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嬈：做東川路小學的“解題人”

開欄語

“教育內卷”引發(fā)“起跑線”焦慮、擇校焦慮、作業(yè)焦慮、升學焦慮……什么樣的教育才是真正適合孩子終身成長的？家長們亟需得到解答。

校長是引領學校前行的舵手，他們的思想、決策與行動，深刻影響著學校的方向與發(fā)展，關系著學生的教育與成長。

“百名校長論壇”欄目將采訪一批對教育有著真知灼見并切身實踐的優(yōu)秀校長，分享他們對教育的觀察、思考和探索，呈現(xiàn)他們的日常學校管理與教學實踐，提供給家長一份實實在在的教育清單，切實促進家校共建，更好地支持孩子的學習與發(fā)展。

“家長們放心，即使零基礎的孩子，也一定能跟得上學校的學習進度。”這是一年前第一次見到青島東川路小學校長張惠嬈時，她在學校報告廳對新生家長們說的一句話。在教育“內卷”的當下，這句話像一股清流，流進了家長們心里，滌蕩了許多家長心底隱隱的焦慮。

說這句話時，她的那種自信與篤定令人印象深刻。

日前，記者再次來到青島東川路小學。這座位于青島市李滄區(qū)東部的小學，始建于1912年，成立時叫“下河蒙養(yǎng)學堂”。歷經(jīng)了土坯磚房、四合院的日子，如今，經(jīng)過升級改造，學校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模樣，中式風格的建筑、園林式的綠化，與旁邊的仙姑塔相得益彰。

記者以如何緩解家長的焦慮為交流開端，聽張惠嬈講述作為一名校長的日常，了解那種自信、從容背后發(fā)生的故事。

既是校長也是媽媽

談到如今的教育，家長的焦慮問題是繞不開的話題。張惠嬈坦言，自己也是一路焦慮過來的。

“作為家長，我最早對于焦慮的深切感知是我女兒上幼兒園的時候。”張惠嬈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女兒上的是教工幼兒園。有一次園長開玩笑讓我賠償學校被子，說我女兒都快把學校的被子咬破了。剛開始我沒有在意，我一直認為我女兒在幼兒園適應得挺好。直到又過了幾天，生活老師向我反映同樣問題的時候，我立刻警覺了。”

“咬被子說明人處在緊張和焦慮的狀態(tài)。當意識到三歲的女兒在幼兒園緊張到要啃被角的時候，我真的沒法工作了。我當時焦慮地在走廊上走來走去，手里拿著電話，思考權衡著該向誰反映這個問題、怎么反映、怎么措辭。電話撥出去又掛斷，反反復復好幾次。”而冷靜下來之后，通過和老師溝通，問題得以解決。

這件事讓她反思了很久。作為學校的校長，在解決自己孩子的問題時，即使面對的老師是自己的同行，都會擔心老師會不會因此而為難自己的孩子，都會如此焦慮。可想而知其他家長面對這種問題時的狀態(tài)。

將心比心，讓張惠嬈更能站在家長的立場上想問題。

為了暢通家校溝通渠道，及時解決家長的顧慮、讓他們安心，東川路小學開設了校長信箱，家長有事可以第一時間寫信反映，校長也會第一時間處理。“我對老師們強調，家長給咱們反映的問題，我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一定不能產(chǎn)生報復心理。如果那樣，只會造成更大的矛盾和沖突。”

也正是這份感同身受，遇到家校溝通問題時她不僅能從職業(yè)角度、也能從家長角度進行思考，讓她在面對大小問題時游刃有余。

前陣子她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向她咨詢孩子中考自招的事情。整個通話過程，她的朋友一直不停地抱怨孩子如何不聽話，根本沒有給她這個被咨詢者說話的機會。“瞬間我就感受到她的控制和孩子的壓抑。我也明白了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張惠嬈說，“但是如果直接告訴她，你很焦慮，你要尊重孩子的選擇，她是聽不進去的，我就說起了我女兒中考時的經(jīng)歷。”

“我女兒當年中考也考過藝術特長生。她從6歲就開始學習樂器，這么多年，一直在堅持練習，本來感覺準備得很充分，結果沒發(fā)揮好，考試失利了。這件事對我女兒打擊很大。至今我都不敢看她當時哭的照片。”

