夜思》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顥的《黃鶴樓》、孟浩然的《春曉》等。

“在吞食帝國，有許多長達百萬行的史詩，我愿意把它們全部獻給您！相比之下，人類蟲蟲的詩是這么短小簡單，就像他們的技術……”

球體忽地從大牙頭頂飄走，在半空中沿著隨意的曲線飄行著：“使者，我知道你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個問題——吞食帝國已經存在了八千萬年，為什么其技術仍徘徊在原子時代？我現在有答案了。”

大牙熱切地望著球體說：“這個答案對我們很重要！求求您……”

伊依舉起一只手，大聲說：“我也有一個問題，不知能不能問？”

大牙惱怒地瞪著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說：“我仍然討厭地球蟲子，但那些小矩陣為你贏得了這個權利。”

“藝術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嗎？”

球體在空中微微顫動，似乎在點頭：“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藝術的搜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間，接觸過眾多文明的藝術，它們大多擁有龐雜而晦澀的體系。用如此少的符號，在如此小巧的矩陣中，包含如此豐富的感覺層次和含義分支，我確實是第一次見到……使者，現在可以把這蟲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對，該扔了，吞食帝國中心網絡中存儲的人類文化資料是相當豐富的。現在您的記憶中已經擁有了所有資料，而這只蟲蟲，大概就記得那么幾首小詩。”

“把這些紙片也扔了。”神說。

大牙又趕緊轉身，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紙片。這時，伊依在大爪中高喊：“把這些寫著人類古詩的紙片留作紀念吧。您搜集到了一種不可超越的藝術，在宇宙中傳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球體飄過來，在距離伊依的額頭幾厘米處懸定，“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舉著伊依大笑起來，“這只可憐的蟲蟲居然在偉大的神面前說這樣的話，滑稽！這些蟲蟲就剩下那幾首小詩了，哈哈哈……”

“但它們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莊嚴地說。

球體停止了顫動，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技術能超越一切。”

“這與技術無關，這是人類心靈世界的精華！”

神冷笑了兩聲，對伊依說：“真是一只無比固執的蟲子。不過，為了消遣，就讓我來超越一下你們的矩陣藝術。”

伊依也冷笑了兩聲：“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靈感受。人類藝術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術并不能使你跨過這個障礙。”

“呵，易如反掌！給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

“給神一根你的頭發。”大牙提醒道。

伊依伸手拔下一根頭發，一股無形的吸力將頭發吸向球體，后來那根頭發又從球體中飄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發根帶著的一點皮屑。

球體中的白光涌動起來，漸漸變得透明了，里面充滿了清澈的液體。透過液球的陽光只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依舊能看得出它在飛速成長，最后變成了一個游動著的成人的身影。

這時，液球又恢復成原來那樣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個人從球中掉出來，落到平面上。

伊依的克隆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陽光在他濕漉漉的身體上閃耀著。他的頭發和胡子老長，但看得出來只有三四十歲，除了一樣的精瘦外，一點也不像伊依本人。

垃圾焚化口變成了制造口，從藍火焰中噴出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在空中展開并落了下來，原來是一件衣服。伊依實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從藍火焰中被制造出來的。

克隆體接住衣服穿了起來，伊依發現，那竟是一件寬大的唐朝服飾，用雪白的絲綢做成，有寬大的黑色鑲邊。剛才還一副可憐相的克隆體穿上它后，立刻顯得飄飄欲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