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機心”一詞出自《莊子·外篇·天地》中有關“子貢南游于楚遇抱甕灌圃丈人”的一段故事。孔子的弟子子貢一日偶遇一名抱甕灌圃的丈人,于是想提醒他可以用新發明的省力灌溉工具“桔槔”提高效率。不料丈人生氣地拒絕了子貢,還說出關于“機心”的一番言論數落了他,使得他羞愧不已。這是莊子借丈人之口闡發關于“機心”的道理。丈人說:“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翻譯過來就是:機械出現后有人就會做和機械相關的事情,人做與機械相關的事情就會產生機心,人有了機心就不能保持純白的心靈,沒有純白的心靈精神也就無法集中了,那么道就會遠離他。
子貢何許人也?孔子的得意門生,春秋時有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又善于經商,可以說是名譽地位皆有的上層人士。可“抱甕丈人”卻一點也不給面子,當面說他:“子非夫博學以擬圣,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在丈人看來,子貢博學不過是為了模仿圣人,超過其他人,是個賣弄虛名、沽名釣譽之輩。在《論語》里子貢的形象是好問近思,常常對一個問題小有所解就發表言論,對事物的理解停留在外在淺表,有時讓孔子也很頭疼。《莊子》中子貢的形象與其在《論語》中的形象是接近的,同樣愛在外在事物上下功夫,所以他會知道當時最前沿的省力澆灌工具“桔槔”是合情合理的。
被丈人當面數落的子貢并沒有生氣,丈人的一番話反倒引發了他的深思,他感慨道:“我竟然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和我的師父孔子一樣有智慧的人啊!”從這里足見莊子對丈人所言“機心”之理的肯定。子貢說孔子對他的教導是:“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即沒有可行性的事情不要去做,是花了功夫則一定要想辦法把事情辦成,事半功倍才是圣人之道。從中可看出,孔子教導子貢的圣人之道是做事必須提高效率,只有這樣才能節省時間、力氣去更多地學習,向外求得治身、治國的方法。然而今天丈人卻說出了治身、治國的另一條路:“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意思是人要“近道全德”,如此便可使身體精神完備通往圣人之道,而治理國家的子民同樣也需要使他們“近道全德”,讓他們不知所往卻內心充沛。做到全德的人“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意即名利無法再影響他了。可見,莊子借子貢的言論表達了對摒棄“機心”的全德之人的贊許。
“南游于楚”的最后一段,孔子究竟是在肯定抱甕丈人的做法呢,還是在批判他?有的學者說:“孔子否定了漢陰丈人的觀點……說漢陰丈人‘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是‘假修混沌者’。”這種看法當然也有道理。但是,在《莊子》的寓言中,孔子的看法并不重要,莊子持什么看法才重要。事實上,成為“摒棄機心、純白完備”,能治國、治身的全德近道之人,才是莊子想要通過“南游于楚”這個故事傳達的價值取向。
由此可以看出,莊子所說的“機心”絕非一個孤立的概念這么簡單,相反,它必須與莊子哲學思想體系中的其他理念結合才能很好地理解。以“機心”這個概念為中心的莊子哲學思想架構,稱為“機心論”。關于莊子“機心論”的討論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20世紀的德國哲學家布伯和海德格爾、日本思想家鈴木大拙都將莊子的“機心論”納入自己的哲學思想研究,而國內較為有代表性的學者有張春超和李澤厚等。
什么是“機心”?《莊子》并沒有給出直接解釋,而僅僅說了有了“機心”的后果,從這個后果中讀者可知“機心”是個不好的東西。莊子說,機心是在機械出現之后才有的,那么就必須弄明白什么是機械。首先,機械與原始工具刀、斧、甕的最大區別是它能夠省力省時,就像“南游于楚”故事里的桔槔一樣。桔槔是上古時期人們創造出的一種汲水灌溉的簡單機械,也是一種利用力學杠桿原理制成,能改變用力方向的提水工具。《莊子》中對此描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機械能滿足人們生產生活的需要,提高生產生活效率。莊子所言之“功”,現在理解為效率,即單位時間的工作量。春秋時期鐵犁出現之后取代了人手耕種;工業革命時期蒸汽紡織機出現后取代了人力紡織。機械為人省下來的精力和時間可以讓人去從事更多的工作,從而有更大的收益。“功”必然會帶來“利”。