后來女兒調整好之后，對張惠嬈講了很多，包括對當下失利的思考，以及對未來職業(yè)的規(guī)劃。張惠嬈發(fā)現(xiàn)，恰恰是因為這次挫折，女兒成長了。“在孩子考學這件事上，孩子才是主體，誰都不能替他選擇一條確定的道路，只能他自己去分析、去選擇、去體會。而家長能做的就是尊重孩子的選擇。現(xiàn)在，我的女兒各方面發(fā)展都越來越好。盡管今后她還會經(jīng)歷波折，但是我能做的就是欣賞她、鼓勵她，讓她更加理性、更加穩(wěn)定，選一條適合她的路。”

慶幸的是，那位朋友聽進了她的話，而朋友的孩子經(jīng)過自己的分析，選擇了想要報考的學校。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經(jīng)歷的不斷豐富，我對教育的感悟和年輕時候不一樣了。”張惠嬈感慨道，“當作為媽媽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后，就會理解現(xiàn)在一些家長的行為，再去解決矛盾和糾紛的時候，就會比年輕的老師能更容易找到溝通解決的辦法。”

“斬斷”后“前行”

2017年，是張惠嬈在青島永寧路小學擔任校長的第三年，永寧路小學作為百年老校，教學質量相對較好。當她在永寧路小學的工作漸入佳境時，工作調整了，她被調到當時正在拆建且離家很遠的東川路小學。

“從永寧路小學去東川路小學報到的路上，40分鐘的車程，我哭了一路。”這三年她投入了很多情感和精力，心里很是不舍。“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論在哪兒工作，教育的初心都是一樣的。”

想明白后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去干，是她處理問題的一貫風格。

她用了一個詞“斬斷”，斬斷對原來學校的留戀。“我刪掉了之前學校的工作微信，然后全面投入到這個學校的工作里來了。”

彼時的東川路小學正在原址拆建，她一邊帶著老師學生在外面借地辦學，一邊還要參與到學校的建設中。

為了更好地提升教學質量，她首先提出了“鍛造內功”的要求，全面開展業(yè)務學習。

當時，有一位老教師，人品好，工作也扎實。為了能給學生講清楚圓柱體，她竟能想到用蘿卜當教具，把蘿卜割成一條一條的，然后拼插成圓柱體，展示給學生看。

張惠嬈說，“這樣的好老師，踏踏實實地教學，所有的榮譽必須向她傾斜。”也正是這樣的認可，激勵著其他老師掀起了研究業(yè)務的熱潮。“老師們課間操也研究課，在食堂吃飯也研究課，學習氛圍特別好。”

經(jīng)過幾年努力，現(xiàn)在東川路小學的教學質量取得很大進步，連續(xù)三年榮獲李滄區(qū)教學質量進步單位，連續(xù)兩年榮獲考核進步單位。

面對這些進步，張惠嬈感慨道：“校長的責任就是要盤活每一個人，用好老師，引導激發(fā)好學生。”

東川路小學目前有47個班、將近2000名學生，在李滄區(qū)屬于規(guī)模較大的學校，給校長的管理工作帶來不少挑戰(zhàn)。

張惠嬈認為，教育學首先是關系學，親其師，才會信其道。

學校里有個孩子，學習一直不好，但是他特別樂于助人，每次去食堂吃飯，他都會主動幫同學們掀著門簾，等同學都進來后，再放下。張惠嬈每次看到，都會肯定他的這種利他行為。神奇的是，因為校長的肯定，孩子的學習有了很大的進步。張惠嬈對老師們感嘆道，“沒有孩子不愛學習，他們只是能力不同，接受速度有差別，有的孩子一下就接受了，有的孩子可能要慢一點，需要一點時間。但是當孩子覺得你是真心接納他時，他就會聽你的話，接受你的引領。”

學校年輕老師居多，張惠嬈常常會通過具體事情啟發(fā)他們思考。她堅信，只有自己真正領悟到的，才能夠發(fā)自內心去做。

前些年周邊還沒拆遷，一些學生家里條件很艱苦。張惠嬈堅持讓老師們全員去學生家中家訪。家訪結束后，她組織老師們談感受，一位老師說的話讓她印象深刻。那位老師說：“當親眼看到有些家庭的實際情況后，你就會真切地感受到，咱們學校這些孩子，再怎么對他們好都不過分。就會知道對有些家長不能有太多的要求，需要我們老師在學校多做一些。”

