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間偏愛的土木華章

提及今年的流行話題，游戲《黑神話：悟空》無疑占據了一席之地。作為這款游戲的靈感來源之一，山西古建筑也隨著游戲的熱烈反響吸引了大量關注。有統計數據顯示，《黑神話：悟空》的36個國內取景地，有27個位于山西，其中大多數是主創團隊親自進行了實景掃描。

這只是山西眾多古建筑中的一小部分。根據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的數據，山西目前擁有53875處不可移動文物，其中古建筑多達28027處。在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山西以531處的總數位居全國首位，其中古建筑就有421處，因此被譽為“中國古代建筑的寶庫”。一個問題隨之而來，為何山西能夠保存如此眾多的古建筑呢？

中華文明腹地

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山西東依太行，西界黃河，北臨內蒙古，山河相間，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理單元。中國古代政治中心在北方的數次重大遷移中，無論長安、洛陽、開封還是北京，山西都作為都城連接線的腹心區域，拱衛左右，時刻接收來自都城的輻射強波。

山西以汾水為母親河。在歷史長河中，汾水不僅水量磅礴，更滋養著文明伊始的祖先定居農耕。先商時代，華北平原還是一片淺灘澤國，大部分地區海拔在1500米以上的山西成為華夏文明的天然高地，唐堯、虞舜、夏禹均起于山西南部。而今太原城大名鼎鼎的晉祠，就是為紀念唐叔虞而建，是當今三晉歷史文脈的核心載體，也是國內宋、元、明、清與民國本體建筑類型序列完整的孤例。

漢武帝在位期間，因在汾水得寶鼎，而改年號為“元鼎”，又在河東郡（今山西運城）的汾陰縣建后土祠，定為國家祠廟，常年奉祭地神。作為華夏根祖與地母文化信仰的重要標志，后土祭祀成為歷代中華帝王祭告神祇的重要活動。漢武帝時，“汾陰祀后土”甚至與“封禪泰山”相提并論，一度成為皇帝每3年巡行一次的例行大典。漢武帝一生曾6次祭祀后土，儀式隆重無比，在此留下了“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的千古絕賦《秋風辭》。

從漢至宋，歷朝皇帝先后24次在汾陰祭祀后土。直到明清時，皇帝祭祀后土的儀式才遷徙到北京天壇。歷代帝王對后土祭祀的推崇，不僅奠定了山西在中華傳統信仰文化圈的重要位置，更在山西南部留下了形式豐富的傳統信仰建筑群。

兼容并蓄的胸襟

魏晉以后，擁有山河四塞地理位置的山西儼然具有絕佳的戰略位置。前有匈奴劉淵和拓跋鮮卑以山西之地起兵雄霸北方，后有李唐起兵晉陽（太原）而定鼎關中，皆是以山西為根基，積蓄實力，逐鹿中原，最終得窺帝位。

起兵山西，進據兩京，是古代紛爭歲月中角逐地緣政治王者的王牌之道。這一時期的山西因坐享“龍興之地”，總能在中央王朝進入鼎盛時代之際獲得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文化饋贈。以北魏都城為例，其近百年的平城時代，為山西北部帶來了四方集聚的文明盛景。在這諸般勝景之中，來自遠方西域的佛教為今日之山西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建筑奇想。

公元439年，北魏太武帝平定涼州，將涼州居民數萬戶遷往京師，沙門佛事也隨之東遷，于是“象教彌增”，佛教迅速發展。這一場文化人群的大規模遷徙，不僅為山西帶來了瑰麗宏偉的云岡石窟造像群，更在平城周邊掀起了佛教信仰的熱潮。以遠近聞名的山西忻州五臺山佛寺群為例，其真正繁榮便始于北魏孝文帝對靈鷲寺的大規模擴建，并在周圍興建了善經院、真容院等12座寺院。

自北朝至隋唐，山西的佛教寺廟如井噴般躍然于世間。眾人只聽聞“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虛華浮名，卻不知山西古剎縱橫千年的綿延久遠。被譽為“亞洲最古老的木構建筑”的唐南禪寺、國內唯一遺存的唐代殿堂級木構建筑佛光寺以及保存五代僅有彩塑佛像的平遙鎮國寺萬佛像……稱得上梵音流光、菩提溢彩。

明清以后，北京確立了全國政治中心的地位，而山西作為大一統王朝的西部屏障，不僅承擔著巨大的政治經濟責任，更兼備了博大的文化胸襟。在忻州三圣廟的地藏殿里有地藏菩薩、四大天王的佛教塑像，左右則為代表傳統信仰的奶奶殿和馬王殿，大雄寶殿東為關帝殿、西為真君殿。民間傳統信仰與佛道兩家濟濟一堂，這便是明清時代中華文明的基本格調。

如今，人們對山西最為熟悉的大概是大院建筑，如喬家大院。這是因為歷史上的山西，始終有著一群具有雄厚財力的名人與家族，他們不僅能為自己筑起高墻疊院的豪宅，也能為具有文化意蘊的建筑藝術揮擲千金，執著于這些歷史生命的延續與流傳。

天賜福地

在歷史長河的饋贈之下，海量的古建遺存，鑲嵌在山西的山川之間。而這些璀璨的遺珠可以遺存于世間，天時與地利缺一不可。

山西整體氣候相對干燥，屬于溫帶季風氣候中降水量較少的區域，大量地區常年降水量不到600毫米，且日照相對充足，這種條件下形成的干燥氣候能夠讓以純木質結構為主的中國古代建筑得以有效保存（如建于遼代的應縣木塔）。作為支撐作用的椽與卯榫的傳統工藝，在干燥環境下不僅不會遭遇潮濕狀況下木質的腐朽，更不會遭遇類似南方的白蟻類蟲害的侵擾，木質建筑的壽命自然較其他地區長。

另外，山西獨特的半封閉地理結構，也為其自帶了一層減緩戰爭的防護罩。秦漢以后，中國歷代王朝統一戰爭中的大規模主力會戰，多集中于平原地帶。太行山以東的平原經常會因為城鎮密集且交通線集中的先天條件，而成為軍事行動不能回避的必攻之地，少不了兵鋒馬蹄的來回摧殘。而身處山河表里的山西大地，不僅不利于大規模軍事行動的開展，更不是各大板塊交通線的樞紐之地，也就自然減少了軍事戰爭的頻度與烈度。

如漢末三國中并州之地的偏居一隅，又如安史之亂中山西唐軍的據險而守，更如元明迭代與靖難之役中對山西人丁的保全，這片有福之地總能最大可能地減少戰爭對文明的損壞，講著北方方言中最古老的晉語，守著北方大地上最為古老的風華。

也難怪梁思成與林徽因在那個烽火紛飛的年代被這片神奇的土地所震撼，在《晉汾古建筑預查紀略》中寫下：“我們夜宿廊下，仰首靜觀檐底黑影，看涼月出沒云底，星斗時隱時現，人工自然，悠然溶合入夢，滋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