用來澆水的機械“功”高的話,則作物收成更多;用來控制百姓的機械“功”高的話,則儒士獲得的名利越多,兩者的本質是一樣的,只不過儒家學說中用來控制百姓的“機械”是“仁義道德的教化”。相比莊子所推崇的讓百姓依照自然本性生活的“無為之治”,儒學則認為,要使百姓安居,盜匪不作,應當給他們設立道德規范,直接告訴他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脫胎于儒家的法家更是把這一點發揮到極致,用嚴苛的刑法來控制百姓的行為。然而這些社會性的手段在莊子看來是急功近利的取巧,為的是從統治階級那兒獲取名聲利益,不可能得到好的治理效果。到這里,終于可以給“機心”一個定義:機心指的是人們為追逐功利而生的謀算取巧之心。
莊子在《莊子·外篇·天地》中告訴了世人機心的危害,那就是:“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什么是“純白”?怎么就“神生不定”?“道”和其他三者關系是什么樣子的?這三個概念必須放到整個《莊子》哲學思想體系中去理解。鈴木大拙認為所謂“純白”,就是心“在沒有任何中介物的情況下從本然的無意識中流露”的狀態,他認為莊子思想中的人的本性是保有“純真”“明白”的、是素樸的。《莊子·外篇·馬蹄》言:“同乎無欲,是謂素樸”,這也就是說純白之心是人與生俱來無欲無求的天性,它接近于道,對天地運行的道非常了解。簡言之,純白之心與出于欲望追逐功利的機心是相對的,機心越重,自然本性越失,離道越遠。喪失了純白之心,人就會“神生不定”,無法集中精神達到自然之境。
“道”是老莊哲學思想中最高深、最復雜又最為核心的概念。在莊子的筆下,人的一切活動都是入道境界的體現。一個事物、一種行為好壞與否都是以是否近道為標準的。既然人的本性是貼近“道”的,那么后天產生或者說被社會世俗影響而產生的“機心”則是失去了“道”的。當人失去了“道”,人性就會異化,個人無法“全德”,社會也無法達到“至德之世”,這在莊子看來是很可怕的。
莊子為什么認為機械會造成人性的異化,這是許多中外哲學家一直以來都在探討的問題。以莊子生活的時代來看,人類的機械仍然構造簡單,離不開人力操作,與當今能稱之為“科技”的自動化機械差距甚遠,可他的思想卻受到了工業時代的哲學家的認同,具有極大的前瞻性。布伯和海德格爾是20世紀早期的兩位德國哲學家,他們看到技術進步對人性異化的危害并將之與莊子的哲學思想結合研究,布伯曾說:“這種非人的客觀化通過冷漠的物我關系的非法擴張得以形成,并進而將我們對共同體和社會希望的感知力轉化為對技術規劃的感知力。”科技的進步使得社會把人當成物,人逐漸變得只能感知技術。工業革命以來的血汗工廠不正是這種景象嗎?血汗工廠中的工人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面對半自動化的流水線,每天穿著統一服裝坐在相同位置的他們重復同一個動作,產品的確因此大批量高效地生產出來了,但是人也變成了工廠的一個“零部件”,標價可替換。長此以往,作為擁有獨立思維的人逐漸喪失了創造性和特殊性。在日本思想家鈴木大拙的研究里,我們也可以看到老莊哲學思想的痕跡,他曾提出“工具的壓迫”理論:“人自己制造的機器,反過來控制和壓迫人,使人疏離自己的本性,這正是人的異化。”這同因機械所生出來的“機心”操控著人們的行為是一樣的。
莊子關于“機心”的警示有著現實意義。回望歷史,每一次的社會變革都與科技的進步有關,但凡對社會有重大影響的科技,其發明者皆獲名獲利。而對于非發明者來說,越早使用或掌握一項新科技,則意味著比別人跑得更早更前,收益也就越高。所以無論是誰,都對科技趨之若鶩,孜孜不倦地參與“機事”,而人越是向外求取,越是沉迷于利害得失,就越容易與生存環境發生激烈矛盾,最終迷失了自己,被外物機械所奴役。從前一個人需要什么知識和技能,他必須下苦功學習,現在用搜索引擎立馬就能知道答案。一切的確“用力寡而見功多”了,人的情感交流、必要技能和對工作的敬畏之心都消失了,而這正是機械對人的控制和帶來的人性異化。“機心”的可怕還在于它永遠得不到滿足,因為它是建立在人們對名利的欲望上的。學者Barry Allen就曾在文章中寫道:“The more machines do for us, the more dissatisfied we are with what actually exists.”科技帶來的利潤再多,權力再大,也不阻礙人們追求更高的利潤更大的權力,在這個過程中一部分人的利益就可能受損。
“機心”雖然可怕,但早在兩千多年前莊子就為世人提供了摒棄“機心”的辦法,摒棄了“機心”,那么“機心”所帶來的危害也就消解了。要摒棄“機心”,就必須找回人的自然本性,并且依從它。莊子說“我”之存在,是“游方之內者也”。而“吾”是“游方之外者也”。(《莊子·內篇·大宗師》)在莊子看來生活中、社會中的“我”和真實存在的“吾”是不一樣的,后者有著人的自然本性,能與生存場域和諧相處,前者只有在社會里與外物發生關系時才會存在,有著追逐名利之心和失去擁有的恐懼。因此,通過“喪我”,拋棄對外物的所求所感,便能回歸人的自然本性。
在莊子看來,人越接近自己的本性就越近于“道”,則越接近自己本來的存在方式,就越不會受到傷害。“心齋坐忘”是莊子認為的可以使人“體道返本”的方式。所謂“心齋”就是以心聽虛(《莊子·內篇·人間世》),這么做就可忘我以去除成見順應自然之道。現代社會,不少人苦于追名逐利之心,為自己的“機心”所困,或許莊子的“機心論”可以給我們啟示:回歸自然本性,尊重人力勞動價值,尊重人性本身的價值或許是摒棄“機心”的最佳途徑。
(作者單位:廣州市旅游商務職業學校)