每當較好地引導激發(fā)了一個孩子的時候，張惠嬈都會問老師們的感受，得到的回答是：很有價值。這群“靈魂的工程師”，就是這樣樂此不疲，不斷成長。

愛有神奇的力量

愛和責任，是教育的永恒主題。

“你們不要把小孩真的當不懂事的小孩，他知道誰是真心對他好。”這是張惠嬈對老師的提醒，也正是她的深切感受。

東川路小學有一個已經(jīng)持續(xù)了14年的“校園爸媽”活動，由學校教師自發(fā)與家庭、學業(yè)或心理上有困難的學生結成對子，讓教師從愛一名學生出發(fā)，激勵自我去愛更多的學生，給更多學生父母般的師愛。

張惠嬈曾經(jīng)幫扶過一個有情感障礙的特殊孩子。有一年新年，學校組織孩子們做虎頭帽，當她把做好的帽子戴到這個孩子頭上、并親切地摸了摸他的臉蛋問他喜不喜歡時，孩子發(fā)出了一句極不清楚的回答“很帆”（喜歡）。孩子媽媽當場泣不成聲：“校長，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呀！”第一次聽到孩子講話的老師也激動地流下眼淚。

平時跟老師們講要愛孩子，他們會感覺很抽象。但通過這樣的經(jīng)歷，老師們體會到了愛的重要性，愛孩子就變得很具體。

借地辦學那兩年，張惠嬈考慮到五六年級的孩子，肯定就得在外面的學校畢業(yè)了。“孩子的童年沒有第二次，不能因為借地辦學就降低了要求，耽誤孩子的發(fā)展，給孩子留下遺憾。”那兩年，張惠嬈克服了不少困難，借場地、找資源，學校該舉辦的活動一場都沒少。

“很多人到我們學校都會覺得我們的老師很平和，很耐心細致。缺乏愛心的老師在我們學校干不了。”張惠嬈笑著說道。

就拿中午吃飯來說，學校規(guī)定，老師必須看著孩子吃完自己才能吃，要做到時時刻刻心里有孩子。

“我經(jīng)常告訴老師，有些孩子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我們要帶著一顆感恩的心去愛孩子，如果沒有這些孩子，就沒有我們的崗位，也就實現(xiàn)不了我們的價值。”張惠嬈說道：“我們要做的就是努力給孩子們提供更好的教育，才能不負這場相遇。”

比成績重要的事

現(xiàn)在家長中存在兩種極端，一種是只重視成績，生怕考不好；另一種是完全不重視成績，只要孩子健康就行。“在我看來，這都是焦慮的表現(xiàn)。”張惠嬈解釋道：“當家長不知道孩子需要什么的時候，有的家長只能關注成績，而有的家長選擇逃避。”

家長要了解孩子每個階段的身心特點、認知規(guī)律、品德發(fā)展情況，知道每個階段對于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就不會僅以“學習成績好就是發(fā)展得好”這一個維度來要求孩子了。

結合當前基礎教育課程教學改革的趨勢，可以看出，未來就是要培養(yǎng)孩子綜合解決生活中具體問題的能力。“生活中的問題不是簡單的‘是’和‘不是’。生活中的問題都是復雜的、不確定的，不只是學習好就行的。”

要培養(yǎng)孩子解決問題的能力，作為校長首先要具備這種能力，并積極示范。

解決問題，首先心理上不能害怕問題。東川路小學的辦學理念是“涵養(yǎng)生命，內外兼修”，培養(yǎng)“有正氣、有朝氣、有靈氣、有才氣、有靜氣的未來世界公民”。其中，涵養(yǎng)靜氣，就是教育學生養(yǎng)成“每逢大事有靜氣”的心理素質，不管人生遇到什么樣的挫折，要始終保持樂觀向上的能力。

再就是，教育需要反復用心琢磨。張惠嬈說：“剛開始干校長的那幾年，遇到難題，我就會反復琢磨，總覺得有些事情需要再多替別人想想，或者再多考慮幾步。甚至回到家都在不停地琢磨。”

琢磨明白后，就是著手去干了。

為了培養(yǎng)孩子自我管理的能力，學校制定了班級自主管理36條，指導學生每天早上走進教室后，拉窗簾、開窗通風、整理盆栽、清理衛(wèi)生小柜、擦黑板……引導孩子不管老師在與不在，都可以獨立完成自主管理流程。

好習慣對能力的培養(yǎng)很重要。“年紀越大，越發(fā)現(xiàn)習慣的重要性。好的習慣能影響人的一生，而習慣的養(yǎng)成大多發(fā)生在小時候。所以小學階段教育重點就是習慣的培養(yǎng)。”張惠嬈說道。

“我女兒小時候也比較貪玩。她讀小學時把‘碰’字的偏旁寫成足字旁，我給她糾正過來，過幾天聽寫，還是寫錯，來來回回糾正了十多次，她才記住。后來我就弄了小紙條貼在門上，寫錯的字就放在上面，一段時間后，孩子就養(yǎng)成了知錯改錯的習慣。”

目前學校也在梳理家校合作的具體事項，厘清哪些事情是學校負責的，哪些需要家長配合完成。目的就是引導家長根據(jù)孩子個性的不同，和老師共同把孩子培養(yǎng)好。

到花園中去！

作為一所以傳承傳統(tǒng)文化為辦學特色的學校，東川路小學的魔法盒里藏著很多“寶貝”。

學校主張孩子要奔向大自然。小學階段的孩子好奇心比較重，也比較好動，在大自然的探索觀察的過程中，孩子的觸覺、嗅覺等感官都能得以充分發(fā)育，身心得以和諧發(fā)展。所以在學校改建的時候，就規(guī)劃了中式園林，打造了桃李園、繽紛園、百草園、豐茂園、玉蘭園和海棠園。

現(xiàn)在學校的百草園里有30多種中草藥，桃李園里有30多種果樹，海棠園里有60多株海棠，學校整個植被種類有80多種。“語文課本上講到的植物，我們學校幾乎都有。”張惠嬈對學校的植被如數(shù)家珍。

同時學校也開發(fā)了系列的植物課程。比如分班級認養(yǎng)植物。假如一個班級的學生認養(yǎng)了百合，就要每天來觀察它，當它發(fā)生了變化，就需要把它畫下來或者記錄下來。在這個過程中，不光培養(yǎng)了孩子的觀察力，還培養(yǎng)了孩子的持久性和專注力。

走在校園里，經(jīng)常會看見有的孩子趴在地上看小蟲子，有的孩子湊近樹木觀察什么時候開花。“有時候，孩子們會突然跑過來告訴我，校長校長哪個地方的桃花開了，哪個地方的玉蘭開了。”張惠嬈很為孩子們對植物變化的敏銳發(fā)現(xiàn)感到欣慰。

漸漸地，周圍的人都對校園的植物開始“上心”。

張惠嬈分享了一件令她感動的小事。有一天，她無意中翻到了二年級語文課本里一篇《小柳樹和小棗樹》的文章，便請教起身旁的保安：“這個渾身是刺兒的小棗樹長什么樣兒？”結果，那天下午這位保安70多歲的父親，就從嶗山上挖了一棵棗樹，給學校送了過來。等到張惠嬈急匆匆地跑到門口，老大爺已經(jīng)放下棗樹回去了。這件事對張惠嬈的觸動特別大，是感動，更是感恩身邊人對學校的奉獻。

學校里的事兒特別多，每天早上在校園里轉上一圈，是張惠嬈難得的愜意時光。“漫步在清晨的校園里，觀察著這些植物的變化，那個時刻，心真的很靜，也就更加理解了什么叫‘靜待花開’。”就像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一樣，只能耐心地陪伴和等待，到了該開花的時節(jié)，自然就綻放了。

學校還高度重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充分挖掘地方文化藝術資源，開發(fā)了陶藝、布藝、茶藝、香藝、書法等特色必修課程。

跟隨著張惠嬈的指引，記者走進“布言布語”拼布藝術實踐工作坊，墻上掛滿了學生們縫制的拼布作品，旁邊整齊地擺放著幾張作業(yè)用的桌椅。這些桌椅都是張惠嬈專程去廠家定制的：白色的桌面，是為了降低拼布配色時的顏色干擾；帶著滾輪的椅子，是為了方便學生拼布時交流。

“我們家裝修，我都是拎包入住，一點都沒管，但學校里，哪怕一個下水管道，也瞞不了我，都在我心里。”她笑著說道。

在不斷面對問題、解決問題中，張惠嬈淬煉出了自信與從容。

在東川路小學工作七年最想留下什么？張惠嬈說，“我經(jīng)常會想，如果有一天我調走了，我給學校留下了什么？——最重要的是留下了一批師德好、業(yè)務好的老師。”

全情耕耘了七年，她已經(jīng)在這所學校實現(xiàn)了很多夢想。未來，她還有很多夢想要實現(xiàn)，她想讓孩子們好好排一出大戲，講述從古至今中國傳統(tǒng)服飾的演變；她還想把學校里發(fā)生的故事編撰進校史……

采訪結束，張惠嬈送記者出校門時，指著校門口的兩棵桂花樹說，下次講它們的故事給你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